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坪里】
拂晓,部队抵达青坪里一带。按照预定的迂回路线,此去博川大约还有两夜行程;虽然大家心头火急,但由于敌人的空军限制了我军白天的行动,只好在这里宿营。
这是一座有三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四外群山环抱,山上是一片一片的松林。团部和各营都散布在松林里休息,只派各单位的炊事员到村里做饭。
上午,派到一营去的政治处干事,回来向团政治委员周仆作了汇报。二连连长承认了不按照预定路线撤退的错误。至于营长陆希荣当时是否制止了他们,他说没有听见;营长的通讯员刘二发,则一再作证,陆希荣当时确实发出了制止的命令。为了不拖延问题的解决,只好暂时作为悬案。
午饭过后,在一片较大的松树林里,召开了全团的军人大会。邓军当场宣布,将二连连长撤职;刘大顺也撤去班长职务,仍留本连当战士。团政治委员结合纪律问题作了严肃的讲话。在讲话中,对陆希荣作了不指名的批评,郭祥则受了表扬。
会议结束,一营刚刚带回驻地,只听哇地一声,一架野马式敌机擦着山尖突袭过来,盘旋在村庄的上空。
“糟了,”刘二发惊喊道,“发现我们了!”
“这纯粹是自找的。”陆希荣悻悻地说,“大白天,开这样大会,也不看具休情况!”
说话间,又有好几架敌机接连飞过来,一架跟着一架,盘旋着,轰轰的马达声响成一片。
“防空!隐蔽!……”陆希荣一面大声地向部队嘶喊着,一面向山脚的防空洞猛跑。这防空洞,是早晨一到这里的时候就开始挖掘的。人朝以来,每到驻地,这已成为通讯员的第一件工作。
陆希荣一口气跑到防空洞,慌忙钻了进去,又探出头来观望。这时,有几个炊事员,两个抬着大锅,一个挑着油桶,一个拿着菜刀、饭铲,正慢慢吞吞地往这里走。
“快一点嘛!你们快一点嘛!”
他大声嚷叫着;但那几个炊事员仍然不慌不忙,他发怒了:“唉呀,我的老爷子!你们快一点行不行呵?”
“抬着饭哩,俺们抬着饭哩!”其中一个傻呵呵的声音远远地答道。
陆希荣看出是三连炊事员傻五十,又连忙催道:“傻五十!你老人家快一点就不行吗?”
“反正不能把饭丢咾!”他一边走一边嘟嘟嚷嚷地说。一架敌机正转过来,他翻翻眼瞅了瞅,朝上啐了一口,用他那口蠡县话骂道:“娘的,赶先!刚做好饭,它就来咧!”
这傻五十,姓李,叫李五十,是一个老长工的儿子。因为他父亲50岁才娶妻生子,就给他取名李五十。人长得膀乍腰圆,结实无比,一头浓密的黑发,眉眼也很清秀,就是天性过于憨厚,有点缺心眼,人都叫他傻五十。这傻五十是最喜欢表扬,不喜欢批评。刚才听见营长挖苦他,那嘴就噘得老长,把锅一放,也不隐蔽,直橛橛地站在那里。陆希荣又急又恼,又无可奈何,只得改口说:“这五十真行!不管情况多紧,东西是一点不丢。”
傻五十马上傻呵呵地笑了,说:“营长,你急啥哩,俺不怕,俺打过飞机!”
“好,好,快去隐蔽。”
炊事员们看见附近有几捆稻草,就搬过来遮住身子,贴着山根坐下。
“咕咕咕”,“咕咕咕”,飞机开始向村子里扫射了。
“傻五十!”陆希荣又从洞里探出头来,“你们把那些反光的东西盖好一点不行吗?”
“什么?”傻五十愣愣地问。
“我说的是你们的油桶,菜刀……”
炊事员把油桶、菜刀又盖了盖。
“还有,那是谁,冲着太阳!”陆希荣喝道,“你的钢笔帽不反光吗?”
“哼,走,咱们到那边去。”傻五十嘟嚷着,对其余的人说,“人家嫌咱目标大!”
说着,一伙人不满地抬起大行军锅,挑起油桶,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陆希荣探出头来喊道,“谁说你们目标大啦?”
傻五十几个头也不回,抬着行军锅到那边树林子里去了。
“真缺乏教育!”陆希荣愤愤地说,“都是跟郭祥学的。在国内打胜仗打惯了,骄气得很!”
“轰隆隆隆……”敌机开始投弹了。
“注意观察!”他向洞外的通讯员喊了一声,然后连忙缩回小洞里去。
敌机投了一阵炸弹,又开始俯冲扫射。美国的“空中勇士”们,由于多日来没有遇到过什么抵抗,胆子越来越大,飞得比山头还低,简直像在山沟里游泳似的。他们把学来的起俯腾挪的本事全都施展出来,得意洋洋地扫射着从村子里跑出来的炊事员们和朝鲜的老弱妇孺们。
在山坡的一棵松树下,郭祥坐在驳壳枪的木壳上,眼睛滴溜乱转,观察着敌机的活动。
“你瞅这些龟儿子多英雄呵!”他学着团长的口头语骂了一句;又指了指转过来的一架敌机,对花正芳说,“你看见了没有?”
“什么?”
“美国人。”
“早看见了。”花正芳说,“他还歪着头朝下瞅哩!”
“真好打极啦!”郭祥一个劲地搓手,“你还记得红山堡打飞机吗?”
“怎么?你又想打啦?”
郭祥笑了。
“那可不行。”花正芳说,“营长说,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准乱打。”
“你们只要不报告,”郭祥挤了挤眼,鬼笑着说,“他钻在洞里怎么知道?”
说着,他把花正芳脖子上的冲锋枪一摘,满满两盒子子弹也要过去,在皮带上束好,就快步向山顶上走去。
“你可别犯错误呀!”花正芳在后面喊。
“我这是先给全连打个样子。”郭祥回过头说,“有人就是怪!飞机一来,怕得要命,恨不得地下裂条缝钻进去。他就没想想,飞行员是个人,你也是个人嘛!他蹲在你上头,地球一转,你不是也蹲在他上头吗?”
说着,他嘿嘿一笑,放开轻捷的步子,很快就冲到山尖上去了。
花正芳随后跟上。快到山顶的时候,郭祥把手一摆:“你先在下边等着!”说过,他习惯地把帽沿儿一歪,显出一副十足的老战士的派头,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眯细着眼瞄了一瞄,就曲下一条腿来,采用跪射姿势,等待着敌机的临近。
那几架敌机己经转移到团部方向轰炸去了,独有这架敌机,仿佛还舍不得飞走,仍旧向一营隐蔽的小松林俯冲扫射。郭祥早就瞅准了它,等它正向下俯冲扫射刚要仰头升起时,哗哗哗哗地打了一梭子。由于郭祥只顾寻找合适的角度,站在光秃秃的山尖上,时间不大,敌机就发现了他。看样子,郭祥手持步兵火器的这种公然对抗,使这个空中飞贼激怒了。当它又盘旋过来的时候,就没有扫射那片松林,而是照直地猛扑过来。
“连长!”花正芳在下面惊喊道,“小心哪,对着你来啦!”
