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一)

作者:魏巍  更新时间:2016-07-27 14:44:58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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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写《东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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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作前思考

 

  在《东方》写作之前,我思考过一些问题,也注意别人的经验,中心点是在军事题材文学创作上,应该在哪些方面去作进一步的努力。

  第一,写军事题材的作品,不能仅仅局限在战场上或狭小的战斗上,而应该放在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才能显示出战争的意义。从抗美援朝战争的实际出发,我觉得还要写出国内国外两个“战场”的关系。只有这样,才便于揭示前方的同志为何那么英勇,他出于一种什么力量,他为了保卫什么而勇于献身;同时也证明,没有广大人民的拥护和支持,战争也不可能取得胜利。所以光是写战场、枪炮,光是局限在前方怎么打。就把自己的眼光局限住了,同时也不能显示战争的全貌,不能深刻地揭示胜利的源泉。

  第二,写军事题材作品,也像写其它题材的作品一样,不能够见事不见人,不能够只注意人物的共性不注意人物的个性。我们看到一些作品有这个弱点:写了一大篇,战役过程、战斗过程都写了,但人物不突出,给人的印象很模糊,尤其是人物的个性不鲜明。

  第三,有些作品,往往次要人物料成功了,也就是说,花的笔墨虽不算多,但却给人以鲜明的印象,而主要人物反倒印象很平板,往往花的力量最大,用的笔墨最多,给人的印象反而不深。主要人物是否成功,决定一个作品的成败。为什么力量用得最大,反而不成功呢?原因之一,就是当时条条框框不少。这样写不好,那样写也不好,还有写出来能不能发表,会不会受批评等等。总之,有许多清规戒律,如果没有勇气,就会无所作为。但是我还是决心冲破这些束缚。我认为一个作者要虚心听取别人意见,不能故步自封,但是也不应一点主心骨都没有。这些年教训很多,编辑一时叫从这方面改,一时叫从那方面改,稿子改了一箱子,东西还是出不来。我就对有的同志说:出不来没有关系嘛!你为了印出来,叫你这样就这样,叫你那样就那样,有时会改好,也有时会改坏。如果我们把文学创作看成是严肃的革命事业,就要在艺术上有所追求。

  亲身经历、感性知识是最重要的条件,但是也要善于运用群众的经验来丰富自己。文学是生活的反映,是生活的艺术的反映。理论也反映生活,但是手段不一样。没有生活就没有艺术,这个观点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这一点在我们这一代多数作家头脑中是根深蒂固的,不大容易动摇的。没有生活怎么搞创作呢?你要说我们思想僵化也可以。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那些生活气息很浓厚的作品。哪怕技巧上稍许差些,但是生活气息很浓,我喜欢。当然艺术技巧上高一些更好了。相比之下,一些作品技巧上还不错,但里面看不出有多少生活,甚至胡编乱造,这样的东西.我不喜欢看,也不愿浪费时间。因为你从中得不到什么好处嘛。所以我们还是希望作品的生活底子很扎实。当然,艺术水平也要尽可能地高一些。可惜缺乏生活的作品现在仍屡见不鲜。可能概念换了一下,但是仍旧从主观出发,塞点材料进去。要写一部长篇,它要容纳多少生活呀,要容纳很多的生活,甚至你这个人一辈子的生活。刚看到一点就写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确实没大必要,作为艺术实践也不一定好,浪费很多精力,千万不可以这样。要写一部长篇,可以说要动用全部的生活库存。

 

  写作打算

  我真正想写长篇,是1952年第二次入朝以后。在近一年时间里,我访问了两个军、志愿军总部、兵站、医院、炮兵、工兵、高炮阵地,还在一个营部和连的阵地上住了一个月。此外,还访问了朝鲜人民军和朝鲜人民以及战时的平壤城。我所以进行这样大量的活动,因为我们的文学作品是要具体地描绘生活,作家应当是用语言的画家,像画家那样去写生。对生活无知,那是不行的。我感到对作家最可贵的是直接的、第一手的材料,感性的材料。亲身经历最重要。凡有亲自经历的机会,一定要去亲历其境.你访问十个人,能有一个人给你谈得很具体就不错了,因为他不是作家,不可能说的细致入微。有一次我在阵地上正和别人谈话,吹来一阵小风,很小的风,旁边一棵小树咋吧一下,脑袋就垂下来了,这是因为炮弹皮削的就剩下一点了。像这样的情景,靠访问是得不到的。战时的平壤城,我呆过半个月。整个城市就剩下一栋半楼房,也已被炸弹洞穿,到处是螺丝、碎钢筋、机器零件,残存的平房都被炸得斜着膀子,还没有倒下来。即使这样,街上还在广播着战斗歌曲,表现出特有的抗敌气氛,给人以深刻的感受。像这些如不亲历其境,靠访问别人不会告诉你。创作当然可以想象,但有些是不可能想象到的。比如我访问过一个朝鲜妇女,李承晚的自卫队活埋了她的孩子,对她说:“你这个孩子到明年我就叫他发芽了”。像这种语言,作者很难创造出来。在敌人掌握制空权的情况下,朝鲜战场上的汽车、火车,你走遍全世界也看不到那种样子。我们的汽车周身全是黄尘,挡风玻璃上有防止反光的防护板,两个小灯前还伸出半尺长的东西遮光。整个汽车本身就像一个在泥土里摸爬滚打的战土。你去看材料,战史上会给你写这些东西吗?另外,谈的东西很容易忘掉,看到过的、思索过的,才会在思想上打上更深的烙印。

