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江边】
10月22日午夜,周仆刚刚躺下不久,就被值班参谋喊起来,递过来一封加急电报。他急忙披上衣服,扭亮那盏陪伴他多年的旧马灯,一看,原来是师部转发的兵团首长的电报,命令部队拂晓后立即由现地出发,在咸阳车站登车北上。 这就是说,比原来预定的出发时间,又提早了一天。周仆捏着那张印着红色横线的抄报纸,沉吟了片刻,隐约感到,朝鲜前线的形势,是更加紧急,更加严重了。
他急忙扣好衣服,来到作战室,同副团长和政治处主任商量今天的行动。为了给连营多挤出一些时间,他首先在电话上向各营下达了口头命令。
出发时间虽然只不过提早了一天,但也带给他们不小的忙乱。已经准备好的全团的誓师大会不能举行了。原来考虑到许多战士、干部的家庭生活都存在着困难,预定进行的一部分救济工作,也没有完成。再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来接管生产的地方部队还没有到,丢下来的鸡鸭猪羊,堆在场上的未曾脱粒的庄稼,如果任其不管,都会要遭受损失。
周仆和团干部研究着这些问题,最后决定:每连留下一个人,协同村里的民兵看管生产物资。对于南瓜、蔬菜等等生产品,就分赠给驻地的贫农们。
当这些问题处理完毕,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周仆就回到房子里,盖上他那件皮大衣,把灯扭暗,准备休息一会儿。可是总按捺不下激动的心情。两个小时后,他就要同他的团队一起,奔向那陌生的战场了。不消说,他对他的团队抱有坚强的自信。这种信心,不是一时形成的,是同他的十几年的战斗生涯结合在一起的。他坚信任何反革命的敌人,必将被一个一个地粉碎,但同时他也意识到,在他的面前,站着的是全世界黑暗势力的代表,是当今世界上头号的帝国主义。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而这场考验,是只能胜利,不能失败的。假若打不垮敌人,顶不住敌人,那将不仅给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带来可怕的后果,而且对东方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革命进程,都将发生极其不利的影响。他觉得,在这场考验里,作为团政治委员,作为这个部队的党代表,个人的粉身碎骨,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但是,如果由于个人的疏失,工作没有做好,不能完成任务,那就是一件不能饶恕的罪过!
近几天来,当他越意识到任务的重大,对他的老战友团长邓军的思念也就越深。自从兰州战役——大西北决定性的一战,邓军腹部和臂部都负了重伤,已经整整一年不见面了。几次派人到医院里看他,回来都说,他的右臂已经锯掉,腹部的弹片也没有取出来。而且由于前后八次负伤,失血过多,身体过于衰弱,已经无法在部队继续工作了。前几天,据师里透露,准备派一个新的团长来,但是由于这个团是本师的主力,是一个有老红军基础的团队,人选迄今没有确定。这就使得周仆越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是沉重的。周仆知道,即使邓军回来,自己的工作也绝不会减少,甚至两个人仍旧会像从前那样,不断地争吵几句;但是,他现在觉得,即使这个人在这里,不做什么工作,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他也就不会感到自己的担子像现在这样沉重了。
周仆同邓军在一起工作——用他们俏皮的说法是“搭伙计”——是从当连级干部就开始的。那还是1939年的春天,周仆在延安抗大刚刚毕业,就到了敌后抗日根据地。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既没有工作经验更没有战斗经验的新手。当时就把他分配到现在本团的三连去做副指导员。临走前一天,许多同来的伙伴,都来为他祝贺。因为这个连队是一个战斗作风很硬的连队,这个连队的连长,就是闻名全军的在大渡河边立有战功的邓军。关于这位勇士惊人的英勇,有着许多纷繁的传说。
当时,周仆对于自己能分配到这样一个英雄的连队,是多么高兴!暗暗下定决心要在实战里向这位勇士虚心学习。可是当他第二天到连队去的时候,那位个子并不十分高大、脸色乌黑、左脸上留着一条疤痕的连长,只接过介绍信随便地看了一眼,就勉强把司务长佩带的只能单发不能连发的驳壳枪分给他。当他事后发现这是全连最差最破旧的驳壳枪的时候,心里就颇不愉快。一打仗,又分配他搞一些在他看来是打杂的事情。例如管理伙夫担子,带担架,打扫战场等等。周仆是一个很聪明、敏锐的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虽在上级的命令上被公布为这个连队的干部,但在全连尤其在连长的心目中,还没有取得这个英雄连队的战士的资格。直到有一次,敌人迁回到后面,他带领炊事班将敌人打退,才看到邓军脸上的一丝笑容,作为对他这种行为的奖赏。事实上,只有这时候,他才被认可为这个连队花名册中的真正的一员。以后,周仆被提升为指导员,两个人就逐渐成为一对亲密的搭档了。
战火催促着人们的成长,也锤炼着人们的友谊。每当周仆回忆起邓军的时候,都深深地感激他对自己的帮助。这种帮助,不是通过上课,或者其他明显的教导,而是通过一种无形的影响。这种影响,尤其表现在邓军的那种任何时候都要压倒敌人,而决不被任何敌人所压倒的英雄气质。有时,当连队伤亡过重,在周仆看来,已经无法完成任务的时候,他却愈打愈勇,最后终于奇迹般地带领少数战士夺取了敌人的阵地;有时,被敌人团团包围,甚至被敌人“压顶”(“压顶”,抗日战争平原地区的日语。是指我军在房内,敌人占据了房顶。),在周仆看来已经无法突围的时候,他却毫不沮丧,吩咐战士们用手榴弹投房顶上的敌人,终于寻隙突围。
这种英雄气概,在部队被习惯地称为“硬”的作风,不仅感染了领导的部队,而且也深深地感染了自己。甚至在自己指挥作战中,也不知不觉采用了邓军的语调,仿佛他的某一部分,己经渗入到自己的生命中去了。而邓军在内心里,也非常感激他,尤其是在学文化方面。周仆初来时,邓军还不识多少字,一接到上级的文件,就两手捧着皱起眉头叹气。周仆下定决心,不厌其烦地每天教他几个字,在战斗频繁的日子里,也不忘记催促他,甚至强迫他学习,终于邓军能够看书看报了。当他捧着通俗小说看到有趣之处,像孩子一般笑起来的时候,对他的这位老伙伴也是充满着感谢的。
在周仆来到这个连队之前,曾经听不少人传说他的脾气古怪,但在真正接近以后,却感到这位在战斗中令敌人畏惧的勇士,竟像孩子一般的纯真。比如,他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听人讲故事。在战斗的间隙中,周仆无论是当他的指导员、教导员或政治委员,没有几个故事是交待不过去的。两个人甚至常常枕在一个枕头上讲故事。当讲到动人的地方,即使是千百年以前的事情,也会使他像孩子一般地淌着眼泪。
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缺点的。例如他过分地粗率。但是他也有一条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同志不抱成见。几个钟头之前,他向你跳起脚来发脾气,几个钟头之后,就会忘记得干干净净。你得罪了他,冲撞了他,也是一样。等你懊悔万分,怀着羞惭去向他道歉的时候,他会惊讶地说:“噢,你还想着这件事呀!”
在战斗上,他也存在着缺点的一面。这就是一打仗,他就要跑到最前面去,顾不得全盘指挥了。随着周仆指挥作战一天天熟练,他的这个缺点,不仅没有克服,反面发展了。每逢打仗,前面的情况稍一紧张,他就把驳壳枪一提,说:“老周,这一摊子我不管了!”说着就跑到战斗最紧张、最危险的地方。直到他面对面地看见敌人,亲眼看见战斗情况的变化,才算放了心。有时甚至要亲自用机关枪把敌人射倒,才觉得解气。他的这个特点,自然会给第一线的战士增添无限的力量和勇气,能够使最危险的阵地稳定下来,或者使最难攻的阵地被我们突破;但同时,也就常常忽略了次要方面。他的这个缺点,不止一次地受过上级的批评,周仆也屡次提醒他,他都满日答应,甚至红着脸承认错误,但是当第一线的情况一旦紧张起来,他就又抑制不住自己。如果这缺点在当连排长的时候,还不显得怎么明显,等到他指挥一个营,一个团,就显得越发突出了。周仆清楚记得,在围攻大同的时候,当他的营数次进攻水塔未下,他的眼都红了,从指挥所里一下跳出来,又说:“老周,这一摊子交给你了!”做教导员的周仆一把没有把他拉住,他己经冲到最前面去了。时间不大,水塔被占领了,但他也满身鲜血地被人背回来,原来他率领突击队冲锋时,冲得过猛,竟一下子冲到投弹组的前面去了。邓军,就是这么一位威猛无比的战士,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最危险的战线才是自己的岗位。
也许,正因为这样,周仆不能不分出很大精力来钻研指挥艺术。这样一来,邓军的勇猛的神威,不断地影响着、培育着部队,使部队保持着老红军的硬骨头作风;而周仆的灵活的指挥,也适当地弥补了邓军的缺陷。同志们私下议论,说上级把他们两个人配搭得很好,说他们是一粗一细,粗细结合。其实,更准确些说,这也同他们的友谊一样,是经过长期战火锤炼的合金!
