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丝】
郭祥从纸窗上糊的小玻璃镜向外一望,见窗外站着一个个儿高高的美丽的女人。她约有三十左右年纪,一头丰茂的黑发,用酱紫色的卡子挽在脑后,脸色略显有些憔悴。她穿着黑色宽腿裤子,用白线和紫花线织成的小方格土布褂子。手里拿着鞋底子,一面低头做着活儿,一面柔声地说:“大妈,我想找你谈个事儿。”
“决进来说。”大妈热情地招呼着。
“谁在屋里呢?”
“你进来呀,跟他相相面就知道了。”大妈开着玩笑。
她红红脸走了进来。靠着隔扇门,瞅了瞅郭祥,说:“咦!这不是大兄弟吗?长得这么老高了!”她说着温顺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像是不好意思老瞅着别人似的。
郭祥一时想不起这个女人是谁。大妈说:“小嘎儿!你小时候还穿过她做的鞋呢,你就把她忘了?”
经大妈一提,郭祥这才猛然地想了起来。
“谁说我忘了?这是金丝嫂子。”他连忙遮掩着说,“娶她那天,看的人真多,一挤把我挤到桌子底下去了,气得我一挺腰儿,桌子就翻了,溅了她一身水,我还挨了我妈两巴掌哩!”
金丝笑了。
这金丝是郭祥的远门嫂嫂。她是凤凰堡有名的巧女,能织各种色样的花布,还能剪花、绣花,做各种花鞋、花帽。她赶集上庙,最爱看的也就是这些花布,跟那花鞋花帽上的花样儿。凡是那些好看的,秀气的,经她眼梢一过,就能记住。她那颗心整个地就像印满各种花卉的画页。因此,她出的那花样儿,也就格外新鲜别致,逗人喜爱。许多外村姑娘,常常跑几里地前来求她,她比比,想想,一剪就是好几份让她们带走。她18岁过门,丈夫郭云比她小四五岁,这使她很不如意。婆婆惟恐她走了,像亲闺女一样待她。她心软口软,别的话也说不出口来。有一夜,她摸着睡在身边的这个孩子,流着泪说:“我就拿你当亲兄弟看吧……”过了几年,郭云大了,八路军也过来了,郭云在村里当了青抗先的队长,她参加了妇女工作,两口子一齐人党,在一个屋子里举行了人党宣誓。这新的生活,新的斗争,竟使他们的爱情枯木逢春。不久,她动员郭云参加了八路军,要算是凤凰堡第一名“送郎上战场”的女子。在一些小事情上,她是那么绵软,可是在大事情上,她却能作出果断的决定。
几年后,郭云残废复员回来,参加了地方工作。后来担任了县抗联会的主任。隔长补短地家来,两口子过得很好,生了一个孩子。不料抗战胜利前夕,郭云在敌占区活动的时候被捕了。他坚强不屈,十分英勇。最后敌人使出了最残酷的手段,我们的这位年轻干部,就在一群日本狼狗的恶嗥里丧失了生命。这消息,对任何亲人该是多么沉重!而这个一向被认为是性格绵软的女子,在人面前,竟没洒过一滴眼泪。只是有一次,她趁婆婆孩子不在家,才悄悄钻到屋里,插起门来,整整哭了半日。有人发觉前去劝她,她在屋里洗了脸,拢了头,照照镜子,看看脸上没有一点儿泪痕,头上没有乱发,这才拿起针线活,开开门,安详地坐在那儿,装作做活的样子。
几年过去了。同志们——县干部们,村里的党员们,在闲谈中间,曾经透露出给她另找对象的意思。她总是脸红一红,笑一笑,也不答应。后来同志们批评她封建意识,她才说:婆婆年纪大了,年景又不好,她打算再织下几个布卖了,积攒下一些钱来,留给婆婆,好让这老年人不致挨饿。事情就这么一年年地拖了下来。因为她性子绵软,待人和善,村里烈属都喜欢接近她,党里也就分配她多做烈属方面的工作。她分的房子是地主谢清斋的,地方很宽绰,烈属中有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常常拿着活,到她家里来,跟她一起做活说笑。天气晚了,或是刮风下雨,她就留下她们跟自己做伴,她们像亲姐妹似的,一起用纺车声送走那风雨的长夜……
金丝靠着隔扇门站了一会儿,用眼扫扫大妈,见她忙不过来,就放下活儿,洗了洗手,赶过去帮助。大妈也不拦她。她包的这饺子另是一路:又小又巧,还绕着弯弯曲曲的花边。
“金丝!你找我要谈什么心事话呀?”大妈把身子靠向她亲切地问。
金丝的嘴唇发白,乎指也有些轻微的抖动:“我看他们又奓刺儿了!”
“谁?”
“还有谁!”金丝气愤地说,“谢清斋昨儿晚上跟我吵了一架,今天早起又吵了一架……他要不从那院里搬出去,我就搬出来!”
大妈脸上立时现出了怒容,把手里的饺子片一丢。
郭祥也睁大了眼睛,他要金丝详细谈谈。
“大兄弟,你出去多年,你不知道。”金丝说,“那年闹土改,村里看咱家是烈属,就把谢家的三间楼屋、三间东房分给了咱,指定谢清斋搬到村南头去。那谢清斋三天两头跟我说好的,要我答应他在东屋里先住几天,等村南那几间房修好了,马上搬走。我心想,住几天就住几天吧,心里一软就答应了,谁知道就把事情弄坏了……”
“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大妈瞅了金丝一眼。
“是,是该怪我!”金丝红了红脸,“人家欺负我,我就恨人家;人家低下了头,我就又可怜人家。谁知道日久天长,他反倒找起我的茬儿。那些闺女媳妇,都爱找我做活,闷了爱唱个歌儿曲儿。孩子们也爱到楼上去玩。那谢家婆娘就咬着牙偷偷地骂:‘一天价唱,不知道唱啥哩!唱得人脑瓜仁儿疼!’孩子们在楼上一跳着玩,她就瞪起那黑豆眼:‘跳吧,把楼板儿跳塌,摔死你,你就不跳了。’我生了气,就催他们搬家。那谢清斋就说:‘他金丝嫂子,你别跟她一样,那球攮的娘儿们就不懂事。你放心,我早晚得搬,谁叫我过去剥削人哩!’……他们就这么耍赖皮,死赖着不走!看起来这些东西,就是不能可怜!”
