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张钦礼
(三)亲密战友联手除“三害”
自然条件很差的河南省兰考县在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的煎熬之后,情况更加不好。1962年,兰考遭遇严重的灾荒,全县的粮食产量下降到历史的最低水平。这年年底,焦裕禄调任到兰考县,先后任县委第二书记、书记。
面对严重困难,焦裕禄却斗志昂扬,他说,“不改变兰考的面貌,我决不离开这里”。此时,张钦礼已获平反回到了兰考,任兰考县委副书记,主抓“除三害”工作,成为焦裕禄的“亲密战友”。
《张 钦 礼 传》
(连载三)
刘占锋 著
二〇一七年二月
第一章 进京告“御状”
祸起说真话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党中央号召各界人士给党提意见,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目的是:“解决党内的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官僚主义。”
帮助党整风阶段,兰考的大字报主要是揭露党的个别领导干部喜新厌旧、蜕化变质问题,并由此发生了一个数百名干部卷入的大字报事件。事情的起因是时任县委副书记孙跃堂霸占了一名现役军人的未婚妻,与原来的农村妻子离了婚。
不久那位军人复员回来,孙跃堂怕他“惹是生非”,捏造罪名将他打入监狱。1957年发动群众帮助党整风时,几个知情者以孙前妻口气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了县委门口:
众同志您且坐细听我讲,
我本是孙某某离婚前房。
俺二人结婚已过十余载,
俺夫妻互敬爱孝顺爹娘。
自从他参加了革命工作,
我也曾为工作帮过他忙。
自从他当了官有了地位,
他和那张某某就勾搭上。
张某某本是军人未婚妻,
孙某某破坏军婚夺新娘。
既然有新式陈世美出现,
咋不见新包公打鼓升堂。
随后,红庙乡参加会议的干部就贴出大字报响应:要求新包公张钦礼打鼓升堂,红庙乡全体干部愿当王朝、马汉。 南彰乡写出的一张大字报,上边画个旧县官漫画,头戴一顶两边带锅铲的县官帽,身穿官袍,上面写着张钦礼名字,下边写着四句话:不是我不升堂,不是我工作忙,只因我的官职小,请您去找王部长。
大字报上面写的王部长,是指负责领导兰考运动的地委组织部长。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要求张钦礼当新包公。这个头儿一开,很多参加会议的乡领导干部也带着人成批成批地涌进县人委大院,强烈要求张钦礼当新包公。
此举当众受到张钦礼严厉批评:“你们要我当包公,你们知道包公是干啥的,包公是封建时期的旧官僚,他是为帝王将相统治阶级服务的。我是共产党员,是为人民服务的。”
当时有人提意见,说张钦礼不接受大家意见,就是不支持大鸣大放。地委组织部长听到反映后大发雷霆,他批评张钦礼说:“全县运动大鸣大放才发动起来,你就那样批评大家,是给运动泼冷水,起到了压制鸣放的作用。你应向大家作深刻检查,否则后果自负。” 无奈,张钦礼去北关大会院内作检查。
随即就有200多名干部在这张大字报上签名。
对于这个事,张钦礼是支持的。但问题尚未来得及处理,这场全国性的整风运动便于1958年初转为“反右”斗争。于是就有人开始在这些贴大字报的同志身上打起了主意,在不同场合提出,要将这些干部划为右派。
对此,张钦礼难以理解。他气愤地对通信员许清刚说:“净胡来,咋会有这么多右派?”许清刚压低声音说:“我的县长哥耶,你也不看看这是啥时候,可别乱放炮。
叫人听见了轻则说你立场不稳,重则说你对抗政治运动,包庇右派,小心把你也打成反革命。你是县长,主管农业生产。运动上的事有人管,你可别往里瞎掺和,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许清刚是孟角村人,家境贫寒。可他生性善良,勤奋好学,小小年纪打了一手好算盘。最难打的狮子滚绣球,他眼睛不看算盘都能打成。他任村会计,经他管的帐从来都是分毫不差。他关心群众,热爱集体。
除干好会计工作外,他还下地干活。队上奖励他,他都不要。实在推不开,他就送给村里的五保户。一次,张钦礼下乡,听到不少社员对许清刚的赞扬,又见到小伙子聪明伶俐,就想到县里正在为他物色通信员的事,觉得自己亲自挑选更好。
就问:“小许,你想跟我到县里工作吗?”许清刚忽闪着乌黑的大眼睛,连声说:“想,我想跟你去。”许清刚当上通信员后,工作积极、勤快,不仅给张钦礼当通信员,县里所有领导有事他都跑前跑后,大家都喜欢他。
他见张钦礼一天到晚顾不上管家,父母有病也没时间回去探望,就不辞辛苦地跑去问寒问暖,关心备至。加上他人品好,有头脑,心地善良,久而久之,他与张钦礼就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同志加兄弟。所以,在这风头上,也只有许清刚敢这样直白说话。
后来,张钦礼又对程约俊书记说,
“咱县咋会有那么多右派?他们大都是咱并肩打仗的好战友,一块工作的同志,他们咋可能反党?”