多好的勇士呵!可惜不能参加战斗了!自己也不能再同他在一起了!周仆想到这里,不由地叹了口气。究竟派谁来当团长呢?他衡量着全军的团长和副团长,在内心里猜测着,判断着……
警卫员小迷糊打饭来了。周仆匆匆吃过,天色已经微明。为了察看部队的情绪,他就提前向村南的集合场走去。小迷糊拉着他那匹枣红马跟在后面。
论节气,还不到霜降,这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霜。田野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片的红薯地和棉花地了。种下的小麦已经露出了绿苗。公路两旁的杨树,从树梢往下叶子已经黄了一半,还绿着一半,望去非常好看。那黄灿灿、厚墩墩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有几个孩子正在那里扫树叶呢。
周仆刚走出村口,就听见村北大路上由远而近传来一阵粗嘎的激越的歌声:
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我们抗日先锋军英勇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嗨,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
坚决与敌决死战!……
“三营过来了。”小迷糊指点着说。
周仆停住脚步,往北一看,前面一面红旗引导,三营在大公路上成四路纵队,排得整整齐齐地走过来。营长孙亮走在最前面,步伐十分英武。他是全团营长中最年轻的,干青年工作出身,一向把部队带得很活跃。今天,不用说,又是他选了这首红军东渡黄河的战歌来鼓舞部队了。
他们远远发现政委站在路边,歌声越发响亮激越起来。队伍走到近前,孙亮从队列里跑步出来,打了一个敬礼。
周仆问:“部队到齐了吗?”
“到齐了。”孙亮很有精神地回答。
“我看小伙子们的情绪很不坏呀!”周仆的嘴角带着满意的笑纹。
“政委,你说怪不?”孙亮凑近政委的身边说,“前些天,全营有80多个病号,昨天只剩了30多,今天早晨,我说把他们集合起来,送到卫生队去,结果一个病号都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了?”
“嘿,一说打仗全好了,真比吃药还灵!”
“这是咱们部队的老传统呵!”周仆深有所感地说。他想起日本投降后的1945年和1946年,那时候,面对面的民族敌人打倒了,不少战士认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要求复员,要求回家,要求解决婚姻问题和其他私人问题,曾经闹得很严重,每个部队都有好几十个病号。可是当阶级敌人在解放区的四围响起内战炮声的时候,那些恼人的问题,竟一霎时烟消云散,人人慷慨激昂开上前线,竟像没有发生过那些问题似的。多么叫人感到神奇!这些战士们,这些跟随着党战斗的工农子弟,在历史的重要关头,是真正通晓大义、照顾全局的。这些事,不止一次给了周仆最深的感动,使他对革命部队所具有的深厚的潜力,有着始终不渝的信心。
孙亮回到行列里去了。周仆还站在冷风里观察着在他面前行进的战士们。虽然今天的出发命令,因为要通过城市,明确要求他们“要特别注意着装整齐”,“尽量把新衣服穿在外面”,可是经过整整一个夏秋的劳动,这些草绿色的军衣都几乎褪成白色的了,许多人的肩头上、膝盖上,还打着显眼的补钉。周仆知道,这些衣服,每一天都浸透过多少遍汗水呵!要是有人从他们的服装上来判断他们的战斗力,那就注定要犯绝大的错误。
歌声停下来了,战士们愉快地说笑着前进。
周仆站在路旁问:“同志们!冷不冷呀?”
“政委,你瞧,我还老出汗哩!”一个扛机枪的战士愉快地回答。
“政委要把大皮袄送了你,怕你更要出汗了!”另一个战士开玩笑地说。
那个战士指指自己的机关枪说:“我这个皮袄,比他那皮袄还顶事哩!”
大家笑起来。
正谈笑间,只听前面集合场上一片声嚷:“截住!截住!”随后,正在公路上行进的队伍,也混乱了,纷纷喧嚷着:“截住它!截住它!”
周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要探询,只见炮兵连一匹大黑骡子顺着公路狂奔过来。随后又是两匹跟着那匹没命地奔跑。僵绳都拖落在地上。一个勇敢的战士,刚刚扑上去抓住缰绳,被那匹黑骡子带了几个跟头。等到大家发一声喊,一齐围上去的时候,那几匹骡子又转头跳下公路,向田野里跑去。顷刻间,己经跑出五六里以外去了。
第一天行动,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故,真叫人心里有气。周仆大步走到集合场上,看见炮兵连的三门步兵炮歪歪斜斜,牲口套弃置在地上,卫生员正给一个被踢倒的战士裹伤。他把炮连的几个干部找到面前,指着说:“你们是怎么搞的?”
几个干部垂着头,默不作声。
沉了半晌,那个小敦实个儿的连长才说:“我们大前天才回来,一看炮锈得不像样子,只顾忙着擦炮,没想到骡子搞生产太久了,一见炮就往后捎,怎么也套不上去,气得驭手给了它一鞭,就惊了,大概又跑回我们住的那山庄去了。”
“那你们平常呢?”周仆质问,“平常为什么不注意战备训练?”
“那可不能怨我。”炮兵连长也懊恼地说,“参谋处给了我们训练的时间没有?”
参谋长走过来说:“政委,时间到了,是不是按时出发?”
“按时出发。”周仆气得挥了挥手,叫他们随后跟进。
部队出发了。集合场周围挤满了老百姓,大部分是那些衣服褴褛的贫农,他们恋恋不舍地望着出征的人们。
周仆在团直属队的先头走着。一路上,他还在想着炮兵连长的那句话:“那可不能怨我。”是的,是不能够怨他。一年以前,当部队驻扎在这里的时候,他自己的一切精力都集中到生产方面去了,当时真有点“刀枪人库,马放南山”的味道。以至今天突然接到战斗任务,枪也锈了,炮也锈了,他亲眼看到井台上擦洗刺刀的水都变成了红的。毛主席说,部队不仅是战斗队,工作队,而且还是生产队。很明显,自己抓住了后两个方面,又忽略了战斗队的方面。仅仅一年的和平生活,竟然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这是多么深刻难忘的教训呵!自己刚才责备那个连长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邓军同志在这儿,看到这种情形,会多么难过。他心里引起了一阵深深的惭愧之感。他这样想着,想着,踏着落叶,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十里以外去了。
部队在咸阳登车东下,深夜时分过了郑州,继续北上,第二天下午,就奔驰在冀中平原上了。这里的每一座车站,每一条流水,每一座日本人和国民党反动派遗留下来的残破的碉堡,都可以引起他们长时间兴奋的谈论。他们挤在车窗门口,贪馋地看着目力能及的故乡的村庄、麦田,以及路上的行人,来宽舒一下对家乡的离情。停车的时候,他们在站台上利用短短的几分钟,和站台上的服务员们说上几句话,也觉得特别高兴。看见谁的情绪沉闷了,那些党员们和一些懂事的班长们,就凑过去谈谈故事,扯扯闲篇儿,来宽慰伙伴,也鼓舞自己。直到山海关,车厢里也没有离开和冀中有关的话题,但是谁也没有提起自己的家,只是在心的深处,深深地祝福着自己的亲人! 列车走了三天三夜,于第四天中午时分,赶到鸭绿江边的城市丹东。
部队被指定在镇江山一带休息。他们都是第一次到丹东,这座背山面江的城市这样美丽,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想之外。可是走出车站不远,就感觉出她已经被战争的气氛笼罩了。柏油路上己经看到有美国飞机轰炸的弹坑,华丽的玻璃橱窗,没有陈设多少东西,刺眼地贴着纵一道横一道的纸条。街上的各种车辆都在急匆匆地奔驰。市民们脸上带着惶惶不安的神情,扶老携幼,背着行李家具,在向市郊疏散。工人和学生组织起来的纠察队,袖子上戴着红箍,帮助警察维持秩序,指挥着疏散的人们。
管理员在半山上找到了一处民房,算做临时的团部。周仆还没有进房子,就被师部的通讯员喊走了。
师部组织的前方指挥所,是在昨天晚上提前到达的,临时设立在丹东军分区招待所的一间小屋里。师长报告了朝鲜前线的紧急情况:自从美国侵略军在仁川登陆后,不顾周恩来总理代表我国政府的严重警告,于10月1日越过三八线,向朝鲜北部大举进犯。至10月19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临时首都平壤市以及阳德、元山、咸兴等地,都已相继沦陷。朝鲜的临时首都已迁到东北部距鸭绿江不远的江界去了。敌人叫嚣要在感恩节(11月23日)前结束朝鲜战争,正在举行疯狂的追击,向中朝边境逼近。现在敌人共集中了四个军13万余人的兵力,分东西两线多路猛压过来。西线的美军第一军和英军二十七旅正沿铁路指向新义州;美二十四师和伪一师指向碧潼;另两个伪军师一路指向楚山,一路指向江界。东线的敌军,正由元山、咸兴迂回江界。战局是十分严重的。
师长随后传达了兵团的意图。为了控制朝鲜北部一定的地区,制止敌人的进攻,掩护朝鲜人民军北撤整顿,并且为以后的作战创造有利条件,决心占领龟城、秦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等地区组织防御。本师的任务就是争取在敌人到来之前抢占龟城。要求部队立即完成一切准备工作,于今晚渡江。
会议末尾,师参谋长给每团发了一份朝鲜作战地图。并告诉大家,每连配备的朝鲜族联络员,随后就到,要大家好好注意团结。
周仆回到他那在半山坡的团部,看见警卫班的战士们,正在穿新领来的棉衣,一边吵嚷嘻笑。原来这些棉衣是按照朝鲜人民军的式样做的。有的战士说:“当了几年兵,还没穿过带大襟的衣服呢!”
