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混得好的时候从来都是用夏变夷、天下主义,只有混得国将不国时才会缩“国”里偷安。“国剧”“国术”“国学”就属于这样的抗震棚或难民营。那些奄奄待毙的地方戏,也都按着这个思路投靠“非物质文化遗产”基金会,到国粹的标本盒里争一席之地。如今中国国势一路走高,孔子学院都在进军世界,下一步就该文老这样的大师到五洲四海广收男女弟子,桃红李白,莺啼燕啭,让地球沿着“正清和”的“东方大道”自转完了公转。而区区“国学”,就像我们单位附近那座黑不溜秋的“国医院”,哪儿有这样的宏图或愿景呢?
不过换个角度看,“国学”这几年在国内的确又形势大好。随着中国经济的崛起,大众对传统文化开始另眼相看。而且这次没等外国观众带头鼓掌,自己就冲上去又搂又抱了。不少青少年扔了托福雅思而做起对子,唱起昆曲。两年前我在西安小雁塔旁边的广场上见一圈人长衫广袖,还以为拍古装电视剧呢,过去一问原来是当地的“汉服运动”在祭三皇五帝,那古色古香而激情澎湃的祭文,比党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动人多了。再一打听他们的运动员来自各行各业,以中青年白领为主,其中还有个上高中的小姑娘。再如房地产业的蓬勃发展,雨后春笋似的高楼大厦,也为“国学”提供了难得的机会:多少白墙需要行草章草来装点,多少书架需要今典旧典去充实啊。有个初中毕业后就再没跟书打过交道的熟人搬进豪宅,环顾左右觉得少点什么,于是指着一面墙:“这儿,全他妈码书——就照着毛儿席当年的书房码,码丫线装的!”他们当然不可能去中华书局、上海古籍一本一本淘,于是像文老策划的《四部文明》这样交一次钱就能管半面墙的各类文史套书便大行其道。另外在社会流动以及资金流动的不少关卡,也可以见到“国学”奋勇“攻关”的身影:许多官员已由收受钱财改为收藏书画了,这不但让书家画家受益匪浅,而且连带出文言文、四六句的利好消息。“国学“的好光景当然还有政治方面的原因:自毛时代结束以来,中国官方就再没有过货真价实的官方意识形态,硕果仅存的实用主义根本经不住西方“普世价值”的穷追猛打。民间积极投标的“主义”倒是有不少,从自由主义到民族主义到新左派到麒麟文化,但扒拉来扒拉去,就属“国学”、“新儒家”看着贤惠,虽然不一定能帮多大忙,起码不会添多大乱。于是诵诗、读经、祭孔子、祭黄帝的活动在各级政府的赞许和赞助下红红火火地展开。小沈阳给赵本山磕头这种早该绝迹的举措,官方电视台也当传统美德播放。再有,伴随经济飞速发展的社会剧变,让无数人起伏升沉得就像坐翻滚过山车,无论上去的还是下来的,感觉都像做梦一般、假的一样。无数流浪猫似的心灵需要到《论语》《老子》《心经》的树荫下歇歇脚,回回神。至于那些是上是下还说不准的,就更需要了解阴阳术数、《周易》诸卦了。我有一年在海南的一处黎家寨子里被个道士模样的川人缠住看手相,他说我有财气却不很爱钱,有官运却清高的狠,艳福不错要多加小心——总之都是些模棱两可的“反正”话。我付款时问他这些算是哪路学问,他愣了一下,然后豪迈地说:“国——学!”
今天的“国学”在社会功能上早已不是章太炎时代的“绝学”了,它以乱哄哄的内容为这个乱嘈嘈的时代下载了人生观和处世哲学的各种“补丁”。非要拿“青灯黄卷”“故纸堆”来想象人家,非要用“陈寅恪”“饶宗颐”去要求人家,那就不是人家的无知而是你的不智了。如今的“国学”差不多就是茶叶店弘扬的“茶文化”,红灯区组织的“性学研修”,把这样的东西放象牙塔里,与其说是高抬了它,还不如说是低估了它。强大的社会需求已经造就了一个蒸蒸日上、具有非凡融资能力及利益回报的“国学产业”。据《长江商报》消息,武汉大学的“乾元国学班”开班,由特聘教授讲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一年的课程只有24天,收费28000元,学员大部分来自企业高层管理。“百家大讲坛”的易中天、于丹等“国学明星”也眼看着就要被人民币深埋了——相形之下,给民主基金会打工的同胞,他们挣到的美元就很可怜了,即便按前几年的汇率换成本币,估计也埋不过小腿。像少林寺方丈释永信,他的神情气度,“大亨”、“大鳄”、CEO、CFO这些词单独哪一个都描绘不出,得一拥而上才行。那一年我到上海某佛寺观光,发现各个办公室里的僧人手持计算器在跟客户洽谈业务,头都不怎么抬。又一年一声巨响,南方某省佛协负责人被这个职位的竞争者炸死在豪华轿车里,给“人间佛法”大壮声威。我认识的某君近几年跟了“国学大师”写字作画之乎者也,阔得也让人不敢相认。有朋友见他在豪华派对上时而袈裟时而道袍,也不知到底属哪个教——反正都是“国学”的人。
原载于激流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