“咱俩的想法一样,咱就来个软抗暗顶吧。”
“好!明面上最好由我来顶。你是一把手,千万不能倒。”张钦礼说。
“你如果要顶,一定要注意场合和方式方法。不然,不但救不了别人,还会把你搭进去!”
对于程书记的提醒,张钦礼听懂了,并且十分感激地点了点头。然而,随后发生的事说明,对于老战友的提醒、同志的劝告,张钦礼并没全放在心上。
说来也巧。研究“反右”工作时,恰好全省“反右”斗争的负责人之一、河南省委组织部部长来兰考指导工作。对于“大字报事件”的签名者该不该划右派?划多少?县委内部并没有一个统一意见。
在这涉及二百多人生死荣辱的关键时刻,部长一锤定音:“全划!”张钦礼一听就懵了,他万万没有料到一夜之间形势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对这200多名干部的结论他不能接受。这些干部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这怎么可能呢?
他当面辩驳说:“兰考干部绝大部分都是经过战争考验,是拥护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制度的。俺县哪会有这么多的右派?”此言一出,部长勃然大怒:“你这是典型的右派言论!”当场对张钦礼内定中右,撤销县委副书记职务,并开始组织对他的批斗。
开封地区反右斗争负责人之一的地委常委、宣传部长认为孙跃堂有错误,不便在兰考继续工作,但因“引蛇出洞”有功,原职原薪调到邻近的东明任职。张钦礼没有戴右派帽子,是因为当时一般还不涉及领导干部,他是县长,受到“降级、内部控制使用”的处分。
这里要特别提一提省委这位“反右”斗争的负责人,他和以后张钦礼的冤案有直接关系。
当时省委办公厅的干部易平告诉新华社记者陈健,起先全省划的右派没有后来的那么多,这位负责人到下边巡视一番,回到省里右派数额增加一倍,原因就在于他的指导思想:凡是在大字报上签名者一律划为右派——不论是发起者还是追随者。
河南省反右派时,和别的省不一样,从1957年反到1958年,名曰“补划右派”,全省抓右派之多为全国之冠;反右派时间之长,堪称全国之最。而按比例,兰考又是全省之冠。这里不到一千脱产干部就划了366名右派。
性格决定命运。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张钦礼最初为被错划的右派鸣不平,这似乎确实是性格问题。但到最后顶浮夸、战“五风”,被打成右倾,则又不像是简单的性格问题,而是做人的准则,或是敢不敢于坚持党的实事求是原则的问题了。
1958年夏,河南省委在省会郑州召开全省专员、县长参加的粮食征购工作会,张钦礼作为兰考县县长参加了这次会议。下午是分组讨论。地委领导通知,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要专门到开封组听取讨论,要求大家做好准备。
对吴芝圃这个省委第一书记,张钦礼并不陌生。他知道他是个出生入死的老革命,他担任豫东特委书记的时候,张钦礼的父亲就在他领导下工作,还曾经掩护过他,相互都很熟悉。
张钦礼心里说,这个浮夸风不刹不行,要不就把老百姓坑苦了!吴书记是河南最大的领导,能够直接向他汇报不是最好的机会吗?
可惜这个只知道在基层实干的小小芝麻官哪里知道,他尊敬的这位大领导恰恰是浮夸风的主要风源! 也许是这位老革命“建功”心切吧,1957年春,当时的河南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主持制订《关于奖励发展农业生产,争取秋季农业大丰收的宣传要点》,经省委常委通过并发出。
但到了8月,在省委五次全会上,省长吴芝圃突然指责宣传要点“是发展资本主义的纲领”,批判奖励发展农业生产的政策和粮食问题存在“指导思想上的右倾情绪”。
省委全会决定停止执行“宣传要点”,并收回不在县以下机关开展反右的“指示”,立即在农村开展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批判党内右倾思想和农村资本主义思想。
自此,以吴芝圃为代表的思想路线开始占据主导地位,吴芝圃升任中共河南省委第一书记,潘复生、省委副书记杨珏和省委代理秘书长王庭栋被打成“反党集团”,全省自上而下抓“小潘复生”20万之多。
当时省委书记处书记总结说,批潘复生的大字报已达十几亿张,为愈演愈烈的河南浮夸风进一步推波助澜创造了充分的条件。
渐渐地,共和国领袖也察觉了河南的问题。毛泽东主席曾多次明里暗里对吴芝圃进行提醒、批评。
1958年3月,在成都会议上,毛泽东半开玩笑地对吴芝圃说:“你是马列主义,我是右倾机会主义”;“河南一年实现四化,不惟不可能,即使实现了,其后果也不堪设想”。
4月29日,毛泽东《给生产队长的一封信》中指出:“包产一定要落实,根本不要管上级的那一套指示,不要管这些,只要管现实可能性……,吹上一百斤,—千斤,一千二百斤甚至更多,吹牛而已,实际办不到,有何益处呢?”