她把饺子抖抖索索地放在蓖帘上,又继续说:“谁知道朝鲜一起战事,他们那气儿就更粗了。以前是小声地说,现在是大声地骂,见我在院里晒干菜,就骂:‘他娘的,这么大院子,弄得没个插脚地方!’昨天,我搬梯子想到楼屋顶晒点儿干菜,不小心碰下了一块瓦,他一下就从屋里跳出来,指着我说:‘我问你:你住过楼屋没有?冬天,你不扫雪,冻得楼屋裂了大宽的缝;秋天,你登梯爬高,登碎楼上的瓦。平时你招来一大群王八蛋孩子,恨不得把楼板给我揭走。你睁开眼看看你住了几年,把这楼住成个啥样?你知道不知道楼屋是怎么个住法?’气得我在梯子上直打哆嗦。我可向来没生过这么大气,我说:‘你知道是怎么个住法,你怎么不搬进来住呢?’他一连冷笑了几声,说:‘不住?是不到时候。到时候,你看我住不住!我不住,说不定还有人爬在地上磕头,求我去住咧。你这个娘儿们说话可别说绝了,这个世界可不大平和!’我说:‘不平和你敢怎么的?’他嘿嘿一笑说:‘那就骑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吧!’我说:‘走着瞧就走着瞧!’……”
大妈脸色发青,也不插话,一个劲地听着。
“这是昨天下晚的事情。”金丝接着说,“今天早起,我就听院里那个谢家婆娘说:‘伢不收拾咱收拾,横竖过不了几天,咱不就搬进去了!’过了不大会儿,我就看见谢清斋拌了一小桶石灰,手里提着,就来勾这楼屋的墙缝子。我就走出去说:‘谢清斋!你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他说:‘你把这楼住成了这样,我来收拾收拾,怎么算欺负你?’我看他还不停手,就一把夺过他的灰桶子说:‘这楼屋是我的,用不着你拾掇!要这么着,连东屋你也给我腾了,这也是我分的,不能叫你白住!’他把袖子一挽:‘你的?这房明明是经我爷儿们的手盖的,怎么就成了你的?你不斗我第二次,这房就不是你的!’那谢家婆娘也跳出来,指着我的脸说:‘你的!你的!你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哩!我问你,你男人是怎么死的?他要不丧良心,他就不能叫狗啃了。你还不知道是井里死河里死哩!’……”
金丝气得嘴唇都白了。一双手哆哆嗦嗦的,连饺子馅都装不进去了。
“要造反了!”大伯忍不住说。
“造反?”大乱把烧火棍一晃,“我他妈把他们全嘟嘟了。”
大妈沉思半晌,转向大伯,决断地说:“你去,把小契找来!把整个情况研究一下。”
大伯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把烟袋往腰里一掖,就蹶蹶地走了。
郭祥也把谢清斋昨天抢夺小红箱子的事告诉了大妈。
大妈点了点头,说:“我看他是先向孤儿寡妇开刀!”
正说着话,只听窗外有人唱道: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在胸怀……
接着,一个人头戴破草帽,下身只穿着一个小裤衩,光着两条长腿,带着两脚稀泥,一只手拎着鱼网,一只手提着两条黑鲇鱼走了进来。他把鱼网往门口一丢,用京戏的道白说道:“末将参见元帅,不知有何吩咐?”
他一抬头看见郭祥,嘿嘿一笑:“侄子,我一大早起就听说你回来啦。我想捞两条小鱼儿,咱爷儿俩喝两盅儿!刚下上网,忽听圣旨到,就把我给提溜来啦。”他眨巴着一双快乐的红眼睛,“你瞧,这两条黑鲇鱼可不怎么太好。”
“小契,”大妈打断他的话,“你这个治安员是干什么吃的!一天价打鱼,养鸟,喝酒,村里发生的事儿,你知道不?”
小契噗嗵把鱼撒在水缸里,见炕上有一盒“大婴孩”烟,拿过来就抽。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放心吧,情况掌握着哩!”
“最近有什么情况?”
“有谣言。”
“嘎子,”大妈说,“你把笔掏出来给我记记。”
小契抽了一大口烟,坐在炕上,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本本,瞧了瞧说:“这谣言有四句:走了口上口,来了天上天,五洋闹中华,九女守一男。”
大妈寻思了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瞧,”小契用手指头从水碗里蘸了点水,在桌上画道,“这‘口上口’,不是个日’字吗?两个天字对着头,是个‘美’字。就是说:日本人走了,美国人就要过来了,要打世界大战!——金丝,给我找块破布,我擦擦脚!”
金丝找了块破布撂给他,插嘴说:“哼,他们就是盼望着美国哩!”
“这是不是谢清斋说的?”大妈问。
“还没弄清。”小契说,“反正不是他说的,就是一贯道王老元说的。”
“没弄清的,单另写在一张纸上。”大妈嘱咐着郭祥。“还有什么?”
“还有谣言说:五星红旗是代表黑夜,星星不能见太阳,太阳一出,星星就完了。”
“谢清斋还夺了胜利果实没有?”
“有,有。”小契答道,“前天谢家婆拿走刘二奶奶的一个簸箕,大前天拿走桂金家的一个笸箩。她还说:‘我那东酉,除了我那二毛皮袄分给了谁我不知道,我那桌椅板凳,犁耢锄耙,就是粪叉子在谁家,我都知道。你现在不给我,你以后得敲锣打鼓给我送回来,我还不定要不要哩!’……另外,谢清斋还到了富农李建章家。”
“他搞什么来?”
“他半夜到了李建章家,把门一插,对李建章说:‘现在形势不同了,美国有好几百万大军开到了朝鲜,说话就进来了。今天盼,明大盼,这一天总算盼来了。我对你说,咱们可是一个阶级,以后要多联络联络。’还说:‘这几年可把我愁死了,他娘的,人走了赖时气,连屎壳螂落到头上还鳌人哩!共产党一天价讲为人民服务,什么为人民服务?我看他对咱就是一党专政!’”
“他算说对了。我们就是要专他的政!”大妈冷笑了一声,“你是怎么听来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小契眨巴着因长期熬夜变成的红眼睛,得意地望着大家。他把那“大婴孩”烟又燃着了一支:“我给你们说,那个当过上匪的张小孬,也奓刺儿了。大前天,他砍了许老秀一棵小树。许老秀把他扭住,问他:‘你为什么砍我的小树?’你猜这老土匪说什么?他说:‘砍你鸡蛋粗一棵小树算什么?赶到这年头儿了,要搁过去,房子也敢给你点了。’我己经让民兵把他送到县里。他在路上还说:‘他妈的,这群干部一天想弄咱,等以后变了天,都在咱手心里捏着哩!’另外,那个翟水泡胆子也大了……”
“哪个翟水泡?”郭祥问。
“就是在梅花渡炮楼上的那个翟水泡。”小契答道,“那小子当伪军小队长,见了老百姓,一巴掌下去,打得人顺嘴流血。他押着老百姓修汽车路,腰里掖着鞭子,打得老百姓爹妈乱叫。最近他在大街上公开说:‘搞个女人也算犯法,这是啥鸡巴年月!等着吧,等以后,老子随手抽出个金条,要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娘儿们有的是!都给我在那儿摆着哩。’”
“你听听!”大妈扫了大家一眼,“刚刚闻见一股潮气儿,这些乌龟王八、虾兵蟹将都出笼了。要让美国人过来,他们不把天给你戳塌!”