  最重要的是亲身经历、感受,但是光靠自己的经验也还不够。因为你只能看到事物的一部分。所以还要善于运用别人的经验、群众的经验来丰富自己。这样,既有直接的经验,也有别人的生活经验。我在深入生活中间,也经常和同志们分析研究一些人物,“解剖”一些人物,这样才能把人了解得透一些。像陆希荣这个人物,就是同一些同志研究过的。

  我刚才说了,我写这部作品,想把前后方两个“战场”都了解得多一点。在国内这方面我还有许多生活不熟悉。比如我想写点工人生活,但对工人没有更多的了解。我觉得作为一个党员,对于自己为之奋斗的阶级应当有些感性的了解。近代的工人阶级到底是什么样的?以前接触不多,所以我就到二七机车车辆厂当了一段时间的车间副支部书记。在这个过程中间,我写了一个短篇《烟筒乡》;另外还和钱小惠同志合作写了一个电影小说《红色的风暴》。虽是历史题材,实际也是运用的体验了的实际生活。另外,我还深入农村进行了一些研究。当时《东方》的故事还没有构成,究竟后方写个什么,还不明确。这个时期,我到了大清河北,就住在战争时期的拥军模范一位大妈家里。随后又在滹沱河两岸走了不少村庄,访问了不少合作社,特别是成立最早的耿长锁合作社。在这当中,我接触了不少农村人物,例如像小契这样可爱的人物。

 

  调查取证

 

  为了了解抗美援朝战争发生前后阶级斗争的情况,我在邢台地区借阅了大批卷宗。我坚持只有我信得过的生活我才写。我根本就不相信的、怀疑的、心中无数的就不写。看了邢台地区的大量案卷,研究了这个地区的情况,尔后我在作品中写的像地主用美人计,后来又真的生了孩子,这都是实有其事的。我参加了抗美援朝政治工作的经验总结。抗美援朝这一阶段的政治工作是搞得不错的,可以说是我军政治工作发展相当好的一个阶段。那个时期武器很差,敌我装备很悬殊,政治思想工作却发挥了巨大的威力。赴朝慰问团,志愿军归国代表团,还有党的工作、青年工作、文化宣传、敌军工作等等,都很活跃。像上甘岭那样的战斗,伤亡很大,剩下十二三个人的单位也能组织起来,立即组成坚强的支部。所以我也有意识地把这些政治工作的经验融汇到了这个作品中。

  我阅读了抗美援朝战史。在军事学院看了他们保存的相当一部分资料。我还仔细阅读了《志愿军一日》等群众性作品。因为一部大的作品的完成,光靠一个人经验有限,很需要吸取群众提供的大量素材。创造一个人物,需要很多典型的细节,所有的都是你想得起来的吗?不可能。这里就运用了广大指战员的一些东西。所以这部作品的成果也不是一个人的。本来我应该在后记里说明这一点,但由于这本书没有写后记,请允许我在这里向他们致谢。

  《东方》是1959年在邢台开始动笔的。后来调我去编战史,这工作就中断了。编完战史又接着写。1965年我去越南访问之前写了一半多一点,大约四十多万字。此后,一直中断了9年半的时间。到1974年才又继续写,写了将近两年的工夫,到1975年10月草稿完成。这里有一个基本的指导思想,就是要忠于生活,只有真实地描写了生活,作品才能具有较长的生命力。

  总之,写作《东方》,是伟大的战争引发了我。我在现实生活里面受到感动,又在感动中不断加深了理性认识,这就是写作这本书的推动力量。所以主题往往不是主观地在屋子里空想出来的,而是从现实斗争中来的,是这个伟大的斗争使我产生了创作冲动。

  现在文艺思想活跃,众说纷纭,我看我们还是要扎扎实实地深入生活,搞出一些结结实实的作品,不要迎合不健康的风气和低级趣味,应多写一些有助于坚定人民信心、提高党的威信的东西。要人民前进就要让人民有信心,首先还要我们自己本身就很坚定。

  【第一部 山 雨】

  【第一章 故乡】

  平原9月,要算最好的季节。春天里,风沙大,就是桃杏花也落有细沙。冬景天,那紫微微的烟村也可爱,但那无边平野,总是显得空旷。一到青纱帐起,白云满天,整个平原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滚滚绿海。一座座村镇,就像漂浮在海上的绿岛似的。可是最好的还要算是秋季。谷子黄了,高粱红了,棒子拖着长须,像是游击战争年代平原人铁矛上飘拂的红缨。秋风一吹,飘飘飒飒,这无边无涯的平原,就像排满了我们欢腾呐喊的兵团!

  现在一辆花枯辘马车,正行进在秋天的田野上。老远就听见它那有韵节的车声。细小的铜铃声也很清脆。  这辆马车是从京汉路的一个小站上来的。一大早起,它就载着旅客,离开了那笊篱上垂着红布条的村野小店。小青骡子刚刚吃饱饮足,正像爬山没有经验的青年人,一上路就打冲锋,使得心疼的主人也勒它不住。早晨风小,草棵里露水很大,小青骡子蹄子湿漉漉的,走得十分起劲。不到小晌午,就赶出了30多里。现在已经是正晌午了,太阳晒得人老是擦汗,可是它却慢下来,还没有赶到打尖的地方。赶车人由它走着,尽管人们催促,赶车人可有赶车人的主意。

  这车上原有六名旅客,中途下去了两个,还是很挤。车尾上用绳子煞着高高的行李卷儿。小青骡子的料袋子,带着长绳子的小水桶,也在那里系着。车厢里两个妇女一个孩子就占满了。我们的主人公,坐在车前面,两条腿在车下不住地悠打着。他已经多年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他卷了一支大喇叭筒纸烟,含在嘴里,正在同人们亲热地谈话。因为天气热,他解开了军衣扣子,敞着怀,手里拿着军帽,露出一头浓发。他个子不算太高,但显得十分灵活敏捷。那一双眼睛,流露着坦白、直爽、快活,甚至还有一点顽皮孩子的神气。他同人们好像没有一点隔阂,跟那个抱孩子的妇女叫大嫂,跟那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叫大妹子,很快就混熟了。

  “同志,你是哪村的?”姑娘问他。

  “凤凰堡。”

  “家里还有什么人哪?”

