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十)

作者:魏巍  更新时间:2016-08-05 11:00:28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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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军中便宴】

  周仆、邓军和小玲子下了山,沿着来路穿行在幽谷里。这是入朝来最和暖的一天。太阳已近中午,山径上湿漉漉的落叶和草丛中的露水,已经晒干了。刚才的轰炸,使那些将要脱枝的黄叶,又落下了一层。由于心情愉快,几个人一遍又一遍谈着刚才的事情,脚步走得分外轻快。

  小玲子满脸喜色走在团首长的前面。他十分聪明,只要你说半句话,他就能猜中你下面的意思。尤其是他的机警,真有过人处。你就是在几千人里头,也难挑出这样的警卫员来。他仿佛全身都长着耳朵和眼睛,在别人没有听出声音的时候,他首先听出声音。在夜色如漆失迷道路的深夜,他能首先判断出村落的方向。他不像有些警卫员那样,总是紧紧跟在首长的身后;他常常是根据不同的环境和情况,有时在后,有时在前,有时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现在,刚刚下山,他就想到是不是还有没炸的炸弹,会危及首长的安全,这样,他就又跑到周仆和邓军的前面去了。

  不消说,邓军此刻十分高兴。早晨那种不愉快的心情,已经一扫而光。他像许多南方人一样,本来不会唱京戏,唱出来也不是个味儿,用他的口语说,就是“乱弹琴”,但这“乱弹琴”的京戏,他竟然一连唱了好几句,唱得周仆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别笑。”忽然小玲子停住脚步,向草丛里谛听着。听了一会儿,又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回过头悄声地说,“没错儿,山鸡。”

  大家停步静听,果然草丛里有“咯咯咯”,“咯咯咯”的鸣声。

  “老周,那不是么!”邓军兴奋地叫。一面掏出他的小花口撸子,在膝盖上一蹭,哗哒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

  由于他说话声音一向过大,噗啦啦地,惊起了五六只羽毛花丽的野鸡。邓军举枪射击,有两只应声落到草丛里,其余的带着悦耳的羽声飞过山那边去了。

  小玲子跑过去,把两只野鸡从草丛里捡起来,笑着说:“刚才轰炸的时候,我就瞧见它们,一时飞到这里,一时飞到那里,最后都飞到山那边去了。没想到这会儿它们又回来了。”

  邓军没有理会这话,把小撸子往枪袋里一插,自豪地笑着,说:“老周,你看我的枪法怎么样?”

  “别吹!”周仆也笑着说,“人家打飞机,你打野鸡!”

  邓军哈哈笑了一阵:周仆从小玲子手里接过野鸡来掂了一掂,说:“简直可以炖一大锅!我看把乔大夯也请来吧,慰劳慰劳我们的勇士!”

  “好主意!”邓军亲呢地看了自己的伙伴一眼,“你这脑瓜就是来得快呵!”

  一回到家,小玲子就忙着烫鸡拔毛。小迷糊也赶到了,腰里掖着一把崭新的手枪,手里提着一大块烧得黑乎乎的铝片,满脸笑嘻嘻的。团长政委正在休息,小迷糊也不管他们睡着了没有,推开门,就嚷着说:“给,这是那家伙的手枪!”

  周仆坐起来,接过枪看了看,交给邓军,忙问:“这家伙还活着吗?”

  “活着?那是下辈子的事。”小迷糊笑了一笑,“这家伙穿着小皮夹克,下巴刮得精光,就是脑壳壳酥了,溅得那玻璃上都是脑浆子了。”

  “看,说的多砢碜!”

  “本来就砢掺嘛!”小迷糊把头一歪,“我还当飞机有甚了不起哩,就是那么一个小房房,带个翅翅,里面插着不大一门炮……”

  周仆瞅了瞅小迷糊提着的一大块飞机皮,说:“怪不得人说你农民意识,要这干什么?”

  “吃饭用手抓呀?”他不满意地反问了一句。“光借老百姓的铜勺勺,丢了又说犯纪律了。用这做小勺勺多理想,又有意义,我们当场就剥了它的皮,把它分了。”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一张纸片,“你们再看看这是什么?”
周仆接过来一看,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这个瘦脸的胡子刮得光光的流氓,搂着一个裸体的日本女人,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周仆皱着眉,自言自语地说:“这种人无耻到这种程度!使你无法理解,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照出来的!”说着把照片往邓军手里一递,说:“来,看看他们的西方文化!……现在他们向全世界推广的就是这种东西。”

  邓军接过来,恶心地吐了一口,把它挼成一团,扔给小玲子,让小玲子填到灶膛里去了。

  “那是什么?”小迷糊指着那块四四方方的纸片。

  周仆独自拿着那块纸片,看着看着,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抬起头问:“今天几号了?”

  “11月3号。”小玲子在那边屋里回答。

  “这可真有意思!”周仆笑着说,“这正是今天晚上日本东京大戏院的戏票!”

  “真的么?”小玲子从伙房屋探过身子,抓过一看,大笑着说,“这出戏他肯定是看不上了。”

  “这种人!……”周仆指着那位美国飞贼的相片,“白天在人家的国土上追人,杀人,制造孤儿寡妇的血泪,到晚上刮刮脸,洗洗澡,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大戏院里看戏,这就是他们的职业!……今天他们得到了最适当的惩罚!”

  “让他们看着吧,现在只不过刚开始哩!”邓军把那只独臂一挥。

  这时候,忽然外面喊了一声‘报告”,周仆推门一看,郭祥领着一个高大的战士站在面前,正是那个被邀来赴宴的机枪射手。他肩宽背厚,十分魁伟,看去比郭祥高一个头还多。他的两个军衣前襟,烧了好几大块,连扣子都扣不上了,只用皮带紧紧束着。他的头上扎着绷带,戴着一顶小得十分不相称的帽子。他敬过礼以后,脸上带着憨厚谦逊的微笑,眼睛温顺地低垂着,显得有些拘谨。

  “嘎子,”周仆笑着对郭祥说,“我今天是请乔大夯同志来的,你怎么也跟来了?”

  “不管首长请谁,”郭祥嘻嘻一笑,“只要叫我陪客就行!”

  “快进来吧!”邓军在屋里亲热地招呼着。

  郭祥总是像猴子似的敏捷,脱去鞋就进屋坐下了。那乔大夯却慢腾腾地脱下他那双千缝万补总有好几斤重的大鞋来,小心地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然后才弓着腰进了屋。他一进来,使这房门、小屋顿时显得窄小了许多。他本来最不习惯盘腿,但是那双一尺多长的大脚刚刚伸出,就马上蜷回来了。他仿佛对自己如此奇伟的躯体反而感到有些羞愧似的。

  “乔大夯同志,”周仆握住他那只多茧的有力的大手,说,“你这次打得很不错呀!”

  “这是咱们团第一次用轻火器打下了喷气式。”邓军也亲热地瞅着他。

  乔大夯登时脸红了。他一向最怕首长当面表扬,竟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句,嘴张了几张没有说出话来。

  周仆见他有些拘谨,改口开玩笑说:“今天咱们团长的成绩也不错。人家打飞机,他也打‘飞鸡’;人家打下了一架飞机,他倒打下了两架‘飞鸡’,正在锅里炖着哩。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们就尝尝‘飞鸡’肉吧!”

  “政委,”郭祥说,“您别谦虚了,我刚才在大门口就闻见香味儿了。”

  “呆会儿,你只要别打冲锋就行。”小玲子在厨房里接口说。

  经郭祥一提,大家一闻,果然满屋子都是山鸡诱人的香味。入朝以来,谁也没有见过一片肉了。

  周仆看见乔大夯两个大襟烧得焦一块煳一块的,头上又裹着伤,就问:“乔大夯同志,你这伤怎么样?”