“嫂子,首先你这个脑瓜就保不住!”小契指着大妈嘻嘻笑着,好像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他们要过来,头一个杀头的是你,第一个就是我。这一点我心眼里清楚!”他搓着两只泥脚,脸色严肃起来。
“光杀你们俩吗?”金丝涨红着脸说,“我看咱凤凰堡大伙儿的头都保不住!他们连不懂事的小孩儿都恨死了。小孩儿们在我院里玩儿,那谢家婆就说:‘等我家家骧回来,这些小鸡巴孩儿也不能留,你瞧一个个的德性!都是共产党的种子!’”
“他们想砍我的头么,”大妈梗梗脖子,轮了大伙一眼,“我看不那么容易!日本人在这儿,我这头值十万;等美国人来了,你瞧着,我还得让他们给我涨价!”
“妈,再打仗我可不当通讯员了,我得扛机关枪去!”大乱插嘴说。
大妈没有理他,兴奋地立起身来,只顾说自己的:“你瞧,那些地主、恶霸、国民党、帝国主义烂杂碎,对咱多不满意!骂咱们清算了他,斗争了他,可是早先咱并没有清算他、斗争他,他对咱们讲客气吗?你就说嘎子他爹,那个老实头儿,早先斗争了他家什么?清算了他家什么?他们是怎么对待他的?再说我,我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儿,弄到他家,我斗了他什么?分了他什么?他是怎么对待我的?……”她缓了缓气,把手一挥:“他们越讨厌斗争,我这人就怪,我是越爱斗争。一说斗争,我就来了精神!别看我这弱帮子,斗起来,熬个十个八个通夜,走个七八十里地,也觉着没什么问题!……金丝!饺子下锅!”
锅里水已经开了,滚得咯荡荡的。
大妈说:“小契,金丝,你们俩都别走了。把嘎子妈也请来,都在这儿吃。咱们一边吃,再讨论讨论,集中集中。现在支部书记不在家,他到保定找工作去了。我的意思是,咱们讨论以后,我就去找村长,看是把谢清斋送到县司法科,还是在村里处理。反正这几天他夺的果实,得让他全吐出来,还得让他承认错误。他占金丝的东房,叫他马上搬出去!”
郭祥说:“大妈,我听你指挥!你看我干点什么?”
“你什么也别干。”大妈说,“你好好歇两天!你家那房也该拾掇一下。我让你大伯给你帮忙!”
郭祥笑着说:“我就没有发言权了?”
“不,不,”大妈比个射击姿势,“等美国人过来,你用这个去发言!”
金丝说:“我得家去一趟,家里已经做上饭了。”
“算了!你总是这么客气!”大妈说。
“你瞧我!”小契眨巴着红眼睛,“我一进门儿,就没想走。对了!我那儿还有半瓶酒呢!”
大妈一拍手说:“好,土改时候,咱们还在一块儿喝了一回齐心酒哩!今天咱们再喝它一回!”
小契跳下炕,唱着小戏拿酒去了。
郭祥的母亲正在家里给儿子包饺子,被大乱不容分说一路拖了来,还沾着两手面。
不一时,蓖帘上那一行行新月形的小饺,绕着花边儿的小饺,就被金丝的巧手,推到正翻滚着的大锅里。它们不大会儿就漂浮起来,像一尾尾的鱼儿……
喝酒中间,大伯只是望着人笑,桌上切开的咸鸡蛋,一牙儿也舍不得吃。大妈趁人不在意,就往他碗里夹了两块。郭祥眼尖,用筷子指着大妈笑着说:“大妈,我这才看出来,你那会儿说的话都是假的,最疼大伯的还是你呀!”
“你不知道,嘎子,他这人傻,别人要不结记着,他就吃不到嘴里。”
大妈说着,温柔地笑了。
【第六章 村长】
真真是一场热闹的聚会。小契喝醉了,郭祥和大乱把他搀回家去。大妈心里有事,锅碗也顾不得刷洗,就动身去找村长。
这村长名叫李能,识字不多,但很有才干。人说:“不怕事儿难办,只要李能的眼珠儿转一转。”他生着一双大眼,那滴溜溜的眼仁一转,就来了主意。上面下来什么工作,他都布置得头头是道,常常是最先完成;还能把工作经验,一套一套地汇报到区县里去。特别是他说话和气,对上对下,人缘全很好,因此在区县干部和村里群众中,他都很有威信。人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大能人”,说他跳到井里,也能找出个干地方儿。
据老年人说,他原籍不是凤凰堡人。是他爹逃荒用一条扁担把他挑来的。乍来时,他和父母就住在村东头的小庙里,靠讨饭过日子。后来他爹在谢家扛了长活,也就在这里落了户。他爹是一个极有心计舍命苦干的人,看扛长活实在落不下钱,就辞去了长活,白天打短儿,夜间编柳罐。每进来一文钱都捏得汗淋淋的。日久天长,竟买了几亩地。有了地,他心气儿更高了,家规也更严了。全家大小,白天下地里干活,黑间编柳罐,一年到头,只睡半宿觉。打下粮食,大部存起来,一年四季不是粗糠就是细糠。直到大年初一早上,才能吃一顿净粮食面做成的悖悖。这样经过20年的苦拽,就零零星星置买了十五六亩地,勉强成为凤凰堡的一个中农。
可是李能一家已经筋疲力尽,李能的母亲像一个耗尽灯油的干捻子似地去世了。这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谢家露出口风,要李能的爹把邻近谢家的一部分土地转卖给谢家。这事真如同晴天霹雳,李能的爹死也不肯答应。谁知几天过后,半夜里突然来了一帮土匪,把李能绑架走了。李能的爹哭了几天几夜,才忍痛卖了十几亩地,把李能赎回。李能的爹从此变得半疯半傻,一天傻坐着,也不做活,也不说话,痴呆呆的。不久,他腰里又生了一个疮。请医抓药,剩下的几亩地不到半年就踢蹬光了,最后,人扶着他在卖契上画押的时候,他咽了气……
父亲的死,使李能对谢家非常仇恨,但又无可奈何。眼前黑茫茫的,看不见一丝出路。七七事变前几年,地主剥削农民还有一种很厉害的方式,就是贩卖料面(海洛因的俗称,是鸦片一类的麻醉剂。)。只要抽上它,用不了多久,就会倾家荡产,乖乖地把土地交到地主手里。李能竟跳到了这个陷阱。不久,就把仅剩下的两间房子典押给谢家,又住到当年全家逃难住过的小庙里去了。瘦得皮包着骨头,披着破衣褴片,人不人,鬼不鬼,情景十分可怜。
直到八路军过来,强迫这些不幸的人把料面瘾戒掉,这才将李能挽救过来。大妈常常劝导他,分配他做一些抗日工作。抗日后期,他就已经是村里很顶事的民兵。不过他最出色的表现,还要算参加土地改革的斗争。
在那些日子,他仿佛突然有了用不完的精力,样样走在前面,表现得非常勇敢。那谢家也像其他地主一样狡猾,他们很早就听到了风声。一切值钱的东西,都埋的埋了,藏的藏了。农民们除了土地和笨重的农具外,几乎没有落到什么东西,所以又来了一次复查。在复查期间,李能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铁钎,领着贫农团的人们,在谢家的屋里屋外,宅前宅后,向地下探寻着藏东西的地方。结果地主的夹壁墙被发现了,秘密的地窖也被发现了,找出了谢家不少的贵重衣物、用具。