  “有爹,有娘。”

  “出去年头不少了吧?”

  “有个几年子了。”

  “我舅舅也在部队里,我这次去瞧他了。”姑娘接着问,“你在部队里做什么工作?”

  “你猜猜看。”

  姑娘歪着头端详了一会儿,说:“你是个通讯员吧?”

  “哈哈,你猜对了。”

  他嘻嘻一笑。真的,在哪儿驻军,房东没有不把他当成通讯员的。部队一驻下,他在炕头上两条腿一盘,就同老乡家长里短地扯起来。满口婶子大娘叫得真甜,那些穷苦人眉开眼笑。没有不喜欢他的。他同那些通讯员差不了几岁,又常同战士们滚蛋子,一时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等到部队集合起,他站在100多人队列前讲话,这才知道他就是连长。

  花轱辘马车慢悠悠地走着。路两旁,高粱穗又大又红,密密地排列着。满耳都是高粱叶哗哗的响声和蛐蛐的歌唱。当小青骡子的蹄声临近时,蚂蚌蹦跳着,展翅飞到远处。蛐蛐的歌声也停了。等到车轮过去不久,它们又唱起来。

  “快醒醒吧,天下雨了!”姑娘忽然向那个赶车的身上拍了一下。原来他正抱着长鞭子打盹,小青骡子探头揪着高粱叶,车停下了。赶车的揉揉眼,轻轻地挥了挥鞭子,车又走动起来。

  这一带,路两边都是高粱地。冀中土地肥美,庄稼人种地贪馋,地边儿紧挨着车道沟。大车走到这儿,就像钻进一个没有头的长胡同,碰得两边的高粱叶哗哗地响。不断有一两枝高粱,被风吹得垂着红穗,斜倒在路上。小青骡子走走停停,老是把头向两边探着,车已经走得越来越慢。

  “你看把孩子热的!”那位大嫂用手给孩子遮着阴凉,对姑娘说,“来凤,你催催赶车的大哥快一点儿吧!这样天黑能到家吗?”

  “我保你吃饭以前赶到!”赶车的打着喜诨。

  “嘻!你看你多会耍嘴!半夜赶到,不也是吃饭以前到家吗?”那个叫来凤的姑娘说。

  人们笑了一阵。赶车的还是不慌不忙。1950年那个时候,在冀中平原上,就有些富裕中农看上了赶脚这行买卖。地里活雇上个人用不了几个钱,他们赶一趟脚倒挣钱不少。这样倒腾两三年,就能买房置地。这匹小青骡子,就是赶车人的心尖子,他怎么肯累着它呀!

  这时,我们的主人公忽然笑了笑。他把包袱上系着的小桶悄悄解下来,用孩子的小褥子一盖,就挤挤眼说:“赶车的,你那个给牲口饮水的小铁桶怎么不见了?”

  “啊?”赶车的扭过头来,“糟了!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我刚才还见着哩。”

  “过那棵大柳树的时候还有吗?”

  “有。”

  “那,掉下的工大不算大。”他把鞭子递过来,“麻烦麻烦,你替我赶一会儿,我去找找。”

  “那你可得买包烟请请我!”

  “行!行!”

  赶车的一踊身跳下车向后跑去。车上的姑娘媳妇拼命地忍住笑。鞭子换了主人,乓乓两声脆响,虽然并没有挨着小青骡子,但它已经觉得马虎不得,立刻丢下高粱穗子走得起劲了。蚂炸飞溅着,烟尘腾起,姑娘媳妇咯咯笑着,很快就赶出了十几里,在预定打尖的村庄一家小饭铺门前停下了。

  等赶车的满头大汗赶回来,这位年轻人正用小桶给牲口饮水哩。他摸出烟荷包,递给赶车的说:“你看,车也给你赶到了,小捅也给你找着了,也不让你买烟,来,先抽我一锅吧。”逗得姑娘媳妇又笑了一阵,姑娘笑得弯着腰,把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这时只听店里有人喊道:“那不是嘎子吗?嘎子!”

  大家扭头一看,只见小店里走出一个胖乎乎的汉子,腰里系着水裙,肩上搭着手巾,赶过来用两只手模着年轻人的手说:“嘎子!你回来啦!多少年了,还记得我呗?”

  嘎子哈哈大笑说:“烧饼老王,忘了你可就没有烧饼吃了。”原来这人做的烧饼方圆三五十里出名,就得了这个绰号。

  老王拉着他笑了一阵说:“快进来歇着!嘎子,这些年你钻到哪儿来着?这街上的人老念叨你,说,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我们的嘎子哪儿去了!”

  大家到小穿堂屋坐下。赶车的问:“他是哪个嘎子?”

  老王眉毛一扬说:“你这人真糊涂!坐你一路车,还不知道车上的大哥是谁!他就是那个烧炮楼、打汉奸、捉日本鬼子的嘎子呗!还有哪个嘎子?”

  “哟!他就是嘎子!”那个媳妇惊讶地说,“早就听人说嘎子长,嘎子短,我老想看看他那嘎样儿,这回说了一路话,还不知道是他!”