  “不咋的。汽油弹溅上了一点儿。”他笑了一笑。

  “当时真把人急坏了。”周仆说,“我们一看整个山头都烧红了,就知道汽油弹投到你的工事那里去了……”

  “离我还有好几步哩!”他又笑了一笑。

  “大个儿真行!”郭祥满口称赞说,“我瞅见他上身全着火了,叫他下去,可人家就不慌,把个火帽子一摘,衣服一脱,就穿着白衬衣,又抱着枪打起来……要不是弹药手赶快用土把火弭死,他这身棉衣就甭要了。”

  “帽子呢,”周仆指着乔大夯头上那顶小得很不像样的帽子说,“这准是借来的吧?”

  “他那帽子早就成了灰壳壳了。”郭祥眨了眨眼,“有个问题,我附带向上级反映一下:上次我打飞机,敌人给我来了个摘帽战术,我那帽子也找不着了。直到现在我还和通讯员合戴一顶帽子。上级是不是给后勤说说,给我们俩一块儿补充补充?”

  “后勤就那么方便?”邓军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一打仗就丢帽子,这是老毛病了……”

  “也就是怪,”郭祥打断团长的话说,“一打仗,我这脑瓜儿就火烧火燎地,像蒸笼似地直冒热气,有帽子也戴不住。”

  “小玲子!”邓军对着灶火间喊了一声,“把我的包袱翻翻,我记得还有一顶单帽,给大夯同志找出来。”说过,又转向郭祥嘲讽地说,“你还和通讯员合着戴一顶吧,我不管。”

  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乔大夯也显得比刚才自然了一些。时时随着别人的说话,浮现着微笑。周仆又接着原来的话题说:“我看还是请大夯同志谈谈打飞机的经验吧!”

  “对,谈谈体会。”邓军也说。

  “我,我……”乔大夯的脸,又有些涨红。他觉得“经验”、“体会”这些高级字眼,都是干部们做了什么大工作,做总结报告的时候才使用的,仿佛和自己挂不到一起似的。何况是在首长面前?他笨磕了半天,才说:“我,我觉着没有什么体会……”

  “大个儿!你就说吧。”郭祥从旁建议道,“自己的首长嘛,说错了怕什么!”

  “我觉着,我觉着……”乔大夯思索了一阵,结实而有力地说,“还是要沉着!比方说,飞机迎着你扎下来了,它恶狠狠的,好像说:‘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这时候,我连眼也不眨,心想,你也就是比我多长了个翅膀,你打住我我活不了,我打住你你也活不成!等它跟我面对面了,我就喊:‘哪里逃!开个花吧!’……”

  他最后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人们哄笑起来。

  “好,好,你说下去。”周仆兴致勃勃地说。

  他陪着别人笑了一笑,接着严肃地说:“我一想起被炸死的朝鲜人,一想起他们把朝鲜炸成这样子,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抱着机枪飞上去,把它一个个都揍下来!”

  周仆又兴奋地问:“大夯同志,最紧张那时候,我们看见火焰把山尖包严了,你的机枪突然中断,是不是卡了壳了?”

  “不,政委,”乔大夯又憨厚地笑了一笑,“我是给敌人解除顾虑哩!我看他们的胆子还是太小,就收住枪等了一会儿,让他们飞得再低一些,再低一些。果不其然,他们飞得更低了。我就趁它向下猛扎的时候,迎头给了它一梭子,它就冒火了……”

  大家听得十分振奋。山鸡的香味也越发诱人。周仆转过脸问:“炖熟了吧?”

  小玲子揭开锅,大团的热腾腾的白汽扑出来。他用筷子拨了拨,看看颜色,说:“许差不多了。”

  不知什么时候,郭祥已经蹲在灶火跟前。他接过小玲子的筷子,说:“我替你尝尝!”说着挟了一块,嚼得满嘴流油,一边说:“真香极啦,再炖可就要烂了!”

  “好,好,准备开饭。”周仆说。

  小迷糊立时端进来一个小炕桌,上面放着朝鲜老百姓的铜勺铜碗,还有房东大嫂送的一碗酸菜。周仆说:“你看朝鲜人民多热情,入朝这几天,吃了人家多少酸菜,可别忘给大嫂的小孩盛一碗哪!”

  说过,他又转过脸对乔大夯说:“大夯同志,我和团长商量过了,准备召集全团的轻重机枪射手,请你介绍一次经验。你看怎么样?”

  “这,这……”乔大夯又紧张起来了,“政委,你派我别的任务吧,我的情况,连长知道。”一边说,一边直瞅郭祥。

  “政委,”郭祥笑着说,“你派他这个任务,比让他再打几架飞机还难。平常班里头开会,他每次都是一句,两句。今天讲的比他几个月讲的还多哩。”

  “你这看法不对。”周仆说,“什么都是锻炼。大夯同志讲一讲,这叫现身说法,比我们讲要有作用。这次打下一架飞机,不止是一架飞机的问题,也不单单是军事技术的问题;这是说明了一种思想的胜利。前几天,有一个战士手被飞机打伤了。别人问他是怎么伤的,他就把手一伸,说:‘我这是叫纸老虎咬的。’别人说他是讲怪话,他就说,‘这算什么怪话?人家本来是铁老虎,你偏瞪着眼说它是纸老虎。纸老虎能把我的手咬一个洞吗?’我让乔大夯同志去讲一讲,就是让有这种思想的同志想一想,为什么乔大夯同志拿着轻火器,在十架飞机的围攻下,能够把一架野马式打下来?这说明什么问题?究竟是帝国主义厉害,还是人民厉害?”

  “这么说,大个儿,你就讲讲吧,”郭祥说,“这也很有政治意义!”

  山鸡已经端上来了,除了给朝鲜孩子留的,连肉带汤整整三大铜碗。炕上放着一搪瓷盆大米饭。加上小玲子、小迷糊,大家盘着腿围了个圈圈。周仆首先盛了一碗干饭递给乔大夯,大家就动手吃起来。

  “这山鸡味儿是不错呀!”周仆叹赏道。

  “味儿真鲜!”人们纷纷说。

  “这要归功于咱们团长。”周仆称赞道,“真不愧是老长征,举起枪乓乓两枪就下来了。”

  邓军精神振奋,接上说:“这算什么!同志们,有机会我亲自下手给你们炖狗肉吃!叫你们看看我的手艺。”

  为了对团长表示奖赏,周仆给小玲子使了个眼色;小玲子会意,马上从饭盒子里拨出了一点油炸辣椒。眼瞅着邓军的嘴角那儿出现了笑纹。又是山鸡,又是辣椒,不一时就吃得满头大汗。

  关于郭祥吃山鸡的情况,比人们预料的稍显文雅。虽然他吐骨头十分敏捷迅速,但一般来说,抢得并不算太厉害。而以他把主要的着眼点放在鸡爪上。两只鸡的四只爪子,都被他挑出来吃了。吃到痛快处,就把饭碗、筷子一放,两手捏着啃起来,油滴子都滴到袖子里去了。

  周仆用他那精细的观察注视着餐桌的情况,立刻发觉宴会的主要对象——乔大夯,过于斯文。他吃得很少,每一次从菜盆里挑最小的,半天才挟上一块儿。而且饭也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少很慢。最奇异的是他吃饭时的情态。他端着饭碗,不断笑微微地瞅着它,从内心里流露出一种极其珍爱的样子,仿佛不愿意把它一下子吞到肚子里似的。

  周仆不断地催他劝他。邓军也从炕桌上抬起头来——他自成了一只臂膀以来,只好伏在桌上吃饭了——挥着筷子:“冲呀,大个子,往上冲呀!”

  “我吃着哩。”他笑了一笑,又挟起一小块儿。

  “唉,你这姑娘样子!怎么战斗作风一点也没有了?”