“收获多少就多少,不可讲不符实际的假话……老实人,敢讲真话的人,归根到底,对人民有利,自己也不吃亏;爱讲假话的人,一害自己,二害人民,总是吃亏。”
在11月初召开的郑州会议前夕,毛泽东问新乡地区有多少人参加炼钢,吴芝圃答曰:“120万(其中40%是女人)”,占总人口八分之一的人投入炼钢,毛泽东不无嘲弄地问:“有多少是铁,有多少是铁渣?”
在郑州会议上,毛泽东对吴芝圃和王任重说:“不要一扯就扯到共产主义……你说十年就过渡了,我就不一定相信。”
吴芝圃向中央提出:河南三年可以实现四化(即:粮食达到四、五、八;水利化;除四害;扫文盲),毛泽东批评说:“要去掉虚报、浮夸,不要争名,而要落实”。会后,他们在经遂平、信阳到武汉参加武昌会议途中,毛泽东又说:“你们当左派,我右倾。” 在武昌会议上,毛泽东继续说:“水利任务,今冬明春全国要搞1900亿土石方,多了三倍多,还有各种各样的任务……我看搞起来,中国非死一半人不可……或者十分之一。”对吴芝圃说:“要把膨胀的脑筋压缩一下,冷静一下”。
1959年2月,在第二次郑州会议上,毛泽东又针对当时谁反对“共产风”就被批判为右倾时说:“我代表1000万队长干部,五亿农民说话,坚持右倾机会主义,贯彻到底,你们不跟我贯彻,我一个人贯彻,直到开除党籍,要到马克思那里告状!”
1959年4月,中共中央已经提出“缩短战线,集中力量,保证重点”的方针,对1959年计划指标进行调整。但直到1960年2月4日,吴芝圃在河南省委第十五次全会和全省五级干部会议上作报告时,题目仍然是《为实现1960年的持续大跃进而奋斗》,方针仍然是继续反右倾。
这时,吴芝圃已经坐在高高的数字上面下不来了。不论是共和国领袖的质疑和提醒,还是中共中央的指示精神,都没能阻止他进一步的变本加厉。
1958年,浮夸风席卷神州,中原一带最“烈”。这年夏收,在信阳地区的楂岈山人民公社坐镇的遂平县委副书记赵光,将一块亩产四五百斤的小麦浮夸成3200多斤。随后,西平县城关公社就出现了亩产小麦7320斤更高产量。
信阳专署专员张树藩不相信,派地位副秘书长王秉林到西平县实地调查,回来说是真的。然后张树藩亲自到现场察看,证明并不真实。就在这时,继《河南日报》之后,《人民日报》也大登特登亩产几千斤的消息,还发了号外。
此后,谁要说是假的就要挨批斗。信阳地区为此挨批斗的就有1.2万多人次。于是,浮夸风越刮越大,信阳县鸡公山公社甚至出现了亩产万斤水稻的大卫星。
6月13日,河南省委宣布夏粮总产已达到103亿公斤。
10月,吴芝圃宣称有亩产小麦7300斤、芝麻5600斤,单产增长70倍以上;玉米、高粱、谷子“都比过去平均单产高近百倍”,“全年粮食总产量至少可以达到七百余亿斤”。
1958年全国粮食征购比1957年增长22.23%,河南则增加了55%,达到75.43亿斤!同时还外调14.78亿斤,而豫南即信阳等地区,征购竟增加75%以上。
这个大背景张钦礼是不可能知道的。
面对“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的狂热口号,张钦礼这个种过地、扛过枪,从小和农民、土地打交道的人,压根就不相信那些无知的神话。
当时,国家五年发展规划纲要定的粮食上纲要的目标是四、五、八。即:黄河以北要求粮食亩产四百斤,长江以北五百斤,长江以南八百斤。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能实现这个目标已经很不容易了。
轮到他发言了,他还在理直气壮地说:“粮食产量必须如实汇报。亩产小麦5000斤,红薯亩产20万斤,都是胡说八道!一亩小麦能打多少斤,一亩玉米能打多少斤,谁都心知肚明。粮食产量是多少就应该报多少。
胡吹乱报,一害国家,二害人民,三对自己也不好。层层加码报产量,高产量、高征购,购走的是实粮,留下群众吃的是数字,这就难免不出问题。
如果虚报产量,并按此数字征购,就会造成恶性循环。即春秋两季我们向农民要粮食,征购透底;冬春两季农民又得向我们要返销粮。如此下去,得不偿失。粮一乱,人心就乱。搞不好还会出大问题……”
省委第一书记的脸色已经快要拧出水来了,他却仍然滔滔不绝,甚至公开指责浮夸风的责任在省委,建议省委领导赶快刹住这股歪风。
张钦礼的发言,说出了专员、县长们想说又不敢说的心里话,也让大家着实为他捏了一把汗。吴芝圃雷霆大怒,指着张钦礼说:“我看你张钦礼右得不轻,公然与大跃进唱反调,干扰省粮食征购会议。”