“人们别把我们当女兵呀!”
“管它男兵女兵,只要暖和就行!”
他们见政委走来,抢先喊道:“你那带红道道的军官服也发下来了!快试试吧!”
周仆刚待要穿,就听见山头上响起一排枪声,接着防空警报刺耳地呜呜地响起来。四外都有人喊:“防空!防空!”
顷刻间,街上的人们飞跑起来。不一时,一阵隐隐的沉重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新义州的上空出现了敌机。人们开始数着一架、两架、三架,最后数不清了,大约有几十架敌机,像小黑乌鸦一样在新义州的上空盘旋起来。
“俯冲了!俯冲了!”人们喊着。
说话间,一支支黑色的烟柱升腾起来,大地在震动着,像滚过一阵沉雷一般。虽然隔着宽阔的江流,还震得窗玻璃呼哒乱响。
黑烟越来越浓,越升越高,不一时滚滚的黑烟笼罩了江东岸的半面天空,随着风滚到这岸来了。刚才还是碧澄澄的江水,也被照得黑乌乌的。在黑烟下面,穿白衣的朝鲜人向外散跑着,不少人抢向桥头,跑向江边。远远地可以听见他们的呼喊声。这时候,轰炸机停止轰炸,飞走了,野马式战斗机你上我下穿梭式地射杀着逃散的人们。
“政委!你看!”
小迷糊惊叫了一声。周仆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一个背着孩子的朝鲜妇女,正被一架敌机追着踉跄地跑到江边,一梭子机关炮咕咕地扫射过来,那个妇女似乎犹疑了一下,就捂着孩子的眼睛跳到江水中去了。
这时候,周仆的心也像跟着这个妇女沉下去了,眼角上顷刻涌出热辣辣的泪珠。他急忙扶住一棵小树。
警卫班的战士,心像刀扎一样,恨不得立刻飞过江去掐死那些野兽们。许多人哭了,用衣袖擦着眼泪。
滚滚黑烟,继续涌过江来,涌到他们的上空,灰烬、纸片,纷纷落下。天空也显得昏暗起来。
周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感情,正要召集各营汇报准备工作的情况,只听山坡下面喊:“老周!老周哇!”
声音是这么熟稔和洪亮。由于他思想一下转不过弯来,眼睛也有些模糊,竟一下没有看出来是谁。
“那不是团长和小玲子吗?”
“是团长回来了!”
“团长!小玲子!”
警卫班的战士们乱嚷嚷地喊着。
周仆定睛一看,果然是团长邓军和小玲子正往山坡上走哩。周仆又是激动,又是振奋,同时又感到意外。
“老邓!”周仆激情地喊了一声,三脚两步跑了下去,一边说,“你这个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老战友见面,真是无限热情,各人朝对方的胸脯上、臂上擂了好几拳。周仆用两只手去握他的右手,觉得木疙瘩的,一看,戴着一只手套,才想起他的右臂已经断了。这不过是才换上的一只假手。
“伙计,”周仆难过地说,“这只胳膊到底没有留下来吗?”
“少个把零件,问题不大。”邓军笑着说,“就是系裤腰带有点子费事。”
“哼,”周仆指指脑壳说,“要是少了这个零件,你就来不成了!”
“你说得对。”邓军笑着说,“那是发动机嘛!”
两个人说说笑笑,周仆拉着他的左手走到山坡上来。警卫班的战士们围过来,向团长敬礼问好,看他们的神色是很振奋的。
周仆把邓军让到小屋里坐下,亲切地凝视着他。这位负过八次战伤的老战士,比以前消瘦多了,那刚毅、黧黑的面庞,透出一些青黄,从山坡爬上来,已经有些喘息。虽然他尽力地压抑着,不让他的伙伴有所觉察。
周仆说:“老邓啊,你这一年在医院很够呛吧!”
“咳,真把人腻味死喽!”邓军好像刚吃过一服苦药一样,皱了皱眉头。
“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周仆又问,“我看你脸上的颜色很不正的。”
“有什么不正?”邓军反驳了,“你让一个好人住一年医院,你试试看!”
周仆笑了笑说:“我听说你肚子里有两块弹片,还没有取出来呢!回来的人都说,军队这碗饭,你是吃不上了。”
“乱说!”邓军批评道。“据我看,问题不大!”说到这里,他习惯地要挥动右手,只是肩头动了一动,“不谈这个!……先说说你收不收我这个兵吧?”
周仆用疑问的眼色看了他一眼,说道:“老邓!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坐火车来的,比你大约晚两个钟头。”
“不,不是这个意思。”周仆说,“我是问你究竟怎么从医院出来的?对你我不能不小心一点。”他用手指点着邓军笑着,“你还记得吧,当连长那时候,你听说打仗了,伤没好,就从医院跑出来,没有多久,伤口化了脓,我挨了上级好大批评,还说我是‘自由主义’哩!你这个家伙,倒在一边高兴!”
邓军想起往事,哈哈大笑了一阵,然后说:“这次受批评我负责嘛!老战友啰,马虎一点!”
“不,不成!”周仆摇了摇头。
“嘿,我就知道你这一关难过。亏得我多了一个心眼儿。”他得意地嘻嘻一笑,用洪亮的嗓音向房外喊道,“小玲子!打开皮包,拿介绍信!”
周仆接过一看,果然是一封出院介绍信,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印。
“怎么样?没有骗你吧!”邓军说着,仰着脸像孩子似地嘎嘎大笑起来。
小玲子站在一边,龇着牙笑。
“哼!这里面准保有鬼!”周仆看了看他俩的脸色,指着小玲子说,“你说!小玲子,这介绍信究竟是怎么来的?”
小玲子看了邓军一眼,仍然龇着牙笑。
“这小鬼!”周仆说,“对政治委员说话,可要坦白哟!” “那,那,”小玲子讷讷地说,“那当然要有一个奋斗过程。”
“对,你就说说这个过程。”
“开头儿,他知道这个消息了,一天往院长、党委书记那儿跑好几趟。人家都说要掌握原则。后来,他听说你们要出发了,就给兵团司令员打了一个电话,我看见他的泪蛋蛋都掉到送话器里去了,这才……”
“胡说!”邓军瞪了他一眼,“我是打电话向他问好的。只是顺便提了一下,他就批准了……哪里有那么多的零碎!乱弹琴!”
“算啰!算啰!”周仆制止道,“我马上通知师里。老邓呀,从我内心说,你不知道多么盼你!只是你这身体……”
“去去去!”邓军把手一挥,“我不承你这个空头人情!……快讲讲情况吧,这次谁当前卫?”
这时候,只见门口人影一晃,进来一个军帽下露着短发的穿着白胶鞋的女同志。大家一看,这不是杨雪吗?只见她神色沮丧,两个眼圈红红的,靠着门边也不说话。
邓军站起来,亲热地招呼说:“怎么啦?小杨,怎么一见我就哭呀?”
