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在半道遇见杨老疙疸时,就满脸带笑地说道,“杨主任上哪儿去呀?”一转过身,老孙头就指指杨老疙疸的背,悄悄地说:“瞅瞅那腿子主任。”
两面光刘德山也说:“老杨真是,想喝日本子森田大郎的洗脚水,要我真不干。”
杨老疙疸在元茂屯站不住脚,蹽到外屯收买猫皮去了。人们不久忘了他,就像他死了似的。
韩老六十分苦恼。白胡子、韩长脖和李振江早不顶事。费尽心机收买的杨老疙疸,又完蛋了。屯子里老是开会,这些小会都讨论些啥呢?还在算计他吗?他不摸底。下晚他老睡不着,常常起来,靠着窗户,瞅着空空荡荡的大院套,听着牲口嚼草的声音。
“中央军”是过不来的了。他翻来覆去,寻思这件事,第二次叫家里人把细软埋藏了一些。到下晚,韩家大院的围墙脚下,柴火堆边,常常发出镐头碰击石头的声响。
韩家的马,蹄子上包了棉花和破布,驮着东西,由李青山和别的人赶到外屯去。但是这事也被农会发觉了。往后,白玉山派了两个自卫队,拿着新打的扎枪,白天和下晚,在韩家大院的周围放流动哨。韩老六家的马匹和浮物,再也不能倒动出去了。
韩老六想,家里的事,农会咋能知道呢?他想不透。他不明白,农会已经成了广大的群众性的团体,他和他的腿子都给群众监视了。
他家里的猪倌吴家富,只有十三岁。不久以前,郭全海和李常有听到韩长脖和韩老六悄悄谈起过这个小猪倌。一天,吴家富手里拿着一条比他长一倍的鞭子,赶着一群猪,从南门外回来,迎头碰到郭全海,两个就谈唠起来,郭全海要他下晚参加唠嗑会。
当天下晚,韩家大院的人都睡了的时候,吴家富悄悄从炕上起来,走出下屋,打开大门上的那一扇小门,到郭全海的小组上去参加唠嗑会去了。在会上,小猪倌倒着苦水,说起大伙也都知道的他的家史。他爹死后,娘被韩老六霸占,不到一年,被卖到双城的一家窑子。他呢,给韩老六放了四年大猪,还是走不出韩家的大门。头年他要走,韩老六对他说道:“你不能走,你爹的棺材钱还没还清哩。父债子还,再放五年猪,不大离了。”
说到这儿,小猪倌两眼掉泪,摇晃郭全海的胳膊说:“郭大哥,救救我……”
郭全海说:“放心吧,往后大伙不能再看你受苦了。”
从此,小猪倌天天下晚溜出来开会。杨老疙疸到韩家喝酒,韩家埋藏和倒动浮物,小猪倌都瞅在眼里,下晚报告了大伙。自从参加唠嗑会,小猪倌的瘦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在韩家四年,小猪倌是从不知道快乐的。因为生活苦,十三岁看去好像十岁的样子,瘦得不成孩子样了。白天他一个人放二十个大猪,还有好些猪羔子。下晚回来,吃冷饭剩菜,天天如此,年年一样。他和别的劳金住在西下屋。那是一间放草料的杂屋,隔壁是猪圈,粪的臭气,尿的骚气,实在难闻,又招蚊子,常常咬得通夜睡不着。十冬腊月没盖的,冻得整宿直哆嗦,韩家的人除了骂他,就没有人跟他说过话,李青山也常常揍他。他到唠嗑会里倒苦水,一边说,一边哭,引得好些小孩妇女,也陪他掉泪。
屯子里兴起唠嗑会的十来多天以后一天的下晚,半夜过后,韩老六心里不安,睡不着觉,爬了起来,到院子里走动。三星晌午①了,远处有狗咬,接着又有好多脚步声。韩家的狗也咬起来,有人走近了。韩老六赶紧站在西下屋的房檐下,望着门口,大门上的那扇小门开开了,进来一个人,回身把小门插上。星光底下,清清楚楚地看见这是猪倌吴家富。韩老六从房檐下跳出,一把抓住小猪倌的胳膊,叫唤道:“李青山,李青山,有贼了!”
①半夜过后。
李青山从东下屋出来,手里提一根棒子。他们把小猪倌拉到东屋里,韩老六坐在炕上,气喘吁吁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
“你管不着。”吴家富脱口说出,自己也奇怪完全不怕了。“哦,你也抖起来了,”李青山说。这个平常挨他的揍也不敢吱声的小猪倌,现在,在韩老六跟前,竟敢牙硬嘴强地说管不着他了。他抡起棒子来骂道:“六爷管不着你,这棒子可能管你!”说着,棒子就落下来,打在低头躲闪的小猪倌的脊梁上。
“先别打,”韩老六使劲忍住心里的火气,叫道,“叫他说,他们开会尽唠些啥嗑?说了就没事。”
小猪倌仰起脸来说:“我不说,打死也不说!”