可是谢家的白银和元宝却一直没有找到。村里的贫农们都很焦急。李能饭也吃不下去,整日整夜地在谢家院子里转游着,用铁钎将屋里屋外的地探遍了,还是没有结果。在人们已经失望的时候,李能灵活的大眼忽然发现,庭院里的一棵丁香树,有几片黄叶飘落下来。这正是六月天,为什么树上有了黄叶?仔细一看,树叶干巴巴的,像是移动过的样子。李能的眼珠一转,果断地说:“刨这个地方!”贫农团的人们动手一刨,把树移开,果然发现了一个半人多高的大瓮,一打开,是满满一瓮亮锃锃的白洋和元宝。这是凤凰堡贫农团一个很大的胜利。从这时起,村里的贫农们对李能非常敬服。土改以后不久,李能就同其他一些积极分子参加了党的队伍。接着,又当选了这村的武委会主任。
经过土改,李能分了七八亩好地和一个小院,又娶了一个寡妇,还带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子。从此就结束了他那段悲惨的生活。过了几年,孩子长大了,劳动力又不缺,日子就一年好过一年。也就从这时候,他父亲当年那发家致富的灵魂又在他的身上复活了。但是,比起他父亲来,他是多么聪明的人哪!他睁着一双精明无比的眼睛,察看着他的周围,在这世界上探寻着一切可以找到的轻巧的门路。
有一天,他在街上闲坐,从人们的闲谈里,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人们说,邻村里有一家张姓兄弟,因为不和分家了。分家以后,哥哥为了表示对分家不公的气忿,新盖了三间北屋,屋子的拱门上修了很好看的塑花。塑的是两枝大仙桃,红嘴绿叶,人人称赞。兄弟媳妇气不过,就怂恿丈夫也盖了三间房,跟哥哥那三间遥遥相对,并且赌气要找一个能工巧匠,做出更好的塑花来,压倒对方。房子盖好了,可是还没有找到塑花的人。因为哥哥门上的塑花,是方圆三五十里闻名的巧匠做的,再也没有人敢和他相比。李能听了,心里暗暗盘算,什么都是人做的,不妨试试。
于是,他就到了那张家弟弟的家里,自称在大地方学过这行手艺,不做便罢,要做出来,如果盖不过对方,就一个钱不要。就这样把活接过来了。可是不要说雕塑,他连平常的泥水匠也没有做过。他就借口做准备,用了几天工夫,跑了十几个村子,凡是拱门上有塑花的,他都站下来细看。回到家里,就倒在炕上,闭着眼苦苦地揣摩。开工了,他就到了张家门上,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直做了半个月,简直不成个体统。张家弟弟急了,他说:“你别急,常言说‘慢工出细活’,你这房子不是住了一辈子就不住了,将来传到孩子手里,也得叫他们看了高兴。”这样,他整整做了33天,才做成了。张家弟弟一看,这拱门周遭,被五颜六色的花朵快包严了,一眼看去,真是华丽非凡。村里不少人闹哄哄地挤在门前指点观看。这李能当场指给主人说:“常说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这些花鸟都有个讲究。你看,这上面是凤凰戏牡丹,这就叫‘花开富贵’;这两边是菊花,‘菊’和‘举’同音,这就叫‘举家欢庆’;还有这下面,是笨鸟口衔莲花,为什么单塑个笨鸟?这也是取它的音,叫‘辈辈连生’……”
大家看着,尤其对那一嘟噜葡萄,感到有趣。那都是小孩玩的玻璃球嵌上去的,葡萄叶上还翘着用细铁丝做成的葡萄须,看去像真的一样。大家不由得称赞起来。他笑了一笑说:“这都不算什么,还有一个地方,你们没有看到。”他指了指门框,原来门框上摆着两小筒干电池。他一通电,忽然那风凰的眼珠闪闪地亮起来,原来那里镶嵌着一个手电筒的小电灯泡儿。大家齐声叫起好来。主人夫妇眼花缭乱,笑得合不拢嘴儿。他们的愿望实现了,终于压倒了他们的哥哥。对于邻村这位素昧平生的巧匠,真是说不尽的崇敬和感激,大大宴请了他一番。席间又提出要跟他结为异姓兄弟。这使李能感到突然。不答应吧,捱不过面子;答应了吧,还怎么张口要工钱呢?但他那滴溜溜的眼珠一转,马上答应了。过了一个月,他借口要做一个小本买卖,要他的盟弟添个本儿。结果他这盟弟给了他大约比工资多一倍的钱。——这就是李能独立决定生活道路时的第一个成功。
这个成功,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小的勇气。谁家的水捅漏了,他也敢答应换底;谁家的铁锅破了,他也敢答应修补;谁家的铜锁老旧得不管用了,他也能抠抠搜搜地给你修好。时间不长,他竟成了许多职业的大胆尝试者,因为他心灵手巧,竟是无往不胜。也就从这时,他得到了“大能人”的声名。
解放战争正炽热的时候,这地方,机关、部队、老百姓以及过路客商很多,可是飞龙镇只有一家车子铺,真是应接不暇。李能看准了这个机会,到车子铺喝了两次水,抽了一次烟,经过短期地观察研究,购置了些零件,就在飞龙镇这交通要道上挂起了“李能车子铺”的招牌。当天下晚,就有人推来了一辆车子,一进来就说:“喂,掌柜的,你骑骑我这车子,看看有什么毛病?”这真让李能挠头,因为他从来没骑过车,但他仍平静地不慌不忙地打喜诨说:“咳,您太客气了!您就说吧,我给你快点修好,你好上路。”幸亏那个人没有坚持原来的方案。谁知第二天一大早起,就有人推来一辆车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牌号。他心里惊讶,肚里为难,眼珠一转,张口要了一个大价,要一口袋米,还起码要五天时间。谁知车主都一一答应下来。车主走了,他把车子卸开,面对着好多小零件,干瞪眼,就是找不到毛病。他一天一夜没睡觉,终于发现是干斤磨损了,就到别的车子铺讨了一个换上——就把那一口袋小米揪过来了。
那时候,国民党继日寇之后,对根据地进行了严密封锁,就是买一两煤油,一盒洋火,一包牙粉都很困难。这时,城乡的商人小贩,往往用各种方式把货物偷运出来,获取厚利。尤其是染料,要弄出一筒来,就能赚好几倍的价钱。李能的注意力又转移了。他把车子铺换下来的破旧零件,整成了一辆虽然难看但却很牢固的车子,就投身到这个带危险性的行业里去。他把染料装到车子的轮胎里,在大道上呜呜飞驰。这新的职业,带给他最大的成功,使他觉得他以往从事的那些“小勾当”,简直是一个可笑的笨汉的做法。
平津解放,大军南下,村长和支部书记都调去开辟新的地区了。这时李能就担任了村长。随着大城市的解放,李能面前展开了更广阔的天地。他来往于北京、天津、保定之间,有时贩运布匹,有时贩运铁器,有时驮来一些破旧衣服、布头子,在集上出卖,赚了不少的钱。时间不长,他已经置买了一辆胶轮大车,一匹大黑骡子,成为凤凰堡日子最红火的一家。
大妈匆匆走着。李能的家住在街东头,并不算远,不一时就来到了。这是一个大黑梢门,门前停着一挂崭新的大车,一个精干结实的小伙子,正端着半簸箕高粱给那匹大黑骡子加料,好像要走远路的样子。 “小锁!”大妈招呼了一声。 小伙子转过头来,他在太阳地里晒得满头是汗。大妈问:“你爹在家不?”
