王绍光: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旧文重发)
作者简介:王绍光,男,1954年生于武汉。北京大学法学学士,康奈尔大学政治学博士,曾任教于武汉堤角中学、耶鲁大学政治学系,现为香港特别行政区策略发展委员会委员[1] ,中国文化论坛理事,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讲座教授、系主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大学服务中心主任,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长江讲座教授,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兼职教授,英文学术刊物《The China Review》主编。
《南风窗》(以下简称《南》):
对于五七年反右,有很多种不同的理解:有的学者认为,毛泽东搞的是“阳谋”,先“引蛇出洞”,后“聚而歼之”,反右早在计划之中;有些学者又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原先只是整风,后来情势发生逆转,才演变为反右的——我想知道,您对五七年反右持什么样的看法。
王绍光(以下简称《王》):
“阳谋”是毛主席后来自己讲的,但是开始就是要“整风”。我一般讲毛泽东跟别的领导人不一样,他老想改革自己一手创立的制度,1949年之后他有三次大的社会实践,第一次是“百花齐放”,第二次是“大跃进”,第三次是“文革”。“百花齐放”是他的一个试验,他已经意识到中国新建立的,尽管是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制度,但是里面还是有一些矛盾的地方。虽然干部大量是工农苦出身的,以前跟民众结合得也比较密切,但是这时候有脱离群众的危险性,还存在一系列的问题,所以他要“大鸣大放”,要“百花齐放”。
《南》:要理解五七年反右以及先后发生的一连串社会运动,恐怕需要返回到原来的历史语境中去。否则,我想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包括许多学者,都会有一个印象,认为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怎么如此荒诞不经,不可想象……
《王》:当然有一个历史背景。1949年以后,共产党的干部绝大部分是工农干部,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这都有统计,从基层干部一直到省市级干部,绝大部分都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受过也是小学、中学的教育,大量的一点教育都没有受,这样的一批干部,搞经济文化建设热情多知识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共产党要建立一个现代国家又要运用人,所以它把旧政权大量的人留用了——现在都讲乱了,比如土改之后有地主有富农,但是当时土改法规定得很清楚,这些人几年以后要摘帽子,地主、富农是标明这些人在生产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在运动中是一个标签,但是当时预计过五六年这些就取消了,其实在1955、1956年很多地方已经给地主、富农把帽子去掉了。城市里面更复杂一些,因为农村比较简单,农民受一点点教育也可以管农村的一些事情。城市是现代化的产业,更复杂了,怎么解决干部问题呢?就把资本家、国民党政府人员留用,我这儿有一张图表,你可以看一眼,它显示武汉市上层资产阶级、工业资产阶级、商业资产阶级,在各个职位上留用是非常大的。文化、教育等方面就更是旧政权时代的大量旧知识分子了。
《南》:国民党政府官员当时也留用了不少吧。
《王》:大量国民党时期的政府官员都留用到新的政权里,包括警察都大量留用。所以,1949年之后就出现了两种精英,一种是跟着共产党打天下的以工农干部为主的新精英,一部分是旧精英,就是过去的资本家和过去的知识分子——当时大学里面或者高中里面,学生绝大部分不是出身普通工农家庭,绝大部分出自“地、富、反、坏”(那时候还没有“右派”)。直到文革开始之前,绝大部分地方都是这种状况,所以老精英还占据有利地社会地位,甚至一些官职。虽然56年、57年有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了,但是这些资本家的位置还是保留了,他除了拿5%的利息,不管你亏损还是不亏损,共产党把你的财产拿来估一个总量,每年按5%给利息,当时讲给十年,后来延长到十二年。这些人基本保留以前在公司的地位,保留原工资,他们的工资一般都比共产党的干部要高,这是当时的状况,56、57年的状况。
《南》:当时也办了工农速成中学等等,抓紧培养工农革命干部,但是技术精英和文化精英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培养出来,要搞建设就必须留用老精英。所以,那时候老精英中间流传一些话语,比如说“无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领导资产阶级的大知识分子”、“外行领导内行”,可见还是有怨言。
《王》:56年大鸣大放,百花齐放有那个背景。但是,毛泽东让百花齐放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放出来的言论是那样的言论。那个言论就是说“轮流坐桩”。今天很多人讲轮流坐桩,民主有什么不行?但是当时共产党刚刚打下天下,有一批人出来讲要轮流坐桩,情况就很不一样。我关于自己有关“文革”的书里引了一段后来被打成右派的人说的话,他说“至少10%到30%的党员应该开除党籍。所有工农出身的老干部都应当送去休息,年轻的新党员应当都送去学习”。今天的人讲反右,好像是突如其来,没有道理地给50多万人戴上右派帽子。你如果去看看57年的报纸放出来的言论,特别是把你放到工农干部的位置上,你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工农刚刚夺了权,刚刚翻身,你让他们去休息,你们再回来,这就是工农干部理解的“轮流坐桩”。