周仆说:“小杨,有事快坐下来说。”
杨雪揉着眼,也不坐下,抽抽噎噎地哭出声音来了。
“有话就讲嘛!”邓军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他们不让我出国。”杨雪伤心地说,“我们女的都不让出国。”
邓军问周仆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周仆点点头,然后说:“不过,这也是为了照顾女同志……”
“谁要他照顾!”杨雪有气地说,“解放战争,我哪次不是百二八十地走,我比谁少走了一步!”
“国内究竟不比国外。”周仆笑着说。
“国外又怎么样?”杨雪翻了周仆一眼。
“哈,这丫头!你倒把我当作你的斗争对象了。”周仆笑了一笑,“同志,你的热情当然是好的,但是……”
“又是‘但是’,‘但是’,”杨雪不耐烦地说,“我就不喜欢你的‘但是’,你们这些人,就是靠‘但是’吃饭!”
“你说对啰!”周仆说,“我就是靠‘但是’吃饭。辩证法就少不了‘但是’。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个方面……”
邓军笑道:“可是,人家现在就是要的一方面哪!”
“好,好,”周仆也笑着说,“你和团长先谈。”说过,到外面开干部会去了。
邓军把杨雪拉到凳子上坐下,说:“小杨,你听我说。据我想,这不过是一时的规定,主要是朝鲜的情况,现在一点也不了解,等到我们站住脚跟,那时候你们去,就更合适啰!”
“你说得好!”杨雪反驳道,“我问你,朝鲜妇女现在在那边环境合适吗?你把她们搬到哪里去?”
“你看你的嘴多厉害!”邓军找不到新的说辞,就大声说,“小杨,你参军几年了,你还有点儿纪律性没有?”
“你有纪律性!”杨雪翻了他一眼,“你为什么还提出要求呢?……你是怎么出院的?你当我还不知道!”
邓军说不服她,把桌子一拍:“你这么说,我更不管啦!”
杨雪哭了。
女同志一哭,使这位久经战阵的勇士,也没了主意。邓军正要想几句话来安慰她,又怕更不能脱身。
哭了一阵,杨雪揉揉眼,收住泪,又改变腔调说:“这样吧,团长,叫你公开批准,也确实有你的难处。”她非常理智地说,“那么,你就……你就……”
“怎么样?”
“你就把我悄悄带过去吧。”
“这怎么行?”邓军吃惊地说,“你又不是一个小物件,我装到腰里把你带过去,你是一个大活人呀!”
“不管什么办法,”杨雪说,“你就是把我装到大口装里,当成粮食把我运过去也行。”
邓军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哨音,听见有人喊道:“集—合—了!”
随后,听见周仆在外面说:“老邓,走吧!到时候了。”
邓军乘机脱身,和周仆一起下山。杨雪仍旧像孩子一样抽泣着跟在后面。
天色已是薄暮时分。各个部队已经向鸭绿江桥开进了。大街当中行进着骡马挽拉的大炮。新钉的马掌在洋灰马路上发出悦耳的蹄声。虽然他们携带的山炮和野炮,有些已经十分古旧了,但炮兵们并不因此减少自己的威严。他们昂着头,骑在高大的骡马上,神情依然十分威武。步兵们为了赶到炮兵前面,在街道两侧急进。
赶到江边,天已经黑下来了。对岸新义州的大火,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由于黑夜的到来,把东方的整整半面天都照红了。那大火照到江水里,好像江水也在燃烧。邓军和周仆这个团的先头营,已经在火光里踏上了江桥。
邓军和周仆在桥头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打算对杨雪最后说几句安慰的话,算作告别。
在火光里,可以看见她眼睛哭得红红的,低着头,额发也乱了,样子委实可怜。
周仆跨上一步,无限温柔地说:“小杨,你听我说,只要我们过去站定了脚跟,你们一定会过去的。据我看,时间绝不会很久!”
“对,对,时间绝不会太久。”邓军决断地说,一面又拍了拍她戴着军帽的头,“已经这么大了,千万要听话呀!嗯?”
“好吧,我听话。”杨雪头也没抬,一扭身哭着跑开去了,跑了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抽抽噎噎地说,“怎么说,对我们妇女还是瞧不起呀!”
邓军和周仆叹息了一声,跨上了江桥。一直走了很远,回过头来,还看见她揉着眼睛,站在火光里。可是渐渐地,新义州越来越近,在眼前是越来越近的火光,耳边是江水愤怒的波声。杨雪的啜泣,早已经被淹没在愤怒的波声和刷刷的脚步声里……
【第二部 火 光】
【第一章 开进】
由于敌情万分紧急,上级拨来50辆卡车,令邓军和周仆的团队改乘汽车前进,务于拂晓前到达龟城附近。
现在,这支车队,已经穿过新义州,直奔东南。新义州的大火,越来越远地落在他们的身后了。
战士们拥挤不堪地坐在卡车上。没有笑语,没有歌声。刚才,从新义州的大街穿过时,那冒着火焰的窗口,那翘到大路上的粗乱的钢筋,倒塌的房屋和密密的炸弹坑,都使他们的心情分外沉重。各连都已作了传达:敌人其中的一路,正沿着这条公路疯狂冒进,时时刻刻有同这路敌人遭遇的可能。所有轻重机关枪都脱去了枪衣,准备随时迎战。
团长邓军和政治委员周仆,这时分坐在两辆卡车的驾驶楼里。他们的位置正处在先头营的后尾。邓军膝上铺着一小张龟城的地图,手里握着一支过去缴获来的美国的绿皮电棒,一时照照地图,一时下车瞅瞅手腕上的指北针,惟恐走错了方向,赶不到预定的地点。对于当前局势的全部严重性,邓军是了解的。根据敌情通报,气焰嚣张、多路猛进的敌人,有可能在一两日内压到鸭绿江边。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统帅部的决心是:由新义州、长甸河口和辑安三处渡江的大军,必须尽快地赶进,求得能在龟城、泰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一线阻住敌人,控制朝鲜北部一定的地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站定脚跟,并掩护朝鲜人民军北撤整顿。如果进展迟缓,就会在鸭绿江南的狭小阵地上,陷于背水作战的不利境地。因此,他和周仆率领的这支部队,必须在拂晓以前进到龟城附近,争取明晚在龟城以南地区构筑阵地,进行防御。命令还强调说,当前的敌人美军二十四师和英军二十七旅,昨天就从安州突过了清川江,开始向定州和泰川冒进了。如果今晚赶不到龟城附近,天亮以后,敌人空军活动频繁,将给我军增加困难,抢占龟城的任务就难以达成了。
邓军心情焦躁,望望车窗外,真是夜色如海,车队就仿佛在海底里摸索似的。只有定睛细看,才能看出公路像一条若有若无的细蛇隐在夜色里。由于上空时时有敌机袭扰,过江前上级就规定不准开灯,车行得十分缓慢。邓军越发焦急起来,对司机说:“像这样子,一小时能走几公里呀!”
“超不过十公里去!”司机没好气地说,“我一辈子也没这样开过车,不准开灯,把我的眼睛都使疼了!”
老实说,邓军也不很赞同这种规定。但既然规定了,就只好走一程再说。他转念一想,即使每小时走十公里,天亮以前,赶到第一个目的地新成里,也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他的心稍微平静了些。谁知这时,前面车轮子吱吜一声,停下了,司机急忙煞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邓军以为前面的车出了毛病,只好压住性子,掏出烟盒,给了司机一支,两个人一起抽起烟来。眼看一支烟抽完了,前边还没有一丝动静。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止不住用他的大嗓门喝问道:“搞什么鬼呀?为什么不开?”
“老邓,我看也许出了什么事了。”是政委的声音。原来他已经下了车,观察着前面的动静。
这时,从前面跑过一个通讯员,报告说:“团长,前面走不了啦!路堵住啦!”
“什么堵住了?”邓军忙问。
“叫火堵住啦!”
“夸大!”邓军立刻指责说,“火还能把路堵住吗?”
“是这样。”通讯员说,“路两边的房子都起了火,火头子快连起来了,汽车开不过去。”
“能不能从旁边绕过去?”