说话间,那架敌机对着郭祥俯冲下来,“咕咕咕咕咕咕咕”,一顿机关炮,打得山头烟火直冒,土石迸飞。那郭祥在多年战争中锻炼得无比敏捷,真像是一只战火中的燕子,早已迎着俯冲相反的方向,跃到一个土坎下面去了。
“怎么样,连长?”花正芳在下面问。
“汗毛也没碰断一根。”郭祥站起身,笑着说。
那架飞机上的美国佬,见没有击中他的对方,而且这个不值一顾的步兵又在那座秃光光的山顶上摆好了射击姿势,简直是更加激怒了。
“连长,”花正芳说,“你瞧,他一个劲儿地歪着脖子瞅你!”
“让他瞅吧,我又不是新媳妇儿!”
“小心,他要出坏主意了!”
说着,敌机又转过来,对着山头,带着吃人的怪叫扑了下来。
“投弹了!投弹了!”
花正芳一句话没完,“轰嗵”一声巨响,黑烟升腾起来,顷刻遮住了山头。小石块噗哒噗哒往身上直掉。
“连长!连长!”
花正芳一连声喊。正要冲上山头,只听烟雾里说:“你嚷什么,它抓不了我的俘虏!”
烟尘飘散,只见郭祥在山头上安安静静地坐着,拍打着他的帽子。
“没有碰着你吗?”花正芳抬起头问。
郭祥笑了一笑:“要专门炸一个人,也不那么容易。你瞧,他把蛋下到哪里去?”
花正芳一看,也笑了。那个山背坡的炸弹坑,离他们还有100多米远哩。
这时,郭祥觉得,既然那个飞贼肯同自己单独较量,就索性站起来,两腿擘开,采用立射姿势,向那架敌机猛射起来。
那架敌机,见地上的这个步兵对它愈来愈不放在眼里,竟然直起身子同自己对射,简直怒不可遏,气得连声音都似乎变了。它马上呜呜隆隆地怪响了一阵,连续降低了高度,不知它要耍什么花招,在山头上简直可以看见这个飞贼的嘴脸和听见他愤怒的呼吸。
“他要干什么?”花正芳惊奇地问。
郭祥也判断不出这奇怪的行动,眯细着两个嘎眼睛,凝视着对方。
说话间,那架敌机在远处对准了郭祥之后,猛烈地加快了速度,一阵哇哇声,猛扑过来,眨眼间,带过来一阵极其强烈的巨风,简直像擦着郭祥的头皮似的,哇哇地冲过去了。郭祥站立不住,打了好几个趔趄,弄了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
“糟啦,糟啦!”郭祥一连声喊。
“怎么啦,连长?”花正芳忙问。
“它把我的帽子摘走了!”郭祥骂道,“狗日的,是想把我一风煽倒呀,这叫什么战术?”
那架敌机,正像景阳岗上的老虎,平日谈之令人色变,但其实它那本事,也就是一扑、一剪,等到它那一扑一剪不顶用了,锐气先就减少了一半。但是由于他比起那老虎来更顾全自己的脸面,仍然不肯溜走。这郭祥一时跃到这边,一时跃到那边,一时跪射,一时立射,全随自己的方便,身子真是矫捷极了。没想到一个威风凛凛的、纵横万里的嗜血怪物,一个凭着一双铁翅膀而目中无人的近代化飞贼,同一个手持短兵火器的步兵,直打了一个小时之久,仍然不分胜负。这真是战争史上少有的盛事。这时,只听松林里一片人声欢腾。有人在下面喊:“连长!连长!让我们排打几下行不行呵?”是三排长的声音。
“连长!乔大个也要求试一试哩,行吗?”是一排长的声音。
“行咾!机枪班可以试试,用穿甲弹!”郭祥在山上兴冲冲地答道,“不过要隐蔽好,注意节省弹药!”
下面一片掌声。
郭祥立刻指定了几个山头,叫花正芳下去传达命令。
“回来,也让我打几枪吧!”花正芳说。
“我的傻兄弟!”郭祥拍拍冲锋枪,老味十足地说,“你就没瞅瞅我这是给大伙打气!这东西不顶事,还是机枪来劲!”
时间不大,在那架敌机飞过的地方,遭到了粹不及防的猛烈的射击。山谷间响起了悦耳的流水一般的回音。眼瞅着,那架敌机抖动着翅膀,升高了,最后,又向郭祥的山头打了一长串机关炮,发泄了满腔的怒火,才无可奈何地、无精打采地飞走了。
“好小子,再见吧!”郭祥向空中挥着手喊,“别抱屈呀,日子长着哩!”
说着,照着那架飞机,又兜屁股给了一梭子,山谷里很久地回响着那支冲锋枪清脆的枪声。但是,紧接着这枪声被松林里一片热烈的掌声淹没了。人们从松林里纷纷走出来,欢呼着。有人简直唱起歌儿来了。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滚打,郭祥浑身上下全是土,简直成了“土地爷”了。可是心眼儿里却无比的畅快,总想唱几句儿。按照他往日的习惯,每逢战斗胜利结束。他都是要坐在敌人炮楼的垛口上,两条腿儿垂在半天空,一边悠闲地悠荡着,一边唱几句他爱唱的那些歌儿。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呀……”
郭祥拍着土,刚唱了一句,就听下面有人拉长声喊:“郭——连——长——!下——来——啵——!营长——喊你——哩!”
他心里蓦地一跳,停住歌,装作没有听见。下面又喊:“营长找你哩!下来啵!”
“糟啦!”花正芳叹了口气,“劝你你不听,你瞧……”
“唉,这叫‘没法儿’!”郭祥神色懊丧,刚才的一股高兴劲儿,一下子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把枪同空空的子弹盒往花正芳手里一递,拍拍自己的脑瓜说:“等着挨批吧!”
当他一拍脑瓜,才想起没有了帽子,着急地说:“快,快帮我找帽子!看,不讲军人风纪又是一条儿。真没想到,这混蛋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
花正芳急得在草丛里乱找乱摸,不见帽子的影儿。
“郭——连——长——!快一——点——!”下面又喊。
“下来啦!”郭祥暴躁地没好气地回答,跑上去把花正芳的帽子一摘嵌在自己头上,“我先借着戴一会儿!”说着,迈步下山,一步,一步,慢吞吞的,皱着眉疙瘩儿,一路走,一路编法儿,准备应付营长的询问。
下了山,穿过一道长长的松林,来到营部所在的山脚。陆希荣已经从防空洞里钻出来了,一脸怒容,正背着手,在防空洞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郭祥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
陆希荣装作没有看见,仍旧走他的;郭样一只沾着泥土的手只好在自己的眉梢那里举着。陆希荣又走了两个来回,才停住脚步,问:“郭连长!刚才,是谁叫你打枪的?”