最近出了一本美国人李敦白写的回忆录,他解放前就去了延安,57年在广播事业局工作。他写了自己当时的观感:“当这些知识分子—学生、公务员、作家、编剧、教授、以及诗人—群起抗议时,其他人却缩在一旁观看。对大多数的北京市民来说,这些批评党的人并不是争取学术自由的英雄。相反,大部分人认为这些人是自私自利、不知感恩的城市书呆子,要求民主只是一种策略,目的是为了夺取党的领导权,这对他们来说极为重要。郊区农民认为,如果这些知识分子掌了权,他们就会失去土地;工人也担心失去他们刚刚争取到的一天八小时工作制和提升的工资。”他还提到有教授在报上发表言论后,“就必须被公安保护,以免愤怒的工人冲到他家进行攻击。在广播事业局,印刷工人也拒绝为某些在节目中陈述个人观点的学者印刷讲稿。‘我们工人在解放后才开始被当人看,’他们说,‘我们不会去印刷这些攻击党的稿子。’”李敦白的岳母是为普通劳动妇女,她干脆把知识分子的言论称之为“都是放屁”。(见《红幕后的洋人:李敦白回忆录》第139-141页)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反击”以前。所以当时群众和工农干部里面的压力,要求反击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不是说毛突然一拍脑瓜说我要反右了。从底层到上层,层层送简报,促使他做了这个决定。
实际上,57年是一个转折点,地富的帽子不摘了,因为这时才突然发现这些人还是靠不住的,他们还是想变天,还想回到过去的旧秩序,还想把工农干部都赶下来,这就是当时的历史背景。
《南》:你是说,抛开谁对谁错不谈,事实上是老精英想把新精英赶掉,新精英想办法反击,就出现了这场反右运动。
《王》:57年以前上大学、上高中的绝大部分就是老精英的子弟,因为工农子弟没有机会上,连上小学都没有机会(哪怕你49年刚刚开始上小学,到56、57年,你才小学毕业,所以高中、大学都轮不到工农子弟上),所以工农干部只能讲“成分”。本来“成分”仅仅是土改用一下,马上就会取下,土改法里都有,但是57年以后之所以把它固化了,到文革特别重视,跟这个是有关系。 《南》:实际上,你认为存在两种社会精英的社会排斥的策略,老精英的策略是强调我有知识,新精英的策略是强调我的政治背景,我的阶级背景、我的阶级出身。您对于反右的这种理解,跟现在主流讲的(毛泽东)搞一个阴谋去打知识分子的理解很不一样。
《王》:打击知识分子不符合中国共产党的利益,它建立现代国家要用这些人啊。中国当时没有多少知识分子。在1956年,整个中国只有42000位大学教师、31000位工程师以及63600位技术员。在六亿五千万的总人口里,按照中国标准只有三百八十四万人可以被定义为知识分子。我们现在理解的知识分子是上大学、研究生;当时上过高中就往往被看成“知识分子”了,我小时候在父母的单位,没有一个人上过大学,其中有一个上过高中的人就叫知识分子。就那个知识分子阶层,也绝大部分不是工农兵出身,绝大部分出身于以前的特权阶级,如资本家、地主、富农等。百花齐放的时候,说让工农干部去休息、去学习、开除党籍,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是一堆人这么说。我20年前曾花了很长时间查看1949-1966年的各类报刊,看到57年“百花齐放”时出现的言论感到很震撼,假如把我放到工农干部的位置上,我也会有强烈的反应,我想会的。
《南》:有学者认为,57年5、6月间发生的北大的学潮,还有一些地方发生的工人罢工和群众事件直接促使整风运动转向反右运动。
《王》:确实如此,如56年底至57年春,上海有一些的工潮,武汉也在57年6月份发生了所谓“汉阳中学事件”,但这是整风的背景,而不是反右的背景。在文革期间有很多右派都出来翻案,他们当了造反派,他们变成造反派得势的时候甚至去迫害当时把他们打成右派的人,比如有一个很有名的右派诗人叫XX,他文革中间是很有名的造反派,写了一些歌颂和鼓动武斗的诗歌。现在右派都是讲文革中间自己受了多少迫害,但是文革中间,他们有些人是造反派,迫害别人的时候他们也一点点不比别人不疯狂,可能更疯狂。所以人是不会学到教训的,虽然57年吓了一下,但是以后一逮到机会,还是要说话,今天还是会说话,哪有不说话的?往往是那些说话最多的人说我们不敢说话,是不是?所以我觉得不是这样的,现在这些知识分子哪些话没有说?只是说推翻共产党这句话没有人在正式场合说。讲宪政,讲私有财产,所有的政策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哪句话没说?都说了。西山会议,不是当着共产党的官员说的吗?所以都是敢说的,哪有什么胆小的?
《南》:近些年,随着一批市场化媒体的出现,以及互联网的兴起,它们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舆论导向的作用,这恐怕也使得知识分子和民间影响决策的管道渠道发生了转变。总之,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王》:知识分子很大的作用是影响公共舆论,通过影响公共舆论影响公共政策。参与的渠道是什么,有时候说不清楚,但是你看这几年公共政策的变化,溯源的话,基本都是舆论先行。比如农民工问题、三农问题、户籍制度问题、医疗改革问题、教育改革问题,都是先在互联网上炒,然后进入平面媒体,甚至进了电视这样的媒体,然后变成了公共议题,再变成了政策议题,最后变成公共决策。
《南》:跟国外的情况比起来,中国知识分子对政府决策的影响的确很大。
《王》:太大了,不成比例。你看政协是精英俱乐部,政协里面几乎没有地地道道的农民了,人大里面工人、农民也越来越少。这些我们也计算过,80年代初,人大里面有50%以上是工人、农民,现在完全不是,现在大概20%左右。他们占人口的比重可不是20%,知识分子、干部在那里面占的比重就太大了。
《南》:改革开放以后,尤其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知识分子圈子化、利益集团化的趋势确实很明显。我想,这个也不用多说,最近一、两年媒体上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也逐渐明晰起来,对于主流经济学家的质疑就是很好的例子。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王》:我觉得现代史已经被歪曲掉了,在局外人看来,中国政治里面充满了荒唐、充满了疯狂——这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历史的事实,但是知识分子为了他们的利益叙述历史,就不得不把这些历史展示成那样的方式。今天,我们看到大量的历史被颠倒、被歪曲、被简化、被后人的叙述方式重新解读,但这个历史就不是原来的历史了。57年是如此,土改是如此,大跃进是如此,文革是如此,几乎都是如此。刚解放时有句口号,叫“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现在似乎有重提的必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