  邓军说着,挟起很大一块,放到他碗里。周仆也给他挟了一块。但是他把这两块吃完,又是老样子。周仆不由得叹了口气。

  周仆、邓军放下碗,劝大夯再多吃些。“我饱了!”他接着把碗也轻轻地放下了。这时候,郭祥向政委悄悄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周仆跟了出去。郭样悄悄地说:“你看大个儿吃饱了么?”

  “我看没有。”

  “嘿,还差得远哩!”郭祥说,“你知道他饭量有多大?他能吃两三斤干面的饭食,四两重的大馒头,不吃不吃就是十几个。要干起活来,也能顶三四个人,三四百斤重的大麻袋,一扛就起,用不着费什么大劲。听人说,在旧社会,给地主扛长活,就因为他吃得多,没人雇他。那些地主老财,专门在农忙时候雇他打短儿,掏一个人的工钱,让他干三四个人的苦活……政委,你想他今天只吃了两小瓷碗,怎么会够呀?”

  “那他平时在班里吃饭怎么办哪?”周仆关切地问。

  “在班里他也不肯多吃。”郭祥说,“人家吃三碗,他吃两碗半就放碗了。别人说:‘大个儿,你可吃呀!’他就笑一笑,说:‘我饱了!’你没听见他刚才说么:‘我饱了!’……就是这话。”

  “你们可以照顾照顾他嘛。”周仆说,“这是特殊情况。”

  “是呀,”郭祥说,“我经常对炊事班讲,打饭给他们班多打一点。他们班也很体贴他,总让他多吃,他有一次感动得哭起来,说:‘我这肚子小时候吃糠咽菜把它撑大了,给大家添了多少麻烦!今天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怎么能老沾大家的便宜呢?’……”

  周仆的眼睛湿润了。本来就很敏感而容易激动的周仆,这时又有些压抑不住自己。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战士!对于一个优秀的战士说来,冲锋陷阵、临危授命的那种考验也许是容易度过的;可这是每天每时都存在着的考验呵!周仆答应立即解决这个问题,准备告诉后勤给他们连多发两个人的粮食。最后又叹了口气,对郭祥说:“可是今天呢,你能不能让他吃够?……据我想,他已经放下饭碗,恐怕是不会再吃的了。”

  郭祥两只猴眼,咕碌碌,转了一转,把手一挥:“我有办法!”

  周仆招手要团长出来,一起到门外散步去了。

  郭祥回到屋里,立时满面愁容,往墙上一靠,也不言声。

  “连长,出了什么事了?”乔大夯轻轻地问。

  “唉,别提了。”他叹了一口长气,“团长、政委都生气了。”

  “为什么?”

  “还不是为你!”

  “为我?”乔大夯吃了一惊。

  “可不是嘛。”郭祥说,“首长今天是专门请你,一看你这么忸忸怩怩,都生气了。”

  “那咋办哩?”

  “赶快吃吧。”郭祥把嘴一撇,“还问咋办哩!”

  “我已经放下碗啦呀!”大夯为难地说。

  “那有什么!”郭祥说着,抓过他的碗,不由分说,就盛了垒尖一碗。

  在郭祥严格监督下,不到一刻工夫,剩下的那半盆饭,已经底儿朝天了。

  两个人整整衣服,去向首长告辞。

  团长、政委正在院子外面站着,用刚刚学来的几句半通不通的朝鲜话,同房东大嫂比划着说话。邓军回过头喊小玲子:“单帽找出来了没有?”

  小玲子早就准备好了,把一顶风吹日晒早就褪色了的旧军帽,递给大夯。邓军让他戴上试试,然后又打量了一眼,品评着说:“小是小一点,比刚才好看多了。”

  小迷糊也把政委的一件单军衣送给大夯,让他拆了补都衣用。政委没有多余的军帽,小迷糊把自己的单帽拿出来送给郭祥。郭祥一把抓过来,嵌在头上,连声说:“好事儿!好事儿!”

  “好事儿?”小迷糊嘲讽地说,“你只要别再说我农民意识就行,我这人是该拿的就拿,不该拿的,你别想叫我拿出来!”

  “首长还有什么指示?没有我们就回去了。”郭祥立正着说。

  “好吧,”周仆说,“介绍经验的事儿,好好帮助大夯同志准备一下。”

  说过,周仆走上去同乔大夯亲热地握手。他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显得小了许多,反而被一只多茧的有力的而又是那么热诚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感觉出,一种真正是强大无比的力量,顷刻间传到了自己的全身。

  乔大夯跟在郭祥后面向来路走去。一路上,他的脸一直是红通通的,处于深深的感动中。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战士,简直谈不到有什么贡献,而自己受到的尊重却是多么过分呵!当他想到自己是第一次来团部,在首长这里就一气吃下去小半盆干饭时,心里是多么羞愧呵!……

【第十章 小试】

  云山战后,我各路大军乘胜猛追。在我连续突击下,特别是我左翼志愿军第一军,自清川江左岸迂回敌人,给了敌人极大威胁。迫使敌人只以一部据守清川江北岸的滩头阵地,其主力全部撤到了清川江南。

  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师以来的第一个战役。这一仗共歼灭美伪军1.58万余名,使美国侵略者迅速占领全朝鲜的狂妄企图化成泡影,开始稳定了朝鲜战局。志愿军能不能顶住敌人,能不能站住脚跟,这一个出师以前最令人担心的问题,已经用事实作出答案了。

  现在第五军第十三师,包括邓军、周仆的团队,已经进到博川之南。美二十四师主力退到清川江南的安州去了,在江北只留下一部兵力和一部伪军来保障主力的安全。邓军和周仆的团队,正隔着一条山谷与敌对峙。

  这天清晨,早雾还没有完全散尽,邓军就爬上山头,观察着敌方的阵地,很想从中找出弱点来,打它一仗。后来,从他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来看,这种弱点是被他找到了。尽管小玲子几次提醒他注意天空的飞机和敌人的炮弹,他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

  “小玲子,请政委来一下。”

  说着,他走下山头一坐,点着烟,静静地思考着。不一时,周仆从山背面的隐蔽部里走出来,在半山腰里仰起头问:“老邓,看出点门道没有?”

  “你上来吧。”他笑了一笑。

  周仆走上来。他们在山头上隐住身子,邓军兴奋地指了指敌人阵地左翼的一条山腿,说:“我想把它切下来!”

  说过,他把脖子里的望远镜递给周仆。周仆从望远镜里看到这条黄苍苍的山腿,一直伸到我们的阵地前,敌人正在那里三五成群地活动着,很像是修筑工事。周仆又和敌人的整个阵地联系起来观察了一番,觉得这条山腿确实是比较孤立、比较突出的。

  “行!”他把望远镜还给邓军。

  “就是敌人太少了,看样子最多超不过一个连的兵力。”邓军颇感遗憾地说。

  “这样更好!”周仆笑着说,“就是一个排也行,只要歼灭得彻底。反正我们这一次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两个人会心地一笑。

  自从上次打伏击没有成功以来,两个人经常商谈着一个问题,就是无论如何要争取打上一仗,使自己的团队能够摸摸敌人的“底”。虽然,第一次战役的胜利,从整个部队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按照周仆的看法,别人的经验并不等于自己的经验,把别人的经验变成自己的体会,还必须通过自己的实践。尤其是,还要使广大士兵群众都要能获得这种切身的体会。因此,尽管第一次战役已经宣布胜利结束,两个人仍然千方百计地在寻找机会。至于在这种作法的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雄心,这就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告诉的心灵的秘密了。

  小玲子见地形看完,就催促他们下山。但是这两个人望着那条苍黄的山腿,还在那儿兴奋地商谈着一些细节。忽听小玲子叫:“炮弹过来了,快下去吧!”