  “他刚才还说自己是个通讯员呢。”姑娘用指头点着他说,“怪不得人叫你嘎子,你真嘎呀!”

  “嘎不嘎,反正把我摆弄得够呛。”赶车的擦着汗,气喘得很不匀实。

  老王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把脸一抹哈哈大笑着说:“人的心眼儿是七十二窍,他这心眼儿三百六十窍也多,连日本鬼子都斗不了他,你还斗得了他?”

  姑娘说:“听说你扮新媳妇拿了大李村的炮楼,你是怎么装扮来着?”

  嘎子只是笑。

  “光龇着牙笑哩,你可说呀!”姑娘又催。

  嘎子嘻嘻一笑说:“那一回,我们政委给我借了个大花褂子,还有四两粉。大花褂子我倒是穿上了,就是那粉,我搽了半夜也没搽白,弄得我困得不行。第二天在轿里,我抱着一挺机枪睡了一小觉,就走到了……”

  姑娘咯咯地笑着,又问:“那年,听说在这铺子里也打过一仗?”老王正给大家做面条,小铁勺儿叮当乱响。这时扭过头来说:“你就别提了,差点儿没叫他把我吓死!”老王顺手一指,“那回嘎子就在这个地方坐着,他正端着碗冬瓜汤喝哩,我眼一扫,从对过来了一个日本兵,一个特务。把我的脸都吓白了。嘎子手疾眼快,把我那脏水裙一束,拿起抹布就抹桌子。那两个家伙一进门,嘎子就笑嘻嘻地迎上去说:‘太君的请坐!’那两个家伙坐下了,我才‘放了心,就给那俩家伙张罗吃的。谁知道那个特务眼尖,浑身上下老是打量嘎子。嘎子正端着两碗汤走上去,那个特务突然说:‘你是什么人?’嘎子说:‘我是跑堂的。’那个特务说着站起来就要搜他,我心想坏了,可是嘎子嘻嘻一笑,说:‘别忙,你先喝碗汤吧!’说着他把两碗滚汤兜头泼过去,烫得那两个家伙怪叫,正要掏枪,嘎子那把大净面盒子已经逼住了他们:‘不许动!’……哈哈,他在我这儿喝了一碗冬瓜汤,捉了两个俘虏。可也真把我吓死了,好几天我心里还扑腾。”

  “别说了,老王。”嘎子说,“那时候,你呀,就怕在你这小铺里打仗。”

  “那也难说。”老王说,“我这政治觉悟是不高,可我一家老小就指望着这个小铺子吃哩!你在这儿一打,我这饭碗就得叫你踢了。可是你们也没少打呀!别人专爱在僻静地方躲着,夜里出来打;你倒好,专爱找热闹地方。你说说这明月店每逢大集,你哪回不来?倒是也沾了你的光,那些汉奸特务收税的,到底来混闹的少了。”

  大家扯了一阵闲话,汤面、烧饼已经端上来了。大家匆匆吃过,付了钱,走出门外。

  这时候,小青骡子也吃饱了。它是在街上吃的,面前摆着一条长凳,上面放着半筐青草,不用说,它早已习惯了这种打尖方式。  大伙上了车。听说嘎子回来了,有不少人挤到车前来看。弄得嘎子怪不好意思的,他笑着说:“我是新媳妇吗?你们这么看我?”  “嘎子,你比新媳妇还希罕哩!”一个老头笑着说。

  “回去吧,乡亲们,有工夫再来看望你们。”

  那辆花轱辘马车已经开动,它又滚动在那高粱叶像流水一样哗哗响动着的平原上了。

  【第二章 柳笛】

  离开明月店,走了30多里,前面就是梅花渡。那个姑娘和媳妇兴奋地说:“可到家了!”马车赶过堤坡,就看见了大清河。太阳已经平西,那一湾满荡荡的绿水,抹上了一层红色。对岸那棵老柳树上,系着一只木船。旁边有一个纸烟摊子,散坐着几个人。卖纸烟的正在晚风里收卷起他那白色布篷。

  大伙下了车。赶车的摆着手喊:“老波哥!快摆过来吧!”

  只听对面说:“老亨!你捎来好东西没有?”

  “我可养活不起你们这帮大肚小子。”赶车的和对岸那几个人笑骂着。

  说笑间,船撑过来了。撑船的和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花轱辘马车上了摆渡,小青骡子单另由赶车的牵着,人们坐好,船就开动了。  过了河,大家随意付了渡钱,船家也不争执,只是对赶车的说:“老亨!你这人是光吃不拉,小心撑破了肚子。”赶车的打着哈哈。原来他来往过路熟了,也不拿渡钱,只在逢年过节带来一瓶半瓶酒,算作报酬。

  进了梅花渡大街不远,姑娘和媳妇就嚷:“停下吧!到了。”嘎子用眼一扫,这一带都是一色青砖瓦房,占了小半道街。嘎子问:“这不是许家大院吗?”

  “是呀,”来凤下了车回答说,“现在我们就在这儿住呢,是土改时候分的。”

  “怎么院墙不见了?”

  “你说的是花垛口大高墙呀,早就拆了。几十家进出一个大梢门,真别扭,咱们又不防穷人,也不要他那个势派!”

  “门口那眼井呢?”