一听叫“郭连长”,而没有称呼“嘎子”,郭祥立刻意识到事情严重了。不过他竭力想按照刚才在路上想好的计划,来挽回这不幸的局面。
“是这样,营长,”他满脸堆下笑来,“我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有错儿你只管撸我好咧,可别生气……”
“我问的是,刚才,是谁叫你打枪的?”陆希荣的声音更严厉了。
“我,我……”郭祥仍旧按捺着性子,“是这样,营长,刚才我看见全营的伙房,都叫飞机捂到村子里了,我就不知不觉地想掩护他们一下,没想到……”
“你到底回不回答我的问题?”陆希荣用手一指,“我是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规定?”
“知道。”
“那末,你为什么不遵守我的规定?”
郭祥被挤到死胡同里去了,只好又堆下笑来:“营长呵,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毛病,我是有点儿游击习气!……”说着,走上几步,嘻嘻一笑,“营长,你有烟儿没有?给我一根抽抽,再批我行不?”
“我没有时问跟你打哈哈!”陆希荣严厉地说,“你一贯在首长面前搞这一套,来棍过你的错误!今天不行!”
郭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问你,”陆希荣向前跨了一步,然后背着手,叉开两腿,站得稳稳的,“你在大众面前,公然违反我的规定,你心目中还有我这个领导吗?我再问你,这个营的营长,究竟是你呀还是我?……哼,我早看出来,你在国内有几仗打得还可以,就觉着自己满不错了,尾巴就翘起来了,处处想把我踹到黑窟窿里,把你显出来。告诉你吧,你还嫩得很,我还没有死!”
“我压根儿没有这种肮脏思想!”郭祥抗声说。
“你有什么思想,你自己知道。”陆希荣冷笑了一声,“今天的事情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你讲讲,你的行动是什么动机?”
“我没有动机。”
“没有动机?”陆希荣又冷笑了一声,“是你不敢说出来!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动机。你是看我打伏击没打好,受了批评,上级表扬了你,你就觉着好机会到了。是不是?”
“你,你说什么……”郭祥恼了。
“那末,你为什么不执行我的规定?”
“因为你的规定是挨打战术!”郭祥大声说。
“什么?你说我是挨打战术!”陆希荣黄黄的面皮立时涨得通红,“好哇,你批评我!我问你,敌机本来要走了,你又让它多在这里炸了一个钟头,你这是什么战术?今天全营的损失,你要负完全责任!我要马上讨论对你的处分!”
【第七章 团党委会】
团部住的这边,也叫青坪里。小山庄的旁边,有一道清俊的溪流。溪边是一块大青石,很像是朝鲜人淘米洗菜的地方,邓军和周仆披着一身灰尘,正蹲在这块大青石上洗脸。刚才在敌机轰炸中,他们亲自率领部队救人救火,大部分老百姓被救了出来,由于提水工具不够,火却没有完全扑灭。有的房舍仍旧旋卷着大团大团的黑烟。
“老邓,”周仆一边捧水洗脸一边说,“敌人对我们一点都不放过,我们也得想点办法呀!”
“我真担心,敌人发觉了我们的行动,这个仗又打不成。”邓军忧虑地说。
周仆擦过脸,看见邓军仄楞着身子用一只手洗,很吃力,手巾老搿不干,就急忙抢过来帮他拧干,递给他。
“咳,”邓军叹了口气,“我简直成了幼儿园的小孩子了。”
正说话,郭祥从那边皱着个眉头走过来,打了个敬礼。
“嘎子,”周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怎么弄得像个土地爷似的?快来洗洗!” “我找你们有事。”郭祥刚一张口,泪就吐噜噜噜流下来了。
“哈哈,”周仆笑起来,“你这个乐观派,怎么搞的!”
周仆捺着他的肩膀,一同坐在草地上,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他。他接过来擦了两把,就把政委的毛巾擦得乌黑,自己一瞅,不好意思地放到旁边去了。
“营长要处分我。”
“为什么?”
“嘎家伙!”邓军说,“准是又调皮了。”
“这,这次没有。”郭祥庄重地说,“刚才,飞机欺侮我们,实在太不像话了,我忍不住,就随便给了他两枪,营长就说我违反了规定。”
“什么规定?”周仆忙问。
“不准打飞机。”
“唔?”
周仆沉默了。他低下头,手指在膝盖上不断地捏拢又放开,放开又捏拢,最后握成了拳头,“好,好。”
“政委,你,你……”郭祥的脸色变了。
“不,不,”周仆摇了摇手,“我是说问题暴露得好。”他把脸转向邓军。“我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这问题看起来小,实际很重要。这是究竟让敌人从精神上压倒我们,还是我们从精神上压倒敌人的问题。你说打,我说不打,这是两种思想,究竟谁的意见对呀?……”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下去,“出国以来,天天在敌人飞机翅膀下过日子,咱们对消极防御,恐怕也强调得多了些;有人就觉得敌人的飞机碰不得了,飞机一来,就扎到洞里去,连工作都不做了。这不是叫敌人从精神上压倒了吗?一个部队不怕一次仗两次仗没打好,要是叫敌人从精神上压倒了,那就是很危险的。”
“这几天的确有些人不像样子。”邓军生气地说。
“现在离天黑还有两个钟头,”周仆扭过脸看看太阳,“我看马上召开团党委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来统一统一思想。你看怎么样,老邓?” 邓军表示同意。通讯员立刻去传各位党委委员。
周仆让郭祥先到一边休息,等会儿列席这次会议。郭祥站起身要走,周仆又数落他说:“哼,打起仗来是英雄好汉,哭起来像个娃娃。你说,你像个连长不像?没有一点政治风度!”
“我,我是没有政治风度儿。”他嘻嘻一笑,跑到警卫员那里去了。
小玲子正在房子里给首长烧开水,他一见就喊:“小玲子,先给我倒一缸子!”
“首长还没喝哩!”小迷糊说。
“快把人干死了,优待优待嘛!”
小玲子倒了一大缸子递给他,笑着说:“我的大首长,你怎么又犯错误啦?”
“你们这些当通讯员警卫员的,脑子就是简单。”他很认真地说,“我以前当通讯员那当儿,除了打仗,就是两个饱儿,一个倒儿;当了干部,才知道难哪,问题简直复杂得很。你们以后当了干部就知道了。”
“哈哈,”小玲子点着他说,“犯了错误还想教训人哪!”
“错误?”郭祥梗梗脖子,“现在还不知道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咧!”
