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十一)
【第十二章 苹果园】
友谊塔展览馆陈列的念志愿军油画
山沟越走越窄,在夜色里越发显得幽深了。看去很近的舞童山,夜晚十时才走到跟前。星光迷离,一切都看不清晰,只能模糊分辨出,三面山坡上都是树林,村庄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耳边是一片飒飒的风声和潺潺的水声。
直到提前设营的老模范从半山上下来招呼部队,大家才知道到了花溪里了。
小鬼班被指定到半山上的一座独立家屋那里宿营。陈三领着小鬼们爬上坡去。开开柴门,是一座很大的院落,院子里种有不少树木。穿过小径,来到那座房子门前,静悄悄地,没有一点人声。小鬼们喊了几句“阿妈妮”,没有回应,只有风吹着一扇没有关好的房门,呼哒呼哒地响。
“唉,老乡还没有回来呢!”人们凄然地说。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陈三命令大家放下枪和背包,先把屋子收拾一下,准备安歇。
“小电台”的一只脚,刚刚踏进门里,就惊讶地叫:“班长,你来闻闻,这是什么香味?”
“小钢炮”抢到门边,闻了一闻,说:“是,可香着哩!”
“我早闻出来了,是苹果的香味。”罗小文说。
陈三一边脱鞋一边笑着说:“小罗,你大概是想吃苹果了吧!”
“不信,你就点灯看看。”罗小文又说。
陈三脱了鞋,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蜡头儿,点着一照,果然屋里堆了小半炕苹果,一个个,又大又红。那大个儿的,像小饭碗似的,上面还蒙着一层白霜,像摘下来还不太久。
“好家伙!比我们西山的苹果,看着还个儿大哩!”“小钢炮”赞美着。
“那小个儿的,其实也不错。”罗小文评价着,“这种品种,很像咱们的国光苹果,又脆又甜。”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糟了!”陈三心里暗暗嘀咕道,“怎么把小鬼班偏偏分到这个地方来啦。当然,一般地说,不至于发生什么问题;但是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假若个别小鬼掌握不住吃了一个,那影响够多不好呵!……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赶快睡觉,只要睡着,就没事了。”
他想到这里,就说:“同志们!咱们今天走了好几十里,也有点累了。我看咱们先把苹果往一边归拢归拢,早点休息吧。”
小鬼们脱鞋进去,纷纷动手执行班长的命令。陈三又说:“人家这苹果许是出口的东西,怕碰伤皮,咱们再手轻一点儿!”
苹果被轻轻地堆到墙根去了。
大家打开背包睡下来。陈三本来想挨着苹果睡,以便制造一个隔绝地带,但解背包的动作慢了一步,罗小文已经在那个位子铺好躺下了。
蜡头已经剩了很短,为了省下来下次使用,只好将它熄灭。
苹果的甜香一阵阵怪醉人的。虽然陈三有意把谈话的主题引到别的方面,可是今天晚上不知怎的,谈来谈去又扯到苹果上面去了。
“小罗,你吃过苹果没有?”“小钢炮”在黑暗里问。
“你呢?”罗小文反问他。
“我们西山里有,八月十五,我在集上看见过。”“小钢炮”回忆着说,“小时候,我要买个尝尝,我奶奶就说,那东西不好吃,还没有红枣甜哩。我们院子里有一棵枣树,一到红屁股门儿的时候,我就用秫秸捅下来吃了。你呢,你吃过没有?”
“我,我当然吃过。”罗小文有些自豪地说,“我以前在北京卖报,卖了钱,实在馋了,就到水果店里买一个。不过回了家,挨打的时候是有的。比较起来,我吃柿子的时候比较多,那东西便宜,个儿又大又甜。”
“柿子不错!”“小电台”也插嘴说,“那大磨盘柿子,到冬天结了冰渣子,又凉又甜,比冰激凌还好吃哩!”
“你吃过冰激凌吗?”有人问。
“柿子就很好,我吃冰激凌干什么!”“小电台”反击了一句。
人们哄笑起来。
“瞧,又谈起来了!”陈三担心地想。他觉得像这样谈下去,肯定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他们班的“文艺工作者”小罗。他想起小罗在老根据地的时候,一次被房东老大娘拉到家里,一定要他吃花生、红枣,他那立场就表现得不够坚定。而且,陈三注意到,在他刚才收拾苹果的时候,仿佛咽了好几口唾沫。这也不能说是一种好的征候。何况现在他又离那一大堆苹果最近!……想到这里,他想拿出电棒照照,又怕伤害这小鬼的自尊心,影响到团结。正没有主意,只听罗小文说:“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老觉着嗓子发干。”
“是呀,我也觉着干得厉害。”“小钢炮”说。
“嘿,看他们越来越接近正题了。”陈三觉得事情发展到危险的边缘,就立即坐起来,摸着自己的水壶说:“同志们!谁喝水呀,我这里还有多半壶哩!”
“我喝!”
“我喝!”
