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物价
1949年5月27日,人民解放军占领了上海。上海解放。
上海解放,意味着军事上国民党已经失败,但在经济上他们并甘心,试图挽回损失。国民党残余勾结资本家,企图采取饿死新生人民政权的办法,逼迫共产党退出上海。他们天真地认为,既然共产党秋毫无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那么吃饭也就得遵守市场规律,你来买粮食,我就不卖,让你们的人民挨饿。只要上海的市民对共产党不满了,即使南京路上有好八连,那也阻挡不住饥肠辘辘的抱怨的人流涌动。当时的上海是国际化的大都市,但同时上海完全是个消费城市,全市粮食的50-60%,棉纺业所需原棉的60%,都依靠进口。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市场依存度非常高。
当时的上海,尽管全国性战事已经平息,但是物价飞涨。以全国13个大城市1948年12月批发物价指数为100计,1949年1月上升为153,4月为287,7月为1059,11月达5376。民间企业家对实业毫无信心,资本大多用于投机——北京、天津两市200家银行钱庄中96%的资金直接或间接从事投机活动。1949年5月前后,上海24个商品交易市场和30多个茶会市场,也都被利用来大搞投机活动,全市200多家私营银行、钱庄全部在从事金银外币、证券股票等投机买卖,加上金号、证券号、银楼、钱兑业,以及地下钱庄和职业性的金钞贩子、银元贩子等,全市金融性投机活动者竟达30万人之众。
在蒋介石封锁上海口岸后,一些投机商乘上海存粮不足和外国棉纱进口困难之际,掀起了以粮、纱、煤为主的涨价风潮。他们的具体做法是,以米价为龙头,纱布跟进,从而拉动物价全面上扬。从6月23日到7月30日,上海物价上涨了一倍多,并影响到整个华东、华北和华南等地。
在疯狂的投机中,不但原来的国统区物价乱涨,连带解放区也受到通货膨胀困扰。1949年,新政权全年支出军政费用、救灾费用及抢修铁路等经费共达567亿斤小米,而当年财政收入仅303亿斤小米,财政赤字达264亿斤小米。刚性支出庞大,也只好靠发行钞票来解决,人民币的发行额直线上升。一年之内通货增加160倍,到1950年2月则增加270倍。
资本家扬言:共产党军事100分,政治80分,经济是0分。国民党特务也公然叫嚣,只要控制了两白一黑,就可以置上海于死地。“两白”是指米和棉,“黑”是指煤。
不难看出,刚解放的上海,国民党政府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军事上打了败仗的国民党不甘心失败,狂妄地叫嚣“八月半要回上海吃月饼”,其底气就来自对粮食等生活必需品的控制。为配合粮食战争,国民党还出动军舰在长江口外布雷,对上海实行封锁,截断原料和粮食的供应,这无疑让上海经济雪上加霜。脚跟尚未站稳的共产党人与资本家在上海斗智斗勇,围绕粮食和棉花等生活必需品,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斗争。
《难忘的战斗》