在团长政委那边,郭祥刚刚离开,陆希荣就到了。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怒火,想在首长面前显得平静。
“政委,”他显出很恭敬的样子,向政委身边靠了一靠,“我觉得出国以来,部队的确存在着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如果不好好解决,对执行战斗任务是很不利的。”
“什么问题?”周仆瞅着他问。
“我想首长老早就看到了,”他谦恭地说,“就是纪律问题。我觉得我们营特别严重。上次打伏击,二连连长不执行命令,首长已经正确地解决了。没想到军人大会刚刚结束,紧接着又发生了……”
“什么问题,你可说呀!”周仆又问。
“刚才敌人飞机来了,大家都隐蔽得很好,本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谁知道三连连长不听营里的号令,乱打一气,惹得敌机轰炸了一个多小时,全营伤亡了20多人……”他看了看团长、政委的脸色,又继续说,“郭祥同志的确有许多优点,可是这种不遵守纪律的毛病,如果不管严一点,给以必要的处分,对他本人也没有好处……”
“你准备给他什么处分?”周仆凝视着他。
“这,这主要靠首长考虑。”
“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够成熟……”他沉吟了一会子,“我觉得,撤职是太重了一些,一般警告似乎又轻了一些,是不是行政上记大过一次,党内给以当众警告比较合适?”
周仆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邓军忍不住了,瞪着他,严肃地说:“陆希荣!你是怎么搞的?二连连长是右倾,郭祥是积极求战,怎么能相提并论?……他本质上很好嘛!”
“团长,你说得对。”陆希荣接上说,“过去,我也认为这同志本质很好,后来有些事情,简直不敢相信。不过有些是牵涉到私人问题,我不愿讲。”
“你可以谈。”周仆说。
“我觉得,在上级面前讲一个同志的坏话不好。”他迟迟疑疑地说,“不过,首长一定让我讲,我也只好讲了。”他看看周围无人,小声说:“你们知道,小杨,本来就要同我结婚了,回了趟家,就变了,拒绝举行婚礼。他们俩是一道回来的,走了一路,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我还不清楚。这些个人问题,我也不愿追查,上级了解就算了……”
“先开会吧。”周仆说。
大家站起来,向小玲子烧水的小屋走去。周仆看看门口,已经横七竖八摆了四五双鞋子。还没有进门,就听郭祥在里面嚷:“谁搞点捐献,提提情绪!”
“对!谁搞点捐献哪?”孙亮也说。
“噢,又冲着我来啦。”周仆一面弯腰脱鞋,一面说,“好,好,小迷糊,给他们拿出一包。”
“小迷糊,拿两包吧!”人们怂恿着。
“这些个烟筒!”小迷糊说,“就不看看什么环境儿!”说着,在皮图囊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一包红盒的“大生产”牌香烟,丢在炕上。
“小迷糊,你可真保守呀!”
“你这个农民意识!”
人们抽起烟来,靠着墙坐了一个圈圈儿。小屋子里顿时弄得烟腾腾的。
周仆向大家扫了一眼,眼光停住了,他指了指郭祥和孙亮的脚,带有责备的意味说:“你们俩怎么不脱鞋呀?”
“穿了脱,脱了穿,太费事了。”孙亮红着脸说。
“我穿的是五眼儿鞋!”郭祥把腿一伸。
“五眼鞋就长到脚上啦?”周仆批评说,“已经讲过好多次了,你们当党委委员的,当干部的,都不带头儿,怎么做得彻底呢!遵守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这是主席规定的呀,我的同志哥!……好,下次我们要专门召开一次党委会,讨论这方面的问题。”
郭祥和孙亮脱了鞋,放到门口。
团党委委员,除副团长到师里汇报以外,都到齐了。周仆宣布:把“要不要打飞机?”作为本次团党委会的中心议题。
青年干事出身的营长孙亮,年少气盛,一开会就打冲锋,常常是头一个发言。现在大家又笑眯眯地看着他。
“先说就先说!”他笑了一笑,“照我看,这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过去我们在国内就常打,在红山堡,在二道沟,在大同都打下过。现在敌人飞机一多,好像就成了问题。按我看——”他捋捋袖子,“你不打,它越来越凶,它敢许来揪你的头发哩!” 人们笑起来。
“你们别笑,”他接着说,“昨天晚上行军,我碰到第二军的同志,他们说,有一架敌机追杀撤退的老百姓,俯冲射击,飞得太低了,一下子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
“真疯狂!”
“该死!”
人们愤恨地说。
“所以,一定要打!”他挥挥拳头,“可是现在光搞消极防空,有个别干部,甚至不准战士唱歌、讲话——”
“为什么?”周仆掩住小本儿,停住笔问。
“说是一讲话,飞机就听见了。”
“真是奇谈!”周仆把膝头一拍。
“你们知道,我们营本来比较活跃。”二营是以文化娱乐工作著称的,曾经得过全师歌咏比赛、战士业余演出比赛的奖旗。孙亮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些,脸上不好意思地红了一红,“可是现在呢,听不到歌声了。我看再不打,连气也别出了!”
“来,孙营长,抽上一根儿!”郭祥赶忙抽出一根烟,替他对着,亲热地递过去。在孙亮发言的时候,他一会儿直直腰板儿,一会儿咳嗽两声,眼珠儿笑得简直像要发出声音来了。
“说漂亮话容易得很。”陆希荣斜了孙亮一眼,心里暗暗地说。
“打,是应该打,”小学教员出身、外号“老秀才,的二营教导员李芳亭,瘦长脸上出现了极其严肃的表情,“不过,还是要冷静!关键是能不能打得下来。如果打不下来,再弄一大堆伤亡,不但收不到预期的效果,反而会受到上级的批评。我看,可以先等等看,看看其他部队有什么经验,再动手不迟。总之一句话:我们还是要冷静,宁可失之于谨慎,切勿失之于鲁莽!”
陆希荣欠欠身子,看样子要发言了,但是他又抑制住了自己。
“他,他说的什么‘字话’?”郭祥在孙亮耳边悄悄地问。
“就是要谨慎!”周仆带有嘲讽意味地说。
“是需要慎重考虑。”正在做记录的组织股长崔国彬停住笔,说,“我们出国还没有正式打仗,在飞机的轰炸下就伤亡了好几十名。我觉得现在不是打不打飞机的问题,而是使大家重视防空的问题。政治工作也要跟上去。现在怕飞机的,固然也有;可是轻视飞机的,满不在乎的,还是绝大多数。飞机一来,不说隐蔽,还照样大摇大摆地走,你劝他躲一躲,他把眼一瞪:‘几架破飞机,它能抓了我的俘虏?’……他不知道破飞机也能打死人哩!我们所以有这么多伤亡,就是这些‘假大胆’暴露目标造成的!”