  话音刚落,一枚炮弹“轰隆”一声落到山后去了。接着,又是两发落到山前,两团白烟缓缓地上升着。

  “下去吧,下逐客令了。”周仆笑了一笑,扯着邓军走下来。刚离开不远,有两三发炮弹已经落上了山头。

  “你们总是这样,不撵不走。”小玲子有些不高兴地说。

  “好好,接受你的批评。”

  周仆笑着说,拍拍灰土,同邓军回到山背后的隐蔽部里。这是小玲子他们在山壁上挖出来的一座狭小,潮湿的防空洞,地上铺着些山草和一块雨布,里面摆着一部电话机,只能盛三四个人。周仆坐定,立刻就对邓军说:“老邓,你就向师里要求吧!说得恳切一点。不行的话,我再要求第二次。”

  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师长批准了。

  邓军立即将团的意图通知各营,进行战斗准备。时间不大,一营的通讯员刘二发喘吁吁地跑来,送来营长陆希荣的一封信。周仆拆开一看:

  邓团长
周政委

  二位首长:

  我怀着最急迫的心情,向你们写这封信。上次打伏击没有完成任务,虽然上级并不认为这是我的过错,但是严格检讨起来,作为一营之长,我毕竟有很大的责任。每当我回想此事,就觉得万分痛心。这次,我希望上级务必给我营一个机会,使我营担任突击任务。我们争取一定要打一个翻身仗!一定要发扬我们团英勇顽强、能攻能守的战斗作风,打得更好,更硬!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对提高全营今后的士气,都有莫大好处。望首长务必答应我营的要求!千万!千万!盼复。

  此致

  敬礼!

  陆希荣

  11月5日

  周仆把信交给邓军。邓军看着看着微笑起来,他对信中提到的“一定要发扬我们团英勇顽强、能攻能守的战斗作风,打得更好,更硬”的话,感到特别满意。这些话,是入朝以来,邓军一有机会就对干部战士们讲的,今天他觉得自己的下级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格外觉得愉快。他把信随手一丢,说道:“这个家伙!一看打不好就急了,真跟我这脾气差不了许多!”

  周仆没有答话。邓军用询问的眼色瞅了他的政治委员一眼。周仆沉静地说:“我在考虑他写这封信的出发点是什么。”

  “咳,你呀,”邓军带出不赞成的语气,“我看你这人也有片面性。因为几件事印象不好,就把他看扁了……”

  电话铃响起来,是陆希荣的电话。

  邓军握着耳机,听了几句,就对着送话器喊:“你这个家伙!真沉不住气,刚来了信,就要答复。我还要同政委好好研究一下嘛!”

  只听对方热情地说:“首长可千万考虑一下我们的要求呀!”

  “好好作准备!”

  邓军放下了耳机,对周仆说:“干脆答应他们好啰!不管怎么说,一营是我们的拳头。不把他们的威风打出来,下次完成任务还是个问题。”

  在这个角度上,周仆也点头同意了。

  当晚黄昏以前,陆希荣率领各连长仔细观察了地形,确定以三连从正面进攻,一连迂回切断敌人的归路,二连作为营的预备队。二三两个营也都选定了佯攻的方向。入朝以来,由于炮兵运动迟缓,一直没有跟上来。团里只有轻型的迫击炮,要想压倒敌人的优势炮火是不可能的。根据两天来的情况,敌人为防止我军进攻,一到晚上就进行拦阻射击,在敌我之间的通路上,筑成一道火墙。为了避免敌人的拦附,决定在第二天午夜时分进行偷袭。

  第二大午夜,月落星明,西风劲烈,敌人的炮火刚刚稀疏下来,我进攻部队已经潜人敌阵。当各佯攻方向打响时,郭祥率领富有夜战经验的三连,已经摸上了第一个小山头。那里的敌人,都睡在长方形的土坑里,一发现情况,只有少数人钻出睡袋,鬼哭狼嚎地逃掉了,大部分被手榴弹和冲锋枪打死在睡袋里。郭祥片刻没停,接着向第二个小山头发展。

  由于敌人已经有了准备,照明弹此落彼起,顿时照耀得如同白昼。第二个山头上,好几挺轻重机枪顺着山坡猛扫过来。冲在最前面的四班,冲了好几次都没有冲上去。四班长负了重伤,接着排长也负了重伤,队伍就被压在山坡上的草丛里。

  郭祥借着照明弹的亮光,冷静地观察着敌人火力点的位置,正在寻谋对策,只听后面有人喝骂道:“郭祥!你不要装孬!是不是要我替你带上去呀!”

  郭祥听出是营长陆希荣在辱骂他。回头一看,竟一时未能看出他在什么地方。想回他几句,又觉得这绝不是闹意气的场合,就极力压住怒气,继续观察敌人。这时听见后面陆希荣又喊:“我命令你,亲自给我带上去!带不上去,我要你的脑袋!”

  接着,又听见“砰砰”两枪,从背后打过来,落在附近。

  郭祥自参军来,虽在别的方面受过批评,但是从来没有在战斗上受过指责,不由心头火起,再也按捺不住。他立刻夺过花正芳的冲锋枪跃身面起,直向山坡上冲去。敌人的机关枪“哗哗”地扫了过来。

  花正芳陡然间出了一身冷汗,立刻追上去,不由分说,将郭祥捺倒在草丛里,连声说:“连长!连长!你可不能这样!”

  接着,通讯员小牛也上来紧紧拉住郭祥。

  花正芳一面示意小牛将连长拖紧,一面抄起四班长留下的步枪,咔地一声上起了刺刀,对郭祥说:“连长,你还要指挥全连的呀!……你瞧着,我马上把四班带上去!”

  说着,在敌人机枪的间歇里,几个跃进,就扑到前面去了。这花正芳平时腼腆得要命,一说话就脸红;枪声一响,他却立刻变得像一只雄鹰,不仅惊人沉着,而且动作极其敏捷灵活。你真不知道这两种性格是怎样奇妙地统一到一个人身上来的。现在他在照明弹的亮光里,一时跃起,一时卧倒,十分巧妙地利用着地形,就仿佛子弹不足以伤害他那强壮而秀美的身躯似的。不到一刻工夫,他已经跃进到四班那里去了。并且远远地听到他喊:“不要慌,同志们!我来代理班长。”

  花正芳一面指挥机枪射击,吸引敌人的注意;一面让两个战士带着足够的飞雷滚下山坡,从侧后悄悄地迂回过去。不一时,只听“轰轰”几声巨响,像大炮弹落在敌人的工事里,立刻掀起一团团浓烟,敌人的机枪暗哑了。

  “冲呵!”花正芳猛喊了一声,一跃而起,带着四班冲上去了。

  一顿手榴弹和飞雷,打得整个山头硝烟弥漫。硝烟里发出一阵阵的怪叫声和哭喊声,同战士们狂热的冲杀声混成一片。花正芳看见有十几个敌人狼狈地向后面逃窜,急忙喊道:“别让敌人跑了!”