韩老六气得脸红脖粗地嚷道:“好哇,你翻身翻到我跟前来了。我教你翻身。李青山,剥下他衣裳,我去拿马鞭子来。”
吴家富被按在地上的时候,尖声高叫道:“救命呀,韩老六杀人了。”
李青山慌忙拿起炕桌上的一块抹布,塞在他嘴里。正是将近亮天的时候,屋里院外,静悄悄的,小猪倌的喊声,从窗户透过院墙,传到了自卫队的两个流动哨兵的耳朵里。他们中间的一个吹起口溜子①,在公路上,一边跑,一边叫嚷:“韩家大院杀人呐。”另一个径向韩家大院的大门口奔来。小猪倌吴家富趴在地板上,衣裳剥掉了。韩老六用脚踩着他,心里寻思:“鞋湿了,蹚吧。”他抡起马鞭子来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揍死你也不怕啥。”
①口哨。
马鞭子抽在吴家富的脊梁上、光腚上,拉出一条一条的血沟。李青山也用木棒子在他头上、身上和脚上乱打,血花飞溅在韩老六的白绸裤子上。不大一会,吴家富没有声息了,昏迷过去了,韩老六咬着牙说道:“李青山,快到马圈挖个坑,他翻身,叫他翻个脸挨地,永世爬不起。”
李青山跑到院子里去了。外边有人在捶门,越捶越紧,人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了。狗在当院咬。东边院墙上,有人爬上来了。李青山冲上屋叫道:“六爷,快跑!”自己就一溜烟往后院跑去,又忙回头,从东边屋角拖过一张梯子来,架在后墙上。他爬上墙头,连跌带滚,跳进院墙外面水壕里,又忙爬起来,穿过榆树丛子,钻进一家菜园子里,踏着瓜蔓和豆苗,从柳树障子的空隙里,跑往韩长脖家里去了。
整个屯子,都轰动了。啼明鸡叫着。东南天上露出了一片火烧似的红云。大伙从草屋里,从公路上,从园子里,从柴火堆后面,从麦垛子旁边,从四面八方,朝着韩家大院奔来。他们有的拿着镐头,有的提着斧子,有的抡起掏火棒,有的空着手出来,在人家的柴火堆子上,临时抽出根榆木棒子,椴树条子,提在手里。光脊梁的男子,光腚的小嘎,光脚丫子的老娘们,穿着露肉的大布衫子的老太太,从各个角落,各条道上,呼拉呼拉地涌到公路上,汇成一股汹涌的人群的巨流,太阳从背后照去,照映着一些灰黑色的破毡帽,和剃得溜光的头顶,好像是大河里的汹涌的波浪似地往前边涌去。跑在头里的,是赵玉林和白玉山。他们带领新成立的自卫队,手里拿着新打的扎枪。大伙冲到韩家大门口,黑色大门擂不开,就都跑到大院东边的墙外。他们仰望着二丈来高的砖墙,没有法子爬上去。赵玉林把手里的钢枪递给白玉山,跟一个自卫队员,到跟前人家去找梯子去了。
不大一会,他们从一家院里扛来一根大松木,靠在墙头上。赵玉林从松木上爬上墙头,飞身跳进院子里,四只大狗咬着冲他奔过来。他背靠着墙,蹲在地上,顺手拾起一块尖石头,看准一只甩出去,打在狗的脑瓜上。它痛得汪汪地叫着跑开了。其余三只也都不敢再上前。赵玉林从墙头跳下来时,腿脚碰伤了。他一跛一跛地跑到大门口,抽开门杠,敞开大门。外边的人,连萧队长、小王、刘胜的警卫班在内,潮水似地闯进大院来。
赵玉林从白玉山手里,收回大枪,上好刺刀。他端着枪,朝上屋冲去,后面跟着郭全海、白玉山和自卫队。雪亮的刺刀和扎枪的红缨,在早晨的太阳光里,闪着晃眼的光亮。白玉山带着自卫队,把韩老六的上屋团团围住了。赵玉林和郭全海冲进东屋的外屋,炕沿背阴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差点把他们绊倒。这是猪倌吴家富。赵玉林蹲下身子,用手去扶他,触到了鲜红的热乎乎的血,使他吃一惊。从小猪倌的背上、腚上流出的鲜血,淌在地上。他连忙伸手摸摸他的胸口说道:“还活着,来,来,把他先扶到炕上,老白,快去绑担架。”
郭全海和赵玉林,把小猪倌抬上南炕,两人的手都沾满了血。红血变乌了。屋外的人纷纷跑进来,一看这情形,都愣住了。萧队长挤到人堆里,叫喊道:“快抓凶手去,别叫他跑了。”
一句话提醒了赵玉林和郭全海,他们连忙挤出去,带领几个自卫队,冲进里屋,韩家娘们跟小孩,都坐在炕上,有的站在玻璃柜子的旁边。男女大小,都用愤恨的眼睛瞅着他们走进来。
“韩老六呢?”赵玉林问。
“不在屋。”韩老六的大老婆子简短地回答。
“带了绑人绳子吗?”赵玉林忙问。
“没有。”自卫队回答。
“快找去,把他们一个个都捆起来。”赵玉林说完,同郭全海搜索里屋一切能够藏人的角落,打开躺箱、柜子和灯匣子①。躺箱里装满布匹衣裳,他们也无心细看,急着要找人。角角落落找遍了,看不见韩老六的影子。
①床前放灯的矮小方桌子。
“你呆在这儿。”赵玉林告诉郭全海,“叫她们说,韩老六上哪儿去了?不说只管揍,整出事来我承当。我上西屋去找去。”说完他走了。
自卫队找来了绳子,郭全海上去拴韩老六的枣核似的大婆子。她干哭着说:“郭家兄弟,姑息姑息咱们吧。”
郭全海说:“这会子你会装了!”
随即,他叫一个自卫队上前,帮他绑好大枣核,又来绑那小婆子,这女人冷丁地昏迷过去,倒在地板上,韩家大小都叫嚷起来:“哎呀,出了人命了。” 韩爱贞也哭起来,但没有眼泪。自卫队一时都慌了手脚,郭全海也着了忙了。这时候,老孙头来了,看了这情形,骂道:“你装蒜!还不起来?揍你,揍死你,少一个坏蛋,来,大伙都闪开,棒子抡上了。”
老孙头手里的榆木棒子,其实还没有举起,小老婆子慌忙睁开眼睛,站立起来,跪着告饶道:“别揍呀,我起来了。”
“快说,耍的啥花招?”老孙头问。
“闹病呀,有啥花招呢?”大老婆子说。
“真是闹病,是妇道病。”韩爱贞代替她说道。
“揍死你。”老孙头这回真的抡起棒子,大叫一声。“哎呀,哎呀,快别打我,我说,我说,大叔。”小老婆子说。
她一面叫唤,一面用手遮住头。
“谁是你大叔?做你大叔该倒霉了,快说。”老孙头一面催她,一面把棒子扔了。
“我吃了点麻药,吃多了一点。”小老婆子说。
“一下就猜透你了,我老孙今年平五十,过年五十一,走南闯北的,你当我还猜不透你们坏蛋的花招?”老孙头哈哈大笑说。
“韩老六上哪儿去了?快说,”郭全海问道。
“那我真是说不上。”小老婆子故意装做可怜地说道。外屋里,人越来越多,萧队长打发小王去找药去了,还没有回来。小猪倌伏在炕席上,他的身上被鞭子抽得红一条紫一条,脊梁上,脸颊上,好像是被人用刀子横拉竖割了似的,找不出一块好肉。血还在流。老田头来了,挤到前面,看了这冒血的伤口,他掉泪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屈死的姑娘。她也是叫韩老六这样整死的。现在躺在眼前的,好像是他自己的骨肉一样。他脱下破布衫子,拿去盖着小猪倌的淌血的身子。
萧队长说:“别着忙,老田头,给大伙瞅瞅。”
小王拿来药膏和药布,两个人动手给他细心地包扎。这时候,赵玉林气呼呼地挤进来,告诉萧队长:“跑了,韩老六跑了。”
“跑了?”萧队长跳了起来,起始有一些吃惊,一会镇定了。他说:“跑不远的,快分头找去。”他走到当院,把自卫队和警卫班和农会的人们,分成五组,分头到东下屋、西下屋、碾房、粉房、豆腐房、杂屋、马圈、猪圈、柴火堆子里、苞米架子里,到处去搜寻。仔仔细细搜了一遍,仅仅在西边屋角上发现一架梯子,搭在墙头上。大伙断定,韩老六是从这儿逃走的。萧队长慌忙跑出大门去,赶到西边的院墙外边。水壕旁边黑泥里,有两种鞋子的脚印,一种是胶底皮鞋的印子,一种是布底鞋子的印子。到了水壕的东边,皮鞋往北,布鞋奔南。萧队长站住,想了一下,就邀着赵玉林,跟他往北头走去,他一面走,一面回头吩咐万健道:“老万,快到院子里牵三匹马来。”转脸又问赵玉林:“老赵,你能骑光背马吗?”