“在哩!”那小伙子向家里摆了摆头,“可是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大妈顾不得细问,就走进院里。她好久没有来了,没想到院子有这么大的改变。她惊讶得几乎叫出声来。那正房东西间,都换上了明光瓦亮的大玻璃窗。从玻璃窗里,可以看见雪白的蚊帐。门上垂着竹帘。门口两边,一左一右摆着两大盆夹竹桃,开得红艳艳的。西边是一溜牲口棚,换了一个大青石槽,槽上拴着一个小骡驹。鸡窝也修得非常考究,还有两扇小木门。就是墙角里那堆煤,你都不可能看到主人有一点马虎。大块放在下面,中溜块在中间,小块摆在顶上,堆成了很整齐的宝塔形。特别使大妈惊讶的,这整个小院的地,平展展,光溜溜,竟同城里的洋灰地一模一样,不知主人是怎么搞的。
“他大哥在家吗?”大妈叫了一声。
“在,在,”只听门里一阵响动,竹帘一扬,走出一个身穿洁白裤褂的中年人来,正攥着一张葱花油饼吃着,两只手油晃晃的。他笑嘻嘻地随口谦让着:“婶子,你里边吃点儿?”话虽这么说,但他却把门挡了个严,惟恐大妈再跨进一步。
大妈斜了他一眼说:“你这院子拾掇得好漂亮呀!”
“嘿,什么物件都在人收拾。”他满意地笑了一笑,“其实并没有花几个钱!你就比如这烧了一冬的炉灰,你们怕都扔了,我是一小撮也没抛撒。你瞧这地,就是用炉灰搀上石灰砸的。你跟大津、北京那洋灰地比比,我看也不在以下。刮起风来,连一点儿尘土都没有。你再比如……”
“他大哥,我找你打算商量点事儿。”大妈打断他的话说。
“咳,真不凑巧。”他皱皱眉为难地说,“我马上就得赶路!”
“你要到哪儿去?”
“到山里去。”
“到山里干什么?”
“唉呀,我的婶子,你怎么越过越糊涂了?”他把最后一块油饼塞到嘴里,“你算算再呆几天是什么日子?……连八月十五你都忘了?我得赶紧去拉一趟鲜货。”
“你明天赶早动身不行?”
“老天爷,你算算有多远哪!”李能扳着他那油晃晃的指头,“这儿离易县山边子,足有200里路。来回400挂零。今天傍黑,我得赶到梅花渡过河,明天这档子还不知道能不能赶到。办了货,马上往回返,怕还赶不上飞龙镇的大集哩!”
“你就不会让小锁去?”
“他?秤高秤低,还看得出来;要说办鲜货他就不懂眼了。常说,‘有同行的货,没有同行的利’。年前我让他到山里拉核桃,争点儿没把我气死。人家跟他一样拉了一车,就比他多挣了半口袋小米!再说,他还有他的事。我让他今天就得赶到保定,去弄一批镰刀回来,眼下正秋收,这也不能误了。”
大妈有些生气,但竭力忍住说:“这么说,村里天塌下来,你也不管了?”
这李能异常机灵,听大妈口气不对,眼珠一转,连忙说:“好,好,你就简单地说一说。”他又回过头去:“小锁妈!油瓶挂到车上了吗?”
“还没有哩。”竹帘里有人应声答道。
“你是死人吗?屁大一点儿事也得我结记着!”
屋里人低声低气嘟嚷着:“人家正刷碗呢。”
“刷碗,我们起身了,你不会刷吗?你办事有没有一点儿计划?”他向屋里不满地斜了一眼。
屋里走出一个脸孔黄瘦的女人,也顾不得跟大妈打招呼,在牲口棚里找出一个黑瓷油瓶,提着到梢门外面去了。
“多膏点儿油!”李能在后面大声说,“来回几百里,拉上千斤货,不是闹着玩的!”
当——当——屋里传出很好听的自鸣钟的声音。
“两点了。”李能搓了搓手,对着大妈,“你说,你说。”
大妈不耐烦地从口袋里取出郭祥帮她写的纸片,递给李能:“你看看吧!”
李能皱着眉头看了几行。
“这是谁写的呀!这个乱劲!”他撇了撇嘴,“一个笸箩,一个簸箕,一个小红箱子,一个……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妈说,“这是地主夺咱们群众的胜利果实。人家听说美国出兵朝鲜,又骑到我们头上来拉屎了,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有这祥的事?”李能怀疑地说,“我看他们不敢!”
“怎么,你还不相信吗?”大妈接着把谢清斋这两天的猖狂活动说了个大概。
“他妈的!”李能骂了一句,“那谢清斋刚才还来我这里说,金丝和一群妇女,天天骂他。还故意把楼房碰坏来气他。他好心好意帮她收拾,金丝劈头给了他两脖子拐,打得他膀扇子都拾不起来了。”
“依我看,这不是小事儿,咱们得赶快处理!”大妈说。
“对,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反水。”李能也说。
大妈这才显出欢喜的样子,说:“那好。咱马上去找小契他们,开个支委会,今天下晚就把这事办了。”
“这,这……”李能的大眼珠来回乱动。
这时,小锁走进来说:“爹,倒是还走不走?刚才老亨的大车已经过去了!”
