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近三十年来目睹中国思想文化之“怪”现状(一)
市场教
接下来谈谈“市场教”。要挣钱,要搞市场经济。我们对市场经济的认识经过了一个奇妙的演变。邓小平在搞改革开放的时候,在理论问题上做了一些新的界定。一个重要的论断是,社会主义不等于计划经济,资本主义不等于市场经济,计划和市场都是手段。意思是,计划和市场都能用。邓小平的话还在那儿,邓小平理论作为国家和执政党的指导方针也还在那儿,但是现在还有人听吗?没有人听。市场已经变成目的本身了,它已经不再像邓小平说的是搞经济的一个手段了,市场就是目的,市场是一种意识形态。
关于市场和市场经济,我给大家简单地讲讲,做个解释。市场跟市场经济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儿。什么是市场?市场是商品交换的场合,大家到了毕业的时候,摆个摊儿把旧书、旧衣服、CD什么的大甩卖,那就叫市场。在传统经济里,这个意义上的市场是从来不缺的。这样的市场不但是经济交换的一个场所,还是社会的一部分,是人与人交往的一个场所。我刚才说中国传统社会的商品经济和市场经济很发达,其实就是说这个意义上的市场,这种市场不是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的。但所谓的市场经济是什么呢?市场经济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市场,市场经济是一整套规则,是基于资本逻辑的。市场经济真的像哈耶克说的是一种自发秩序吗?不是。关于这个问题,大家去看波兰尼的《大转型》,里面有很精到的论述。市场经济从来都是计划出来的,是国家强力推动的结果,要靠立法强制,把市场这套逻辑贯彻下去,让它的边界不断扩展。
改革开放前,我们很多领域是没有市场的。比如,改革开放以前全国修了八万个水库,但大部分是以义务劳动的形式完成的,要是放到现在,就要花好多钱,产生好多的GDP。教育、医疗等领域也是不搞市场化的。改革开放了,要强推市场经济,啥叫搞市场经济?就是在没有市场的地方创造出市场来。怎么创造呢?杀出一条血路。多么阴森恐怖的口号。
市场邪教,就是新自由主义,也叫TINA教,There Is No Alternative,这是撒切尔夫人的一句名言,(除了私有化市场化)别无选择的意思。新自由主义也是一种自由主义,但古典自由主义的内涵比较丰富,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各个方面都有它的一些看法。新自由主义是什么东西呢?它认为获得自由和保障自由只有一个途径:市场。
如果市场经济是一个邪教的话,那经济学家就是这个邪教的传教士。他们为了传播市场邪教不惜任何手段,包括睁着眼睛说瞎话,“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这个道理他们是明白的。有经济学家曾经公开讲,我们要搞改革,有一些话不能明说,明说了老百姓会反对。比如我们要去天津,但我们不说去天津,说去廊坊,到了廊坊不去天津也不行了。他们还发明了“冰棍论”,好的国有企业现在不卖掉、送掉,就会像冰棍一样化了,到时送都送不出去。但为什么过去搞得好好的国有企业成了要化的冰棍儿呢?是因为他们先把国有企业给搞坏了。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一定要跟政治民主结合起来,管理才能搞得好,要实行“鞍钢宪法”,“两参一改三结合”,“工人要参加管理,干部要参加劳动”,这样国有企业的气氛才是融洽的、民主的,大家才有干劲儿。到了改革开放,先把这个精髓拿掉,搞什么承包,什么厂长负责制,一个人说了算,那职工们肯定就不满意,就不好好干了。于是,国有企业就变成要化的冰棍儿了,然后这又成为把冰棍赶紧卖掉送掉的理由了。“国师”厉以宁鼓吹的“靓女先嫁”也是这个意思。还有说得更赤裸的叫“吐痰论”,是张维迎发明的。国有企业好比一锅饭,你想独占,咋办?往里边吐口痰,就没人吃了,你就端回去自己吃。这就是中国的经济学家们说的话,这样的人就算住上了高尚社区,死了就能上天堂吗?不可能的,这帮王八蛋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这是《圣经》里边的话。