小鬼们纷纷嚷着。陈三首先把水壶递给罗小文,说:“小罗,你路上领着大家唱歌辛苦了,你多喝点儿!”
“班长,你先喝吧!”罗小文说。
陈三掐着水壶,装作喝了几口的样子,然后抹抹嘴递给罗小文。罗小文喝过,又递给别的小鬼们,不一时就喝了个精光。
“同志们,你们看天气也不早了。”陈三收起水壶躺下来,说,“我有一个很有趣的小故事,老是装在肚里忘了跟你们说。现在我给你们讲讲,你们听了,就马上睡觉好不好?”
“好,好。”小鬼们抢着表示赞成。
“今天我不给你们讲那些老得没牙的故事,要讲就讲一段新鲜的。”他轻声慢语地开了个头儿,然后问道,“这次咱们出国作战,咱们的毛主席有三天三夜没有睡着觉,这故事你们听说过吗?”
“没有,没有,你快讲吧!”
“我的好班长,你别急人了。”
小鬼们纷纷嚷着,兴趣立时被提起来了。
“对,我就讲讲这个。”陈三说,“你们都听说过,咱们毛主席一直是夜间办公,一工作就是一个通夜。等到天大亮了,才躺下来休息。几十年都是这个样子。可是临到咱们出国以前那几天,他的小鬼白天看他,白天没有休息;晚上看他,晚上没有休息。催他休息一会儿,他躺下来,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就又坐起来了。到了三天头上,小鬼就急了,心想: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哇!就走过去说:主席,不论你多忙,也得休息休息呀!现在全国刚刚胜利,那么多的事情,当然一定是很忙的;可是一个人不休息,能够支持多久呢?毛主席听了这话,很感谢他,对他笑了一笑,但是又说:小鬼呵,我不是不睡,是睡不着呵!小鬼就又说:是呵,我也看出来您是睡不着觉,您是有心事呵!毛主席点点头,笑着说:一点不错,我是有心事哩!……”
小鬼们静静地听着,一点声音也没有。陈三很满意故事的效果,又以讲述人的资格发问道:“你们猜猜,主席有什么心事?”
“依我看是这么回事。”才思敏捷的罗小文立即回答道,“人常说,美国侵略军是资本主义世界的第一流军队,志愿军的武器差得太远,究竟出去顶不顶得住,那当然是会担心的。”
“这看法不对!”“小钢炮”立即否定道,“咱们的军队是毛主席一手缔造、培养起来的,放到哪里不打胜仗?他还不知道咱们吃几碗干饭?”
“是呀,”陈三又接着叙说他的故事,“毛主席的那个小鬼也是这么问他,说:主席,咱们的志愿军出去,你是不是有点不放心哪?主席听了哈哈大笑说:我要是不放心,怎么还让他们出去?这支军队不管把它放在什么最艰苦、最危险的地方,我都放心得很。跟美国侵略军交战,那更是没有问题。美国少爷兵只有顶不住他们,他们怎么会顶不住美国少爷兵呢!这个小鬼想了一阵,又说:那末,主席是不是担心他们出国后的群众纪律问题?主席这时候摸了摸小鬼的头,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小鬼!总的来说,咱们的军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光荣传统,同志们的纪律观念很强,在这方面不会发生大的问题。但是我担心的就是极个别觉悟不高的同志,比如,比如……见了人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就坚持不住立场了,结果增加了朝鲜人民的困难,又影响了整个军队整个国家的声誉。所以我这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呵!……这故事下面就不用再讲了,毛主席亲自作了几项规定:要尊重和爱护朝鲜人民,要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要尊重朝鲜的党和政府,尊重朝鲜人民的领袖金日成同志;要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哈哈,”罗小文咯咯地笑起来了,“班长,这故事大概是你瞎编的吧!”
“你瞧你这个小罗!”陈三严肃地说,“我怎么能随意瞎编?”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呢?”其他小鬼也兴致勃勃地追问。
“反正是有人讲过。”陈三肯定地说,“至于究竟具体是谁,我记不清了。你们知道我是快40岁的人了,我这记忆力,哪能跟你们这些小脑袋瓜比哩!”
“嘿嘿,班长,你是怕我们偷吃朝鲜老乡的苹果吧?”罗小文机灵地笑着。
其他小鬼接着也都悟出了故事的用意,咯咯地笑起来了。
“你瞧你这个小罗!”陈三轻微地责备道,“你瞧你说的这话!我怎么会怕你偷吃老乡的苹果呢?谁不知道,小罗这次一出国,对群众纪律就是非常重视的。上次住在那个什么地方,你看见一个朝鲜老妈妈年老体弱,防空跑不动,不是还替她挖了一个防空洞吗!叫我看这就是体会到朝鲜人民的困难,表现了很高的觉悟!嘿嘿,像这样的同志,别说偷吃苹果,就是你把苹果塞到他嘴里去,他也不会吃的!……其他,像‘小钢炮’、‘小电台’等等同志我觉得也是这样。”
“我们还要争取做爱民的模范班呢!”“小钢炮”兴奋地叫。
“依我看,到明天咱们把老乡的苹果拾掇起来。”罗小文建议道,“我刚才看见那间屋里有许多草袋子,可能是敌人一来,老乡们顾不得装就逃难去了。咱们帮助老乡装起来,贴上封条,免得别的班里个别觉悟差的来串门,少了一个两个对我们也影响不好。你们都赞成不?”