“他怎么不等等我?”李能着急地问。
“他说再晚就赶不到梅花渡了。”
“这小子抓得真紧。”李能骂了一句,接着对大妈说,“就这样吧,婶子,你也别心急。咱们当领导的,重要的是掌握原则,不能听见风就是雨。等我回来,把事实调查一下再处理吧!”
李能说着就往外走。
这时大妈再也忍不住了。
“李能!你停一停。”说着,她赶了上去,“要像这样,我就有意见。”
“什么意见?”李能在梢门洞里停住脚步。
“我看人不要太顾自己了。”她愤愤地说。
“你说谁净顾自己?”李能也激怒了,“我比谁参加工作也晚不了多少,别这么教训我!”他瞪着鼓鼓的大眼睛,“我1939年就当民兵,提着脑袋干革命是为了自己?土改时候,我十天半月地不合眼,这是为了自己?请问,那谢家的大大小小300多个包袱,是谁领着找出来的?那一大瓮白花花的大洋和大元宝是淮找出来的?带头的是我,得罪人的是我,可是我比谁多分了一指甲的东西?……”
“你没有多分,是支部对你抓得紧。”大妈也分毫不让地说,“你没有把谢清斋的狐皮袍子抱到你家里吗?依着你,金丝住的楼屋也得归你……”
“我没时间跟你争论!”他气昂昂地跳上了车,“现在革命成功了,自己想点生活,我看也算不了什么错误。”他向小锁把手一摆:“快走!”
小锁把鞭一扬,鞭声清脆地响了一声,车走动了。
不一时,大车就走到村中间了,车上又传过来李能的喊声:“小锁妈!你好好结记着小骡驹,可不能给我饿瘦了。”
接着,在大路上,扬起一片浓重的灰尘。
【第七章 地主】
大妈站了好半晌,才呆呆地走开。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大黑梢门,不由地腾起一种厌恶的情感。
她心里又是生气,又是难过。刚才来的时候,她是多么兴奋呵,她满心企待着,李能会把她接在小屋里,关起门来,开始一场低声的亲切的交谈,然后筹思一个巧妙的对策。在过去艰难的年月里,每当敌情严重的时候,或者是上级布置下一件重要任务,在灯光暗淡的小屋里,在夜色迷蒙的庄稼地,有过多少这样的交谈呵;尽管有时争得面红耳赤,可这是同志间才有的那种亲密、坦白和随便的谈话呀。而今天,她在李能的台阶前站了半天,竟连一句热情的话都没有,连往屋里让一让都不敢张口……他究竟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她抬头望望,太阳已经偏西了,柳树上一树蝉声,叫得人心烦。她现在去找谁呢?自从老支书和老村长这两个凤凰堡的“顶梁柱”南下之后,村里的党支部只剩下五个支部委员:新任的支部书记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老好子”,怕得罪人,在支部发生争论时,常常是模棱两可,摇摆不定。大军渡江前,调南下干部,他也不愿去;胜利后,他听到出去的人当了县区干部,又后悔不及,现在跑到城里找他的老战友“找工作”去了。再就是村长李能,已经觉得担任村里的工作,对他的发家致富是一个妨碍。还有一个是青年团支部书记,出外办事还没回来,剩下的就是小契和她了。在村里发生了严重的敌情,地主阶级和一切封建渣滓们又蠢蠢欲动的时候,连支部委员们也召集不起来,大妈的心里怎么会不着急呢?她感觉到,胜利了,和平了,乡村的工作反而不如在战争的年月里来得顺手。
“问题一定要解决,决不能让谢清斋他们奓刺儿!”
大妈这样想着,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擦擦脸上的汗,就往小契家里走去。
小契住在老村北,紧巴着村边儿。这是一个十分破旧的院落,说它破旧,还不如说是滑稽,你就是走过几个省,也难看到这样的地方。院子里的几面墙都没有了,可是惟独那个砖门楼却好端端地立在那儿。仿佛向人表示:“既然我的主人把我留在这儿,我只好听命;至于你们,客人们,你们爱怎么进来,那就一切悉听尊便。”原来,这也是分地主的一座院落,三面都是砖墙。几年前,小契已经故去的妻子建议养猪,没有砖垒圈,小契就把墙拆了一个豁口,打算日后补上。谁知这个盖房砖不够了要借50,那个要垒鸡窝没有砖要借30,既然墙拆开了,小契也就一律慷慨答应。这样,渐渐墙拆光了,就只剩下那座孤零零的被遗忘了的门楼,成为小契家最独特的标志。 大妈向院子里一看,里面也乱得厉害。墙角里堆着断了把儿的木锨,破了的犁铧,剩了两股的三股叉等等杂物。窗台上堆着男人、女人和小孩的破鞋,还有几个长了一层红锈的臭了的手榴弹。房檐下垂挂着山药干、破鱼网和十几张野兔皮。
大妈看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走进院子。
“小契!”大妈叫了一声。
听听没有动静。她料想小契酒还没醒,就推开了屋门。到里间屋一看,见小契果然四角八叉地在炕上仰着,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着呢。他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也拱在他的胳肢窝底下睡着了。
大妈看着这屋子,真是要多乱有多乱。两个大立柜,一高一矮,完全是缺乏计算地并排摆着。立柜的一个铜环上挂着一面孩子玩的小鼓,另一个铜环上,是小鼓的近邻——一个大葫芦,里面装着一只刚长起茸毛的小鸡儿,叫人怎么也想不到它们会摆在一起。绳子上搭满了衣服,七长八短地拖拖着。墙角里有一个没有靠背的罗圈椅,上面堆的也是衣服,羊皮袄的一条袖子搭到地上。墙上挂着一条车子带,顶棚上挂着两个粉纸糊的灯笼,一盏提灯。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天地中,还有一架漂亮的穿衣镜,蒙满了灰尘,它鹤立鸡群地站在那儿,仿佛满含委屈地抱怨主人没有根据它的身价给以特别的优待。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好像悄悄地说:“主人哪,只要你稍稍地调整一下,我们就可以各得其所了。”可是在搭衣服的绳子上挂着的笼子里,有两只俊俏的白玉鸟,却毫不介意地轻灵和谐地歌唱着。好像说:“算了,算了,你们还是多多谅解一下主人的具体困难吧,当然,主人习惯上的缺点也是不可否认的……”
“唉,家里没个人儿就是不行。”大妈又叹了口气,坐在炕沿上去推小契,“醒醒!醒醒!”
“嗳!……咱爷儿们多年不见了,再喝两盅!”小契迷迷糊糊地说。
大妈又推了他一把:“这个混球儿!你睁睁眼!”
小契睁了几睁,才把那双红眼睁开。
“我还当是嘎子呢!”他噗哧笑了。
说着一骨碌坐起来,揉了揉眼,关切地问:“你到大能人那儿去了没有?” “别提了。”大妈生气地说,“他不管。”
“为什么不管?”