市场一旦从一种经济手段蜕化成目的,就会造成很多问题。咱们以最近被集中讨论魏则西事件——魏则西事件被雷洋事件给救了——为例来分析一下市场邪教。如果我们细看一下这件事,就得承认按照既定的政策方针、指导思想,没有谁是过错方,除了某些细节的地方有人有可能违法。武警医院把科室承包给莆田系,这个事情哪儿不对吗?没有不对啊,我们从80年代就喊“一包就灵”,这是灵丹妙药啊,为什么武警医院的科室就不能承包出去呢?百度是一家公司,经济学家们说,公司的最大责任是获取利润,那搞搜索竞价排名哪里不对了?况且竞价排名到底是不是广告在政策上也没个说法。既然“抓住耗子就是好猫”,那你说李彦宏是不是好猫?是啊,不但是好猫,简直就是个小老虎啊。莆田系有什么错吗?也没错啊。魏则西事件出来后,有一条朋友圈截图被传得特广,说的是一个莆田人发家的经历,这个人一开始打小广告治性病,苦于没有市场。没有市场怎么办?要创造市场。什么是市场经济的精髓?就是在没有市场的地方创造出市场。这个地方没性病,就把性病引进来,找几个淋病患者到这边来先把小姐传染了,小姐再传染给嫖客,生意慢慢就来了。后来这个不好干了,开始干打胎,就上学校发免费的避孕套,发之前先扎个窟窿,怀孕的就多起来了,生意就来了。这挺好的呀,很有生意头脑,克强总理怎么教导我们的?要无中生有,这就是无中生有啊。你可以说这在道德上是低下的,但犯法吗?很难讲。而且,莆田系是在最早发迹的时候干过些这种龌龊事,人家现在都变成上市公司的大老板了,洗手上岸了。我大学同宿舍的一个哥们现在就在某莆田系企业当高管。要追溯的话,也只能说它的第一桶金比较肮脏,但他妈的哪个资本家的第一桶金不肮脏啊?为什么有钱人那么焦虑?老是念叨宪政、改革、民主,做生意的人关心这么宏大的事干嘛?因为他有罪。他的罪不是田园牧歌式的、基督教意义上的罪,那个罪叫sin,原罪,为什么会有原罪?因为人类偷吃了一个苹果。偷吃个苹果能有多大的罪过呢?他们的罪不是sin,而是crime,是实打实的罪行。从法律上讲,他们的罪可能过了追诉期,但从政治意义上讲,是没有追诉期失效这一说的,他们的焦虑就来源于这里,才老想着要彻底变天。
如果我们要去反思魏则西事件,应该反思什么?是百度错了,莆田系错了,还是武警医院错了?如果以市场经济为指导思想的话,不能说他们错了。甚至莆田系的虚假宣传也不能算错,比如这个病我可能百分之十的把握都没有,但我说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把握治愈,这都很难算欺骗,因为医学上的事跟其他事不一样。大家可以去问问搞医学的朋友,哪怕是洋博士或者三甲医院的著名医生,他会实话告诉你,医学对人身体的了解其实很有限。病啊,真正被大夫治好的,是很小的一部分,有一部分是自愈的,还有一部分是心理作用。毛主席就说过,巫医有巫医的好,他给你一些草药,这东西可能不治病,但它给你心理上的安慰,有助于康复。所以大夫的骗人啊,很难说是骗人。魏则西得的是很难治的病,大夫跟他说有很大希望,这会对他的信心有很大帮助,让他获得求生的希望,如果心理作用足够强大,说不定会发生奇迹。大夫在这个时候说真话未必是美德,很多病人是被吓死的。所以,在魏则西事件中,如果要说有错,那么必须说,是医疗产业化这个方向的错,如果不否定这个方向,不彻底地否定、批判、清除医疗产业化这一趋势及其影响,那就谁都没有错,如何反思都是白搭。
关于医疗问题,我写过文章(点击阅读《从市场的手中拯救医生》)。这里只谈一个核心的观点,就是医疗领域在根本上是反市场的。市场经济假设有对等的交易主体、买卖双方,能够平等博弈,信息大概公开透明,如果信息不透明会造成垄断之类的。在医疗领域,这些假设永远是不成立的,谁见过跑去跟大夫砍价的病人?所有的病人都有成功人士的消费心理,不求最好,只求最贵。市场化在哪里成立呢?在药厂和医院、医生之间是可以成立的,也就是在产业链的一部分是成立,他们之间是可以搞市场的。但医患之间是永远不会存在市场邪教传教士们所假想的那种市场关系,因为医患在权力上是完全不对等的。大家没看过病,也应该体检过,大夫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按照市场的规矩,消费者是上帝啊,应该是病人让大夫干什么大夫就得干什么。可是,你碰上这样的大夫,你敢用他吗?你不敢用他。所以说医疗领域本来就不该搞市场化的。这个方向就是完全彻底错误的。
要否定,只能否定医疗市场化的取向。可是,大家去看讨论中那些邪教传教士写的文章,他们只反思细枝末节,绝对不触碰市场化的大方向。有人调侃地说,市场虐你千百遍,你待市场如初恋,真的有这样的贱人。他们说医疗市场化没有错,错在哪儿呢?缺乏监管缺位,国家加强监管就行了。可是这是自相矛盾的,因为市场化思想的必要组成部分就是去监管,国家要退出。用克强总理的话说,对市场主体来讲,法无禁止即可为;对政府而言,法无授权不可为,对吧?这还怎么加强监管,我们说了,没有哪一方做了法律禁止的事情。现在正在搞的政府改革的方向还是去监管,取消审批,把权力还给市场什么的。不可能一边要市场化,一边加强监管,这个是个要揪着自己的头发飞起来的逻辑。市场邪教徒们为了捍卫市场这个“初恋”,已经不讲最基本的逻辑了。