“孙营长正探路哩,叫我来告诉你们不要着急。”
邓军挥挥手,先让通讯员回去。然后对周仆说:“伙计,你等等,我先去看看。”
“咱们一起去吧。”
周仆说着,就随邓军沿着公路向前走去。警卫员和几个参谋也跳下车来,跟在后面。
刚刚转过山弯,就看见前面山脚下一大馏火光,好像通红的炭块一般阻住了去路。
他们加快脚步,走到大火跟前,果然,一座夹着公路的村庄,两边房屋都烧着了。房顶上的火苗卷着黑烟,已经连在一起。公路已经成了一个很窄的火胡同了。
邓军仔细观察着这里的地势,一边是山根,另一边是稻田和水塘。山根那里是肯定过不去的,稻田这边即使临时开出一条路来,也费时太多。正沉吟间,只见三营营长孙亮拖着两腿泥水从稻田那边走回来,还没有等邓军发问,就摇摇手说:“不行!稻田那边河岸太高,就是绕过这个村子也上不去。我看,只有等火小点儿再过吧!”
“什么?”邓军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对周仆说,“要我看,马上从这条公路上冲过去!”
“你是说从大火里冲过去?”
“对!”邓军把那支独臂一挥,“我看只要开得快,冲劲大,很可能闯过去!”
周仆沉吟了一下,立刻赞同说:“我看可以试试!”
邓军得到支持,立刻转过脸对司机说:“哪个先开?”
一个穿蓝皮猴的年轻司机,把烟蒂一丢,对车上的人说:“同志们,你们先下来,我来试巴试巴!”
说着,他跨上司机棚,把车门卡哒一关,立刻发动起来,好像一个人要往高处跳跃似的,先曲曲身子,做了一个准备;接着就呜噜一下闯进了火门,钻进那个火胡同中去了。那狂卷的火苗与呼呼的黑烟,顷刻像海浪一样分在两边,而后又合在一处。眨眼工夫,汽车看不见了,只听见隆隆的马达声由近而远。时间不大,就听见村庄那边,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过——来——啵——!没——有——事!”
人们立刻活跃起来。那长长的车队,一辆接一辆地分开火的波浪,又继续向前开进了。
公路盘旋上山。当卡车到达山顶时,邓军南望山下,几乎叫出声来:在那黑茫茫的夜色里,目力所及,远远近近,竟有好几十处火光。真是令人触目惊心。那火光有大有小,有的看去像是人烟稠密的市镇;有的看去像是较小的村落;有的只不过是三五户的山野人家。那火势有的已经减弱、暗淡,像是已经烧尽了;有的却像着火的时间不长,那跃动的火舌,正如凶猛的怪物贪馋地舔着漆黑的夜空。一刹那间,邓军觉得朝鲜整个的土地都在燃烧。在每一处火光里,将有多少户人家世世代代的劳动毁于一旦;将有多少人妻离子散,无家可归!邓军联想起祖国战争的年代,帝国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走狗们,为了扑灭人民的革命,也曾经到处纵火想烧尽一切。而他们却无耻地诬蔑别人“杀人放火”,这些人是多么地可恨!想到这里,邓军不禁周身燃烧,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杀尽这些人间的野兽。
汽车下得山来,沿着一条江流前进。邓军正要查看地图,忽然司机碰了他一下,说:“团长!看,朝鲜人过来啦!”
路边是一片着了火的树林。借着火光,邓军看见迎面走来十多个身着白衣的朝鲜人,他们扶老携幼,正在公路边艰难地跋涉着。再往前走,迎面而来的朝鲜人三五成群,十个八个一伙,愈来愈多。他们有的背着背架,有的赶着牛车,妇女们头上顶着包袱,背上背着孩子。看来他们已经跋涉多日,脸色憔悴,步履艰难。尤其是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和五六岁的孩子,他们在别人的搀扶下,几乎三步一站,五步一停。有的干脆坐在地上,或者躺在路旁的乱草败叶中。如果不是后面隆隆的炮声,他们真的是再也不愿挪动一步了。
邓军打开车窗,前面的炮声,已经清晰可闻。显然,这北撤的人群,这炮声,都足以说明,敌人是更加迫近了。可是,正当他更加焦急的时候,不知前面出了什么事故,车队又一辆接一辆地停下了。
邓军推开车门,急忙跳下车,迎着撤退的人群向前走去。原来前边是一座江桥,桥头上有一堆大火,火头子直冲天空。邓军只当是桥梁着火,心里蓦地吃了一惊。走到近处,才看见是一辆朝鲜汽车,在桥头被炸起火,正好堵住了去路。火光里,还有一辆被炸翻的牛车,一头被炸断后腿的老牛,血流得半边公路都是红的。桥上拥挤着北撤的人群,他们在火光里叫嚷着,从着火的汽车与被炸翻的牛车边挤过来。
三营营长孙亮站在路边,正同几个干部商量什么,看见邓军来了,指着那辆着火的汽车说:“我们正准备拴上钢绳去拉呢,你看行吗?”
邓军点了点头。孙亮立刻指挥战士们先把翻了的牛车挪开;把断了腿的黄牛,也移到路边;然后在着火的汽车上拴上了三四根钢绳,好几十名战士一起用力拉起来。由于车轮已经烧坏,车体十分沉重,每次只能移动几寸远近。邓军急了,也混在人群里拉着。
正在这时,桥上有人吆喊着什么,邓军一看,原来是五六个朝鲜人民军的官兵,背着转盘枪,杂在撤退的人群里走过来。其中一个年轻的少尉,神色十分激动,边哭边喊,好像很不愿往北走的样子,前面一个人拉着他,后面几个人推着他。旁边还有一个上尉,像是向他劝说什么。等他们走过桥头,那个年轻的少尉干脆坐在地上不走了,一边哭喊着,一边向邓军他们叫:“东木(朝语:同志。)呀!东木呀!东木呀!”
邓军放开绳子,忙把联络员找过来问:“他在喊什么呢?”
“他不愿往后走了。”朝鲜族的联络员叹了口气说,“他喊:‘你们走吧!你们走吧!我是一步也不往北走了呀!我是一寸也不往北走了呀!’”
那位年轻的少尉,发觉是在谈论他,又激动地喊起来。联络员解释说:“他可能把我们当成人民军了,他说他要求军官同志批准他,同我们一道到前方去。”
邓军深深为人民军这个少尉所感动,一种火辣辣的情感冲塞喉头,几乎使他一时不慎流下泪来。他真想冲上去对他们说:可敬可爱的朝鲜同志!你们是多么地英勇呵!你们抵抗的是全世界最大最凶恶的帝国主义!你们不仅对自己的祖国作出了贡献,而且对全世界的革命事业作出了伟大的贡献!现在的后撤,只不过是一时的曲折,看吧,人民是完全有力量扭转战局的……可是邓军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的这一切内心深处的情感,都未能表达出来;只是走上去,紧紧握住那位朝鲜少尉的手说:“同志,你辛苦了!你辛苦了!……你们太疲劳了!你们先到后面去休息一下吧!”
那几位朝鲜同志,原先都把他们当作人民军了,可是看他们没有领章,没有符号,武器装备也不相同,不知这是从哪里来的一支军队。经邓军一说话,这才惊讶地叫起来:“中国?”
“毛泽东?”
邓军笑了一笑,连忙摇手示意,要他们保守秘密。那位朝鲜上尉和几位士兵也抢上来同邓军拥抱。年轻的少尉用两只手捧着邓军的一只手抖动着,哭起来了,一边说:“我知道你们是会来的!我知道你们是会来的!”在火光里,可以看到他年轻的脸上流着两大行眼泪。
邓军这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边说:“同志们平静一点!平静一点!”可是在他那饱经风霜的像铁块一般的脸上,已经滚过好几滴圆大的泪水。
这时,那位朝鲜上尉讲了下面的情况:自从敌人进迫平壤以来,他们在平壤以南地区,已经抗击了许多天,直到昨天,他们才从阵地上撤下来,全连只剩下这五六个人了。
谈到这里,他指了指那个年轻的少尉,特别激动地说:“我们接到撤退命令,谁也不愿后退,尤其是他——金银铁同志。他一听说撤退,就哭起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肯下阵地一步。他说:‘我们身边是战友的尸体,后边是撤退的人民,我活也活在这里,死也死在这里,我们怎么能够丢下他们向后走呢!’我们费尽口舌,对他说:‘这是命令!’才把他从阵地上拖下来了。谁知道,刚才他看到美国飞机炸死了几个老百姓,就又哭着不肯走了……”
“我不是不往后退呀!”那位年轻的少尉金银铁又激动起来,攥着邓军的手说,“军官同志,前面就是我们的国境线哪!我们怎么能离开自己的祖国呢!怎么能抛开自己的人民呢!你再看看他们……”他指指面前川流不息的向北撤退的人群,指指那些牵着父母衣襟艰难跋涉的孩子们,“他们走一步,站一站,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呵!再说,让他们走到哪里去呢?……”
“多么优秀的战士!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军人!”邓军在心里暗暗赞佩地说。他正要安慰他们几句,霍然呼隆一声,火光陡地一暗,原来那一辆燃烧的汽车已经被翻到河岸下面去了。
战士们纷纷上车准备继续开进。
“同志们!再见吧!”邓军懂得安慰战士只有用战士的语言,他说,“我希望你们坚决服从上级的命令。你们暂时后撤,正是为了补充整顿,为了前进。我相信,时间不会很长,我们就会在一起并肩作战。战局一定会扭过来的!让我们在前线再见吧!”