吴芝圃的态度张钦礼是想不到的。但生性执拗的他竟毫无惧色地说:“俺作为一县之长,决不能虚报产量!俺不能只顾自己的脸皮,不管老百姓的肚皮。”
有人说,张钦礼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小小的县长竟敢当面顶撞省委领导,得罪了掌握他前程命运的上司。群众最后吃到啥“果儿”还不知道,他张钦礼肯定是要吃苦果了。
果然不出所料,当天下午五点来钟,大会秘书处通知:取消张钦礼参加会议的资格,遣送回兰考。命令兰考县对张钦礼展开批判斗争。
张钦礼回到兰考,见了程约俊,说:“在省里开会我闯了大祸了。”
“这事我都知道了。看在咱多年战友的份上,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不论走到哪一步,你都得活下去。”
面对着老战友的叮咛,他感到了战友的情意,也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后果的可怕。
在省里派员的督导下,兰考县委召开大、小会,批判张钦礼反对“大跃进”的右倾保守思想和顶撞领导的野蛮作风。这一批就是九个来月、265天。在批判会上,张钦礼不服气,说:“我不是右倾保守,我只是说了实话。”
这让大刮“五风”的官老爷们更为恼火,又给张钦礼加上“死硬派”的帽子,决定给他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留党察看一年,行政降三级,交农村劳动改造的处分。
这是他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挨批斗、受处分。隔离审查不准出屋,出屋就要大会小会批斗;大字报的肆意攻击和批斗会上恶意的侮辱,花样翻新的体罚伤害,每天无休止的批判斗争,这连“四类分子”都不如的生存现状,让他痛不欲生。
他常常反思:我十五岁抗日,立过那么多战功,建国后一心一意带领群众挖穷根,治“三害”,这不都是毛主席要我们做的吗?我怎么跟不上趟了呢?难道把牛皮吹上天,最后让老百姓吃不上饭,挨饿受穷也是党中央要求的吗?
如果这样,我们还治什么灾?前一段毛主席来视察时不是还严厉批评搞浮夸吗?到下边怎么就变成要浮夸了呢?他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是党中央声音,但这些话确确实实是那些抓反右的省委、地委领导大会上讲的呀!他百思不得其解,痛苦不堪。
他想不通,战争时期同日本鬼子拼命,同蒋匪军拼命,那时心里清清亮亮,义无反顾;现在是怎么回事呢?与其糊糊涂涂地被自己的党整来整去,还不如以死来证明我的清白!
许清刚见他情绪反常,就多次劝他想开点。张钦礼说:“我是想想开点,可我想不通!要杀要剐痛快一点!我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没怕过死,我就怕屈辱窝囊地活着。
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我要是哪天不在了,你就帮我给家里报个信吧!”张钦礼的脾气心思许清刚最了解。他预感到不妙,想着得赶紧叫张钦礼的家人过来劝劝他,做做工作。
这天一大早,张钦礼不动声色来到黄河边。他坐在黄河大堤上,看着滚滚东流、奔腾不息的黄河,自言自语道:“黄河,咱俩有缘啊!投身到你的怀抱,那是最好的归宿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少了许多的麻烦。
我以前说自己不会死在病床上,要死一定是死在战场上或是工作岗位上。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死在黄河里。”想着就要告别这个世界了,也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的老婆孩子。
他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下,放声大哭:“爹,娘,孩儿不孝,可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不就是说了些实话吗,我错在哪儿呀?凭什么把我当成坏人天天批斗?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凭什么?凭什么呀?”