“我完全同意以上同志的意见。”陆希荣看到发言的机会已经到来,就立刻接上去说。“我觉得,现在不是该不该打飞机的问题,而是如何强调纪律性,如何加强管理教育的问题。有人讲,部队有些不够活跃,”说到这里,他故意不看孙亮,但是孙亮那只伸在香烟盒边的脚,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这并不是没有打飞机造成的,这是一些人造成了许多无谓的伤亡造成的。”他顿了顿,又说,“飞机上是敌人,当然应该打,这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值得讨论的,是我们的工作方法。毛主席告诉我们,要一切从实际出发,要按具体情况办事,这是应当引起注意的。无论什么工作,我们都要看看时间、地点、条件。有人讲,在国内也打下过飞机,对!可是那时候蒋介石的飞机有多少,现在美国人的飞机有多少?那时候的飞机有多少种类,现在的飞机有多少种类?那时候的飞机是什么速度,现在的飞机是什么速度?据通报,敌人的飞机有1450多架,集中使用在北朝鲜这个小地方,敌人的通讯联络都是近代化的,你发现了几架敌机,一打,马上就会像捅了蚂蜂窝,勾引来很多架,让你走不脱,弄一大堆伤亡,这对完成战斗任务,有什么好处?你要硬打嘛,那也行,可是用什么去打呀,不要说高射炮,高射机枪也没有,就用步枪、手枪去打吗?用手榴弹往天上扔吗?我们营个别干部就有这种冒险情绪。照我看,打的结果,只能是遭到更大的伤亡!……”
“我问一声,这些日子不打飞机,为什么也有伤亡?”郭祥冷古丁地捅出了一句。
“我是说,打起来,就会有更大的伤亡!”陆希荣的声音更高了,“就以刚才的事件来说,由于你想出风头,乱打一气,使全营伤亡了20多个,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不对!”郭祥立刻接上说,“营长,你把事情说颠倒了:是全营伤亡了20多个,把我气坏了,我才打的。哼,要是不打,恐怕还会伤亡得更多哩!”
“再说,打飞机怎么能算是出风头呢,你们为什么不去出这个风头?”孙亮也愤愤不平地说。
“不要激动!”周仆挥挥手,“可以慢慢讨论。”他又回过头:“参谋长!你也讲一讲嘛。”
参谋长扶了扶眼镜,他一向是从容不迫的:“依我看,消极防空也要注意,积极防空也要注意。好像并没有什么矛盾。不过,在目前说,要是团首长决定打的话,需要严格控制。起码要由团统一掌握。如果每个营连都随便打起来,就会浪费很多弹药。”
“还是不要统得太死吧,”政治处主任说,“如果一个连发现情况有利,报到营,再报到团,等到批准,飞机早跑了!”
周仆看发言差不多了,扛了扛团长的肩膀:“老邓,还是你来讲一讲吧!”
“我没有什么讲的。”他扫了大家一眼,把那只独臂一挥,“就是要打!只要是敌人,地下的要打,天上的也要打!爬着的,滚着的,飞着的全要打!”
使人顿时觉得,这间小屋容纳不下他那洪钟一般的声音。他的声音,看来更适宜于在荒原大野间,在炮火硝烟中作战斗的呼喊。在这间小屋里,立时震得人耳朵嗡嗡地响。
屋子里空气变了。一种强大的无声的热流,闹嚷嚷的,热辣辣的,倾注到人的血管中去。
郭祥不由自主地把舌头一伸愉快地笑了。炕上那盒烟,别人都抽了一支,他已经抽了两支了;现在他伏下身去,又从里面抽出了一支。
那几句话也使得周仆精神振奋,神采飞扬。他“嚓”地划了根火柴,燃着了自己的烟斗,动人地微笑着,瞅着烟斗里细小的火花。这是多么勇敢、多么热情、多么有力量的手在支持他呵! 对于一个党委书记来说,还有什么比得上这种支持更为可贵呢!
“同志们!我看不用多讲了,”他沉了沉,提高声音说,“我看,刚才团长的话,就是我们人朝以来第一次团党委会最好的结论!” 当然,他说不讲了,并不真的就是不讲了;人们知道他燃着他心爱的大烟斗,就是他——一个党委书记,在形形色色思想纷然杂陈的丛林中,已经跋涉过遥远的路程,到达了一个站口的信号。他们,那些党委书记们,他们的职业注定了,在他们的一生中,要永生从事这种没有止境的没有终点的跋涉。而且他们还要力争自己成为党的神经系统中一根尽可能敏锐的神经,来感触,来分析,来鉴别,不仅从词句本身,而且从词句背后洞察出哪种意见真正体现了人民的利益,哪种意见能推动革命的前进。
周仆发言了。从刚才同志们的发言中,他不仅从正面意见中增强了自己的信念,充实了自己的勇气;而且也从反面意见那里汲拾了合理的因素。他严厉批评了消极防空中所发生的右倾现象,要求积极展开对空射击;同时,也指出了那种粗心大意满不在乎的毛病,要求把消极防空同积极防空正确地结合起来。在这里,他觉得毛主席提出的既要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又要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辩证法,像明灯一样照亮着自己的思想。当他分析着这些情况的时候,还是比较平静的,可是当他提到下面一点,就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出国以来,我们没有强调积极防空,我们也有错误。但是有人就觉得敌人的飞机碰不得了,一到地方就钻洞子,工作也不做了,战士们嘲笑他们,叫他们是‘防空司令’,你们各营,有这种‘防空司令’没有?”他严肃地问。
孙亮笑着说:“我们那里有个管理员,人就叫他‘防空司令’。”
“你们那里呢?”周仆又瞅着陆希荣问。
“有,可能有,”陆希荣红着脸说,“不过还没有发现。”
周仆又接下去说:“有人害怕有了伤亡,不能完成战斗任务;想一想,如果让‘防空司令’多起来,能不能完成战斗任务?”周仆竭力想抑制自己的激动,但是不能做到。接着又说:“有人讲,做工作要从实际出发,对!这是党的教导,这是毛泽东思想。但是从实际出发有两种态度:一种是积极的态度,用革命的精神,促进事物向积极的方向转化;一种是消极的态度,在现代化敌人的面前,在困难面前,不敢动一动。我们每个人都可以考虑一下,对自己作一个判断。”
说到这里,他瞅了陆希荣一眼,陆希荣像立刻被手指头戳了一下似地低下头去。周仆接着又说:“有人还讲,做工作要看时问、地点、条件。这也很对。但是他的意见,实际上是说,只有有了空军,有了高射炮才能打敌人的飞机。大家都清楚,我们的飞行员有的刚跨进航校的大门,有的正在抽调。我附带问一句,昨天来电报调的飞行员,你们选好了没有?”
“还没有哩!”
“不好找!条件太严了。”
人们纷纷回答。还有人问:“能不能少凋几个?”