“好主意!好主意!”小鬼们纷纷地叫。
“小罗的脑子真灵!”陈三乘机鼓劲说,“咱们明天一早起来就干!”
罗小文和那些小鬼们都高兴得什么似的。
这陈三自调到小鬼班工作以来,对小鬼们的脾气摸得透熟。比如吃表扬不吃批评就是这个班显著的特点。他的前任们,由于一些人对这方面掌握不善,小鬼班的情绪常常忽高忽低。高起来一跳八丈高,低时候就耷拉着脑瓜哭鼻子。在这一点上,陈二比起他的前任来要熟练得多。他把表扬同批评结合得非常好。他紧紧掌握住以表扬为主,决不以批评为主。
但是为了不使小鬼们骄傲,表扬的时候,也挂一点批评,而批评的时候,又夹一些表扬。他这种工作方法,使全班经常处在生气勃勃、热气腾腾的情绪之中。此外,小鬼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听故事。陈三识字虽不多,但是为了领导好这个班,千方百计地从报刊上搜集一些故事,以便随时使用。以上两个方法,再加上他一贯的模范作用,就使他的小鬼班,渐渐跑到全连的前面去了。
陈三见大家情绪很高,在黑地里得意地笑了一笑。又说:“同志们,你们该实现我的条件:赶快睡了。明天起来还要评功呢,咱们战斗不错,工作也别落后了!你们说是不?”
小鬼们甜滋滋地入睡了。
陈三从小鬼们各不相同的鼾声里,分辨着他们先后入睡的时间。等他们全部都睡熟的时候,他悄悄地摸出那一小段蜡头点着,照了照小鬼们各自的睡姿,替他们把被窝一个个盖好。那些红艳艳的苹果,因为堆得太高,有几个滚下来了,滚到罗小文的脸蛋旁边,好像要同他红红的脸蛋比美似的。
“唉唉,我的小鬼们多听话呵!”陈三熄了蜡头躺下来。这时候,如果你站在窗外细听的话,在小鬼们的鼾声里,你完全可以分辨出他那壮年人的声息,就像在白天的合唱里,你可以分辨出他那力求与年轻人合拍的歌声……
【第十三章 溪畔】
沿着花溪里向北,走上七八里,就是团部的驻地。在这一带,蜿蜒着一道浅浅的山溪。山溪两边,全是苹果林,一直连到半山。树上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的也变得紫郁郁的;但是因为战事的缘故,苹果却没有摘完。有的剩下半树,一眼望去,红澄澄的;有的还剩下少数留在高高的枝头;有的已经落到地下枯黄的草丛里。大约它的主人们,刚开始采摘,就匆匆地向北撤退了。
自从邓军、周仆的团队移到这里,向北撤退的朝鲜群众,已经陆续回来。在条条山径上,到处可以看到面目黧黑的憔悴的人们,三五成群地重新返回他们的家园。尽管在长途跋涉中,有人失去了年老的父母,有人失去了年幼的儿女,但是毕竟他们又回到故土来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有如一声震天的春雷,劈开了阴霾的长空,立即改变了黑云压城的局势。人们已经重新站定脚跟,对未来充满了新的希望。
邓军和周仆的团队,驻在舞童山下,正利用战役间隙,进行评功、总结战斗经验和练兵。每逢战斗下来,简直比战斗还要紧张,这已经是中国革命军队的老传统了。部队移来的第三天早晨,邓军和周仆吃过早饭,准备到各营看看。刚刚走出院子,下面山径上远远走过一个人来。小玲子兴奋地叫:“你看,那是不是小杨来了?”
大家一看,那人穿着志愿军的棉军衣,走得十分轻快,倒是有点像是女同志,但怎么会是小杨呢?周仆随口说:“别胡诌了,小杨恐怕还站在鸭绿江边哭哩!”
小玲子又凝视了一会儿,说:“我肯定是她!”
因为小玲子在这方面有压倒的威望,人们也就不急于争辩了。
大家立在山坡上等着。那人越来越近,果然是护士班长杨雪,小玲子用刚学来的朝鲜话,开玩笑地喊:“夭东木(①朝语:女同志。)!这里来!”
杨雪也看见了他们,脸上现出微笑。她紧跑了几步,上了坡,打了一个敬礼。
周仆抢上去同她握手,笑着说:“刚才我还以为是人民军的夭东木呢,原来是你呀!”
“你是怎么来的,小杨?”邓军嘿嘿笑着,也伸出手来,但杨雪却不同他握手,一边掏出小手绢擦汗,一边说:“怎么来的?我是一不靠情面,二不靠照顾,光明正大,正南巴北,奉了命令来的。”
邓军望着周仆笑了一笑:“你们看,小杨对我意见蛮大嘞!”