“金钱教”和“市场教”这两个东西的杂糅融合,就催生了市场市侩主义当道的社会。这是我们时代的风气,市侩主义充斥了每一个角落。这样一个充斥着市侩主义的时代肯定不是一个健康的时代,我曾经在文章里写过一句话,我说一个人你自己可以不崇高,但你不可以轻薄崇高。比如你选择当小人,但你不能不敬君子,你可以敬而远之。打个比方,我上中学时,一些不好好学习的学生瞎闹,但会故意离认真学习的、学习好的同学远点,说咱们不好好学习但不要影响人家学习。这样一个基本的道德在小孩身上还保存着。可是这个社会的大人们是什么样的呢?市侩主义的顶峰应该是范跑跑事件。
八年前的5.12汶川地震发生时,我正在飞往重庆的飞机上。当天下午还没觉得有啥不对,到了当天晚上,看到报道说确定遇难的人数已经达到一万了,我才意识到地震的严重,转头赶往四川,在震区采访了两个星期。那个时候的很多事至今还记忆深刻。都江堰的一个学生告诉我,地震发生时,他们的老师撑着坍塌中的门框,让学生快跑,最后自己被砸死在里面了。这样用生命保护学生的老师不止一个。所以,当范跑跑跳出来的时候,我是震惊的。范跑跑叫范美忠,北大历史系的毕业生,他也是一个教师,地震发生时正在上课,刚开始晃的时候,他跟学生说大家别慌,等到再剧烈摇晃,他转身就跑了,把学生扔到身后。好在他所在的学校没有造成什么人员伤亡,学生都跑出来了。几天之后,范跑跑写了一篇文章,《那一刻地动山摇》,他说他跑是应该的,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再发生地震,他只会救他女儿,连他妈他都不会管,总之是引用了一大堆自由主义的漂亮词汇给他自己辩护。他跳出来的时候,还处在抗震救灾的禁止时期。他自己不要脸就算了,竟然有很多自由派的知识分子支持他,说他说得有道理。范跑跑之所以跳出来,可能是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也可能被媒体报道的那些英雄教师的事迹给刺激到了,联系他之前的文章看,这是个心理很敏感的人,由自卑导致的自尊心极强的那种。可是,如果觉得不安,应该怎么办呢?泰坦尼克号上有一个日本男人,在沉船的时候,假扮成女的上了救生艇,活了下来,后来事情暴露了,在一片指责声中自杀了。其实,当时也没有人指责范跑跑,大家只是褒扬那些献出自己的生命去救学生的老师,没人说要把不顾学生临阵逃跑的老师揪出来什么的。他啥都不说,没人会注意到他;如果真有自尊心,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也可以搬家,换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呆着;再刚烈点,就学日本人,切腹自杀。这都是选择,但他竟然理直气壮地编出了那样一套东西来,这就有点过分了,更过分的是还有一大堆知识分子出来挺他。这种市侩主义真的是中国近三十年来思想状况之堕落的一个极致表达了。在那之后,自由主义、公知的名声就更加臭了,这么看,也算是好事。
市侩主义在社会上随处可见,一个更加危险的倾向是,这种市侩主义对国家形成了渗透,典型的是彭宇案。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一个叫彭宇的人在公交车站撞倒了一老太太,他把老太太送医院了,还垫付了医药费。老太太说是彭宇把她撞倒的,彭宇说不是他撞倒的,只是做好事。后来闹到打官司的地步。再后来,彭宇承认是他撞倒了老太太,怕承担责任就撒了个谎,然后和解了。事实本身是一回事,要命的是法院对彭宇案的判决,判决书给出的论证逻辑是,“根据常理”,如果这个老太太不是彭宇撞倒的,彭宇不会把她送到医院去,更不会垫付医药费,故而肯定是彭宇的责任,应该赔偿。虽然我们国家不实行判例法制度,但法院判决至少是有象征意义的,国家专政机关的判决中竟然使用的是这样的逻辑,它假定人是不可能做好事的,如果做了好事,一定是心里有愧。有些人这么想就算了,大不了我们离他远点,不跟他做朋友,但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法院的判决书里竟然用这样的逻辑,大家觉得可怕吗?非常地可怕。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