笔者读初中时看过一场电影,叫《难忘的战斗》。那个战斗讲的就是上海刚解放时,共产党领导的新政府与粮商之间粮食战争。中国共产党有很好的群众基础,粮食的生产源头在农村,而经过土地改革的农民是占在共产党一边的,他们对毛主席领导的人民军队有着天然的同情,且共产党的威望很高,群众发动起来了,粮食也就源源不断地运往上海,于是大上海有了粮食,资本家囤积的粮食卖不出去,输的精光。《难忘的战斗》故事情节如下:
1949年5月,解放军解放了江南某城市。国民党反动派派遣特务陈福堂以富国粮行总经理身份潜伏下来,阴谋卡住我城市粮源,颠覆新生的革命政权。面对着敌人制造的粮荒,军管会组织了粮食采购工作队,深入农村,在地方党委领导下,发动群众,收购粮食,支援城市。我军骑兵团副团长田文中被任命为第一购粮工作队队长,前往主要粮区——太平集。
特务陈福堂指使山上土匪伪装解放军四处打人抢粮,造谣惑众,破坏购粮工作。田文中立即带领工作队深入山村,揭露了土匪的罪恶勾当。太平集区长李光明配合工作队打击了富国粮行的投机倒把活动。可是副区长刘志仁是个内奸,他将我运粮往城市的计划泄露给陈福堂,致使我运粮船队路经黄泥塘时遭土匪偷袭。 田文中指挥沉着,打断了敌人的拦河索,使第一批粮食胜利运进解放了的城市。陈福堂接着又策谋“代而不办”和“借仓屯粮”的诡计,使工作队买不到粮食,妄想把工作队挤走。田文中在区委主持的工商业会议上,摆出了陈福堂破坏购粮工作的真凭实据。刘志仁跳出来给陈福堂定调开脱,引起了田文中的警惕和深思。工作队准备把收购的第二批粮食运往城市,并趁机诱蛇出洞,给敌人以毁灭性的打击。
刘志仁以假当真,向陈福堂密报了工作队运粮时间。陈福堂派人进山与土匪头子武大癞子约定以鸿宾楼灯光为号,企图乘我武装部队护送粮船之机,里应外合攻进太平集,复辟旧政权。在这场复杂的智斗中,刘志仁终于暴露了真面目,被田文中的警卫赵冬生打倒。但是,在搏斗中不幸遭到隐蔽的更深的敌特——帐房先生的暗算,赵冬生壮烈牺牲。
前来进犯的土匪进入西山岱后停止不前,等待着陈福堂的信号。田文中毅然登上鸿宾楼探察敌情,终于识破敌人诡计,拉开窗帘。土匪看到灯光,便猖狂向太平集进犯,被我人民解放军和地方武装彻底剿灭,陈福堂、武大癞子束手就擒。难忘的战斗并没有结束,谋害解放军的账房先生隐藏了起来,没有被抓获。
对电影的一幕印象至今非常深刻:账房先生眼露凶光,高举秤砣砸向没有防备的赵冬生,英雄无声息地倒下。因为年纪小,当时看完电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样难忘的战斗的。现在看来,资本家粮商是视财如命的,人民解放军要他们规矩些,眼看资本泡汤,穷凶极恶疯狂报复,其手段非常残忍。由此看来,正面战场上的厮杀,与经济战争上粮食斗争,都是异常残酷的。中国共产党为巩固新生政权所付出努力与牺牲是巨大的。
据说毛主席看了《难忘的战斗》泣不成声,可见这个故事是多么令人感动。作家权延赤写的《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一书对这个情景有生动的介绍:身患重病的毛泽东主席在当年的春节在中南海看《难忘的战斗》,当老人家看到人民解放军入城受到群众无比热烈的欢迎时,毛泽东问护士吴旭君:“那次欢迎的学生里有你吗?”