  “你眼花了,那不是吗?”来凤顺手一指。

  原来那眼井就在眼前。水井旁边有一大块青石。嘎子看着看着,不由一阵激动,背过脸去。临分手时,那姑娘叫他嘎子哥,那媳妇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听见……

  出了梅花渡大街,这辆马车就滚动在迷离的月色中了。真是最快活的人也害怕孤独。嘎子顺手扯了一片高粱叶子,卷着卷儿,望着在夜色里微微发白的路。13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黑夜,那个11岁的嘎子,光着小黑脚丫,从家里逃出来,走的不就是这条路吗!在刚才那块大青石上哭的,不也是他吗!想起这段辛酸的往事,嘎子把那片高粱叶子扯碎了,滴落了一滴晶亮的眼泪,因为夜色的掩护,没有人知道……

  1937年春季。一个大风天,又黑又瘦的小嘎儿,正爬在一棵高高的榆树上去捋榆叶。树底下放着他的小棉袄和一双小鞋。他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开花棉裤坐在树杈上,两只小黑脚丫在下面搭拉着。树枝上吊着小篮子,风一吹,小嘎子和他的小篮子就随风摆动。他愉快地捋着榆叶,还不时地唱一两句小戏。

  他的伙伴小堆儿在另一棵树上。树底下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小破花袄,在那儿挑野菜。

  快晌午了,小女孩挑的野莱才刚刚盖住篮底子。她就仰着头喊:“嘎子哥!给我扔下几枝儿吧!”

  “那你可得接住!”

  小女孩同意了。小嘎子用小镰砍了几枝扔下来,小女孩在树底下接。小堆儿在那边树上喊:“小雪!我也给你几枝儿!”

  小雪就在两棵树下来回跑着,笑着。突然,小嘎子一个不小心,镰刀掉下来了,不知碰到小雪哪儿,小雪蹲在那里哭起来了。

  小嘎子赶忙下了树,一看小雪的小腿上,破了一个小口子,流出了几滴血。“别哭啦,还没瓜子皮儿大哩!”小嘎子伸手捏了一撮细沙,捂在小口子上。又说:“你别告我妈,我给你做个柳笛儿!”

  小嘎子腰里别上镰刀,像小猴子一样爬上柳树,砍了几根柳枝跳下来。他皱着眉头拧了好半天,才做成一支柳笛递给小雪。小雪开头有点儿不好意思,接过来一试,嘟嘟地响,不由得笑了,就一面嘟嘟地吹着,跑到那边孩子群里编她的柳笛去了。

  等到嘎子刚刚爬上榆树,就看见小雪一路哭着跑回来,说有人夺去了她的柳笛儿。

  “是谁?”嘎子在树上探着头问。

  “是谢家小子。”小雪哭着说。

  一提谢家小子,小嘎子就知道是本村大地主谢香斋的小子家骧。

  “他还骂我,”小雪越发哭得伤心,“说我娘还是他家的使唤丫头哩……”

  小嘎子的小拳头攥起来了。

  小堆儿也在那棵树上挥着拳头喊:“下去、打他个财主羔子!”

  小嘎子急手忙脚地两手抱着树干,嗤溜一下就下了树,老榆树皮把他的小肚子擦了一道道红印。

  “走,找他去!”小嘎子登上开花鞋,提着小破袄,在前面领着小雪。小堆儿也下了树,握着小拳头跟在后面助阵。

  他们在村头一片枣树地里找见了谢家小子。那谢家小子跟嘎子差不多一般大小年纪,穿着蓝色茧绸小袄,头戴着缀着红珠子的小瓜皮帽,正把弄着柳笛吹呢。

  小嘎子把小破袄往地上一撂,走上去说:“你干吗抢她的柳笛儿?”

  “你管不着!”谢家小子瞪着眼说。

  “我怎么管不着?那是我给小雪拧的。”

  “树还是俺家的哩!”

  小堆儿也抢上去说:“是你家的,你干吗不自己拧一个?”

  谢家小子看他们人多,把柳笛往口袋里一装,拔腿想跑。小嘎子上去一把拉住,就伸手去夺那个柳笛。小堆儿也上了手,柳笛就扯破了。

  “嘎子打人哩!嘎子打人哩!”谢家小子鬼叫起来。

  “你还叫哩!”嘎子想,上去就是两拳头,把他那个小瓜皮帽也打掉了。小堆儿在一边助阵:“打呀,哎呀呀,打死王八我还喝汤呢!”那谢家小子一路大哭大叫着跑回去了。

  大家打了胜仗,不由一阵高兴。嘎子望望天,天空也显得格外瓦蓝。他正想唱几句小戏,忽然想到篮子还在树上吊着,就拼命地跑起来了。小堆儿也跟着跑。弄得小雪都有点儿跟不上了,但是她老是想笑。

  等到小嘎子提着篮子,一路唱着小戏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嘎子瞅瞅太阳,心才有点慌。心慌的倒不是刚才那件平常小事,而是妈正等着他的榆叶下锅哩,已经晌午错了。但是他看了看满满一篮子榆叶,心想,随便编个什么瞎话也混得过去,就推开小姗栏门,走进了院子。

  刚要跨进他那小破坯屋,只听屋里妈妈抽抽咽咽地哭,还听见爹粗声粗气地骂:“还哭哩!不是你那混账小子,怎么会给我惹下这么大事!”妈妈哭着说:“我孩子混账,可小孩子打架格孽的,也不能吐我一脸哪!”爹又说:“吐你一脸是小事,你没听见人家太太还说:你们要不想种我这地,就言一声!我看你没有地种,跟你那混账小子喝西北风去吧!……”

 

  小嘎子一听,事情坏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正犹豫不定,只见爹跨出门来,他扭头要跑,被爹上前一把抓住说:“你这小兔崽子可回来了!”说着褪下一只鞋来,按倒就揍。小嘎子觉得小屁股烟熏火燎地疼,就哭着喊:“妈呀,不怨我呀!不怨我呀!”“不怨你?我这一辈子背兴就背在你身上了!”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妈妈冲出来死拉硬拽,好半天才把父亲拉开。小嘎子的泪在地上流湿了一小片,篮子早滚到一边,满满一篮子榆叶撒了一地……