  说着,挺着刺刀追上去了。有四五个战士也紧跟着他猛追上去。那些美国兵穿着大皮鞋,又笨又重,跑出来没有20步远,就被他们追上。在花正芳前面的是一个身材又高又大的美国佬,花正芳刚要挺起枪来刺他的后背,他歇斯底里地怪叫了一声,转过身来,挺起刺刀防护着。在照明弹的亮光里,花正芳看见他满脸大胡子,两个眼绿莹莹的,露出恶狼一般的凶光。这个美国佬连声喊了几句什么,其余的敌人也纷纷站住。战士们立刻喊起杀声同他们拼在一处。

  那个大胡子美国佬一面向花正芳逼近,一面狂叫着,又喊过两个人来。他们开头仿佛有些胆怯,后来看清了这个中国兵,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娃娃,胆气就壮了,三把刺刀一起向花正芳逼近过来。

  这花正芳是全连闻名的“蔫大胆”,敌情越严重越是沉着。此刻,他清醒地意识到冲上来的人少,如果喊别的同志来相助,就会马上引起慌乱。他想,只要刺死一个,就会改变这不利的局面。于是,他立刻避开二个人的缠绕,闪到大胡子的侧面,一心想把大胡子首先刺倒。那两个美国兵跟过来包围他,他就像车轮子一样打转。那个大胡子,看到三个人整不住他,又气又急,瞪着绿眼珠,一个劲地猛刺过来。由于用力过猛,花正芳一闪,使他扑了个空,摔倒在山坡上了。花正芳手疾眼快,早把刺刀噗哧一声插到他的后背里。那两个家伙像鬼似地尖叫了一声,其中一个由于恐怖发狂地扑了过来。花正芳见来势凶猛,又向侧面一闪,乘那个家伙转身之际,顺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劈脸打去。当那个美国佬正在揉眼的时候,花正芳的刺刀,已经深深地探进他的肚子里去了。剩下的那个年轻的美国兵,拔腿就跑,花正芳没等他跑出几步,就追上去,把他结果在生长着杂草的朝鲜的山坡上……

  花正芳正要带人冲向主峰,郭祥在后面叫住他:“花正芳!你先等等。”

  花正芳收住脚步,郭祥赶上来告诉他:主峰上有一挺重机枪打得十分猛烈,要他特别注意。原来花正芳拼刺刀时,精神过于集中,那么激烈的机枪声,竟然没有听见,两只手仍然端着枪,保持着拼刺刀的姿势。一经提醒,他这才注意到那挺重机枪“卜卜卜卜卜卜……”一个劲地射击着,简直连一点间隙都没有。拾头一望,连那挺枪出口的红火舌都看得见了。

  郭祥立刻调过两挺轻机枪,对着红火舌射击。连着打了好几十发子弹,那挺重机枪竟毫不理会,依然喷着火舌,射击一点也不间断。

  “这个敌人真凶得很!”郭祥愤恨地骂着,“战斗一开始,我就发现它了,真是帝国主义的忠实走狗!”他吩咐花正芳,从侧面绕上去,争取首先炸掉它,给大家打开通路。

  花正芳等几个人,又要了几个飞雷,就从侧面的深草丛中,悄悄地迂回过去。快接近山头的时候,花正芳发现那挺机枪子弹打得很高,觉得十分奇怪。爬到近处一看,见那挺重机枪在壕沟沿上高高地架着,后面并没有人,而机枪却不停地发射着。他心中犯疑,平日常听说美国科学发达,不知道发明了什么自动化的武器。他本想投出一个飞雷,但为好奇心所驱使,不由地又向前爬了两步。凝神一看,原来坑里趴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手里正在牵动着什么。花正芳为了捉活的,立刻瞄着其中一个打了一枪;接着一跃身跳到战壕里,一脚踏在那个美国兵的背上。俯身一看,这才闹清楚,原来重机枪的扳机上垂着一根细绳,这根细绳在他手里还牵着呢!

  花正芳立即俘虏了他。郭祥带着人也攻上来了。担任迂回的一连已经切断了敌人的归路,把那些美国佬绝大部分打死在他们自己仓促挖成的长方形的土坑里。由于事先战士们学习的英语口号“缴枪不杀”,发音不准,美国兵听不懂,那位担任重机枪射手的美国兵,就成为今天晚上第一次试探性交战的惟一的俘虏。

  按照花正芳的介绍,郭祥在那挺带绳子的重机枪旁边好奇地欣赏了好一阵子,正要找人把它搬下阵地,猛不防脚下一滑,跌了个仰巴跤,原来他踩到机枪旁边那好大一堆弹壳上面去了!

  “嗬,想不到这儿还有埋伏呢!”他嘻嘻一笑。

  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由于这块阵地防守不利,按照团的预定计划,立即将部队撤回。

  第二天一早,陆希荣就穿得整整齐齐地到团部汇报战斗情况。他神情活跃,精神愉决,首先把取得胜利的原因,归功于团领导的英明和正确;接着把自己的指挥以及抓俘虏的情况,讲得绘声绘色,使团长、政委和团里的参谋们不时地发出一阵一阵的哄笑。周仆要求马上把俘虏送到团部来。

  押送俘虏的是通讯员花正芳和文化教员李风。李风是全连惟一会说英语的大学生。从一早起,就被派去给这个二十六七岁的俘虏反复解释了我军的俘虏政策,还让他饱饱地吃了一餐热饭。俘虏恐俱的神情减少了许多,一听说要往别处带他,顿时又紧张起来。他身子长得又长又细,两条大长腿拖着一双高腰儿皮鞋,像是一个长腿鹭鸶似地在山径上迈着脚步。他的帽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蓬着一头乱发,整个下巴都是黑胡茬子。他一边走,不时地回过头来,偷偷地瞅瞅,看花正芳他们有没有什么行动。花正芳由于胜利带给他的兴奋,红脸蛋像涂了油彩似地那么好看。此刻,他内心里警惕,但脸上却显出泰然自若的神情。

  转过一道山弯,美国俘虏发现李风落到后面去了,就马上以极其敏捷的动作,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金壳手表,回过头,抖抖索索地向花正芳递过来,脸上浮现着讨好的微笑。

花正芳轻蔑地看了一眼,摆摆手,让他收回去。

  俘虏迟疑了一下,又从里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摸摸索索地取出两个金戒指和一大卷钞票,同那只手表一并托在掌心里。显然,他以为花正芳不要他的金表,是由于嫌少的缘故。

  “这些人,真的只认得钱哪!”花正芳心里嘲笑地想,摆摆手,仍然叫他收回。

  俘虏看了花正芳一眼,显出极其惊愕的样子,像木鸡似地呆在那里。等他在这个年轻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脸上发现了怒色,才一耸耸肩,两手一摊,把他的东西收回去了。

  在他装钞票的时候,皮夹里有一张写得很精致的纸片,掉落在地上,花正芳小心地拣了起来交给李风。大家不一时来到团部。

  周仆正在半山腰一处较平整的地方同几个通讯员说笑。俘虏看见花正芳和李风都向他敬礼,知道这是一位官长,又显出惊慌的样子。后来发现周仆的脸色并不怎样严厉,而且摆手叫他坐下,他才变得轻松了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周仆问他。

  李风刚刚翻译过去,他就很快答道:“我是美军步兵第二十四师第二十五团的上等兵琼斯,美洲南部维尔基尼人。”回答完以后,他又添加道:“长官先生,我将尽量地回答您所提出的而为我所知道的一切问题,如果你感到需要的话。”

  “很好。”周仆微笑着说,一面想,“这个敌人看来比日本人要好对付。”

  周仆首先问了一些当前军事上需要知道的一些情况,琼斯几乎是问一答十,作了非常周详的回答。周仆很想了解当前同自己对阵的资本主义世界最强大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又向琼斯发问道:“你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侵略朝鲜吗?”

  “侵略?”琼斯惊讶地看了周仆一眼,“也许你们这样讲是合适的;但对我们来说,是执行联合国的警察行动,是为了防御共产主义的威胁。麦克阿瑟一开始就对我们讲了。”

  “你相信这样的话吗?”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相信这样的话。”他说,“据我所知,的确,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方式,而你们却不允许我们保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那末,我问你一个带有常识性的问题,”周仆说,“你知不知道美国距离朝鲜有多远呢?”

  “也许是5000英里,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

  “这就对了,”周仆笑着说,“那末5000英里,也就是说1.5万华里之外的朝鲜,怎么会威胁到你们美国的生活方式呢?……就先说你本人吧,你感觉到了这种威胁没有?”

  “自然没有。”

  “那末,你为什么来参加这场战争?”