“拍你的桌子去吧!”杨雪笑着,半真半假地说,“从今后,什么事我也不找你了!”
“你不要逞强!”邓军说,“要不是我们站住了脚跟,怕你现在还来不了嘞!”
“哦,这么说,这‘抗美援朝’,叫你们男的包了算了!”
周仆和小玲子、小迷糊在一旁只是笑。
“老邓!我看你有三张嘴也斗不住她。”周仆笑着说,“你这军事指挥员也不判断一下情况,军后勤离这里30里地,人家一大清早跑来了,想必天不亮就动身了。快招呼人家吃饭去吧,恐怕还有别的紧急任务哩!”
“什么紧急任务?”杨雪红着脸反问。
“我怎么知道哪!”
人们说说笑笑又回到院子里。这也是一座幽雅的小苹果园,人们围着一个小石桌坐下。小玲子忙着给杨雪打饭,邓军忙着给陆希荣打电话,通知他这个喜讯。
杨雪心里高兴,嘴里反说:“给他打电话干什么?我主要并不是为了看他!”
“那主要是为了看谁呢?”周仆笑嘻嘻地问。
“这么多老战友,还有你这老首长,哪个不许看哪!”
饭打来了,杨雪一边吃,一边谈着别后的情况。周仆说:“上次在鸭绿江边,我只顾应付你哭鼻子了,也忘了问杨大妈她老人家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就是情绪不高。”杨雪说。
“为什么?”周仆有些惊奇。
“你想想嘛,周政委,”杨雪说,“你是了解她的,我妈一看不见‘八路’,任干什么也没心思了。她说,我那‘八路’都开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连信也不打一封?是不是把我这个碜老婆子忘了?她还特别说到你。”
“说我什么?”
“她说,别人文化低,写信困难;那老周写信也困难吗?他在我这儿的时候,大妈长,大妈短,叫得倒很甜哪!”
周仆的脸色不易察觉地红了一红,赶忙说:“你就没解释几句,工作忙呵!”
“不说忙还好;一说忙,我妈那气就更大了。”
“好,好,我一定给大妈写信去。”
杨雪吃完饭,已经坐不住了。周仆向邓军哆哆眼说:“还是让人家执行主要任务去吧!”
“对对,”邓军笑着说,“我几乎又犯了一个错误。”
人们哄笑起来。杨雪红着脸恫吓说:“你们等着,将来也有我说嘴的时候!”
说着,她站起身来,连跑几步,已经出了园门,向着一营的方向走去。
这杨雪入朝已经好几天了。正如她宣称的那样,她们是奉兵团的命令过江来的。人们没有忘记,志愿军分三路大军渡江的时候,她们为了那不偷快的命令,流下了大量的眼泪。尽管当时的命令,具有显明易见的理由,而且确实是出于对女同志的爱护,但她们却无论如何也“搞不通”。那几天晚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部队前进而滚下眼泪的,绝不止是杨雪一人。被战火照得通红的鸭绿江水为证,全志愿军各军的女战士们,她们洒下的眼泪,就是用几只汽油桶也装不完。这真是中国革命史上最动人的景象之一。这些革命的女战士们,是有着多么忠诚、纯洁而又勇敢的灵魂!她们在平时被认为是狭窄、好计较小事的性格,突然间变得又光辉、又伟大,简直比某些男性更真纯!
尽管这样,但是坐在统帅部的并不是老妈妈,他们决不为既定的决心而动摇。还是在第一次战役胜利之后,部队站稳了脚跟,才宣布了女同志入朝的命令。这一来,女同志的情绪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你看她们跳呵,笑呵,唱呵,在鸭绿江里洗呵,涮呵,简直把鸭绿江都要吵翻了。嘿,确实的,女同志们的性格,有一部分是同儿童相近的。
可是在宣布命令以前的十多天里,她们的日子却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她们天天到江边上望着对岸的火光,听对岸传来的炮声,猜测着、议论着战事的进展。尤其是那些有了爱人的女同志,她们一方面担心自己的爱人完不成任务,愿意他们成为英勇无比的杀敌英雄,一方面又担心他们的安全,不愿意他们受到意外的危难。总之,就是这种矛盾心理,既要他们成为英雄,而又活着回来。战争呵,最激烈的战争,与其说是在炮火弥天的战场,不如说是在女人们的心中。
在留驻鸭绿江边的这些日子里,杨雪第一次出现了不眠的夜晚。大军渡江那天,杨雪本来有机会同陆希荣话别,但由于她的整个情绪都集中在要求出国的问题上,竟把这件事情忘了。她含着眼泪在江边站了一个通夜,等天亮转回驻地的时候,她才想起是办了一件多大的憾事!