  嘎子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因为他只有三亩来地,主要靠种谢家几亩租地过活。虽然一年起早贪黑,辛苦到头,粮食落不下多少,可是要失去这几亩租地,就更没有一点儿活路。刚才谢家婆娘来这里说了几句恫吓话,早已使嘎子爹魂失魄散。就在这个下晚,嘎子爹让嘎子洗了脸,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空着肚子,硬拉着他到谢家赔罪。嘎子半道要溜,又被爹打了两巴掌,才赶进谢家大门。谢家婆娘和谢家小子大模大样地站在台阶上,他父子俩站在台阶底下,嘎子爹磕磕绊绊说了无数好话,又强捺着嘎子爬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最后还说:“少爷,过几天到俺家去吧,叫嘎子给你做好多好多柳笛儿!”嘎子哭了,谢家小子笑了。

  一回到家,嘎子就全身发烧,倒在破炕席上,饭也不吃。娘也没有吃饭,爹也没有吃饭,全家守着嘎子,嘎子满眶眼泪。他弄不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恨那个戴瓜皮帽的谢家小子,他恨那个鹰钩鼻子的谢家婆娘,他恨他们的花垛口、黑梢门。他也怨不讲理的父亲。他说着胡话,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当然不会是一件事情的终结。

  过了没有几日,这一天日丽风和,谢家出门打猎。在大清河北,这家地主虽不算最大,可一切行动都颇有些势派。谢香斋在前面骑着一匹雪白大马。他兄弟谢清斋坐着一辆两套骡子的轿车。谢香斋的孩子家骧,谢清斋的孩子家骥也坐在里面。骡子带着满脖子的铜铃,双双地响着。后面跟着六个长工把式,每人的袖子上都套着皮筒子,站着一只大鹰。其中有三只黄鹰,三只“秃葫芦”,全戴着精致的小皮帽子,还垂着两个小皮耳朵。一到村外就在田里一字儿摆开,白马走在正中,不管是谁家的田,谁家的地,就这么平推着践踏过去。那辆轿车走走停停,在大道上随行观看。

  小嘎子的家紧靠村南头,这时他也丢下活,立在墙头上看。多有趣呀,小嘎子一霎时竟忘记了这是谢家的大鹰。只见那两只腾起的大鹰,时高时低,盘旋飞翔。突然间,一只大鹰像疾箭一般地俯冲下来,好家伙,比嘎子站在高岸上向水里扎猛子还利索哩。说话工夫,场里一群鸡咯咯乱叫,小嘎子追上去救,他家的一只芦花公鸡已经溅着血死了……从此,嘎子不仅恨那个谢家小子,恨他们的花垛口、黑梢门,也恨他们家的老鹰。

  给爹娘说是没有用的。他需要自己想一个主意,而且要什么人也不知道。

  第一天,小嘎子没有想起什么主意。第二天,主意想起来了,他高兴得要命,可是白天玩得太厉害,晚上睡在那儿,睁开眼已经大天亮了。他打了自己两拳头,恨自己没有志气。第三天,他决定动手干,妈妈又叫他到姥姥家借东西,他叹了一口气,只有等到第四天……

  第四天的晚饭,小嘎子吃得最饱,也就是说,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糠饼子和榆叶汤。他抹抹嘴,对妈妈说:“妈,小堆儿叫我跟他就伴哩,我去了。”“明天可早点儿起来。”妈妈说,他连声在黑影里答应,摸了一件什么往口袋里一掖就出去了。他的开花鞋踢里踏拉的,“就是这个讨厌。”他心里想。

  浓墨一样的黑夜。小嘎子很快就走到了谢家的后门。“可不要碰见那条大黑狗。”这样一想,老像看见那条大黑狗闪着绿荧荧的眼要跳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肚子。“真是胆小鬼!”他骂了自己一句,又往前走。“要碰见人怎么办呢?”他又站住了。“不要紧,我就说找许大伯借东西。”这样想着,他就一闪身进了后院。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两排矮房:一排是碾棚、磨房,一排是长工屋和马棚,那几只大鹰就养在紧挨着马棚的一间闲屋里。这是小堆儿对他说的。小嘎子一走进来,长工把式的屋里全点着灯。“糟了,人还没有睡呢。”他几乎嚷出声来,怨自己来得早了。要是不性急就更好了。一阵心慌意乱,他就往黑影里钻,一钻就钻到磨房里。

  多么黑的磨房呀,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他蹲在磨道里,一时听见脚步声响,觉得有人要来套磨了;一时又觉得那个谢家小子站在黑影里说:“哈哈,我看见你在这儿藏着呢!”他的心老是怦怦地跳。“不要害怕!”他鼓励着自己,“只要等他们睡了觉,就能办事!”可是,时间是多么地长呵,简直比一年还长。他不断地把头伸出门外去看,终于对过小窗户上的灯光,一个个地灭了,好像合上了眼睛似的。他高兴得要命,现在只剩下那个鹰房的灯还亮着,只要这盏灯一灭,他就要立刻像小猫一样地蹿出去。嚓!嚓!这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可就是这盏灯古怪,它老是亮着。还听见里边不断地喊:“哆!哆!”“嘘!嘘!”小嘎子想:“莫不是我进门不小心,叫他们瞅见了吧?他们许是知道有人来偷鹰了吧?”小嘎子火烧火燎的,再也忍耐不住,就钻出磨房来。他迎着鹰房的门口一看,只见黄鹰站在架上,那养鹰把式跟它面对面不断地挥着手,“哆!哆!”地喊着,弄得那鹰不时地扑扑翅膀,咭咭地叫。嘎子不知道这就是“熬鹰”,要让它终夜不能合一合眼,要熬去它那在山野里养成的举翅万里的性格,为这有花有鸟的庭院服务。嘎子不知道这些,暗暗地骂那个养鹰把式:“你的精神头倒不小!天这么晚了,还逗着它玩呢!”他又想:“哼!你总不能不拉屎尿尿!”嘎子的胆也大了,这次他没有钻进磨房里去,就往碾盘上一蹲,这座碾棚正对着鹰房。