  琼斯耸了耸肩,沉了半响,才说:“我是否可以谈谈纯粹是属于我个人的见解。”

  周仆点了点头。琼斯说:“你们想必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个新兵,我已经有十年的军龄。我每月的薪金是185美元。如果再呆上十年,就可以退休,领取50%的薪金。万没有想到,又发生了这该死的战争。”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老实说,不管北朝鲜打败南朝鲜,或者南朝鲜打败北朝鲜,对我说来,都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也许你们不相信,我是在美国上船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要帮助的‘李承晚’这个字的。对共产主义,我既不了解它,也不愿去了解它,而且我相信我这一生也没有要了解它的兴趣。在我看来,赶快让我回家,坐在树阴下喝一杯清凉的啤酒,倒是有趣得多。如果不是麦克阿瑟越过三八线,我此刻也许已经坐在家里准备过圣诞节了。麦克阿瑟本来告诉我们,打到三八线可以回家,谁知道又让我们跨过了三八线,结果把中国人招引来了。我可以确实地告诉你:当我们一听说出现了中国军队,许多人的脸色都变了。我认为,同中国人打仗,这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除非最愚蠢的人,才会作出这种决定。你试想一想,同中国打起来,即使你一个人打死他十个,你也不能最后战胜他。麦克阿瑟——这是一个骄傲放纵的人——在越过三八线的问题上犯了最愚蠢的错误。想到这一点,我真想用绳子把他吊起来。我们许多人都知道,回家是没有多少指望了……”

  周仆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提醒他说:“假若到了你可以用绳子把麦克阿瑟吊起来的时候,你也就不会被迫地来进行这场战争了。”

  “那,那的确是这样。”他点头承认,但又接着说:“不过,下一次选举,不管是麦克阿瑟,或者是杜鲁门,都再别想得到我的选票了!”

  “琼斯,”周仆提着他的名字说,“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你这个老兵还知道得不算太多。你到了俘虏营里可以从容地和你的伙伴去讨论思索这个问题:究竟是你的一张可怜的选票在决定美国的政策,还是华尔街的垄断资本集团在决定美国的政策?”

  “我觉得,”琼斯争辩说,“无论如何,我们美国毕竟是最民主的国家。我们有言论自由。我可以站在大街上骂杜鲁门。至少在目前来说,他是我惟一可以理解的政府!”

  “是的,你可以一方面站在大街上骂杜鲁门,”周仆嘲笑说,“但是另一方面却又不敢不坐上到朝鲜来的轮船,去从事你所不愿从事的战争。这就是问题的实际!难道你不觉得是这样的吗?”

  琼斯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这就是问题的悲剧所在。”周仆在心里沉痛地想道,“什么时候,当美国人民越来越多的人真正想通了这一点,那也就是他们有希望的时候。不管早一天,晚一天,这一天是终究会到来的。”

  琼斯也觉得不宜于破坏刚才谈话所形成的良好气氛,立刻转了话题。

  “我是不是可以谈谈对贵军的印象?”他停了停,看看周仆脸上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就接下去说,“我绝不是当面奉承,但是我必须把一个有经验的老兵所作出的判断告诉你们。我觉得贵军的武器虽然差一些,但是作战素养真是高极了。不瞒您说,我同德军、日军都作过战,也见过不少的军队,我可以说,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有如此熟练的夜战技巧,有如此敏捷的动作,简直像天生的打仗专家。”说到这里,他用敬佩的眼光看了花正芳一眼,“如果我的眼力不差,仿佛就是这位年轻的先生俘虏我的。我简直丝毫没有察觉,他的脚已经踏在了我的背上。这种夜战技巧真是难以想象……”

  花正芳想起昨天晚上的情况,微微一笑。琼斯又说:“但是,我也要附带地解释一件事情。因为他在俘虏我的时候,不免会对我的射击方式感到奇怪。当然不能说这是很正常的。但也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我刚才说过,我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可以对你们说,我不是胆小鬼!我得过紫心奖章和奖状。我比我们团里可以称之为勇敢的人要勇敢得多,在这一点上我并不是轻视他们。可是那次大战是什么样的战争呢?我们出发的时候,美国的少女们从大街上涌上来同我们接吻,那么多的人给我们送行,我们是带着满心激动去投入战斗的。而这一次呢?虽然上面也说是保卫朝鲜人的自由,可是我从朝鲜人的脸上,怎么也看不出需要我们的保护。我就是这样丧失了自己的战斗意志。我觉得,既然这个战争同我个人和我的祖国都没有关系,那末,我就看不出为了185美元怎么可以作为我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因此,我就想,只要枪口大致对准了方向,管它子弹飞到什么鬼地方去吧!……”

  谈话结束了。周仆告诉他要把他送到俘虏营去。

  “长官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直接提出一个需要证实的问题,就是生命问题是否有可靠的保证?”

  周仆再次向他作了郑重的保证,他的脸上才出现了笑容,并且跨上一步,显出极其恭敬的样子,说:“长官先生,我本来不该再麻烦您了,但是在德国人那里我有作俘虏的经验,因此,我必须再向您提出一个问题,就是俘虏营的伙食方面有没有足够的保证?”

  “你放心好啰!”周仆笑了一笑,“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琼斯笑了。真是从心里笑了,连忙说:“那末,再见吧,长官先生。请允许我向您表示一个美国老兵的敬意。一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们的谈话够得上是最愉快的一次。”

  俘虏带下去了。

  李风把路上拣的四方纸块交给周仆,说:“政委,还有这个你还没有看呢。”

  “你翻翻吧!”

  李风念了一遍。原来是一张“护身符”:“不论是谁,身带此符者,将免除一切危险。上带将赐予他以神力,不怕刀枪与剑炮,不会受伤或被敌人俘虏。阿门……”

  “这大概就是那些混蛋的随军牧师发给他们的。”周仆指着“护身符”说,“他们就用这么一块烂纸,再加上几十个美元,想鼓起一个士兵的勇气。据我看,这是做不到的。”

  说过,他扭过头喊团长:“老邓,快来看看吧!你不是要摸敌人的‘底’吗?这个‘底’就在这里。”

【第十一章 小鬼班】

  在清川江北岸,邓军和周仆为了使大家对美军都来亲自摸摸“底”,接连又打了两个小仗。孙亮所在的第三营,一举歼敌一个多连,第二营歼敌两个多排。在对空射击中,又接连击落敌机两架。这时候,在兵团司令部的通报上,第一次出现了步兵第三十七团的番号。通报上还有这样的句子:“尤其值得重视的,该团在我方日前尚缺少高射武器的情况下,竟以轻火器接连击落敌机三架,这一经验是大大值得推广的。”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给了那些艰辛战斗的人们多少抚慰呵!这时候,你再到三十七团去,就会发现气氛有很大不同:邓军对人真是特别客气,特别热情,一见面就给你倒水、拿烟,甚至会陪你打一场扑克。当然,随着打扑克,那些偷牌、抢牌、赖牌之类的现象,即使对邓军来说,也不是注定可以避免的;如果凡事认真的小迷糊在场,那面红耳赤的事情也就多起来了。不过从总的说,从基本上说,多起来的还是偷快的笑声。

  为了照顾该团不致过于疲劳,并且为了准备下一个战役的作战,师里命令他们撤到花溪里一带休整。另派少数部队与敌保持接触。

  花溪里在舞童峰下,距此约30余里。部队黄昏出发,一路上,情绪十分活跃。对于一个革命部队来说,胜利就是欢乐,是部队生活的维他命。没有胜利,就如同树林困于干旱,那缺少水分的树叶,就要蔫达达地垂下头来;而有了胜利,即使有很大伤亡,也依然郁郁葱葱,像披着春雨含笑。

  三营真是人欢马叫,歌声此落彼起,好像故意显示他们一贯的活跃作风似的。你一听就可以想象到,孙亮此刻不定多得意哩。这种得意,分明还含有这样的意味,就是说:“你们瞧瞧嘛,我们一向不被重视的三营,比起团的主力如何?”