“能骑。”赵玉林说。
“那好,老万,不用备鞍子,快去快来。”萧队长对老万说完这一句,又对后边白玉山说道:“你带一些人,往南边追去,叫郭全海带一些人,出东门,李常有带一些人,出西门,都骑马去,务必追回,不能跑远。叫警卫班的人分头跟你们去,说是我的命令。”讲到这儿,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匆匆忙忙写下几个字:
张班长:派战士跟郭、白、李分头出东、南、西门,追捕逃犯韩凤岐。你自己带战士两名,配合自卫队员张景祥等人,留在本屯,警戒和搜索。萧祥,即日。
写完,萧队长笑着向赵玉林说:“走吧,走吧,老赵,今儿要试试你的枪法了,你练过枪吗?” “练过,打二十七环。”赵玉林一边走,一边说。
“那行,找到他,他要再跑,你就开枪。”萧队长一面说,一面回头看见老万骑一匹马,还牵着两匹,跑出来了,忙对他叫道:“快跑,快跑,老万,踩死蚂蚁不要你偿命呵。”
在车道上,老万脚跟叩着马肚,催着马,旋风似地奔跑着。道旁鹅群吓得嘎嘎乱叫,张着它们的巨大的雪白的翅膀,扑扑地飞走。猪羊吓得直往菜园的障子里钻。马的蹄子好像没沾地似的,起起落落,往前飞跑。但是萧队长还在叫着:“快跑,快跑。”
老万赶上了他们,萧队长和赵玉林翻身上了马,手扯着鬃毛,三匹马,一匹跟一匹,都飞奔起来。萧队长头也不回地喊道:“老万,掏出匣枪,注意道上的脚印,顺着脚印走。”他们一直跑出了北门,跑到黄泥河子的河沿上,在半干半湿的道路上,在车辙的旁边,一路都清楚地看见那胶底鞋子的印子。过了小桥,鞋印拐个弯,就看不见了。
“没有脚印了。”萧队长说。
“河沿风大,道刮干了,脚印不显。”赵玉林一面说,一面看着河沿的小道。
萧队长抬眼瞅着黄泥河子跟河的两岸。太阳燥热。柳树有些发黄了。河边的蒲草有的焦黄了,有的还是确青的。苞米的红缨一半干巴了。高粱穗子变成了深红。到老秋了。萧队长寻思:“要是藏在地里呢?倒是要提防。”
“老赵,老万,多加小心,留心地里。”
他们顺着河沿跑,前边不远,分两股道,一股往北,通往延寿一个大屯落,那里也有工作队。一股往西,顺着河沿。韩老六是往哪里逃的呢?看不见脚印,使得他们没有主意了。萧队长勒住马匹,寻思一小会。他想:“韩老六是决不会奔往那个也有工作队的屯子里去的。”他们腿脚一夹,催着马,一直顺着河沿跑。人马的倒影,在清澄的河水里,疾速地漂走。前面河沿上,有个木架子,挂着一副网,一个人衔着烟袋,正在架子的跳板上扳网。那人看见他们跑过来,笑着问道:“赵主任,上哪儿去呀?”
赵玉林一看,这是农会的会员老初,就跳下马来,连忙问道:“呃,老初,你看见韩老六没有?”
“没有看见呀。”老初一面答应着,一面从容地招手,“你来看看,赵主任,今儿捕了一条大狗鱼。”
赵玉林把马交老万牵着,走上跳板,老初在他耳边悄声地说道:“快上鱼窝棚去,在洋草底下。”
赵玉林跳下跳板,手提着枪,一溜烟似地奔进离岸不远的一个小小的洋草盖的鱼窝棚。他弯着腰跑进去,用枪尖挑开地下的洋草。一个秃鬓角的大脑瓜,从淡黄色的潮湿的洋草里露出来了。这脑瓜还尽力往洋草里钻。赵玉林一看到这个几乎跑了的元茂屯的老百姓的大仇家,火就冒上心头了。他用枪托朝他胳膊上就是一下,骂道:“你妈的,还蹽呢,看你飞上天。”
萧队长和老万都弓着腰,走进鱼窝棚。
在角落里,人们找到老初一根草绳子,把韩老六绑上个五花大绑,把他横搭在老万骑的那匹青骒马背上,慢慢地都往回走了。
老初说:“我也得走,”他从浸在水里的大篓里,取出他的鱼,收起他的网,放在担子里。他挑在肩上,赶上他们了。
“你看这狗鱼大不大呀?”老初笑着说,“可要加小心,狗鱼最会咬人的。你们看看,这是啥玩艺儿?”他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块袁头银币,给萧队长和赵玉林看。他一面走一面还说:“韩老六满头大汗地跑来,要求藏在窝棚里,给我这一块银洋,叫我不告诉别人。” 萧队长笑着问他道:“那你为啥告诉我们呢?”
老初说:“农会会员还能窝藏地主恶霸吗?他往河沿跑,真是该着。”
赵玉林说:“往哪边跑,也跑不了。”
正说着话,前面来了一群人。扎枪的缨子,红成一片。他们浩浩荡荡地奔来,前头两个人是小王和刘胜。他们担心萧队长碰到了胡子,特来接应的。老百姓自动地拿着武器跟他们来了。
看见抓着韩老六,人们都围上来了,有人抡起棒子来要打,有人举起扎枪来要扎。赵玉林说:“别着忙,回去过他的大堂①,叫全屯子人来报仇解恨。”但是暴怒的群众,挡也挡不住,人们包围着,马不能前进。
赵玉林跟萧队长和小王跟刘胜,合计一小会,大伙的意见还是回去整,赵玉林翻身骑在一匹沙栗②儿马上,大声叫道:“大伙闪开路,回去开大会,这儿人还没到齐,韩老六是元茂屯大伙的仇人,得叫全屯子的人来斗他,咱们要解恨,别人要报仇,咱们要剥他的皮,别人要割他的肉,还是回去开大会的好。”
①过大堂:审问。
②栗色。
人堆里有一个问道:“再跑了咋办?”
赵玉林说:“再跑?看他跑得了!”