  夜静更深,斗转星转。不知熬了多长工夫,嘎子忽然惊醒,原来他也打起吨来。他揉揉眼,向鹰房一看,只见灯还亮着,可是已经没了人,也再没有那“哆!哆!”的喊声。“哈哈,你也困觉去了!”嘎子得意地想,摸摸口袋,轻轻跳下碾盘,就摄手摄脚地朝鹰房走去。一进门,就看见那六只大鹰,都栖在架上,脚上有一条红绸带子在架子上系着。它们用一只腿立着,蜷起一只爪托着嗉子。嘎子从口袋里摸出小镰,几天以前他就将木把卸掉,磨得飞快。现在他的计划就要实现了:要马上把鹰的脖子割断,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去睡觉。“先杀那只大家伙吧,也许就是它抓的小芦花鸡。”说着,就立刻伸手去抓。谁知脚尖踞得老高,还是够它不着。他就把墙角那只独凳搬过来,爬了上去。他原先想,抓住它,嚓地一刀,无非是像杀鸡一样,可有什么难的;谁知伸手一抓,那恶鹰脖子挺起,咭咭乱叫,爪子一扬,弄得小嘎子顺手流血。小嘎子费了好大事,才捉住它的脖子,那鹰的长翅在他怀里扑啦啦的,打得他的半边小脸生疼。小嘎子割断红绸带子,把小镰放进口袋,用两只手才将它结结实实地捉住。这时其余几只鹰也惊动起来,扑着翅膀怪叫,把窗台上那盏小油灯也扇灭了。“糟了!养鹰把式要进来可怎么办呀?”小嘎子心慌意乱,抱着鹰跳下凳子就跑。他在院里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开开后门,拼命地向田野里跑去……“就是你们追上来,我也不给活的!”小嘎子掏出小镰,一边跑一边割鹰脖子,割了好几刀,才把鹰往地上一惯,那鹰在夜色里霍地腾起好几丈高,又从半空中掉下来,满地扑啦啦地打旋。小嘎子听见谢家大院一片喧嚷,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枪声……

  这时,小嘎子觉得有无数追兵从后边赶来。有谢家的长工、养鹰把式,有看家护院的,还有谢家小子,他们全提着枪狠狠地追。他们的猎狗、大黑狗也伸着舌头在两边飞跑。嘎子越发跑得快了,不管方向,不管道路,不管庄稼地、柳子地,跌倒了又爬起来,他的一双小黑脚丫不停地向前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小嘎子听了听后边没有动静,脚步才放慢了。他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疼,有一只小脚丫也扎得难受,他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鞋早跑掉了。他坐在一棵小枣树下歇了一会儿。怎么办呢?回去吧,还脱得了爹的一场毒打吗?不又要爬到地下,去给那个混蛋小子磕头吗?不行,决不能回去。就是要饭,也不能回去。他站起来,_又向那黑茫茫的大野走去。

  走了很久,小嘎子下了一个土坡,忽然看到有许多星星在脚下闪动,原来是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可不能过河!”他想,“过去河,谁知道是什么地方呀,以后想回家也找不到路了。”他就顺着堤坡走,进了一个黑魆魆的村子。一进村子,小嘎子觉得又累又饿,渴得难受。他找到了一口水井,井上没有柳罐。他见旁边有一块大青石,就坐上去等着打水的人。这时虽然鸡声四起,可是村庄还在沉睡,四外没有一个人影。小嘎子坐着坐着,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妈妈现在干什么呢?小堆儿、小雪也看不见了,小雪的妈妈杨大妈也看不见了,她待自己多好呀。他哭了一阵,什么时候躺在石头上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

  小嘎子被人推醒的时候,己经大天亮了。他咕碌坐起来,揉揉眼睛,才看见是一个挑水的,穿着破棉袄,腰里束着褡,高高的个儿,满脸胡子,像父亲那么大的年纪,非常慈祥和善。那个人问他:“小患儿!你是哪里的呀?”

  “我,我是大周各庄的。”他瞪着小黑眼珠随机应变地说。

  “你怎么跑到了这儿?”

  “可不能说实话。”他心眼里想,就说,“我爹娶了个后娘,把我赶出来了。”他翻翻眼睛,看那人是不是相信。那人怜惜地叹了口气,小嘎子才放心了。

  等那人把水打上来,他立刻扒着桶鋬儿猛喝了一气,又觉着饿得难受,想要点吃的又张不开口,就说:“大叔!你们吃过饭没有?”

  “你还没有吃饭吧?”

  他点点头。那人就说:“你跟我来!”说过,挑起水桶在前面走,他低着头在后面跟着。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光着一只脚丫,只穿着一只鞋子。自己觉得好笑,就干脆脱下来用手提着。

  进了那花垛口大院,那人放下水桶,就把他领到长工屋里。又给他拿来几个红饼子,提了一壶水。小嘎子饱饱地吃了一顿。那人扫了扫炕,把条脏被子摊开,指着说:“这是我的铺,你睡吧!”说过,那人把门一关就走了。小嘎子躺在那儿,正在胡思乱想,只听窗外有人说话:“唉!这孩子真可怜!叫后娘赶出来,腿都跑肿了。”正是那人的声音。

  “老康!你认他做你的于小子吧!”另一个人说。

  那人嘿嘿笑了几声:“我老康可没这个福气!”