吴旭君是上海学生,毛主席是知道的。当年她确实在欢迎的人群之列,她说不出话,只是流着眼泪点头。此时,毛主席泪如泉涌,再也无法控制,会场哭成一片,不等电影结束,医务人员赶紧把主席抬走了。
粮食战争乃生存战争,那场发生在大上海的真实一幕,通过各种作品展示出来,至今令人感概和难忘。让我们回到当年,看看新生人民政权怎样经历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吧。
夺回金融话语权
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资本家与国民党是一条心的,国民党代表的就是大资本家大地主大军阀的利益,在共产党的困难时期,他们天然地走在一起是非常自然不过的事情。于是,国民党利用潜伏在金融机构和工商界里的经济特务,暗中操纵市场,制造混乱。不法资本家和投机商乘机囤积居奇,有粮不卖,哄抬物价,造成市场混乱。物价恶性上涨,市场的剧烈波动,猛烈冲击着生产秩序,威胁着群众生活,使原本已经严峻的经济形势更加恶化。
针对这样的严重局面,考验共产党治理智慧的时机到来了。中央命令第三野战军司令员、率军攻克南京的陈毅,率先到达到上海,担任上海市市长。几乎同时,毛主席将陈云从东北调进北京,出任中央财政经济委员会主任,主管全国经济的重振与规划。
陈毅早年赴法国勤工俭学,就是从上海离国的。抗战期间长期在华东一带坚持游击战,战争间隙还能写出一手豪情四溢的古体诗,是共产党内的儒将;陈云是上海青浦人,早年在张元济的商务印书馆做过学徒,期间练出了一手叮当作响的打算盘功夫,号称党内第一算盘手。会写诗的陈毅与会打算盘的陈云,毅云联手,最终赢得了上海解放初的“粮食战争”。
先夺回金融话语权。买粮食需要钱,然而新生的人民政府恰恰没有钱,资金短缺是很严重的。长期的战争破坏与国民党溃逃前的疯狂洗劫,使新政权面临着极大的财政经济困难。没有钱在乡村,善良的农民还能够支援革命力量,而在城市里,没有钱就很难办事了。为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首先就是打击不法资本家的金融投机,展开“银元之战”。
上海解放当日,陈毅就颁发布告:“自即日起,以人民币为计算单位,人民币与金圆券的兑换比例为1∶10万,在6月5日前,暂准金圆券在市面上流通”。因为金圆券已成废纸,兑换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到6月3日,收兑的金圆券已堆满了所有的银行库房,装运的汽车从外滩沿九江路排到了四川路。可是,金圆券收上来了,人民币却花不下去。
多年的恶性通货膨胀,使得市民对纸币失去了信心,投机商乘机炒作“黄白绿”——黄金、银元和美钞。银元,俗称“袁大头”或“孙大头”,指民国期间铸造的两种银元,分别因印有袁世凯和孙中山的头像而得名。在5月底和6月初的10天里,银元价格暴涨了将近两倍,上海的批发物价指数随之上涨两倍多,大米和棉纱涨了一倍多,南京路上的四大百货公司开始用银元标价,其他商店闻风而动,相继仿效,拒用人民币。
解放军进了上海城,可是人民币却进不了南京路。一开始,军事管制委员会采取了抛售银元办法,可是,10万银元抛出去,马上被投机商吃进,如泥牛入海。坐镇北京的陈云意识到,在金融上所遇到的敌人,已不是软弱的金圆券,而是强硬的银元。他判断,如果用正常的抛售办法对抗,势必牵动全国的货币市场,造成全国游资围攻上海,形成决战态势,我方没有那么多的银元可以攻防,即便足量抛售,局面也是大乱。所以,他与陈毅商量,决定采取断然的军事手段。
6月8日,军管会通过报纸、电台进行阵前喊话,敦促投机商停止对银元的炒卖,要求商家接受人民币。10日上午,上海市警备司令部司令员宋时轮亲自出动,带领全副武装的军警分五路包围了设在汉口路422号的上海证券大楼——远东最大的证券交易所。
吴晓波著《跌荡一百年:中国企业1870-1977(下)》对该事件有生动的描述:
早在9日,公安局已派人化装进入大楼,了解情况,熟悉地形,并确定了一批应予扣押审查商家的名单。10日上午8点,200多名便衣警察按预定部署进入证券大楼,随后分五个组控制了各活动场所和所有进出通道。两个小时后,一个营的警卫部队乘十辆大卡车到达大楼,对整个建筑物实行军事包围。同时,分布在楼内各场所的公安人员亮出身份,命令所有人员立刻停止交易活动,就地接受检查。当时大楼内共2100多人,从上午到午夜12点,公安人员分头搜查了每一个字号,并登记了所有封堵在大楼内的人员名单及财物;然后命令全部人员到底层大厅集中,听政府代表训话;会后,当场扣押234人,移送人民法院审判。
在人民政府强有力的打击下,第二天银元便从2000元猛跌至1200元,大米价格也跌了一成。第三天,米价再跌一成,食用油价格跌一成半。“银元之战”成了人民政府与上海旧经济势力交锋中取胜的第一个回合,初步稳定了人民币的地位,为控制市场,打赢粮食战争创造了必要前提。
平抑米价
能否解决当时的上海经济问题和稳定全国物价,就要看共产党掌握“两白一黑”的情况。这三种物资中,关键是大米和棉纱。一个是吃,一个是穿,是市场的主要物资。人心不乱,在城市中心是粮食;在农村主要靠纱布。资本家手中的主要物资除黄金白银外,也就是大米和纱布。
陈云亲自指挥了这场平抑米价的战争。1949年11月13日,陈云为中央财经委员会起草了《制止物价猛涨》的指示,提出12条措施。同时,陈云还指示全国各主要城市做好粮食准备,于11月底至12月初一齐抛售。
1949年秋季,华北粮区遭天灾,庄稼歉收,原本就紧绷的粮食形势变得更加严峻。在筹划纱布大战的时候,陈云就非常担心北方的投机商集中攻击粮价,如果布粮同涨,南北一起开战,将两面受敌,局面难以收拾。他想出一计,在10月20日急电东北,要求每天发一个列车的粮食到北京,在天坛建仓存粮,而且每天必须增加席囤。这一计谋果然非常有效,北方的粮贩子们看到政府手中有粮,而且日渐增多,便不敢轻举妄动。
当时上海的存粮只有8000万斤,仅够市民20多天的口粮,防守力量非常脆弱,各大城市也都面临粮荒。粮食交易市场历来在春节休市,正月初五开盘后会有一波行情,俗称“红盘看涨”。上海的粮商们都把眼睛盯在那个开盘日,在整个12月,他们大量囤进粮食,把全部资金都压了上去,资本家们准备与共产党进行一场最后的豪赌。
12月12日,中财委召开全国城市供应会议,对全国范围内统一调度粮食进行具体部署。在上个月,陈云已经要求东北每天往京津地区车运粮食1000万斤,此次更是命令从四川征集4亿斤支援上海,同时要求华中、东北在短期内运粮济沪以应急用。很快,他在上海周围完成了三道防线的部署,第一道是杭嘉湖、苏锡常一线现有的存粮,第二道是从江苏、浙江和安徽急速运粮,第三道由东北、华中、四川组织抢运。据陈云计算,这三道防线合在一起,政府掌握的周转粮食大约有十几亿斤,足够上海周转一年半,京津、武汉等大城市的粮食也得到了大量的补充。
正月初五一到,上海等粮食交易市场上“红盘”开出,出乎所有投机商的预料,粮价不涨反跌,而且连续数日下跌。上海广泛开设国营粮店,持续抛售两亿多斤大米,投机商不得不跟进抛出,损失前所未见。经过这场粮食战争,资本家再也不敢与共产党叫板了。
中国共产党的根基在农村。农村包围城市,人民子弟兵大部分来自善良的农民。当听说大上海在挨饿,解放区的老百姓也是坐不住的。与其让粮贩子控制粮食,不如卖给自己人,巩固自己的政权。《难忘的战斗》介绍的乡下征集队,在化解了群众的不理解后,得到大量的粮食,支援城市,这就充分显示了人民群众才是革命的根本保障。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的真正动力。
打赢了粮食战争,困扰了中国经济12年的恶性通货膨胀问题,也同时被新生的人民政权所遏住。到1950年春夏之交,全国物价基本稳定下来。
后来,毛主席对上海的发起的以保卫粮食为主的经济战评价很高,认为它的意义“不下于淮海战役”。“不亚于淮河战役”的粮食战争是惊心动魄的,是你死我活的。这就不难理解,当在中南海看到《难忘的战斗》电影时,老人家激动地昏过去的原因所在。只有心系人民,才会有那样的“泣不成声”。
参考文献
吴晓波,2009:跌荡一百年:中国企业1870-1977(下),北京:中信出版社
. 蒋高明,山东平邑人,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大学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