此外,还有一件事,使她感到特别不安。那是在咸阳临出发的前三天,她怀着慷慨激昂的情绪,正在班上发言,陆希荣来了,同她谈结婚的事情。她当时真是怒不可遏,同他大发了一场脾气,说出了最难听的话。事后想来,她觉得自己的意见还是对的;可是态度再好一点就不行吗?这不会使他感到难受吗?想到这里,她觉得有一点对不起他。想再见面的时候,好好同他解释一下。可是到了鸭绿江边,因为自己一心一意要求出国,竟把这件事情忘在脑后了。现在到哪里去同他解释呢?让他背着这种不愉快的情绪走上陌生的战场,该是多么难受呵!
在过去的战斗中,陆希荣的功臣的称号,和文武全才的声誉,早就在杨雪的脑海里积累了一个英雄的形象。她丝毫没想到并且根本没有去想他是不是能经得起这场新的考验。她更担心的,恰恰相反,倒是他会不会由于过度的轻率招致不必要的损失。有些从前方回来的人,常常有意无意夸大前方战争的激烈程度,尤其是把敌人的飞机,说得厉害得不得了。一天晚上,杨雪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满天的飞机,乱飞乱撞,就像小时候看到的风雨之前的蜻蜓一般,把陆希荣带的部队压住了。
正在着急的时候,只听有人大喝了一声:“不要怕!”接着站起来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在天空里一抡,就把那些烂蜻蜓似的飞机,打得纷纷落地。下面掀起一片喝彩声。她仰起头一看,这个巨人正是她的未婚夫在对着她笑呢。可是醒来以后,又不免使她担心,不知道如此激烈的朝鲜战场,自己的未婚夫究竟在怎样度过。
终于传来了第一次战役的胜利,杨雪随着她的伙伴们无限兴奋地来到前方。来到前方,不但没有宽舒对陆希荣的思念,反而更加急迫地想看看他。医院的政委也许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情,或者是按一般的人情世故,提出来要他们见一见面。可是她却说:“去看他干什么!才分别了几天哪!”过后,她又为自己这样的回答有些后悔。幸亏陆希荣的团队移防到近处,政委又一次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才说:“好吧,既是你们一定要我去,我就只好去一趟吧!”周仆的判断不差,她确实在天不亮的时候就动身了。 山沟里静悄悄地。杨雪顺着舞童山下的一条山径走得十分轻快,就像那路旁轻盈的山溪似的。她那黑里透红的脸膛不时地浮现着害羞的微笑。仿佛面前的山山水水,都是有情有意地在那儿看她,迎接她,善意地取笑她。
七八里路,对这位南征北战的女战士,简直不要很多时间。可是快要走到花溪里的时候,她的脚步慢下来了。“入朝才几天哪,就主动跑来了,多不害臊呵!”她嘲笑着自己。她相信一营的人们也都会这样嘲笑自己。一般地说,当着众人,她是有办法对付这样那样的嘲笑的,可是在心里来说,对这种嘲笑不是没有几分畏惧。正在这时候,在她低头走着的时候,猛听得前面有人喊了一声:“小杨!”
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这熟稔的声音呵,就是不抬起头,也知道是谁。一点不差,是陆希荣站在路边等她。
“也许他没有生我的气吧!”她高兴地想,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跑到他的身边。不知怎的,她的脚步反而更慢了。还是陆希荣大步赶过来,把她的两只手都握在自己的手里。
“你瘦了!”她望着他,低声地说。
“在这个地方儿,还胖得了?”他淡淡地一笑。
两个人拉着手儿走着。
“这一阵儿你工作上还顺利吧?”沉了一会儿,她问。
“你从团部过,关于我,你听到了什么?”
“没有。”
“唉,我告诉你,”他叹了口气,“这次出国,头一仗就挨了批。本来是一个连长的错误,政委也记在我账上了……你说什么?跟他提提,我才不提呢!我要用事实来纠正他的认识。最近这一仗,我坚决要求主攻,就是要他们看看,我陆希荣是怎样的。”他又从鼻子里笑了一笑。
“你也别忒骄傲了!”杨雪告诫他,又笑着问,“这次打得大概不错吧?”
“马马虎虎。歼灭了敌人一个整连。”他笑了一笑,“一上阵地,我就发现了敌人的弱点。方案是我提出来的。战斗开始,只十多分钟就突破了敌人的阵地。哼,想不到你的那位老乡,在敌人的火力下可表现得不算太好,后来硬让我用驳壳枪把他逼上去了。我当时对他说:‘你要不上去,我马上砍了你的脑袋!’……”
“你说的是嘎子吗?”
“不是他是谁!”
“他一贯勇敢,不怕死呀!”
“哼,不怕死!”他又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谁也没钻到谁肚子里去看……小杨,有一件事,我早想问问你。”
“什么事?”小杨看他很严肃,停住了脚步。
“就是……就是……”
“干吗吞吞吐吐的!”
“我想问你:你从家里回来以后,为什么不答应同我结婚?”
“哈哈,是这个呀!”杨雪笑起来了,“我正要向你解释哩,我当时态度是不够好。不过,你这个人哪,也不替我想想,我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能在前方呆得住么?”