“他正急着做他的买卖呢!”
“哼,我早看他跟咱不一心了!”小契跳下炕来,“走!他不管,咱们管!”说着往外就走。
“看你慌的!”大妈指着他说,“你要到哪儿去?”
“到谢家去呀!”
“你就光着膀子去?”
小契嘿嘿儿一笑,跑到院里,从水缸里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下了半瓢。又了两大瓢水,弯下腰往头上哗哗一浇,水淋淋地跑回屋里,看也不看,从绳上揪下一件衣服就擦,边擦边说:“真痛快!这个酒劲儿一点儿也没有了。嫂子,走吧。”
大妈移过一个油腻腻的枕头,让孩子枕好,又扯过被角儿给他搭上小肚子,两个人就走了出去。
“嫂子,”小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着,要不要喊两个民兵来压压阵势儿!”
“不用。”大妈望着小契,高兴地一笑,“有你保镳就行了。”
大妈心情愉快,刚才的闷气一扫而光,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院子。
当他们走出这个孤零零站着的门楼时,大妈回头望了一眼,叹口气说:“小契,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这声音沉重而又温婉,在大妈平常的讲话里,很少听到这样的调子。
小契疑惑不解地说:“嫂子,你说调查就调查,说斗争就斗争,我怎么不听你的话呢?”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大妈摇摇头,边走边说,“你瞧瞧你这屋子、院子!猪窝似的,你都不兴拾掇拾掇!”
“我没有工夫儿。”小契说,“党里让我担任治安委员,一到黑间,我就睡不踏实,老怕出事儿。这儿转转,那儿蹲蹲,就到后半夜了。”
“白天呢?白天你做什么?” “白天……”
“又去抓鱼、捞虾、打小牲口去了,是不?”
小契像孩子似地羞涩地笑了。
“你再瞧瞧你那庄稼地!”大妈又指责地说,“种得像狗啃似的,别人打几百斤,你打五六十斤儿就是好的。怎么不越过越穷?”说到这儿,大妈叹了口气说,“自然,你也有你的难处。自打他婶子去世,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工作又这么忙……不过,你也得抓紧一点儿!”
“不知道怎么搞的,河里一涨水,庄稼一倒,我那心就关不住了,就全被那些小东西勾了去了。要是不出去,就心里痒痒得难受!”
大妈忍不住笑起来,说:“你把这点劲头儿,分到庄稼地里一半,也就好了。” “唉,说了容易做了难哪,嫂子。”小契说,“我给你实说吧……”
说到这儿,迎面过来了下地的人们,小契就把话停住了。等人们走过去,他才接着低声地说:“我实说吧,嫂子……环境残酷那当儿,打仗,给炮楼喊话,带担架队支援前线,跟同志们在一块儿,亲亲热热的,我觉得怪有劲儿的;胜利啦,和平啦,个人低着头儿啃一小块地,耕过来,耕过去,还是它!我就觉着没有劲儿啦。我嘴里没说,心里老是觉着没有什么意思似的!……种这么屁股大一片地,每年交几十斤公粮,这也叫革命?”
“怪!他跟我心里想的一样。”大妈心里暗暗地说,一时竟想不出说服他的词儿。只好说:“可是你也得照顾影响呵!土改时候,你分的六七亩地,已经卖了一半儿;房也卖了;要不是你哥哥不在家,我看你住在哪儿?”
“好吧,”小契为难地说,“往后你就多监督着我点儿!”
说话间,金丝家已经到了。
这是一个青砖砌成的月亮门,迎门是一面白影壁墙,上面的山水画,已经有多处剥落。大妈每逢走到这里,想到当初作践她的谢家人们还在这儿住着,血不由地就涌上来。她稍微定了定神儿,把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往后一拢,和小契交换了一个眼色,就走了进去。小契的脸色也严肃起来,跟在大妈后面。
西房凉儿下摆着一张半旧的布躺椅,谢清斋正在那儿躺着看报。他的大腿压着二腿,高高地跷着,逍遥自在地晃动着。看见有人进来,他把脸孔遮得严严的,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谢清斋!”小契首先威严地喊了一声。
“呵哈,我道是谁呢!主任、治安员来了。”他连忙起身,掩饰着惊恐的表情,满脸堆下笑来,“你瞧,我正看报哩。最近我不顾生活困难,专门订了一份《人民日报》,每天在这儿改造……您请坐吧!我去给你们沏茶。”
大妈用严峻的眼色止住了他。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黑缎子夹背心,劈开两只麻杆儿腿站着,个子又瘦又矮,脖子却伸得老长,看去像一只鹤鸟。他的一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审度着眼前的局势。
“谢清斋!”小契拉长声说,“你最近在搞什么活动?”
“活动?什么活动也没有呀!”他哆哆眼说,“国家的政策我了解,《论人民民主专政》我读了几十遍了,毛主席叫我们不要乱说乱动,我还敢有什么活动?”
“我问你,”大妈瞅着他说,“你为什么夺群众的胜利果实?”
“什么?”他把两只手一摊,装作异常惊讶的样子,“这是从何说起呀,这是?”
“别装糊涂!”小契冷笑了一声,“刘二奶奶家的簸箕,桂金家的笸箩,是谁拿走的?你说!”
“哦哦,原来你说的这个!”谢清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是这么回事:那天我嫂子去磨面,什么家伙儿也没有,我说,你去借一借,乡里乡亲的,只要张开口,还能不让使!就这么借来了,原来准备今天就还的,可可儿你们来了,真真是一场误会。”说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胡说!”大妈质问道,“你嫂子到刘二奶奶家说,现在要不给她,将来得敲锣打鼓给她送回去,你家借东酉就是这么个借法?” 谢清斋打了一个揢儿,接着说:“群众分我们家的东西,这是‘土地还家’,‘物归原主’嘛!怎么还能叫群众给送回来?我看我嫂子不准说过这话。”他扭过头对着东屋问:“嫂子!你说过这话没有?”
“没有,我没有说。”东屋竹帘里传出一个硬邦邦的女人的声音。
谢清斋嘻嘻一笑:“你瞧,我说她不会说出这话嘛!”
“我去找桂金和刘二奶奶去,叫她们来对证。”小契拔腿要走。
“不忙。”大妈止住了他,又说,“谢清斋,我再问你,你把嘎子妈的小红箱子抱走,还吓唬她说,什么你的我的,这世道可是不平和,将来这脑袋瓜儿还不知道是谁的哩!你说没说过这话?”
“我我……是说过这话。”谢清斋的小眼睛一眨巴,“我怎么是吓唬她呢?实说吧,自从朝鲜起了战争,美国出了几十万兵,又有飞机,又有大炮,还有原子弹。你们干部、党员害不害怕,我不知道;我自己可是怕得不行。我儿子在北京上大学,美国人要过来,还不先割了我的头吗?……我看,你们党员儿心里头也不准不嘀咕这事儿!”