“我们很快就会在前线上再见的!”那几个朝鲜战士洪亮地说。
等到汽车开动的时候,邓军看见那五六个人民军的战士,在那位朝鲜军官的指挥下,已经排成一列异常整齐的横队,一齐举起转盘枪,向车队致敬。
一刹那间,邓军从这几个朝鲜战士身上,看见了这支兄弟军队的不可战胜的威容。
汽车在北撤的人群中缓缓开过江桥,又驶上一座高山。山陡路险,一边是峭峻的陡壁,一边是望不到底的黑魆魆的深涧。由于司机看不见路面,又怕跌下深沟,车队开得越来越慢。邓军看看表,已是午夜时分。
周仆跳下车,赶过来说:“老邓呀,你看这天气黑得很呀!”
邓军也跳下车,望望天空,不知什么时候,连微弱的星光也隐没了。莫说坐在驾驶楼里,就是对面也看不见人。
“老邓!”周仆说,“你看这样子还能赶到新成里吗?”
“到个鬼!”邓军没好气地说。
“我看咱们开灯干吧!”周仆提议说,“现在的根本问题是争取时间,失掉时间,也就没有意义了。何况,这样子很容易出事故呀!”
邓军立刻表示同意,其实他早就憋不住了。
命令传下去。在盘旋的山道上,车队立刻像一条蜿蜒的火龙急速奔驰。在轰隆的马达声里,你简直可以听到司机的欢腾的心声。邓军的脸色也显得开朗起来,他拍拍腿说:“哼,像这样子,还有一点机械化的味道!”
汽车一气赶了20公里,下了高山,转到一座狭窄的峡谷里。公路两旁仍然是络绎不绝的北撤的人流。
陡然间,人群乱了,纷纷离开公路,向山根乱跑,一边向汽车摆手:“边机一索(朝语:有飞机。)!边机一索!”
接着,车上的参谋们急促地敲打着司机棚顶。这是事先规定的发现敌机的信号。
附近的几辆车立刻停车闭灯,可是前面的汽车,大约没有听见,仍然继续开灯行进。
邓军立刻下车,命令参谋们鸣枪告警。连发数枪,前面灯才闭了。
邓军正要等敌机过去,继续开进,可这时,接连有好几发红色的信号弹从山后直射天空。
人们一片乱嚷:“特务打信号了!”
“特务打信号了!”
“这些龟儿子!”邓军狠狠地骂了一句。
时间不大,敌机就在头顶上盘旋起来,发出沉重的隆隆声。紧接着,投下了一长溜照明弹,飘飘下坠,把整个峡谷照得明晃晃的。长长的车队,已经完全暴露在亮光之下。
在这紧急时刻,邓军看见战士们仍然稳坐在车上,竟没有一个人乱动,心里暗暗高兴。遂即让司号员吹号,命令各营连防空,战士们才跳下车,向山脚跑去。
邓军和周仆最后缓步离开公路,刚刚登上一座小山,从天空里咕咕咕,一串火溜子下来,前面一辆汽车被火箭炮击中,烟火升腾直上天空。几架敌机见得着了好目标,大肆轰炸起来,又是打火箭炮,又是扔汽油弹,小小一条峡谷,顷刻间烟火弥漫,整个峡谷都烧红了。
敌机整整轰炸了半个多小时才走。许多车辆已被击中起火。各营长都来请示行动问题。
邓军按捺着满心痛楚,说:“老周呀,我不知道你的意见怎样,我的决心是:汽车没有炸坏的,仍旧乘车开进;其余的,立即丢下汽车,以急行军的速度徒步行进!”
“我完全同意!”周仆坚定地说。
邓军得到政委的支持,又把那支独臂猛地一挥:“就这么办!”
时间不大,在弥漫着烟火的公路上,这支在中国大地上南征北战的部队,又迎着火光,迎着北撤的人群,在燃烧的土地上前进了。可以听到,前面是愈来愈近的炮声。
【第二章 木屋】
在北朝鲜的一处深山里,半山间有一座木屋。这座木屋被风雨剥蚀得成了灰褐色,就像使用了多年的木船,被搁置在山崖上。现在,彭总就正在这木屋里,背着手,踱来踱去。
这里是一座矿山。陈旧的木屋很像是矿山的办公处所。山下有一条小河,小河边有二三百户人家的一个村庄,大约是矿工们聚居的地方。由于战事紧迫,工人们已经撤退了,村子里显得十分空荡。从高山顶倾斜而下的高架矿斗缆线,上面挂着好几个运送矿石的吊斗,此刻一个一个地停在半空中。彭总踱着步子,有时在门口停住,望望山下空虚的村庄和空中凝滞不动的吊斗。尽管他一生饱经忧患,在战地看见过无数惨象,但今天看到这些,还是觉得心头沉重。
自从他奉令入京直到今天,才不过十多天的样子,脸上已经明显消瘦。这是由于过度的思考与紧张的活动所致。10月8日——也就是他被任命为志愿军司令员的当天,他就飞到了沈阳,第二天就召开了高级将领的会议;随后又乘火车赶到了安东,对各作战师的干部,做了动员和部署。11日的晚上,他就飞回了北京,亲自向毛主席作了汇报。
12日一早,他连口气也没喘又飞回沈阳,接着又乘火车到了安东。这时候,他本来可以在江边稍事休息,可是考虑到朝鲜政府希望我迅速出动的要求,为了早一点同金日成首相取得联系,也早一点了解前方的情况,他就在部队出动的前一天——10月18日黄昏出发了。前面由朝鲜外相乘坐的一辆华沙牌小轿车引导着,他同一个秘书和两个警卫员共乘一辆小吉普,后面跟着一辆中卡和一辆卡车,由参谋长带着一部电台和工作人员乘坐。就这样,在暮色苍茫中踏上了朝鲜的土地,沿着山间公路向前驰去。前天上午,赶到了一个僻静的山村,在路边一所农舍里会见了金日成首相。在这次历史性的战友的会见中,他们交谈了当前的战况和作战方针,以及成立联合司令部的问题,以后就转移到这里来了。
在这座小木屋里,他已经整整等了一天。此时,可以说他正经历着一种少有的焦急心情。因为敌人是机械化部队,进展相当迅速,而我各路大军却是徒步行军,前进得相当迟缓。据昨天了解的战况,我军秘密渡江的当天,美第八集团军已经攻占平壤。随后,麦克阿瑟乘坐专机,亲自指挥伞兵部队于平壤以北距中朝边境80英里的肃川、顺川降落,以截击朝鲜人民军的后路。按照预定计划,我军本来企图在龟城、泰川、球场洞、德川、宁远、五老里一线构筑防线,阻住敌人,现在看很可能做不到了。另外志愿军的指挥机构和新任命的几个副司令员,正随同部队一起行动,还不知何时来到。还有一件不大也不小的事也使彭总心中不安,就是那辆携带电台的卡车,掉队了。开始还以为很快会赶上来,谁知过了一天多还渺无踪影。彭总的脸就沉下来了。
现在,这个指挥部的全部人马,就是一个秘书,两个警卫员和一个朝语翻译。为了保密,他们都已换上了朝鲜人民军的军服。警卫员小张正在木屋外的一棵大松树下烧水。新调来的警卫员小崔,是延边朝鲜族的一个青年战士,在旁边帮助他。从沈阳带来的一个很精致的煤油炉子,冒着蓝色的火苗,营营地歌唱着。秘书林青坐在松树下的一块大青石上,望望彭总的脸色,心里也不安起来。他长时间地凝望着山谷入口的地方,希望先头部队和载着电台的汽车能够奇迹般地出现。
白铁壶在深秋的寒风中冒着白汽,水开了。小张把祖国带来的饼干,还有特为彭总烤的馒头干拿出来,一而嘟哝着说:“早知道是这环境儿,从沈阳多带点东西来该有多好!”林青怕彭总听见这话,瞪了小张一眼,然后站起来,走到木屋的门口说:“老总,已经九点多了,咱们开饭吧!”