  从此以后,小嘎子就在这许家大院做了一名小做活的。不用说,这是老康向许家地主的求告。小嘎子白天喂猪,扫地,帮助长工们做各种杂活,晚上就挨着老康睡觉。由于老康对他十分疼爱,两人就如同父子一般。嘎子倒也觉得新鲜快活。却忽然有一天,小嘎子蒙着被子大哭起来,老康三番五次追问,他也不讲,原来有一件传闻刺疼了小嘎儿的心。这件传闻哄动了方圆几十里的村镇。听了这传闻的人,有人觉得新奇有趣,有人再也压不住自己的怒火,有人暗暗伤心流泪,悲叹着穷人不幸的命运。

  传说在40里外的凤凰堡村,出了一个强盗。这强盗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姓郭,生得聪明伶俐,胆大无比。有一天半夜,他越过了谢家大院一丈多高的围墙,杀死了谢家的黄鹰。这只黄鹰是谢家最心爱的宝贝,取名飞虎。这事情办得麻利干脆,连那些看家护院的都不知道。可是这孩子有一点儿失着,他丢下了一只小鞋、一把小镰,被谢家拣去。第二天谢家把他的父亲找来,桌上摆着两把鞭子,地上放着一桶冷水,向他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究竟把儿子窝藏到哪里,赶快交出;第二,将死鹰隆重安葬,要选茔地一座,做上等柏木棺材一口,刻墓碑一幢,雇响器四班,以及其他花费,概由姓郭的负担;第三,在安葬那天,要由这孩子的父亲,亲自披麻戴孝送往墓地。这孩子的父亲只是哭,说情愿变卖土地,再买一只好鹰赔给谢家。那谢香斋看他不肯答应,皮鞭蘸凉水,打得他死去活来,还说:“赔?这是南京一个大官买来送给我的,卖了你的皮你赔得起吗?”

  这孩子的父亲挨打不过,答应了头两个条件,惟独第三条就是不肯接受。一直打了好几个死,都用凉水喷过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最后这孩子的父亲大哭一场答应下了……风水先生选了墓地,择了“吉日”,给死鹰出殡下葬。出殡头一天,就在街中心搭起了一座高高的灵棚。出殡这天,四班鼓乐吹奏,死鹰用一匹蓝缎裹了,在柏木棺材里成殓。直闹到小晌午,这才响了三声火铳,开始起灵。那孩子的父亲,全身披麻戴孝,手里打着招魂幡,由两个看家护院的把式看着,走在死鹰前边。灵柩穿过大街,沿路还要设祭,让这孩子的父亲跪下磕头。“给你飞虎爷跪下磕个头吧!”谢香斋说。这孩子的父亲不肯,看家护院的就连推带搡,把他按在地上。一直闹到晌午大错,才将死鹰送到墓地埋了。据说,比庄稼人的坟头大好几倍。坟前还立了石碑,上面刻了一只大鹰,还刻了六个大字:“谢家飞虎之墓”。埋葬完了,这孩子的父亲已经昏倒在地,后来来了好多邻舍亲友,才将他抬回家去……

  在听到这段传闻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小嘎子心神不宁,他立志要永远永远和谢家势不两立,要迟迟早早为被污辱的父亲报仇。他曾经几次偷着要跑回家和仇人拼个死活,都被老康从半道上追回。不久,卢沟桥响起了炮声。又不久,那支戴着斗笠穿着草鞋的队伍就开到了冀中平原。人都说,这是好队伍,穷人的队伍,老康当了几个月的农会主席,就撇下小嘎子跟这支队伍走了。小嘎子也兴冲冲地跑到队伍里去,人家说他小,没有要他,小嘎子哭着回来。他又在这许家大院捱了两年,已经13岁了,个子长高了些,就又跑去哀求,队伍上还是嫌他小,他直哭了一个下午。这次他早已下定了决心:就是你打我、骂我,我也不走了,我赖也要赖上这支队伍。

  “小鬼,你还没枪高哩!”那个邓连长说。

  “我就长不大吗?”他翻翻眼说。

  “你走得动?看你多黄多瘦!”那个周指导员又说。

  “我要吃点儿好的,模样马上就变过来了。”

  连长、指导员哈哈大笑地说:“当八路军可是苦呀!你吃得了苦?”

  “你们受得了,我就受得了。你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们一步也拉不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祥。别人都叫我小嘎儿。”

  “唉!那就收下他吧。”

  从此小嘎子就背起了一把黄铜军号,穿起了那身小大氅似的军衣,走在这支队伍的行列里转战四方去了。生活虽然很苦很累,可是他走得很快活,唱得很快活,因为在他脚下,是一条崭新的路……

  这些事想起来就叫人心酸难过,可是又怎么能叫人忘得了呢?郭祥挥挥手,把那片扯碎的高粱叶子扔在车下。他心里想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想当初是多么凶恶,多么猖狂呵!简直就像是搬不动的大山似的;可是现在呢?你们的威风哪儿去?你们到底被推翻了,被踩到脚底下了!……想着,想着,不由地微笑起来。他望望天空,星星像也在对他微笑。

  “到了!”赶车的用鞭梢一指,“那就是凤凰堡!”

  车声在深夜,显得越发轻快,好像春夜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