群众这才闪开路,让那驮着韩老六的青骒马再往前面走,人堆里常常有人伸出棒子来,偷偷地揍韩老六几下。
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带领去的人马,太阳快落了才回。他们都垂头丧气,因为没有找到韩老六。听说韩老六已经抓回来,都乐坏了。大伙跑到操场上,一下拥上去,动手要揍他,一面骂道:“叫人好找,揍死你这老王八操的。”
萧队长拦住大伙,叫他们不要动手。
人们又把韩老六押起来了。白日和下晚,押着韩老六的笆篱子四围,有二十来个人自动地放哨。
萧队长回小学校以后,第一句话是问小猪倌怎么样了?小王说:“送到县里的医院去了。”
萧队长同意农会的意见,把韩家的人都划地为牢①,同时把院里屋里所有的牲口浮物,都叫自卫队看守起来,箱箱柜柜都贴上农会的封条。往后,小猪倌说出了韩老六埋藏财物的地点。围墙脚下和柴火堆边的地窖,都挖出来了。运往外屯的浮物也找到了线索。
①软禁。
在事情的顺畅的进行中,只有一个漏洞:白胡子、韩长脖和李青山钻空子跑了。不几天,人们发现:韩老六的顽固帮凶,“家理”头子姓胡的白胡子,跑到松花江南去了。韩长脖和李青山双双上了大青顶子。
韩老六跑了又被抓回的消息,震动了全屯。半个月以来,经过各组唠嗑会的酝酿,人们化开了脑瓜,消除了顾虑,提起了斗争的勇气。不断增加的积极分子们,像明子一样,到处去点火。由于这样,韩老六鞭打小猪倌,不过是他的千百宗罪恶里头的小小的一宗,却把群众的报仇的大火,燃点起来了。
报仇的火焰燃烧起来了,烧得冲天似的高,烧毁几千年来阻碍中国进步的封建,新的社会将从这火里产生,农民们成年溜辈的冤屈,是这场大火的柴火。
韩老六被抓回来的当天下晚,工作队和农会召集了积极分子会议。会议是在赵玉林的园子里的葫芦架子跟前举行的。漂白漂白的小朵葫芦花,星星点点的,在架子上的绿叶丛子里,在下晌的火热的太阳光里,显得挺漂亮。萧队长用启发的方式,叫积极分子们用他们自己脑瓜子里钻出来的新主意,来布置斗争。
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唠起来了。有时候,好几个人,甚至于好几堆人争着说话,嗡嗡地嚷成一片。
主持会议的赵玉林叫道:“别一起吵,别一起吵呀,一个说完,一个再说。”
“韩老六得绑结实点,”白玉山说,“一松绑,老百姓寻思又是干啥了。”
赵玉林对老孙头说:“这回你说吧。”
老孙头说:“把韩老六家的那些卖大炕的臭娘们,也绑起来,叫妇道去斗她们,分两起斗。”
“不行,分两起斗,人都分散了,就乱套了。”张景祥反对老孙头的话,“大伙先斗韩老六,砍倒大树,还怕枝叶不死?”
“老白,多派几个哨,可不是闹着玩的。”郭全海说,“斗起来不能叫乱套,叫那些受了韩老六冤屈的,一个个上来,说道理,算细账,吐苦水,在韩老六跟前,让开一条道,好叫说理的人一个个上来。”
李大个子说:“说理简单些,不要唠起来又没个头。韩老六的事,半拉月也讲不完的。”
白玉山说:“大个子,你个人的工作,可得带点劲,不能再让狗腿子进来。”
老初说:“大个子,明儿会上再有狗腿子,当场捆起来,你一个人捆不了,大伙来帮你。”
停了一会,白玉山问道:“兴打不兴打?”
赵玉林反问一句:“韩大棒子没打过你吗?”
“咋没有呢?”白玉山辩解。
“那你不能跟他学学吗?”赵玉林笑着说道。
白玉山冲着大伙说:“明儿大伙一人带一根大棒子,用大棒子来审韩大棒子,这叫一报还一报。”
赵玉林跟萧队长合计一下,就宣布道:“咱们这会,开到这疙疸,明儿开公审大会,大伙早点吃饭,早些到会,不要拉后。”
张景祥问道:“干啥要到明儿呢,今个不行吗?”
“今儿回去,再开唠嗑会,大伙再好好酝酿酝酿,明儿一定得把韩老六斗倒。萧队长还有啥话说?”赵玉林说完,回头去问萧队长。
萧队长说:“大伙意见都挺好,今儿回去,再寻思寻思:要不要选个主席团?别的我没啥意见。”
会议散了。人们回去,着忙举行唠嗑会,这些基本群众的小会,有的赶到落黑就完了。人们都去整棒子。有的直开到半夜。经过酝酿,有了组织,有了骨头①,有了准备和布置,穷哥们都不害怕了。转变最大的是老孙头,他也领导一个唠嗑会,不再说他不干积极分子了。他也不单联络上年纪的赶车的,也联络年轻的穷哥们。他还是从前那样的多话,今儿的唠嗑会上,他就说了一篇包含很多新名词的演说。下边就是他的话的片断:
①即骨干。
“咱们都是积极分子。积极分子就是勇敢分子,遇事都得往前钻,不能往后撤。要不还能带领上千的老百姓往前迈?大伙说,这话对不对?”
大伙齐声回答他:“对!”
老孙头又说:“咱们走的是不是革命路线?要是革命路线,眼瞅革命快要成功了,咱们还前怕狼后怕虎的,这叫什么思想呢?”在他的影响下面,他那一组人,准备在四斗韩老六时,都上前说话。
第二天,是八月末尾的一个明朗的晴天,天空是清水一般地澄清。风把地面刮干了。风把田野刮成了斑斓的颜色。风把高粱穗子刮黄了。荞麦的红梗上,开着小小的漂白的花朵,像一层小雪,像一片白霜,落在深红色的秆子上。苞米棒子的红缨都干巴了,只有这里,那里,一疙疸一疙疸没有成熟的“大瞎”①的缨子,还是通红的。稠密的大豆的叶子,老远看去,一片焦黄。屯子里,家家户户的窗户跟前,房檐底下,挂着一串一串的红辣椒,一嘟噜一嘟噜的山丁子,一挂一挂的红菇莨②,一穗一穗煮熟了留到冬天吃的嫩苞米干子。人们的房檐下,也跟大原野里一样,十分漂亮。
①颗粒没有长全的苞米棒子。
②菇莨是一种外面包着薄膜似的包皮的小圆野果,有红黄二种。大伙怀着欢蹦乱跳的心情,迎接果实成熟的季节的到来,等待收秋,等待斗垮穷人的仇敌韩老六。
天一蒙蒙亮,大伙带着棒子,三五成群,走向韩家大院去。天大亮的时候,韩家大院里真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的。院墙上爬上好些的人,门楼屋脊上,苞米架子上,上层窗台上,下屋房顶上,都站着好多的人。
妇女小孩都用秧歌调唱起他们新编的歌来。
千年恨,万年仇,
共产党来了才出头。
韩老六,韩老六,
老百姓要割你的肉。
起始是小孩妇女唱,往后年轻的人们跟着唱,不大一会,唱的人更多,连老孙头也唱起来了。院外锣鼓声响了,老初打着大鼓,还有好几个唱唱的人打着钹,敲着锣。
“来了,来了。”人们嚷着,眼朝门外望,脚往外边移,但是走不动。
韩老六被四个自卫队员押着,一直走来。从笆篱子一直到韩家大院,自卫队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韩家大院的四个炮楼子的枪眼里,都有人瞭望。这种威势,使最镇定的韩老六也不免心惊肉跳。光腚的小孩们,跟在韩老六后边跑,有几个抢先跑到韩家大院,给大家报信:“来了,来了。”
白玉山的肩上倒挂一枝套筒枪,在道上巡查。他告诉炮楼上瞭望的人们要注意屯子外边庄稼地里的动静,蹽了的韩长脖和李青山,备不住会去搬韩老七那帮胡子来救援的。白玉山近来因为工作忙,操心多,原是胖乎乎的身板消瘦了好些,他的粘粘糊糊的脾气,也改好了,老是黑白不着家。昨夜他回去,已经快亮天,上炕躺下,白大嫂子醒来了,揉揉眼睛问他道:“饽饽在锅里,吃不吃?”