“不行!少一个也不行。而且要挑最勇敢、最优秀的,纪律性也最好的。这是政治任务!”周仆严肃地说。接着,又回到原来的题目上来,“你们看,我们的飞行员还没有出发,还在这里驾驶‘11’号的汽车哩!”人们笑起来。他接着又说,“这就是说,我们还要等他们进学校,学文化,练技术,才能飞上天去。那末,在这以前呢,我们怎么办?按个别同志的意见,就是瞪着眼睛干等。这真是典型的挨打思想,挨打战术!……”
郭祥歪着脖儿,向门外的小玲子挤了挤眼。
“有些人只讲条件,条件,”周仆批评道,“但是他却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条件,这就是人,人的主观能动性。忘记了主观能动性,革命者还能有什么作为呢?当然,客观的可能性是前提,这是丝毫不能背离的;可是,在这个前提下,只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这才是一个革命战士应抱的态度!”
“总起来说,”他把烟斗含在嘴里抽了一口,已经早熄灭了,只好重新拿在手里,“今天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从精神上压倒敌人或者被敌人压倒的问题。我觉得在我们党的面前,不能有第二个选择!”
最后,他又转向陆希荣说:“希荣同志,我希望你立即取消你的规定!”
“并没有正式规定,只不过临时讲过那末一次……”陆希荣吞吞吐吐地说。
会议结束了。
在人们走出房门很远的时候,又听见后面喊:“等一下!等一下!”
大家回头一望,见政委站在门口,迎着明晃晃的夕阳,托着那支熄灭了的烟斗叫道:“下一次,专门讨论一次尊重朝鲜人民风俗习惯的问题,不要忘了!”
“知道了!”
人们在远远地回答。
【第八章 幽谷】
部队迂回到博川附近,敌人又继续向南撤退了。
邓军十分懊恼,脸板得像铁块似的。小玲子看他颜色不对,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吃饭时候,从饭盒子里有意给他多拨了一点油炸辣椒,想讨他的欢喜。哪知道他随便吃了几口饭,就把饭碗一推,到门外房檐下坐着,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小玲子急得没法儿,想找政委谈谈,政委一早起就到外面去了。只得在大门外等着。小晌午了,才看见政委从山上下来,脸色十分振奋,两只脚在草丛里蹚得湿漉漉的。小玲子赶上去,悄声说:“政委,你快看看去吧,团长的别扭劲儿又直来了。”
“他怎么啦?”
“谁说话他也不理。我刚才催他出去防空,催得急了,他把眼一瞪:‘你怕死,你去!’你看,这是干什么!……敌人跑了,他不高兴;可也不是我下命令让敌人跑的呀!”
“小玲子,”周仆亲切地安慰道,“你跟团长多年了,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你别理会,他这是六月天下大雨,就那么一阵。你怎么连这个委屈,都受不了?”
“不,不是这个。”小玲子说,“政委,你不知道,他这几天行军,都是勉强跟着走的,一边走一边捂着肚子,不叫我跟你们说。今天早起,只吃了几口饭……像这样下去,我瞧着难受……”
小玲子的嗓音里像堵塞着什么。真是,人世上,也许只有从同志和战友的情感里才能找得出这种由衷的关切和无比的纯真。周仆见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连忙止住他说:“好好,我劝劝他。”
周仆跨进院子,故意咳嗽了一声。邓军装作没有看见,头也没抬一抬。
“怎么样,老邓,吃了饭吗?”周仆走上前亲切地问。
邓军只管一口一口地抽烟。
周仆走上去,同他并着膀儿坐下。又问:“老邓,生谁的气呀?”
邓军抽得只剩下一个烟蒂,又取出了一支磕了磕点上,也不答语。
周仆突然想起,过去邓军愁闷时,他曾用过一种有效的办法。这人虽说年纪不算小了,却最爱听故事。时常提出要求:“老周哇,给我讲一段吧!”“不行,我没有时间。”“讲一小段儿!”他是那末诚挚,使你不能不答复他的要求。他们曾经这样送走了多少等待战机的恼人的时刻。有时候,两个人竟枕在一个枕头上,讲到深夜。讲到动人处,邓军常常像孩子一样含着满眶的眼泪……周仆想起这事,就拉了邓军一把,说:“有什么大了不起的,来,我给你讲一段《西游》,猪八戒过稀柿胡同,最精彩了!”
“我不听嘛!”他使劲把烟灰一磕。
周仆知道用老办法不成了,站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两个来回,停住脚步,严肃地说:“不讲也罢,我们就谈正事。现在下面对你有很多反映!”
“你讲!”他把头抬起来了。
“可以讲,就怕你受不了。”
周仆扭过头,对着小玲子一笑,然后又绷起脸:“他们说,团长打仗行是行,就是爱放空炮。党委会作决议打飞机,为什么不打了?”
“见他的鬼!谁说我放空炮?”他拍拍落在腿上的烟灰,站起来,“我马上布置去!”
“你布置,咱们也要商量商量呀!”
“你讲!”他气昂昂地又坐下来。
周仆笑了。他掏出大烟斗,装了满满一锅儿,从容不迫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邓军的脸色,仿佛被一阵阵小风吹得云散天开,渐渐明朗起来。仅仅因为不好意思的缘放,才没有马上露出笑容。他故作平静地问:“你说的这个鬼地方在哪里?”
“你去看看,过山就是。”周仆用手一指。“那地方真好极了。上次伏击没打成,我们再打它一次。人跑了,我们就打飞机的伏击!对部队既安全,又不要花什么本钱。只要几捆柴禾就够了……”
“我马上布置去!”
邓军说着站起身来,大步跨出院子。临走到门门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刚才不是对你。”
“好哇!”周仆说,“你给我怄了半天气,还说不是对我!回来再算账吧。”
邓军走出门去,当他独自一人时,羞赧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似明不明,周仆和邓军他们就匆匆吃过早饭,小玲子和小迷糊灌满水壶,带上干粮,一起动身上路。他们翻过一道山,沿着一条山径,向一座山谷走去。山径草深露浓,走了不远,裤腿已经湿了半截。入朝几天以来,白日是烟,夜晚是火,耳边是日夜不断的隆隆的飞机声,看到的不是撤退的人群就是炸翻的牛车。虽然朝鲜山川秀丽,也无心观赏。今天心里稍稍宽敞一些,几个人一路走,一路看,觉得这山谷十分清幽可爱。秋天,是朝鲜最美丽的季节。许多杂树叶子变成金黄,枫树却一片火红,它们同翠绿的青松错落在一起,真是一匹人间少有的锦缎。现在虽然已是晚秋时候,枫叶变得紫郁郁的,但那青松黄叶,却依然好看。他们走了七八里路,还没有看到一处人家。山径愈来愈窄,有时被很厚的一层落叶遮住。路旁那条山溪也愈来愈细,渐渐地像细蛇一般隐在苍黄的草丛里,只有从它那偶尔消失又偶尔传出的叮咚之声,才知道它还在陪伴着行路的人们。
“这地方可真清静!”小玲子叹赏道。
“要不就叫仙女洞呵!”周仆随口说。
“真有仙女么?”小迷糊问。
“当然有啰,”邓军笑着说,“可是一打吨儿,就看不到了。”显然他是同小迷糊开玩笑,因为小迷糊有一个磕睡病儿。
“不管你咋说,反正总有个原故。”小迷糊反驳说。
“仙女还不少哩!”周仆也笑着说,“每一座山头,有一位仙女。小迷糊,你看见了没有?”