陆希荣并不相信这种解释,勉强地笑着说:“此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比如,比如……在这个期间,你是不是对别人比对我有更大的兴趣?”
“噢,你还会怀疑人哪!”杨雪把手从陆希荣的手里抽出来,用指头点着他说。
“这没有什么奇怪。”陆希荣说,“爱情本身就是自私的东西。在这个问题上,是谈不上什么拱手相让的。”
“你……你这是什么怪论?”
“这怎么是怪论呢?”陆希荣笑着说,“正是因为我爱你,才怀疑你呀;如果一点怀疑都没有,还能说有爱情吗?”
“要这样说,我可以不要你的爱情。”杨雪生气了。
“算了,算了,”陆希荣见杨雪鼓嘟着嘴,连忙走上去扶着她的肩膀抚慰地说,“干吗一见面就争论这无聊的问题?你只要答应我结婚,我就什么怀疑也没有了。你知道离开了这些日子,我……”
杨雪没有说话,心中想道:“我本来是怕他生气才来的,干吗又引起他的不愉快呢?”
“小杨,你能不能说上一句?”
“还说什么!……头天抗美援朝胜利,第二天就举行……你只要不怀疑我就好。”
她又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跟他走去了。刚才由于激动,着急,一时说不明白,她眼角里出现了一颗小小的几乎看不出来的泪珠……
【第三部 风 雪】
【第一章 寂寞】
自从在柳叶黄落的村头,送走了女儿,送走了郭祥,杨大妈心里就空落落的不好受。是担心儿女们的远行么?不是。是想把孩子拴在自己的身边么?更不是。大妈不是这样的母亲,当战争与革命的风暴在这块土地上旋卷的时候,孩子们也有来有去,有时候,连丢到锅里的鸡蛋没煮熟就匆匆走了,大妈却从来没有这祥的心境。
可是,自从轰轰烈烈的土改斗争平息下来之后,尤其是自从她心爱的“八路”离开她远征他方,就好像把她的心,把她的生命带走了一半多。此后,随着革命的发展,一批又一批的老干部、老伙伴,也随军南下,更使她觉得村子空旷冷落了许多,生出了一种深深的寂寞之感,仿佛人们把她生命中最繁华的年月也带走了。这次女儿和郭祥的离去,强不过使她这种寂寞的心情更加难捱罢了。
此外,村子里的工作状况,也是她心情不愉快的一个原因。按理说,全国解放了,强大的敌人打倒了,事情应当更为顺手;但情况恰恰相反,有许多事情是叫人不满意的。例如,地主谢清斋利用美军出兵朝鲜的时机,大造谣言,反攻倒算,如果放在过去,支部一定会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讨果断的对策,可是大妈找到村长兼代理支部书记李能的门上,得到的却是漠不关心的回答。这个村子里的“大能人”,更关心的却是个人的发家致富。大妈觉得同志们过去半宿半宿地坐在一起,热情地、亲密地研究问题的情景,仿佛已经很遥远了。这一切,究竟在起着一种什么变化?这一切变化,究竟说明了什么问题?大妈虽然说不清楚,但这种景象带给她的却是忧虑和不安。她仿佛觉得在村子里的什么地方,生长起一片黑森森的暗影,在威胁着人们。
每逢大妈心情不好的时候,跟小契谈谈,就觉得畅快一些,可是最近几天小契也不来了,不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按照历年情况,秋后庄稼一倒,小契最快活的节气就算到来了。他常常不等庄稼打完,就擦好了火枪,准备了足够的火药。这时候,你们谁也不能再责备小契懒散了。天还不亮,他就从炕卜一骨碌爬起来,在黑影里摸着饽饽篮子,抓两块干饽饽掖在怀里,然后就背起火枪走了。窗户纸似明不明的时候,就可以听见他那充满情致的枪声。
平原上,林不密,草不深,庄稼一倒,狐狸、野兔只有钻到莱畦里躲藏。小契,这位热情的业余猎人,对这个规律抓得很紧。顺手的时候,一天能够打到二十几只。如果拿到集上,能换不少钱,可是,小契有小契的看法:“人对东西不能看得那么值重。”在他闪着快乐的红眼腈,哼着梆子腔回来的路上,不等到家,他的收获物就剩不下多少了。因为一路上,总是会碰到赞美他枪法的人,或是赞美野兔肥美的人。剩下一两只,他就拿到卖卤煮鸡的老头那儿代煮,然后同他的朋友“下酒”。从凤凰堡到梅花渡,三里五乡,有多少人尝过小契的野味呵!尝过野味的人,免不了要热烈地称赞;越称赞就引出小契越多的诺言。这种循环法就不断促进了这种“不取分文”的业务的发展。 这样,他一天比一天出去得早,一天比一天回来得迟。并且常常怀着未能按期完成的遗憾心情,把猎获物送到别人家里,向人致以深深的歉意。由于我们的治安员这种热情非凡的性格,用他的话说,从县区干部一直到剃头的、修脚的、劁猪的、镟驴蹄子的,都有他的朋友。谈起这一切,小契是多么地惬意呵!……可是,今年当这个快活的季节来临的时候,却不仅没有听见他的枪声,连面也没有露。 这天中午,大妈耩完麦子回来,忽然想起,早些时,小契叫给他留几升麦种儿,想必他的秋播还设有插手呢。匆匆吃过午饭,就让大乱撑着口袋挖麦种儿。大伯连着摆手说:“不用喽!” “为什么?”