“不吃了。明儿公审韩老六,你也去参加。”白玉山说完,闭上眼睛。
“老娘们去干啥呀?”白大嫂子说。
“你不要给小扣子报仇吗?”白玉山说,不久就打起鼾来了。
“开大会我可不敢,说了头句接不上二句的。”白大嫂子说。
白玉山早已睡熟了。白大嫂子又伤心地想起小扣子。日头一出,她叫醒白玉山,到会场去了。随后,她自己也去了,她想去看看热闹也好。来到会场,瞅见一帮妇女都站在院墙底下,赵玉林的屋里的和老田头的瞎老婆子都在。白大嫂子就和她们唠扯起来。韩老六一到院子当间的“龙书案”跟前,四方八面,人声就喧嚷起来。赵玉林吹吹口溜子,叫道:“别吵吵呀,不许开小会,大伙都站好。咱们今儿斗争地主汉奸韩凤岐,今儿是咱穷人报仇说话的时候。现在一个一个上来跟他说理,跟他算账。”
从西边的人堆里,走出一个年轻人,一手拿扎枪,一手拿棒子,跑到韩老六跟前,瞪大眼睛狠狠看韩老六一眼,又转向大伙,他是张景祥,他说:“韩老六是我的生死仇人,‘康德’十一年,我在他家吃劳金,到年去要钱,他不给,还抓我去当劳工,我跑了,就拴我妈蹲大狱,我妈死在风眼里。今天我要给我妈报仇,揍他可以的不的?”
“可以。”
“揍死他!”
从四方八面,角角落落,喊声像春天打雷似地轰轰地响。大家都举起手里的大枪和大棒子,人们潮水似地往前边直涌,自卫队横着扎枪去挡,也挡不住。韩老六看到这情形,在张景祥的棒子才抡起的时候,就倒在地下。赵玉林瞅得真切,叫唤道:“装什么蒜呀,棒子没挨着身,就往下倒。”
无数的棒子举起来,像树林子似的。人们乱套了。有的棒子竟落在旁边的人的头上和身上。老孙头的破旧的灰色毡帽也给打飞了,落在人家脚底下。他弯下腰伸手去拾,胳膊上又挨一棒子。
一个老太太腿上也挨一棒子,她也不叫唤。大伙痛恨韩老六,错挨了痛恨韩老六的人的棒子,谁也不埋怨。赵玉林说:“拉他起来,再跟他说理。”
韩老六的秃鬓角才从地上抬起来,一个穿一件千补万衲的蓝布大衫的中年妇女,走到韩老六跟前。她举起棒子说:“你,你杀了我的儿子。”
榆木棒子落在韩老六的肩膀上,待要再打,她的手没有力量了。她撂下棒子,扑到韩老六身上,用牙齿去咬他的肩膀和胳膊,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解恨。她一提起她的儿子,就掉眼泪。好些妇女,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子都陪她掉眼泪,她们认识她是北门里的张寡妇。“康德”九年,她给她的独子张清元娶了媳妇,才一个月,韩老六看见新媳妇长得漂亮,天天过来串门子。张清元气急眼了,有一天,拿把菜刀要跟他豁出命来干。韩老六跑了,出门时他说:“好小子,等着瞧。”当天下晚,张清元摊了劳工。到延寿,韩老六派人给日本子说好,把他用绑靰鞡的麻绳勒死了。这以后,韩老六霸占了张清元媳妇,玩够以后又把她卖了。
张寡妇悲哀而且上火了,叫唤道:“还我的儿子!”
张寡妇奔上前去,男男女女都挤了上去。妇女都问韩老六要儿子,要丈夫。男的问他要父亲,要兄弟。痛哭声,叫打声,混成一片。小王用手背擦着眼睛。萧队长一回又一回地对刘胜说道:“记下来,又是一条人命。”
这样一个挨一个地诉苦。到晚边,刘胜在他的小本子上统计,连郭全海的被冻死的老爹,赵玉林的被饿死的小丫,白玉山的被摔死的小扣子,老田头的被打死的裙子,都计算在内,韩老六亲手整死的人命,共十七条。全屯被韩老六和他儿子韩世元强奸、霸占、玩够了又扔掉或卖掉的妇女,有四十三名。这个统计宣布以后,挡也挡不住的暴怒的群众,高举着棒子,纷纷往前挤。乱棒子纷纷落下来。
“打死他!”
“打死他!”分不清是谁的呼唤。
“不能留呀!”又一个暴怒的声音。
“杀人偿命呀!”