小迷糊往山头一瞅,什么也没有看见。大家哄地笑了。
“别瞅了,”周仆笑着说,“这些仙女唱歌唱得可好听哩,等会儿就知道了。”
说话间,来到山谷尽头。半山丘有一座小庙,小庙旁有一眼清泉。大家随便掬着泉水喝了几口,就爬上山头。在几株松树下,已经挖好了简单的掩体,土台上摆着一部电话机,一个电话员正守候在那里试线。按照邓军和周仆的策划,全团每个连抽轻机枪两挺,侮营抽重机枪一挺,由一位连长指挥,配电话机一部。全团由孙亮统一指挥。这些昨天晚上都已准备完毕。
红日已经露头,山谷里只有一两片淡淡的晓雾。邓军严肃地审视了每座山头,看见伪装作得非常好,心里十分偷快,就说:“快坐下吧,这就是咱们今天的钓鱼台了。”
说着,点上纸烟。周仆也把他的大烟斗燃起来,含在嘴里,脸上充满微笑。
电话铃响起来,孙亮请示开始的时间。邓军拿着耳机转过头,说:“老周,我看就开始吧!”
周仆点了点头。
“马上开始!”邓军对着送话器发出了命令。
时间不大,只见这个不大不小的山谷里,在一片一片小树林的上空,升起了一二十缕青烟。早晨没有风,一股股青烟正悠然自得地袅袅上升着。
“小玲子,”周仆笑吟吟地说,“你看像炊烟不像?”
小玲子点点头,笑着说:“就凭这个钓鱼呀!”
“不要它来,它紧跟着你;要它来敢许还不来哩!”小迷糊说。
等了半个小时左右,还没有飞机的影子。邓军急了,说:“打仗时候,就是这个味儿最不好受……老周,我看还是你来一段吧!”
“你说什么?”
“来一段故事,不论什么。”
“哼,”周仆说,“我追着给你讲,你都不听,现在又想听了?”
“静一下!”小玲子向大家摆了摆手,“你听,来了!”
大家一听,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山腰上的泉水叮叮地响。
“见你的鬼!”邓军说,“你脑子里想的吧!”
“不,不,我肯定有。”小玲子自信地说,“我这耳朵一向是不会错的。”
果然,一句话没完,大家就隐隐听见由远而近的飞机声。转眼间,两架野马式战斗机已经飞到山那边,盘旋在他们驻地的上空。这时候,人们真想伸出一只手把它拉过来。
邓军急忙抓住送话器喊:“把火加大一点!加大一点!”
终于,那两架野马式敌机飞过来了。围着这座山谷盘旋了不到一圈,接着就降低了高度。
小玲子指指山谷中袅袅上升的“炊烟”,高兴地说:“这些家伙,发现了目标儿,在上面不定多高兴呢!”
“我要是飞行员儿,我就不这么傻。”小迷糊说。
“别吹!”周仆瞅了他一眼,“这就叫各有各的优越性:上面有上面的优越性,下面有下面的优越性。”
说话间,“轰!”“轰!”炸弹投下来了。第二架飞机也紧跟着它的伙伴,翘起尾巴扎下来。
几乎与此同时,山头上响起了急促而紧密的机枪声。
“哗哗哗哗……”
“哗哗……”
“哗哗哗哗……”
从枪声里,周仆简直可以听到机关枪手们那极度兴奋的呼吸。多日的闷气,随着枪火喷发出来了。周仆的心也兴奋地跳动起来,快乐地说:“小迷糊,仙女唱歌了!好听吧!”
邓军挥挥手让他们不要讲话,对着送话器大声喊道:“孙亮呵,这不是吓麻雀呀,一定要节省弹药!”
只听耳机里回道:“我一定注意!我一定注意!”
时间不大,枪声稀疏下来。由狂热的猛射变成了沉着冷静的狙击。那两架野马式敌机把带来的炸弹倾入了山谷之后,似乎已经发现了一两处山头上的狙击手们,立刻调转方向,用机关炮同山头上的人们对射起来。战斗了约一个小时之久,仍然不分胜负。
周仆和邓军都焦急起来。周仆说:“怎么打不准哪,老邓,是不是前置量(①军事术语:在射击运动中的目标时,要依据目标物运动的速度,瞄在目标物的前方。)留得不对呀?”
邓军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没有说话。
正沉吟间,小玲子忽然跳起脚兴奋地叫:“打中啦!看哪,打中啦!”
大家一看,果然其中一架,像醉汉似地蹒跚着,向下坠落,翅膀扑扑啦啦的,连声音都变了。
“打中啦!打中啦!”附近山头上的喊声也传了过来。
“再加几枪!再加几枪!”小迷糊跳起脚喊,仿佛射手们能听见他的喊声似的。
但是,这架飞机眼瞅着就要碰上山头的时候,却没有继续坠落,好像一个病人打了一支强心针似的,渐渐地又趋于平稳,使劲地哼哼着,跟它的伙伴一起飞走了。
人们一直目送它飞了很远,像是刚抓到手的一只鸟儿飞去了,脸上带着无限惋惜的表情。谁也没有说话。山谷里飞机炸起的烟柱,已经渐渐飘散。顿然间显得十分岑寂。整个山谷都仿佛在轻轻地叹息。一开始点起的“炊烟”,有几缕依然在安静地袅袅上升着……
周仆觉得需要鼓励大家的情绪,把自己本来不高兴的心情,压止住,拿起耳机故作高兴地说:“头一仗嘛,打伤一架,我看这就不错。好好地鼓励大家,不要泄气。可以把射手们集中起来,开个诸葛亮会,把经验总结一下。休息休息,明天再打。”
周仆讲完,邓军又把耳机接过来,说:“我完全同意政委的意见。据我看,没有打准的基本原因,恐怕是没有迎头打。一定要提高勇敢性!打飞机是硬碰硬,没有勇敢,是决打不下来的。”
远远看到,射手们和弹药手们纷纷从树丛里钻出来,到山谷里集合去了。周仆和邓军两个人席地而坐,研究着刚才对空射击的问题。太阳偏到东南,两个人正准备下山休息,刚刚走下山头,小玲子忽然停住,说:“停停吧,又来啦!” 大家停住脚步,凝神静听,把耳朵都使疼了,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有那湾山溪叮叮咚咚的低唱。但是,由于是小玲子讲的,又不敢不信。 果然,时间不大,对面草帽峰上“乓……乓……”地响起了防空枪声。
邓军少有地亲昵地望了小玲子一眼:“你这个小鬼!真是个好通讯员儿的材料儿!又是千里眼,又是顺风耳!”