他用紧握的双拳使劲捶打着地,全然忘记了疼痛。那悲凉的哭声伴随着黄河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大地上显得格外凄怆。
这么多天了,人前人后,他把哭的权利都深深地压在心底。他不想让善良的人们看到他软弱的一面,更不想让那些整他的人看他的笑话。今天,他的心麻木了。
上对天,下对地,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宣泄一番了!哭罢,他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向黄河边走去……
“这不是张县长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位头顶粗布头巾、慈眉善目的大娘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干咳了一声,反问道:“你是……”
“我是前面金庙村的,抗凌汛时见过你。你救过俺村好多人呀!”大娘看着双眼红肿、神情疲惫的张钦礼,轻轻地回答。在这个当口被人认出,张钦礼多少有点尴尬:“大娘,你干啥嘞?”
“我一早到这儿搂点柴火,烧锅用。孩子,你没事早点回家,省得家里人惦记。”一句暖心的话,张钦礼的泪“唰”的又下来了。大娘见他掉泪,心疼地说:“你是个好人,会有好报的。你的事俺村都传遍了。你都是为了俺老百姓,俺村的人都说你好!”
张钦礼心里“咯噔”一下,敞亮了许多。是啊!他们说我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百姓说我好,说我做得对。想到这里,张钦礼擦干眼泪,对大娘说:“老人家,谢谢你,谢谢咱村的乡亲们。我现在就‘回家’!”
张钦礼赶回去,发现许清刚已哭得像个泪人,一见他回来,扑到他怀里,哭着说:“二哥,你可吓死我了,我想着再也见不到你了。”经过这次经历,许清刚看护张钦礼更小心了。他还背着张钦礼,悄悄把张钦礼的父母和妻子叫来了。
父母带着儿媳和大孙子赶来,见到张钦礼,一下都惊呆了。过去那个活泼、帅气、精神抖擞的人不见了。他像变了一个人,蔫了,瘦得不成个样子。母亲拉着他的手,心疼地说:“听说你受屈挨批斗,俺们不放心你呀。”
秀枝噙着泪将九岁的战停推到钦礼面前,儿子搂着爸爸的脖子,说:“爹,你咋老不回家呀!我们都想你了。”家中亲人到来让心如死灰的张钦礼感到了希望和安慰。他抱着虎头虎脑的儿子,捧着他的小脸儿亲了又亲。
过去张钦礼忙于工作,顾不上回家。这几天不同了。只要不是挨批斗,就可以和父母妻儿在一起说说话。母亲亲切地叫着他的小名,安慰他说,“二俄呀,从你参加革命以来,打仗、工作一直都很顺,经常是领导表扬,同志夸。
今天突然受到这么大的打击,肯定受不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咱又没有干啥坏事,心里不愧。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怕啥呀!不就是挨批斗吗?有啥委屈咱先兜着,总有咱说理的那一天。
可是,如果你想不开,到那一天你人不在了,没有嘴说话了,谁来为你洗清冤屈呀?”母亲顿了顿,用手指了指外面的大字报,接着说:“那算啥呀!比起战争年代天上撂炸弹,地上子弹飞差远了。
人在难处不能灰心泄气,要挺直腰杆。你记住,你要做好汉。叫人看着你是个爷们,是个压不倒、打不垮的男子汉!”
母亲的一番话让张钦礼茅塞顿开。他将自己最近的遭遇说给母亲听,又把自己在黄河边上碰到老大娘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我就是因为听了大娘的话才活着回来的。”
“对呀!他们说你坏不算坏,老百姓说你好那才是真好。你再想想,你还有父母妻子,还有那么好的两个儿子。就冲他们,你也不能走绝路!咱就是回家种地能咋着,一家老小也饿不死!”
“娘,你的话我记下了,也想明白了。我到啥时候都得挺直腰杆和脊梁,咬牙活着,不能寻死。死了就没有嘴了,人家再冤枉我也不能申辩了。”
张钦礼静静地听着母亲的劝导,回味着母亲的话。自小到大,母亲的话在他心里就有分量。是母亲教会了他说话,教会了他怎样做人。
“你看咱这么好的两个儿子,啥时候也别做傻事。只要不被打死,你就好好活下去,到头来咱还是一家好人家。”妻子也劝说道。
“你放心吧。你在家带好孩子,孝敬好爹娘。我保证,不论他们今后如何处理我,我都扛得住。”张钦礼看着一脸泪水的妻子,郑重地表了态。
看到张钦礼思想情绪好转,父母妻子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未完待续)
原编辑/张喜斌
原统筹/纪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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