  郭祥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当然不甘示弱。他在他的连队跑前跑后,组织唱歌,碰球,说笑话,真够红火热闹。为了激发大家的情绪,他差点拿出最厉害的法宝。1949年1月古都北京解放,团里举行庆祝时,他和团长邓军两人,扮了两个傻小子,穿着大红裤子,手拿破芭蕉扇子,一老一少,秧歌扭得十分出色,简直全场雷动。郭祥今天一时兴起,又想在路边扭几下,但转念一想,出国只打了两个小胜仗,实在不值一提,心潮涌了几涌,就被他按捺住了。  就三连说,最活跃的要数小鬼班了。他们的歌一支接一支,不重样儿,拍子扣得也准,简直有点文工团的水平。在这次战斗中,小鬼班打死了十几个敌人,并且同敌人拼了刺刀。其中三个小鬼刺死了一个美国佬,还缴获了好几支卡宾枪。难怪今天唱得特别起劲。郭祥一听小鬼班唱歌,脸上就不由自主笑眯眯的,显出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

  说起小鬼班,不用说是清一色的小鬼,最大的19岁,最小的才16岁。列成班横队,齐崭崭的,简直像一条舍不得轻易使用的精致的手枪子弹那般可爱。对于三连历届的连长、指导员来说,小鬼班都是最受宠的。就是碰上个别脾气暴躁的连长,他们受的委屈也比较少。讲起小鬼班的历史,怕就没有多少人能讲清楚了;这不仅要追溯到抗日战争,还要追溯到十年内战的中国工农红军时代。本师的政治委员(他因病正在国内休养),这位经过长征的老红军,就曾经是这个小鬼班最小的小鬼。据他提供的材料,这个小鬼班的红小鬼们,绝大多数是被国民党惨杀了的红区干部的孤儿和在战斗中牺牲的红军战士的子弟,也有一部分是在地方上不能存身的儿童团的干部。他们多半都是在连长、指导员面前,经过一番哭哭啼啼,才“赖”上那身不合身的军衣的。

  由于成年人的体恤,就把他们单独编班,在战斗时,摆在次要方向。可是,这些小家伙们,常常表现出惊人的勇敢,他们的战果,往往意料之外地出色。人们渐渐发现,小鬼班的战斗作风,就其韧性来说,是有它的弱点的;但就它的猛劲来说,却仿佛更够味,更像是革命生涯酝酿成的一杯醇酒。尤其是他们那种特有的活跃,常常把全连都带动得人欢马叫。于是无论指挥员还是政治工作人员,都无意再把他们解散了。

  岁月在战火中流逝,人们在战斗中成长。小鬼们都以革命的天真无邪的挚诚送走了青春的年华。他们或者成长为干部,或者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一个一个离开了小鬼班。而与此同时,在中国的大地上,又有多少被国民党惨杀的革命群众的子弟,又有多少革命烈士的子弟,更有多少在地主的猪槽边抢猪食的放牛娃成猪娃,他们抛开辛酸的童年,泡在泪水里的童年,来到荒烟漠漠的行军路上,来到传来军号声的大路口,来到正开早饭的军营里,几乎同走在他们前边的小鬼完全相同,也是赖着哭着才穿上那身不合身的军衣,被编在小鬼班里。随后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一生。虽然小鬼班已经过去了多少代,而奇异的是,这个班的作风,却一如当年,仿佛现在生活在这个班的成员,依然是那些几十年前的小鬼们。

  至子说到小鬼班的战绩,从来没有人做过这种统计,当然也就更难查考了。如果碰上几个当年小鬼班的成员聊起这些事情,那就可以肯定,小鬼班缴获的步枪不说,单是轻重机枪,恐怕20辆30辆牛车是拉不动的。至于捉到的俘虏,那也难以数计。如果不怕揭底的话,在现代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中,恐怕也不是没有当年小鬼班的俘虏吧。

  要带好小鬼班,有一条基本的经验,这就是选什么样的班长是带有关键性的。历届的连首长为了怕把小鬼班的作风带坏,在选择班长上都是很严格的。总的说,选小鬼班的班长要有两方面的条件:第一,在战斗作风上,要真正是勇猛作风的优秀代表;第二,又要本身非常活跃,适合小鬼们的口味。据了解,在三十七团现有的干部中,三营营长孙亮,就曾经是当年小鬼班最活跃的班长之一。因为他有些文化程度,文化娱乐工作搞得相当出色,以后就当了党支部的青年委员。再以后就当了营、团的青年干事,副教导员和营长。至于本连连长郭祥,你很容易就猜想到他曾经是小鬼班的成员和班长。他自然不能说没有缺点,但在战斗和活跃两方面,都是很理想的。他把这个班带得非常好,立过许多战功。有一次他们班攻下敌人的炮兵阵地,缴获了好几门山炮,把小鬼们高兴坏了,郭祥领着头骑在大炮上高声唱着战歌。却没有小心,被摄影记者拍了去。如果你有时间,在旧日出版的战地画报上还是可以找得到的。

  以后历次选择的班长,也都不错。例如那精明能干的小玲子,就是其中之一。花正芳也当过几天副班长。可是自此以后,就越来越难以挑选了。不是战斗很好而本身不够活跃,再不就是本身虽很活跃,但战斗上却不足以作为小鬼班的表率。或者是两者俱备,但却早已经不是小鬼了。因此,在咸阳曾经开了几次支委会,都没有定下来。最后,只得破例,选定七班长爱兵模范陈三作为小鬼班的班长。

  这陈三长工出身,是土改后以贫农团长的身分带头儿参军的。听人说,仿佛还当过几天村长。自参军后,战斗一贯英勇沉着。不但本人战斗经验丰富,而且善于带领新战士作战。就第一个条件说,显然是够得上的。就第二个条件说,本人虽没有那种欢蹦乱跳式的活跃,但是人情通达,幽默健谈,并不显得古板。而且最大的特点是,为人十分和气。他对人是不笑不说话,同是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叫人格外受听。他的宽脸上。贴近鼻子的地方,有那么几颗小浅麻子儿,由于他是那样地和颜悦色,使人觉得连那几粒小浅麻子,也怪叫人喜欢似的。根据以上情况,支委会作了几次分析,才最后作了决定。

  于是他就以三十八九岁的年龄,破例地荣任了小鬼班的班长。支部的估计不差,在他担任了小鬼班长以后,对小鬼们确是怀着一种特别深沉的挚爱。行军时候,他总是睡在炕底下,让小鬼们睡在炕上。冬天让小鬼们睡热炕头,夏天让他们睡凉炕头。小鬼们行军累了,他给他们烧水烫脚。有人累得睡着了,他就把他们的鞋袜脱下来,帮他们洗脚,然后把针尖消了毒,给他们一个一个地挑泡。分发东西的时候,他总是让小鬼们先挑,剩下来是自己的。由于小鬼们爱丢东西,到用着的时候又急得要命,陈三也就特别注意保存各种各样的物件。他的背包是全连最大的,像一个无所不有的万宝囊。两年前他自己丢了一支钢笔,钢笔帽却保存着;等到别的小鬼丢了笔帽儿,他就取出笔帽来给他配上。在他的万宝囊里,据人说皮带就有好几条;哪位小鬼丢了皮带,他就把他批评一顿,然后抽出一条,嘱咐你仔细使用。他还爱保存各种各样的偏方儿,哪个小鬼有病,药不凑乎,他就给你配偏方治病。他对这些小鬼们不但不觉得麻烦,新战士一到连队,他还到连部要求:“连长!分给我两个小家伙吧,我把他带出来!”他对这些小鬼们,是怀着多么深沉的热爱呵!小鬼们也特别地喜欢他,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老保姆”。遇到出公差勤务,就不让他们的班长去,总是说:“班长,你这么大岁数了,我们一个人多干一点儿,就有了你的啦!”