“非把他横拉竖割,不能解恨呀。”老田太太颤颤巍巍说。白大嫂子扶着老田太太,想挤进去,也去打他一棒子,但没有成功,她俩反倒被人撞倒了。白大嫂子赶紧爬起来,把老田太太扶走。
工作队叫人继续诉说韩老六的罪恶。韩老六这恶霸、汉奸、兼封建地主,明杀的人现在查出的有十七个,被他暗暗整死的人,还不知多少。他家派官工,家家都摊到。他家租粮重,租他地种的人家,除了李振江这样的腿子,到年,没有不是落个倾家荡产的,赔上人工、马料、籽种,还得把马押给他,去抵租粮。他家雇劳金,从来不给钱。有人在他家里吃一年劳金,到年提三五斤肉回去,这还是好的。不合他的心眼的,他告诉住在他家的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摊上劳工,能回来的人没有几个。他家大门外的井,是大伙挖的,但除了肯给他卖工夫的人家,谁也不能去挑水。他家的菜园,要是有谁家的猪钻进去,掀坏了他一草一苗,放猪的人家,不是蹲笆篱子,就是送县大狱。而他家的一千来垧地,除了一百多垧是他祖先占的开荒户的地以外,其余都是他自己抢来占来剥削得来的。但是,这些诉苦,老百姓都不听了。他们说:“不听咱们也知道:好事找不到他,坏事离不了他。”人们大声地喊道:“不整死他,今儿大伙都不散,都不回去吃饭。”萧队长跑去打电话,问县委的意见。在这当中,刘胜又给大伙说了一条材料:
韩凤岐,伪满“康德”五年在小山子①,杀死了抗日联军九个干部。“八·一五”以后,他当了国民党“中央先遣军”,胡子北来部的参谋长,又是国民党元茂区的书记长和维持会长,拉起大排抵抗八路军,又打死了人民军队的一个战士。“又是十条人命。”老田头说,“好家伙,通起二十七条人命。”
①地名。
“消灭‘中央’胡子,打倒蒋介石匪帮!”小王扬起右胳膊,叫着口号。院里院外,一千多人都跟他叫唤。
萧队长回来,站在“龙书案”跟前,告诉大伙说,县委同意大伙的意见:“杀人的偿命。”
“拥护民主政府!”人堆里,一个叫做花永喜的山东跑腿子这样地叫唤,“拥护共产党工作队。”千百个声音跟着他叫唤,掌声像雷似地响动。
赵玉林和白玉山挂着钢枪,推着韩老六,走在前头,往东门走去。后面是郭全海和李常有,再后面是一千多个人。男男女女,叫着口号,唱着歌,打着锣鼓,吹着喇叭。白大嫂子扶着双目失明的老田太太。瞎老婆子一面颠颠簸簸靠着白大嫂子走,一面说道:“我哭了三年,盼了三年了,也有今天呀,裙子,共产党毛主席做主,今儿算是给你报仇了。”
砍倒了韩家这棵大树以后,屯子里出现了大批的积极分子。农会扩大了。人们纷纷去找工作队,请求入农会。萧队长告诉他们去找赵主任。人们问道:“找他能行吗?”
萧队长说:“咋不行呢?
赵玉林家里从早到黑不断人,老赵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了。“老赵,我加入行吗?”花永喜问。
“去找两个介绍人吧。”赵玉林说。
“赵主任提拔提拔,给我也写上个名。”煎饼铺的掌柜的张富英对赵主任说。
“你也来参加来了?”赵主任看看他的脸说道。
“赵主任,我早就对革命有印象了。”张富英满脸带笑说。“要不你就和杨老疙疸合计假分地了吗?”赵玉林顶上他一句。看见赵主任冷冷的脸色,张富英只好没趣地往外走,可是他又回转身来说:“赵主任,我知过必改。日后能不能参加?”
“日后?那要看你干啥不干啥的了。”赵玉林看也没看他一眼,说完这话,办理别的一宗事去了。张富英回到家里以后,对他伙计说:“哼!赵玉林可是掌上了印,那劲头比‘满洲国’的警察还蝎虎!”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暗暗打主意,设法找人介绍入农会。
刘德山也找赵主任来了。赵玉林取笑他说:“你也要加入?不怕韩老六抹脖子了?”
“主任挺好说玩话,谁还去怕死人呢?”刘德山含笑着说。“要入农会,风里雨里,站岗出差,怕不怕辛苦呀?”
“站岗?我们家少的能站。”
“你呢?”
“我起小长了大骨节,腿脚不好使。再说,也到岁数了。”刘德山说,解说他的不能站岗的原因。
“那你干啥要入农会呢?”赵玉林问。
刘德山回答不出来,支支吾吾,赶紧走了。
佃富农李振江托人来说,他有八匹马,愿意“自动”献出四匹来,托人送上农会,并且请求准许他入会。
“叫他入会,决不能行。”赵玉林坚决地说,“他的马,也不要‘自动’,该斗该分,要问大伙。告诉他,如今大伙说了算,不是姓赵的我说了算。”
那人回去,把这话告诉李振江。李家从此更恨赵玉林和农工会。他一家七口,见天三顿饭,尽吃好的。处理韩老六的当天下晚,月亮还没有上来,星星被云雾遮了,院里漆黑,屋里也吹灭了灯。李振江带着他儿子,拿一块麻布,一条靰鞡草绳子,走到猪圈边,放出一只白色大肥猪,李振江上去,用麻布袋子蒙住猪的嘴,不让它叫唤,他的大儿子用绳子套住四只脚,把猪放翻,爷俩抬进西下屋。李振江叫他小姑娘在大门外放哨。他屋里的和儿媳妇,二儿子和三儿子都来到下屋,七手八脚的,点起豆油灯,用麻布袋子把窗户蒙住,拿起钦刀①,没有一点点声音,不留一星星血迹地把一口猪杀了。当夜煮了一大锅,全家大小拚命吃,吃到后来,胀得小姑娘的肚子像窝瓜似的。肉吃多了,十分口渴,大家半夜里起来,一瓢一瓢地咕嘟咕嘟喝凉水。第二天,男女大小都闹肚子了,一天一宿,女的尽往屋角跑,男的都往后园奔。
①钦刀:杀猪的尖刀。
他们一家子,从此也都变懒了。太阳一竿子高了,李振江还躺在炕上。他们不给马喂料,下晚也不起来添草。八匹肥马都瘦成骨架,一只小马驹没有奶吃,竟瘦死了。
赵玉林黑白不着家,照顾不到家里的事了。有一天下晚,他回来早些,他屋里的说:“柴火没有了。”
第二天,赵玉林叫郭全海去办会上的事情,天蒙蒙亮,他走出北门,走过黄泥河子桥,在荒甸子里,砍了一整天梢条,码在河沿上。他把镰刀夹在胳膊下,走了回来。一路盘算,第二天再腾出半天的时间,借一挂大车,把柴火拉回。走在半道,碰到李振江的大儿子。
“打柴火去了,老叔?”李家大儿子问道,脸上挂着笑。“嗯哪,好些天没有烧的了。老是东借西凑,屋里的早嘀嘀咕咕的了。”赵玉林一边走,一边说,漫不经意地就走回来了。当天下晚,半夜刮风,有人嚷道:“北门失火了。”
赵玉林慌忙爬起来,挎上钢枪,往北门跑去。北门外面已经站一大堆人,漆黑的夜里,远远的,火焰冲天,照得黄泥河子里的流水,闪闪地发亮。萧队长怕是胡子放的火,连忙叫张班长带领半班人骑着马飞跑去看。赵玉林和郭全海也跟着去了。河沿上不见一个人影子,点起来的是赵玉林割下的梢条,风助火势,不大一会,一码柴火全都烧光了。赵玉林因为太忙,没有法子再去整柴火。赵大嫂子可是经历了不少的困难。
工作队也忙。几天以来,川流不息有人来找萧队长,大小粮户都来了,献地献房,说是脑瓜化开了。来得顶早的,要算外号叫做杜善人的杜善发。
“萧队长,”杜善人说,“我早有这心,想找您了。”萧队长瞅着这位胖乎乎的红脸关公似的人的脸。因为胖,一对眼睛挤得好像两条线。
“我明白,”细眼睛恭恭敬敬坐在萧队长对面一条板凳上,这样说,“共产党是惜老怜贫的,我姓杜的情愿把几垧毛地,献给农会,这不过是明明我的心,请队长介绍介绍。”
“你找赵主任郭主任去办。”萧队长说。
“他俩不识字,能办吗?”杜善人带着轻蔑口气说。“咋不能办?识文断字,能说会唠的‘满洲国’脑瓜子,农工会还不要他呢。”
杜善人的脸红了,因为他识字,而且是十足的“满洲国”派头。他连忙哈腰,赔笑说道:“对,对,我就去找他们去。”
杜善人从工作队出来,朝韩家大院走。他不到赵玉林家去,心里寻思:“赵玉林那家伙蝎虎,不好说话。”他到韩家大院去找郭全海,他想:“郭全海年轻,备不住好商量一些。”他早听到郭全海、白玉山跟李常有都在韩家大院分东西。他走在道上,瞅见那些穿得破破烂烂、千补万衲的男男女女,正向韩家大院走去。
人们三三五五,谈谈笑笑,没有注意在道沿低头走着的杜善发。他走到大院,看见农会的人都在分东西。屋里院外,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有人在分劈东西,有人在挑选杂物,有的围作一堆,帮人“参考”,议论着从没见过的布匹的质料。杜善人走了进去,注意每个分东西和拿东西的人。往后走到郭全海跟前,他说:“郭主任,借借光,有一件事,工作队长叫我来找你。”
“啥事?”郭全海抬起眼来,见是杜善人,想起了韩老六的家小,是他接去住在他家的,问道:“你又来干啥?”