“你别吓人!”小契冷笑了一声,“美国人怎么来,叫他怎么滚回去!变不了天!”
“那太好了。咱们的解放军要有这么大力量,那敢情太好了。”谢清斋撇撇嘴,笑了一笑。
“小契,没有时间跟他谈这个。”大妈向楼屋一指,冲着谢清斋说,“你为什么到金丝的楼屋上勾墙缝子?你安的什么心?你这不是想变天是什么?”
“这,这可是我的一片好心哪!”谢清斋显出十分委屈的样子,“金丝的男人死得那么可怜,老是老,小是小,做活没有人手……”
“我没有下帖子请你!”金丝从楼屋里走出来说。原来她早就靠着门框,聚精会神地听着。
谢清斋转向金丝说:“请不请,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有难处,我也不能瞪着眼不帮忙呀。他金丝嫂,我们平常可都相处得不错呀!”
“谢清斋!”小契跨进了一步,把袖子一捋,“你再胡搅,小心我用大耳刮子扇你!”
“看这这这是干什么?”谢清斋向后倒退了一步,“有理不在高言,咱们慢慢地说呀!”
金丝从台阶上走下来,在谢清斋面前站定:“我问你,这东房是分给我的,你为什么不给我腾房?说我的命还是阎王爷的哩,叫我井里不死河里死,这也是帮忙吗?你们说了这话没有?”
“是呀,你说过吗?”大妈厉声问。
“他金丝嫂,你再想想,我可没有说过这话。”谢清斋说,“这话是我那嫂子说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动起肝火,什么话也兴说。咱们这当干部儿、当党员儿的,可不能跟我那混账嫂子一样呀!”
小契见他编法儿骂人,怒不可遏,上去揪住他的脖领子。大妈把头一摆:“撒开他,别脏了手!”说过,又转过脸对金丝说,“我站乏了,去给我搬条凳子,我要坐到这儿谈。”
凳子搬来了,大妈沉着大方地在凳子上坐定。
“站过来!我告诉你。”她指着谢清斋,充满了威严。
谢清斋闪着一双黑豆眼,迟疑地移动着脚步。
“依我看,你这个谢清斋还不算有本事!为什么自己拉出屎来还要吞回去呢?你要真有种,咱们面对面真刀真枪地干,背地里偷偷摸摸欺负孤儿寡妇,算什么能耐?!”大妈轻蔑地笑了笑,“你不是说这东房要斗争你第二次才是金丝的吗?”
“我,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说过有什么关系?”大妈打断他的话说,“你还有这点胆子,那很好;可惜你太沉不住气了,高兴得有点儿早了。美国人还远得很。就是来了又怎么样?按你想,美国人一来,全村人都得趴下给你磕头,求你老饶命,把房子、地都退还给你,你又搬到大楼屋里,吃香的、喝辣的,摆起你的威风势派!全村人又服服帖帖地给你种地,听你的支使!是不是?”大妈直射着他的眼睛,冷冷地笑着,“你办不到!永远也办不到!想当初,你家里又有县长,又有团长,还有蒋介石几百万军队给你们撑腰,多凶呵!多了不起呵!你们三天扫荡,两天清剿,炮楼都快修到我的炕头上来了。可是我问你,凤凰堡的老百姓低头了没有?杨大妈眨一眨眼没有?最后是谁滚蛋了?”
大妈声音清亮地笑了一阵。
谢清斋拿着的报纸轻微地抖动。
“谢清斋!”大妈提高声音说,“你不是要同我们斗第二次吗?我告诉你,你要斗多少次,我们就同你斗多少次!谅你也知道,杨大妈是搞斗争出身,在这方面我是不外行的。”大妈站起身来,“今天,这不算斗争,这只是先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第一,你要马上停止一切反动活动,你要活动也由你;第二,把金丝的房子腾出来,限你半个月时间……”
“那,那半个月不行呀,村南头那房子太破了……”谢清斋说。
大妈没有理他,接着说:“第三,你夺的胜利果实,现在马上给我送回去!”
“嫂子,不,主任,”谢清斋说,“你看天也晚了,你们也够累了,我借的这些东西,赶明天送回去也就是了。”
“不,立刻就送!我亲眼看着。”大妈斩钉截铁地说:
谢清斋偷眼看了一下大妈,犹豫了一会儿,脖子伸得更长了。
小契用手一指:“你送不送?”
“我没说不送呵!”谢清斋撇撇嘴,向东房喊道,“嫂子,你给伢送回去吧,往后再难也别借了。”
只听竹帘里说:“我就是不送!说我想变天,我就是想变天!”
“你耍刁吧,”小契向帘子里一指,吼道,“司法科有你蹲的地方!”
“你出来!”大妈眼都红了。
“别,别跟她一样。”谢清斋一面说好的,一面跑到东房台阶上说,“想找死吧!你瞧瞧是什么地方?你想变天,我不想变天!新社会这么好,有什么要变的?”
说着,他揭开竹帘,到屋里咕哝了一阵,谢家婆娘才一手拎着笸箩,一手提着簸箕,迟迟疑疑地走出来了。她一副大白脸,鹰钩鼻子,仇恨地望着众人。
谢清斋在后面推着她说:“快快,快给伢送去吧,你老站在这儿干什么!”
“小红箱子呢?”大妈问。
“她拿不了,让她再送一趟。”
“不!”大妈果断地说:“你送!”
“谁送还不是一样呵?”
“谁有胆子夺,谁就有胆子送。”
谢清斋磨磨蹭蹭地回到屋里,把小红箱子抱了出来,瘦脸上冒着明晃晃的汗珠。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满院子的阴凉儿,只有金丝的楼脊明晃晃的。金丝的脸,又现出温柔的神态,从内心里发出微笑。 “正好,正是人们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大妈愉快地想。她挥了挥手:“快走!”
谢清斋和谢家婆娘抱着东西在前,小契、金丝、大妈在后,走出了院子。
街上的人,果然已经不少。有在门口闲坐的,有背着草筐、牵着牲口陆陆续续往家走的,见到这情形,都围上来观看。孩子们,放学的小学生们,在后面跟了一群。
“奶奶,奶奶,这是干什么去呀?”有好几个小学生拉住大妈的手问。
“干十么?”杨大妈为了让大伙听见,故意高声地说,“你们瞧瞧吧,地主又想变天了。这是他们夺群众的胜利果实,现在让他们送回去!”
“他们还不死心哪!”有人说。
“哼,狗改不了吃屎!”有人接上去说。
小孩子唱起来:
呸,呸,呸,
顽固分子见了鬼……
人们涌着,扬起一片烟尘。一路上小契领导群众高喊着口号,往村东头刘二奶奶那个半瞎的孤老婆子家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