“看!我说不用喽就是不用喽!”大伯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妈觉得话中有因,就停住手追问。大伯只是咂巴着小烟管,不言声儿。急得大妈把口袋一摔:“你这个老家伙!倒是说呀还是不说?”
大伯这才吞吞吐叶,神色凄然地说:“他又卖了地了! ”
大妈顿时心里一惊:“你干吗不告诉我?”
“他怕你再批评他,叫我千万别对你说。”
大妈脸色发黄,无力地坐在炕上,低垂着头,心中十分难过。这小契家几辈儿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贫农,他本人曾经同大伯一起在谢家扛活。自从八路军来了以后,手里才有了七八亩地。可是他今天卖去一亩,明夫卖去二亩,已经卖了三次,只剩下不到四亩地了。他分的三间房子也卖给了别人。要不是他哥哥参军在外没有回来,他搬到他哥哥分的房子里暂住,连个遮避风雨的地方也没有了。小契每次卖地,大妈的心都像刀割一般的疼,曾经含着眼泪对他进行过多次的批评。小契也发誓照大妈的话做。可是现在又第四次卖地了。眼瞅着他又回到从前赤贫的境地。他同他的孩子今后可怎样生活呢!……想到这里,一向坚强的大妈,不由得飘下一点泪来。
“我一定要去问问他,看他倒是怎么想的!”
大妈拾起她那个蓝褂子的前襟拭拭泪水,走出门外。大伯在后面说:“你可别净跟人家吵呵!”
大妈理也不理,走出院子去了。
她脚步沉重,觉得走了很久,才望见小契那个你走遍天下也难得遇见的大门——没有任何院墙的大门。大妈每逢看见这个大门,没有一改不叹气的。
她正要进屋,听见小契仿佛给什么人劝酒:“来,来,再喝一盅!”
“不,够啦,够啦!”
“你想想,咱们多少日子不见面了?”
“好好,再添一丁点儿!”
“真没治了!”大妈懊恼地想,“刚刚卖过地,就又同人们喝起来了!”
大妈进了当屋,正想冲进去刺打他几句,揭开门帘,见小契陪着的是两个生人,正围着小炕桌兴致勃勃地喝着。小契的儿子小旦儿也守者一个桌子角。两只手抱着一个猪蹄儿正在啃呢。小契见大妈进来,急忙抓起酒壶斟酒,满脸堆笑地叫:“快上来坐。嫂子!没有外人!”
大妈勉强压住火,打量了两位来客一眼,一个20多岁,乡村干部打扮,穿着紫花布的庄稼小褂,戴着顶蓝色的解放帽儿;另一个却是六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真奇怪,这么不同年龄的朋友,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一个炕桌上来的。
小契见大妈不动,又跳下炕来,端起酒盅劝说:“嫂子,快上去!我说没有外人就是没有外人,这位是——”他指了指那位乡村干部模样的青年,“这位是大楼底的治安员,我的同行。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他又指了指那个白胡子老头儿,“这一位大伯是,是……”他显然忘记了老人的名字和村名,卡住壳了。
“我是河那边小王庄的。”那个老头挺有精神地接上去说。
“对对,他是小王庄的王大伯,织铜罗的。”小契说到这儿,又对那老者一笑,“我们认识也快有一年了吧?”
“可不是,我今年春天过你这儿……”老头也哈哈一笑,“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哩!”
大妈一听,这大楼底,这小王庄,一南一北,都在30里以外。心里又急又气,当着人不好细问,又不好发作,勉强笑一笑,然后对小契说:“今儿晚上,你到我那儿去一下。”说过,就回身走了。
傍黑时候,小契来了。他头发长长的,穿了件破黑褂子,少了两二个扣门儿。他往炕上的被摞子上一仰,懒懒散散地说:“嫂子,你喊我什么事呵?”
大妈把头一扭,没好气地说:“你出了这么大事,都不告我一声儿!”
“没什么大事呀!”他眨巴眨巴眼。
气得大妈用烟袋锅冲他一指:“我问你,又卖地了没有?”
“哦,是这事儿呀!”他像儿童一般羞赧地笑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是,又去了他娘的二亩!”
“小契!”大妈沉痛地说,“你今天‘去了他娘的二亩’,明天‘去了他娘的二亩’,你有几个二亩?我问你现时还剩下多少?”
“还有亩半。”
“是村北那一亩半不是?”