杜善人吞吞吐吐地说:“我来献地的。”
“我们这儿不办这事。”郭全海说,还是在清理衣裳。杜善人脸上挂着笑,慢慢走开了。他心里想:“农会的人都蝎虎,瞧吧,看你们能抖擞几天?”他连忙回去,和他老婆子合计,藏起来的东西,埋得是不是妥当?在没有星光,没有月亮的下晚,他把浮物运到外屯去,寄放在穷苦的远亲和穷苦的三老四少的家里。他又想到,寄在人家的马匹和窖在地下的粮食,是不是会给人发觉?他把农会头批干部的名字写在白纸上,再从箱子里拿出地照来,分成两起,用油纸层层叠叠地包好,一起埋在南园里的一棵小李子树下,树干上剥了一块皮,作为记号,一起收藏在家里炕席的下边。
白天,见了农会的干部,杜善人总是带笑哈腰,说他要献地,他说:“我冲日头说,我这完全是出于一片诚心。”有天下晚,豆油灯下,他还向郭全海表示要参加农会的心思。他说:“献了地,我一心一意加入农工会,和穷哥们一起,往革命的路线上迈。”
在韩家大院,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大个子带领二十来个农会小组长和积极分子,日日夜夜地工作,已经三天了。分东西是按三等九级来摊配。赤贫是一等一级,中农是三等三级。从韩老六的地窖里起出的二百六十石粮食:苞米、高粱、粳米和小麦;外加三百块豆饼,都分给缺吃缺料的人家。取出的粮食有些发霉了,有些苞米沤烂了。张景祥看到这情形,想起了今年春上,他家里缺吃,跟韩老六借粮,韩老六说:“自己还不够吃呢。”
现在,张景祥抓一把霉烂的苞米,搁鼻子底下嗅一嗅,完了对大伙说道:“看地主这心有多狠,宁可叫粮食霉掉烂掉,也不借给穷人吃。”
到第三天,分劈杂物、衣裳和牲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都说说笑笑,像过年过节一样。
衣裳被子和家常用具,花花绿绿,五光十色,堆一院子,真像哈尔滨的极乐寺里五月庙会的小市,工作队的萧队长、小王和刘胜也来看热闹。他们一进门,就看见一大堆人围着老孙头,热热闹闹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老孙头,又在说黑瞎子吗?”萧队长问。
“啊,队长来了。我们在‘参考’这块貂皮呢。都说这貂皮是咱们关外的一宝,我说不如靰鞡草。靰鞡草人人能整,人人能用,貂皮能有几个穿得起呀?你来看,这就是貂皮。”老孙头说着,把手里的貂皮递给萧队长看:“这有啥好?我看和狗皮猫皮差不究竟。庄稼人穿上去拉套子,到山里拉木头,嘎吱嘎吱,一天就破了。”
“要是分给你,你要不要?”萧队长问。
“分给我?要还是要,我拿去卖给城里人,买一匹马回来。”老孙头说着,陪萧队长观光这些看不尽的衣裳,和奇奇怪怪的应有尽有的东西。
“看看这衣裳有多少件?”老孙头自己发问,又自己答道:“韩老六全家三十多口人,一人一天换三套,三年也换不完呀!看这件小狐皮袄子,小嘎也穿狐皮呀。这件小羊羔子皮,准是西洋货。”
“西口货①。”后边一个人笑着,改正老孙头的话。
①长城西段诸口的皮货。
“这是啥料子?”萧队长绕过皮衣堆,走到布匹堆跟前,拿起一板黑色呢质的衣料,问老孙头。老孙头眯着眼睛,看了老半天,反问道:“你猜呢?”
“识不透。”后面一个年轻人说。
“这是华达呢。”另一个人说。
“这叫哗啦呢,”老孙头说,“穿着上山赶套子,碰到树杈,哗啦一声撕破了,不叫哗啦呢叫啥?”
他们一边走,一边谈,从一堆一堆、一列一列的衣裳杂物中间走过去。
“这是啥?”萧队长提起一件蓝呢面子、青呢镶边的帐篷似的东西,问老孙头。
“这是车围,”老孙头说,“围在车上的,财主家都有四季的车围。这蓝呢子的,是秋天用的,冬天是青色的,还带棉絮。风里雪里,小轿车围得严严的,一点不透风,在半道也像在家似的。”
好些人都围了拢来,争看这结实的蓝呢子车围。
“这是翠蓝哈达呢,清朝的东西。”老孙头说。
“这家伙多硬实。”一个戴草帽的说。
“这才是正装货呐。”一个戴着帽边搭拉下来的毡帽的人说。
“做裤面多好。”一个光头说。
“做啥都行,不知谁摊到。”戴草帽的说。
分劈衣物的人还在往这车围上添些零碎的东西,老孙头说:“不要往这上放了。这家伙硬实,不用再添,添到别的堆上去。看那一堆,光一件娘们穿的花绸衫子,庄稼人要那干啥?庄稼人就是要穿个结实。花花绿绿的绸衫子啥的,瞅着好看,一穿就破。快添一件大布衫子上去,都得分得匀匀的。打垮大地主,都出了力呗。”
他们走到了鞋子堆的旁边。
“咱们走进鞋铺子里来了。”老孙头瞅着鞋堆说。三百多双靴子和鞋子,堆在一起,有男鞋、女鞋、皮鞋、胶皮鞋、太阳牌的长统胶皮靴、皮里子的长统大毡靴;大鞋铺里也还没有这样多现货。
“怨我成年光着脚丫子呢,鞋子原来都给大地主窖起来了。”老孙头说,“这鞋子咋分?”