彭总哼了一声,依然继续踱来踱去。
林青见彭总不动,又催了一句,彭总才慢腾腾地走出来,坐在那块大青石匕。小张早把他那个使用了多年的旧茶缸刷洗干净,给他泡了一大缸子湖南绿茶。他随意吃了一块馒头干,就不吃了,只是一味地坐在那里喝茶。
这林青很能体察彭总的心理,一看他那两道浓眉几乎挤到一起去了,立刻宽解地说:“我看电台可能很快就会上来。”
“本来昨天就该赶上来嘛,乱弹琴!”彭总不高兴地说,两个倔犟的嘴角也深深地弯了下来。
“很可能是走错路了;他们没带向导,又不懂话。”
彭总没说什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喝了几口闷茶,又说:“给两个团配了汽车,他们也该上来了嘛!”
这时有机群正从西面上空掠过,林青朝上一指说:“就是有汽车也不行啊。白天不能走,晚上不敢开灯。也许还不如走路快哩!” 这时,金日成首相的指挥部派人送来两大草袋大米和一份特意用汉文书写的敌情通报。林青看着那份通报,不禁眉毛一扬几乎惊叫起来:“哎呀,怎么到了我们后边去了?”
彭总一向不喜欢有人在指挥部表现出这种神态,他瞪了林青一眼,然后戴上老花眼镜,接过通报看起来。原来各路敌人都已经接近或越过了我们准备修筑防线的地区,尤其是西线东路的伪六师,已经越过熙川、桧木洞,正向楚山前进。他要过林青口袋里装着的那本袖珍地图一看,果然这路敌人已经到了现在指挥位置的右上方了。其他各路敌人也都逐渐逼近。
他再一次地陷到沉思里。过了半晌,他把地图交还林青,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沿着一条山坡小道向上走去。林青一看彭总要上山,知道他心里着急,也不敢多问,就向小张使了个眼色,同小张一起,在后面紧紧跟上。
这时已是秋末冬初,浓艳的秋色已失去了昨日的光泽;加上暗云低垂,西风凄厉,更增添了一片萧森之气。山径上全是一层层的落叶,已由嫣红色变得紫郁郁的。树上的叶子还没有落净,一阵风来,飘飘飒飒,就像急雨一般落到地面。但是,在这暗淡的图画中,仍有一些灌木,密密地长着金灿灿的叶片,十分鲜亮,就像迎春花一般摇曳在秋风里。
彭总踏着厚厚的落叶在山径上走着。论爬山,在他年轻时那是没有比的;即是现在年已五十有二,这个征战半生的人,仍较常人为快。林青和小张在后面跟着,并不显得多么轻松。
彭总上到山顶,向南一望,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原来山下自南而北一条公路,断断续续都是逃难的人群。他们大部分是身着白衣的农民,有的牵着耕牛,有的赶着牛车。老老小小,走得十分迟慢。仔细看,也有不少城市打扮的人羼杂其间,很可能是从平壤等大城市撤退下来的。彭总看到这般情景,不由暗暗担心:目标这样大,如果敌机一来可怎么办!……正沉吟间,只听小张喊了一声:“敌机!”彭总举头一望,只见两架野马式战斗机,从山后像贼一般突袭过来。
人群顷刻大乱,纷纷向公路两侧奔逃。可是公路上有一个人,好像吓傻了,他左盼右顾,只是站着不动。这时那两架野马式已经对准公路自南而北得意洋洋地扫射起来。公路上卜卜卜卜腾起一溜烟尘,烟尘过后,那个人已经倒伏在公路上了。彭总要过望远镜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壮年男子背着一个白发老翁,他们一起倒在黄土公路上,身旁流了一大摊血。
“这些狗娘养的!”彭总把望远镜递给小张,望着远去的敌机狠狠地骂了一句。小张望望彭总,见他的眼睛浮起一层微红,两个嘴角也搭拉下来。再看看望远镜接触眼圈的地方,湿漉漉的,似乎有泪水流过的样子,就掏出手帕来悄悄拭去,没有作声。
彭总转身向北望去,在公路的尽头,依然是连续不断的逃难的人流,连部队的影子也没有。面对着这样紧急的情况,他只好望着连绵的云山兴叹。
“我看老总还是回去吧!”善知人意的林青劝慰地说,“我一再计算,那个配备汽车的先头部队,至迟今晚也就到了。”
彭总依旧望着北方,没有作声。
“要不,这样——”林青笑着说,“首长先回去,我在这里望着;部队一来,我就去报告,也不误事。” 说到这里,彭总才勉强点了点头,缓步向山下走去。
果然,林青的计算不差,黄昏时分,第五军的先头团——邓军的团队已经开到。林青带着邓军来见彭总。邓军听说是去见一位首长,却不料踏进木屋一看,原来是彭总坐在那里。他不由自主地要举起右臂敬礼,肩膀只动了一动,才意识到自己旱已失去了右臂。他似乎带着几分抱歉的神情行了一个立正注目礼,凝望着彭总。
“这是第五军的先头团团长邓军同志,他们的部队已经开到。”林青高兴地介绍说。
“好,请坐,请坐!”
邓军的到来,显然使彭总喜出望外。他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笑容,正要上前与邓军握手,才看出只是一个空空的袖管,就握住他的左手,亲热地说:“怎么,你这个独臂将军也上阵了?”
邓军像小孩似地羞涩地一笑。
彭总等邓军坐定,见他多少还有些拘谨,就笑着说:“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不,”邓军说,“长征路上,行军的时候我见过您;打兰州以前,我还听过您的动员报告。”
“你也参加打兰州了?”
“我这只膀子就是在那里丢的。”
“噢!”彭总回忆着说,“那个仗你们打得不错。我听说有一个团长很能打,就是爱跑到前面去打机枪,后来还负了重伤……是不是就是你哟?”
邓军红着脸笑了。由于他的面色过黑,那阵红潮也不大看得出来。
“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彭总宽慰地说,“如果你们再不来,可就误了大事。”
他说到这里,又问:“不是给你们派了几十辆汽车吗?”
“差不多都让飞机给炸毁了,”邓军有些抱愧地说。“以后我们就徒步行军,战士们背得太重,加上粮食和干粮,总有五六十斤。” 彭总“唔”了一声,半晌没有言语,停了一会儿才说:“确实苦了那些战士们……一个没有制空权,就带来了一系列困难。归根结底还是国家太穷哟!”
说到这里,他瞅了邓军一眼,又问:“部队的情绪怎么样?”
“清绪蛮好。”邓军欣然回答。“不过,认识也不一样:一些人在国内打胜仗打惯了,把美军根本不放在眼里;一些人又因为同美军第一次作战,觉得心里没有底。个别怯战的人也有。”
“要特别加强政治工作,来发挥我们的优势!”彭总语气很重地说。“现在情况十分紧急。有一路敌人已经到我们后边去了。你们的任务没有变,要尽快插到龟城。如果龟城已经被敌人占领,你们就在龟城以北构筑阵地,来掩护后面的部队展开。”
“好!”邓军站起身来,表示庄严地受领了任务。
彭总把邓军送出门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要告诉同志们:我们友邦的存亡,我们祖国的安危,还有我们军队的荣辱,都在此一战!”
邓军立刻觉得心里热烘烘的,像有一股强有力的热流,在胸中激荡奔腾。当他走到山坡下的时候,还看见彭总站在那棵大松树下向他招手。
前面有了部队,彭总的心就放下了一半。但是电台没有上来,仍不免使他恼火。熬到第二天晚九时,参谋长和电台队长终于携电台一起到达。参谋长立刻来见彭总。
这个参谋长名叫夏文,是从兵团副司令中选调来的。他担任过团、师、军以至兵团的各级参谋长,富有参谋工作经验,知识面也颇为广博。他身量不高,面孔白哲,温文尔雅,颇有一点文人风度。彭总过去并不认识他,但在这次组织部队渡江工作中,见他思想很有条理,办事精细,已经留下了良好印象。夏文由于电台掉队,心中甚为不安;平时听说彭总非常严厉,更增加了几分胆怯。所以一见彭总,首先把遭到空袭汽车被打坏的情况详细作了报告,彭总只看了他两眼,并没有再说什么。他那悬着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接着他把路上收到的电报交给彭总,把当前的敌情和各路大军渡江后到达的位置,也作了详细汇报,彭总的脸色渐渐明朗起来,那威严的下垂的嘴角才开始有了松动。
“我们的行动,敌人到底发觉了没有?”他抬起脸,异常关切地问。
“没有。”夏文的语气十分肯定。
“那些外国通讯社的消息你全看了?”