  对郭祥来说,自然是非常喜欢小鬼班的。不妨说,小鬼班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是战斗的王牌,也是文化娱乐的王牌。今天一听小鬼班的歌声,你瞧他不由自主就笑眯眯的。

  在大家的欢迎声中,小鬼班又唱起了一支新歌。这支歌从来没有听到过,怪新鲜的,歌词是:

  雄赳赳,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国野心狼!

  这支歌是这么响亮激越,唱出了在这燃烧的国土上行进的中国儿女的感情。郭祥听着,听着,眼前又出现了火光,波涛,北撤的人流,和几千里外的茅屋,心头不由一阵火辣辣的。

  郭祥等候在路边。不一时小鬼班过来了,背着一色的小马枪,一个个,脸孔红红的,服装也穿得特别整齐,显得十分英武。他们仿佛有意让连长检阅似的,步伐愈加有力,歌声也愈发响亮。走在前面的,是他们的“老保姆”陈三,背着一支大三八,和他那全连独一无二的大背包,或者说他的“万宝囊”。他脚下的鞋子已经相当破旧,他一向是补了又缝,缝了又补。但是熟悉情况的人敢予肯定,他那“万宝囊”里藏着新鞋,而且会不止一双,但这都是给他的小鬼们准备的。现在他也很卖劲地唱着,尽管他的声音、嗓门对比之下使自己深感遗憾,但可以觉出来,他在努力使自己的脚步跟上那青春的脚步,使自己的声音跟上那年轻的声音。

  郭祥夹进小鬼班的行列里走着。一般说来,郭祥到小鬼班,往往有截然不同的两种姿态。有时他显得相当严肃,摆出一副指示工作的样子;有时却又不分彼此,混打混闹,同小鬼们滚蛋子,滚到炕底下来。也有不少时候本来决定要采取第一种姿态,结果出现了第二种姿态。唉,事实就是这样。现在他是按第一种姿态讲话的:“陈三哪,这是谁教的歌呀?”

  “连长,你瞅瞅,除了咱们的‘文艺工作者’还有谁呀!”陈三和气地笑着。

  这位“文艺工作者”,像个瘦猴似地走在班长的后面。他今年大约16岁了,是北京市一个工人的儿子,高小毕业后上不起学,就在街上卖报。他是在人民解放军举行入城式那天参军的。人聪明伶俐,特别地爱好艺术。小时候拣煤核儿,拾到一小段铅笔头儿,就画起来,画完就收到口袋里,不舍得丢,一直把那铅笔头用完。此外,他也很爱好音乐,常同下来的文艺工作者接近,很快学会了识谱,还不断地在墙报上写个小稿表扬好人好事,也偶尔在小本上写几句诗。因为他有这些长处,也就成为文艺工作通向连队的天然渠道,他不断地把一些新歌介绍到连队里来。这样,很快他就被选为革命军人委员会的文化娱乐委员,并且得到了“文艺工作者”的绰号。

  但是,他这个“文艺工作者”同别的文艺工作者一样,不是没有缺点的。例如他的军风纪就不见得比别人更整齐,也许由于钢笔漏水,手指头上甚至脸蛋上经常有那末一块块蓝墨水。他还有一个毛病,到老根据地,群众把他拉到家里,给他一些花生红枣之类的东西,他开始拒绝,但是劝着劝着难免就“坚持不住立场”了。此外,他还有一个特别大的弱点,就是害怕嗝吱,你只要用手一比,装作嗝吱他的样了,手指头还没到,他就嘎嘎地笑个不停。因此,每逢到宿营地,他就抢先挨着墙睡,以便随时对付他的敌手们……

  刚才班长提到他,使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这歌子很好。”郭祥称赞着,又问,“罗小文!你是跟谁学的?”

  “我是从师宣传队抄来的。”罗小文介绍说,“这叫《志愿军战歌》。是一个战士的作品,北京一位有名的作曲家,看他写得很好,就给他配了曲子。”

  “嘿,真不简单!这个战士也够得上‘文艺工作者’了。”郭祥哆哆眼,半开玩笑地说,“罗小文!在咱们连,你也算作家了,你也写一个嘛!”  “咱,无论政治水平艺术水平,都还差得远哩!”

  “你别迷信那个。先把你们小鬼班这次拼刺刀的事编进去,只要能鼓舞士气就行。”

  “他写的诗,我瞅见了!”“小钢炮”在后面叫。

  “你怎么偷看别人的日记?”罗小文脸红了。

  “好好,我道歉!道歉!”“小钢炮”一连声说。

  这“小钢炮”,名叫张墩儿,小圆脸儿,自幼就长得敦敦实实,力气大,声音又响,一说话,就像炮弹出口。连里人就送了他一个绰号,叫他是“‘小钢炮”。100次班务会,他99次检讨说话冒失,可又改不过来。

  “写诗就是为了宣传嘛,还怕人看?”郭祥把话岔开说,“小罗!以后有了新歌儿,就赶快教给全连,不要犯本位主义!”

  “连长!”班长陈三忙笑着解释道,“人家小罗可注意整体哩,就是连里集合不容易,没有时间。你说是不?”

  “‘你说是不?’”郭祥学着他的口头语,神态显出严肃的样子,“你别替他们打掩护了。说实在的,我就担心你这个‘老保姆’把他们宠坏了。”  “连长可好!对我们一点照顾都没有。”“小钢炮”在后面又“开炮”了。

  “怎么没有照顾?”郭祥笑着问。

  “这次战斗,为什么不让我们打突击呢?”

  “小钢炮”一开头,其他人也跟上来了,纷纷说:“是呀,为什么不让我们打头阵?”

  “嘿,要让我们当突击班呀,早就突破了。”以消息灵通著称的“小电台”王乐也乘机发表评论。

  “嗬!你们这是来围攻我呀!”郭祥笑着说,“依我看,这小鬼班只有两个老实人:一个是你们班长,一个就是咱们的‘小蔫儿’郑小锁……”

  “我也有意见!”郑小锁露出一口小白牙说。  “嗬!都有意见哪!”郭祥郑重地以教训的口吻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如果想担任突击队,就要锻炼拼刺刀。这一次,人家花正芳一个人拼死三个美国佬;你们哪,三个人拼死一个美国佬,这就差多了……”  “我们没有机会嘛!!!”小鬼们欢叫。

  “没有机会?对,是没有机会。”郭祥说,“可是,战前也有人说:‘美国佬那么老大个子,拼刺刀怎么拼哪?’现在你们该体会到了:拼刺刀并不决定在个子大小,关键是看有没有压倒敌人的意志!个子小,你可以捅他的肚子嘛!我以前在小鬼班,碰上大个子,我就专门捅他的肚子,我不相信就捅不进去!再说,这次你们缴获了十几支卡宾枪,就想把枪换了;你们以后还拼不拼刺刀啦?没有答应你们,还有人哭鼻子哩!哼!”

  真没想到,连长会把这不光彩的事端出来,一个个红着脸不言语了。步子也没有刚才有劲了。

  “唉唉,我的傻同志们!”陈三怕影响小鬼们的情绪,连忙解释道,“咱们连长,他是一连之长,怎么能光照顾咱哩。就是下次战斗,他想让咱当突击班,也不能打嘴里说出来呀!从另一方面说,他嘴里虽然不说出来,经过咱们一提,脑子里可也就有了印象。等下次打仗,突击班的任务,还能跑得了吗?唉唉,我的傻同志们,你们说是不?”

  “嘿嘿,你真能说!”郭祥瞅了陈三一眼。

  小鬼们咯咯地笑起来。一度严肃的空气,又松弛了。

  “嘿,真美呀!”罗小文往前面一指,“你们看,那大概就是舞童山吧!”

  大伙一看,在黄昏的余晖里,东边天际有两座深蓝色的山峦。一高一低,它那分明的轮廓,很像一对对舞的朝鲜少男少女。女孩在拤着腰儿翩翩起舞,男孩蹲下身子仰着天真的头。据说,在那两座山峦下面,就是他们要去的花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