管鞋子的老初说:“谁要,谁来领,一双双作价,不是论堆。”
“衣裳不是配得一堆堆的吗?”老孙头问。
“衣裳是谁家都要,一家一堆,鞋子啥的,也有要的,也有不要的,谁要谁来领。”
“那咋算呀?”老孙头问。
“比如你是一等一级,该劈五万,衣裳布匹一堆作价作四万,你还能领一万元的东西,领鞋子,领线,领锅碗瓢盆,领铧,领锄,缺啥领啥。”老初说。
“这是谁兴的主意?”老孙头问。
“郭主任。”老初说。
“他脑瓜子真灵。领马行吗?”老孙头问老初。
“咋不行呢?领马就不能领衣。”
“走吧,咱们找郭主任去。”老孙头说着,邀着萧队长、小王和刘胜,走到郭全海跟前。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大个子三天没有回家,三宿没有合眼了。赵玉林办完了农会的组织上的事情,也来帮着分东西。他们黑天白日都忙着,带领三四十个新积极分子,品等级,配衣布,标价钱,忙得没有头。但是他们都欢天喜地,像办喜事的人家的当家人似的。看见老孙头过来,大伙又笑闹起来。
“老孙头,你要领啥?”郭全海迎面问他。
“配啥算啥呗。”老孙头满脸笑着,嘴里这么说,眼睛却骨骨碌碌地老瞅着马圈。
“给你这两个洋枕,老两口子一人睡一个,软软乎乎的。”郭全海从乱布堆里翻出一对绣花漂白洋布枕头来,伸给老孙头。这赶车的接在手里,眯着一只眼,瞅着上面的绣花,他说:“有红花,有月亮,还有松木。呵,瞅瞅,这儿,还有字哩。刘同志你识文断字,帮我念念。”说着,他把枕头伸到刘胜的眼前。
“祝君快乐。”刘胜念着一个枕头上的朱红丝线绣的四个字。
“哈哈。”老孙头大笑起来。“这倒是一句应景的话,光腚的人家劈了衣裳,缺吃的人家分了粮食,还不快乐?不用你祝,也都快乐了。再念念这一句是啥?”
“花好月圆。”刘胜念着。
“听不准。”老孙头说,眯一眯左眼。
“花好是一对花才开。月圆是一轮月亮挂天头,分给你正好。”刘胜解释完了,笑着添一句。
老孙头说:“一对花才开,送给我?我老孙头今年平五十,老伴四十九,说是一对花才开,这花算是啥花呀?老花眼镜的花吧?”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连萧队长也笑弯了腰。小王笑得连忙擦泪水。刘胜笑得连连晃脑瓜,差点把眼镜子晃落。赵玉林笑得嘴里尽骂着:“看你这个老家伙。”郭全海笑得捧着小肚子,连声说道:“这可把人乐坏了。”李大个子一边笑,一边拍拍郭全海的肩膀头说:“祝君快乐,祝君快乐。”
老孙头早就不笑了,他是这样:人家笑,他就不笑,人家越笑,他越装鬼脸,眯眼睛,逗得人越笑。
“这俩洋枕,我决不能要。”他说。
“那你要啥?”郭全海止住笑问他。
“我要那四条腿子的家伙。”老孙头说,眯着眼睛又瞅瞅马圈里的嚼草料的马匹。
“这事好办,没有比这再好办的了。四条腿子的有的是,给你这炕桌,你数数腿子,直直溜溜的腿子,整整四条,一条也不缺。”郭全海说。
“我要这炕桌干啥?我要那四条腿子的吃草嚼料的,我赶了半辈子外加半辈子的大车了,还没养活过牲口。”老孙头说。“你要牲口吗?”郭全海不闹着玩了,认真地说,“咱们回头合计合计,再告诉你。”
到下晚,衣裳分完了。三大缸豆油、一大缸荤油,三百多斤咸盐,也都分完了。三百多户精穷的小人家,都得到了东西,三十六匹马和骡子,分给了一百四十四户无马的小户,四户分一匹,一家一条腿。老孙头分了一匹黄骟马的一条腿。韩家大院的上屋给农会做办公室。郭全海没有房子住,搬到了农会的里屋。老田头的三间草房被韩老六的牲口整坏了,就把韩家大院的东头的三间下屋赔给他。在这同时,又查出了韩老六五十垧黑地,分给缺地的人家。韩老六家的八只白鹅和二十只大猪都没有分劈。白鹅谁也不愿意要。
“有钱莫买长脖子货。”老孙头说。
“不要钱,送你。”郭全海说。
“送我也不要,那玩艺儿吃的不老少,缺吃小户哪能喂得起?”老孙头说。
二十只大猪不好分,有人提议都杀了,办一顿酒席,全屯小户都来欢天喜地吃顿翻身饭。赵玉林反对,说:“咱们翻身要翻个长远,大吃二喝,也不是咱们穷伙计的宗旨。猪搁在农会,到时候卖了,再去买马,现在咱们小户一户一条腿,到年备不住能多分一条,过年一家能分一匹囫囵个儿马,那不好吗?”
“同意你这个意见。”郭全海首先响应说。
“我也同意。”老孙头说。
“大家同意,就这么的吧。”赵玉林这样一说,有些想要吃猪肉的人不好意思吱声了。
事情办完了,郭全海当夜就搬进了韩家大院。老田头第二天才搬。
全屯三百来户小户都分到了东西。缺穿的,分到了衣裳。缺铺缺盖的,分到了被褥。缺吃的,背回了粮食。几辈子没有养活牲口的人家,有了一条马大腿了。成年溜辈菜里连油珠子也没见过的人家,现在,马勺子里吱呀吱呀的,用豆油煎着干粮,外屋喷出油香了。 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欢天喜地。有好些个人,白天乐得咽不下饭,下晚喜得睡不着觉。
“这才叫翻身。”老大娘都说。
“这才算民主。”老头们也说。
“伸了冤,报了仇,又吃干粮了。”中年人说。
“过好日子,可不能忘本,喝水不能忘了掘井人。”干部们说。
“嗯哪,共产党,民主联军是咱们的大恩人。”积极分子说。“咱们不能忘情忘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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