“全看了。美国人不单没有讲到我们出兵,而且多次讲到我们不会出兵。”
彭总的脸色越发明亮起来,全神贯注地望着夏文。夏文兴致勃勃地讲道:“有一则美联社的电讯很有意思。它说,在汉城被占之前,对我们是否出兵,确实有过一些揣测;但是,现在倒认为不可能了……”
“为什么?”
“他们说:如果中共打算干涉朝战的话,就会在汉城在共产党手中的时候或者至少平壤在他们手中的时候参加。在两个京城都被攻占之后,大家就断定中国无意干涉了……”
“蠢家伙!我们不是公开告诉他们,不能置之不理吗?”
“是的,是的,”夏文连声说,“可是他们有他们的逻辑。那则电讯还说:中国官员包括毛泽东、周恩来在内,虽然作过一些刀剑铮铮的声明,从字义上毫无疑问地意味着,他们决不容许共产党朝鲜从地图上消失,可是许多有经验的观察家认为,有两个理由不能把这些声明照字面的意义接受。第一,因为正式出兵干涉,就会使共产党人在联合国取得一个席位的一切希望归于消失;第二,因为毛泽东被认为非常狡黠,决不至于伸手到朝鲜的烈火中取出俄国的热栗子……”
夏文说着,从电报堆里取出那则电讯递给彭总,彭总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微笑起来,说道:“这些资产阶级!连他们的细胞也是利己主义。”
夏文也笑起来,继续说:“从军事上,他们也不相信我们出兵。美国第十兵团的发言人说,‘要不首先把我们的空军遮住,中国就不会派大规模的陆上部队。’我们的20多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地过了江,直到今天敌人一点也没有发觉,这在军事上也称得上是一个奇迹。”
彭总见他颇有得意之色,瞅了他一眼,严肃地说:“这个大意不得!最好到大规模打响之前,一直不要被敌人发觉。”
夏文汇报完了,彭总来回踱着步子。他沉思了好大一阵,才停住脚步缓缓地说:“现在的敌情还很严重,主要是各路敌人差不多都越过了我们预定的防线,我们的部队除龟城以外,恐怕都赶不到了。毛主席原来让我们构成一道防线,守一个时期,准备明年春天反攻,现在看,这个计划恐怕要改变了。”
“计划要改变?”夏文惊讶地望着彭总。
“是的,要改变。”彭总点点头说,“因为情况变了。这几天我已经再三地考虑到这个问题,现在敌人对我估计不足,正在分兵冒进,正是我们歼灭敌人的有利时机。我看还是用我们的拿手好戏——打运动战,打歼灭战,选择敌人薄弱的一路,予以歼灭。”他说着,右手握拳向左掌心里狠狠一击,说得十分斩钉截铁,显然他的想法已经成熟。
“要拟定新的作战计划吗?”
“不,不忙。”彭总坐下来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各位副司令员和副政委也许明天就会到吧,等他们来到,我们共同研究决定,然后再上报主席和军委批准。”
“好,好,”夏文说,“他们正随第三军行动,大约明天就可以来到。”
在夏文临离开这座木屋时,不自禁地以崇敬的目光,望了望这个身经数百战的人物,这个将要同他一同度过惊涛骇浪的人。心里悄悄地说:“他,确是实战经验丰富,善于临机应变,头脑机敏果断,确实名不虚传。”
几位副司令员和一位副政委,果于次日随同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的人员一起来到。他们就住在山坡下的那些农舍里。这个指挥机关是以一个兵团部为基础编成的,几个领导干部是从各个兵团选调的。第一副司令员秦鹏,十年内战时期就已崭露头角,到解放战争时期,已经是逐鹿中原、纵横大西南的名将了。他生得体魄魁伟,一副络腮胡子,颇有风采。特别是他那豪放不羁的性格,趣事轶闻之多,儿乎风传全军。第二副司令员滕云汉,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立下不少战功。他是南方人的那种矮个子,但看去极为精干,军事上足智多谋,很有心计。文化程度虽不太高,但战斗经验极为丰富,他从战士、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一直当到了兵团副司令,作战勇敢,指挥沉着果断,把他放到一条战线上,那条战线立刻就稳定了。第三副司令员冯慧,军事、政治、后勤工作全干过,尤其擅长后勤工作。他高高的个子,脸上还有几颗麻子,性格特别温和,很能与人相处,别人开多大玩笑,他也从不气恼。此外,就是那位副政委齐至真了。这个人坦率乐观,隔几间屋子就能听见他那响亮的笑声。他上过大学,留过洋,做了几十年的政治工作,还出过两本小册子,在政治工作上自然是一个专家了。在干部使用上,彭总一向主张五湖四海,不抱门户之见。他看到,从各个野战军选来了这么多优秀的干部,心里非常高兴。在第一次见面会上,他曾说,“敌人自称是‘联合国军’,其实,我们也是一个联合国哟!”而调来的这些干部,由于彭总在全军的崇高威望,从内心有一种崇敬之情。所以很自然地就形成了领导核心。在各位领导干部来了之后,当天就开了作战会议,经过充分讨论,一致通过了彭总的意见:准备利用敌人分兵冒进之机,机动歼敌。
会后,彭总就回到他的那个木屋中去了,其他人也都回到山下的农舍里。夏文还没有坐定,就听见远处有沉重的隆隆声,接着山头上又响起了尖厉的防空号音。他走到院中一看,一群一群的敌机正凌空而过,总有好几十架,气氛很不寻常。为了怕发生意外,他立即让参谋通知全直属队注意防空,还特意通知了各位首长。当他来到山坡下的防空洞时,看见各位首长都来了,惟独不见彭总。大家也正在心神不安地议论这事。有的说:“彭老总在国内打仗就不注意防空,现在这么多飞机,再不注意怎么行呵!”有的说:“仗还没有打起来,如果统帅部先出了事,那问题可就大了。”大家议论纷纷,一致要参谋长亲自去把彭总拉来。夏文听大家讲得有理,就急火火地走出洞口。
他上了山坡,走到木屋跟前,看见警卫员小张正站在那几棵松树下警惕地望着天空。夏文急冲冲地问:“小张,你怎么不叫首长去防空呵?”
“你去叫吧!”小张哭丧着脸说。
“林秘书呢?他怎么不去叫?”
“哼,谁也不行。”
夏文踏进木屋,看见彭总端端地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个半旧的四四方方的大铜墨盒,正手执毛笔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林青无可奈何地坐在一边。尽管外面飞机的隆隆声震得窗纸索索颤抖,但对于这个光着头鬓角露出白发的老军人,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彭总……”夏文低声试探地叫。
“你有事吗?”彭总探摆头示意让他坐下。
“没有事……今大的飞机特别多……”
“唔,很可能敌人的攻势要开始了。”
他说着,头也不抬,把笔伸进墨盒蘸得饱饱的,又继续写下去。
夏文不忍打断他的思路,等他把几句写完,才又慢吞吞地说:“我看飞机太多,今天得注意了……”
“是的!决不要大意。”彭总边写边说,“要告诉大家注意防空!”
“老总,我说的是您呀!”
“我?”彭总偏过头笑笑,“你们先去。你知道,我正给毛主席写那封电报。”说过,又写下去。
夏文一时语塞。这时,一架敌机声音很大,仿佛已经飞到头顶。远处还响起了沉重的炸弹声。夏文灵机一动,一面上前去盖墨盒,一面乘势说:“还是到防空洞写吧,你瞧要下蛋了。”
彭总这才离开座位,推开门,仰起脸向上一望,只见一架敌机哇地一声掠了过去。他翻翻眼骂道:“好个狗娘养的,看你能把老子吃了!”
他手里仍旧拿着那管戴月轩精制的七紫三羊毫的毛笔,站在那里观望了一会,用笔指了指山那边盘旋的敌机,笑着对夏文说:“我的参谋长!你瞧,目标根本不在这里嘛!”说过,又从容地回到座位,伏在桌案上。
敌机在山那边狂轰滥炸了一顿,纷纷离去。彭总的电报已经写就。这已经是他多年的习惯,凡重要的电报都是亲自动手。写完他又细细地看了一遍,改了几个字,才交给夏文说:“这是第一次战役的设想。请几位副司令和副政委都看一下,一个也不要漏掉。大家没有意见,再发出去。”
夏文拿着电报,走出了木屋。冷风一吹,他才发觉自已额头上都是汗水。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觉得背上也凉浸浸的,原来衬衣也早让汗水湿透了。当他走下山坡的时候,回过头望了望那座风雨剥蚀的木屋,觉得它更像是一只在惊涛骇浪中的船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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