“我本来就是通讯员出身嘛!”小玲子扬扬眉毛高兴地说。这邓军当面表扬他的警卫员并不太多。
邓军说着,把小玲子带着的驳壳枪抽出来,向孙亮开会的方向,“乓乓乓”一连打了三枪,这是催促他们迅速进入阵地的信号。
几个人快步返回山头,看见开会的人们正各自向自己的山头飞跑。有的进人阵地,有的还没有进人阵地,这时敌机已经飞到了上空。
人们举目凝望,这次共来了十架敌机。为首的一架是红头的指挥机,紧跟着是一架校正机,再后是四架野马式,最后是四架蚊式飞机。它们排列着威风凛凛的阵势,一来就打圈子,看样子是直扑这个目标而来。沉重的隆隆声,震动着群山。
“都下到工事里去!”邓军命令道。说着,自己也跳下掩体,紧靠着电话机,眼望着天空。
那十架敌机盘旋了两个圈子,忽然,为首的那架红头指挥机,打出好几颗红色的信号弹来,一闪一亮,像小鼓似地“卜卜卜”响了一阵。然后就闪开去路,绕到圈外。接着,其余四架野马式和四架蚊式,立刻降低高度,改变队形,成一路纵队,一架跟着一架俯冲下来。顷刻间,山谷中烟火弥漫,群山震动,那架校正机则仍在原来的高度,不慌不忙地哼哼着,给它的伙伴观察着轰炸效果。
轰炸效果当然是有的。最明显的,就是山谷中的一大片树林被炸中起火,有几缕“炊烟”被吞没了。但是边远处有三两缕“炊烟”,轰炸过后,仍然舒卷自如,像抒情诗般地袅袅上升……
孙亮几次要求开枪射击,都被邓军制止住了。他对着送话器大声喊:“孙亮!你沉着一点好不好?敌人的胆子还小得很,等它们再飞低一点!”
敌机轰炸过后,见没有什么动静,胆子渐渐大起来,连续降低高度,向山头低飞扫射。机枪射手们同空中敌人一场激烈的对射战又展开了。
最激烈的对射战,集中在山谷左面的双尖山上。那里隐伏着的不知是哪位射手,射击极其沉着,常常是当飞机俯冲时,发出迎头痛击的火力。开始是几架敌机,最后几乎是全部敌机都集中对付他,一架跟着一架向他俯冲轰炸扫射。但是,由于山势陡峭,多数炸弹全落到山尖下面去了,卷起的黑烟顿时遮住了山尖。就在那黑烟里,仍然听见他那顽强的猛烈的机枪声。
“这家伙真能顶住个儿!”邓军叹赏地说。
“那是谁呀,老邓?”周仆说,“快让大家支援他才好。”
说着,刚要拿起耳机吩咐孙亮,只听小玲子惊叫了一声:“糟啦,汽油弹落上去了!”
大家一望,一架俯冲的敌机刚刚拉起,山尖上呼地闪出一大溜暗红色的火光,像倒下一股血水似的,顷刻间燃烧成一片。当第二架敌机接着又扎下来俯冲扫射的时候,那火焰中,出人意外地又响起了激烈的机关枪声,可是只打了半梭,射击声就突然中断了……
一种不幸的预感,罩住人们的心头。
周仆抓起耳机,立刻吩咐孙亮派人到双尖山上去了解情况。最后又问:“你知道这个战士的名字吗?”
“听郭祥刚才说,叫乔大夯。”
“噢,是他呀!”
周仆立刻想起,出国签名会上的那个大个子。他体魄雄伟,性格温厚。据说这人最不爱讲话,但那天的几句话,却是那样扣人心弦,感动得自己当时流下了眼泪。周仆觉得这个一向不引人注意的战士,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极其深厚的东西。现在在双尖山上那堆火焰里的,难道就是他吗!
周仆望着那座跃动着火焰的通红的顶峰,一时觉得这个身材高大的射手,全身都燃烧着烈火,心头上不由得一阵火辣辣的。正在这时,一架敌机又猛扎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开火,出人意外地,在那通红的火焰之中,突然间“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又响起了一阵极其猛烈的机枪声。眼看着那架敌机,噗地冒出一股火来。
“打中了!打中了!”小迷糊和电话员都跳起脚喊。
“这次,我完全肯定!”小玲子学着团长的姿势,把手猛地一挥。
果然,那架敌机拖着长长的烟带,斜过双尖山,一头栽到另一座山谷里去了。
远远听到件个山头都传过来欢腾的喊声。
邓军立即命令孙亮派人前去搜捕俘虏。小玲子想去,却不敢提;小迷糊不管这一套,马上说:“让我也看看去吧。我长这么大,光挨飞机炸了,还没在近处看过飞机哩!”
周仆笑着点了点头。吩咐说:“告诉他们,一定要捉活的!”话音还没落地,小迷糊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邓军正要利用有利时机,布置进一步打击敌人,这群敌机已经争先恐后地往上钻,很快升到了1000公尺的高度,而且拉开了距离,也不俯冲了。可以感觉出,在它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看不见的无形的恐怖。红头的指挥飞机,大约也被这种恐怖所感染,踉跄地抢先向南飞走了。
双尖山的峰顶,依然烧得通红。周仆正在担心,孙亮在电话里报告:那个名叫乔大夯的战士,已经下了阵地,只负了一点轻伤。这使得周仆更加高兴,很想马上去慰问他。可是又担心家里有事,就同邓军一起动身下山。
当周仆走下山岭时,不知怎的,对这座幽谷颇有一点恋恋不舍的样子。也许人们对他们战斗过的地方,尤其是打了胜仗,实现了他们心愿的地方,都是这样的。他一边走,一边看,这山谷呵,仿佛由于刚才炸弹和枪火的轰鸣,使它显得更加清幽可爱了。仙女洞下的山泉声,又像管弦乐一般传来,忽高忽低,时断时续,有如一根看不见的细丝,抚爱着、缠绕着这座山谷,仿佛不愿立刻走去似的。尤其神奇的,动人的,是那早晨点起的“炊烟”,经过轰炸,依然有三两缕在袅袅上升。也许战士们昨晚堆的柴禾多了一些,此刻,它不仅袅娜多姿,毫无倦意,而且在这无风的中午,经太阳一照,一缕缕蓝莹莹的,像永远扯不断似地上升着,上升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