“是。”
“那地紧傍着大路,还有一条小道儿,一亩半也不够了。”大姆受了口气,“你就没想想,你就是不吃不喝,弦子还要吃呢!你让他跟着你喝西北风么?”
“这有么法儿!”小契神色凄然地说。
“你就非卖地不行?”
“你说可有么法儿!”小契又苦笑了一下,“前年你弟妹得了那么一场大病,请先生吃药,欠了好几十万。临死,用了一个棺材,又欠了好几十万。最近一天价堵住门要账,弄得我门都出不去了,还怎么搞工作呀!气得我一咬牙就把地卖了……唉,车到山前必有路,像咱们这种主儿,也就是走一时说一时吧!……”
小契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大妈也难过起来,沉了沉说:“这事儿,你怎么就不事先告我一声儿?”
“你一家紧抓紧挠,还不够吃哩,”小契叹了口气,“告诉你,不是叫你白替我难受么!”
太妈半晌不语,把小烟笸箩推到小契面前,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又劝说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是,小契,你也忒价的没志气了。你那胡吃胡喝,怎么就不改改?你刚卖了地,就又请人吃喝去了,我要不是亲眼碰见,你敢许还不承认哩!”
“嫂子,这你可就误会了。”小契从被摞子上抬起身来,一边卷着烟一边说,“这两个人,都是好几年的老朋友了。人家大远来瞧我,我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我小契宁肯自己挨饿,也不能把财帛看得那么值重!”
大妈把烟袋锅子一拉,说:“兄弟,你别这么说,我并不是劝你小气。有人把一个钱看得比磨盘还大,那种人我最看不上眼。可是你那朋友多得像满天星,你想想,你一天到晚,还有干活的工夫没有?……再瞧瞧你那认识‘好几年的老朋友’,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问你,那一老一少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说到这儿,小契禁不住笑了:“要说也简单。前年有一回出门,刚出村一上堤坡儿,就碰见一个人守住辆破自行车干叹气。我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心里忽然估摸了一下子:‘他想必是车子坏了,人家走到咱这地方儿,不帮忙也得出个主意。’回转身一问,果然是车子上丢了个螺丝。我一瞅车上驮了一小捆烟叶,车把上挂着一个小手巾包儿,兜着四五个小窝窝头。我一想,这绝不是跑买卖的,那些投机倒把的家伙,在集上大吃大喝,用不着带这个。一问,果然是个村干部,生活有了难处,驮一点家里的烟叶到县城里去卖。家里孩子还等着吃哩。我就由不得自己,转来转去帮他找那个丢了的螺丝。找了一阵,没有找见。我就给他出主意,到马店集上去修。怕他走岔了道儿,就领了他一截儿,离咱这家门口就不远了。这时候,我这心由不得又估摸了一下子:‘我一天价玩车子,车子兜里,或许那个破抽屉里,说不定有这么个螺丝,要能找到,就省得人家到集上去了。’这样,我就把他让到家里。东翻西找,找了好半天,也就算是巧,把那种螺丝找出来了。也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正刻推车子要走。我这心就由不得又估摸了一下子:‘他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集也散了,烟叶还没有卖,那几个小窝窝头哪里够吃?晚上回不到家,准得挨饿。何况这是同志们哩!’我就不管他怎么推辞,吃了饭才让他走了。 ……” 大妈笑着说:“这时候,你那心眼里就不估摸了,是不?”
小契也笑了一笑,又接着说:“说起认识那个老头儿,那更简单。今年春上,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吃饭,见一个人,老向我院子里张望,我当是坏人,就立刻放下饭碗,从小玻璃镜里仔细看他。原来是一个白胡子白眉毛老头,像个老仙翁似的,挑着一副担儿站着,脸上笑眯眯地正望我那月季花哩。看那样儿都出了神了。像他那样爱花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我就想,既是劳动人,请他进来看看何妨。我在屋于里招呼了一声,他竟没有听见。我就赶到院子里说:‘老大伯,进来看吧!’老头儿也不客气,就进来了,说他平生就是爱花,还夸这花千好万好。到这时候,你就不能那么小气,一共两棵月季,就挖给了他一棵。可就是忘了问他的名字,今天绐你一介绍,就出了笑话:光知道他是织铜罗的。”
屋子里的空气和缓了许多。小契想必是喝酒口渴,从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喝,就立在当屋发表他的论点:“人一穷,就有人戳脊梁骨。说我小契是好交朋友穷的。嫂子,你可别信这话。人交朋友怎么会穷?我交朋友是工作需要。我以前作情报工作,现在作治安工作,两个眼黑达糊的还行?言谈笑语间,情况就掌握了。再说,朋友们也没有亏待我。就说大楼底的治安员,人家听说我卖了地,怕我不痛快,走了三四十里来瞧我,这是你花钱也买不到的。那织铜罗的老头,养了菊花,就赶快给我送来了两盆:一盆紫的,一盆黄的,可喜欢人哩。要说我的朋友多,嘿嘿,是不少!说句逗笑的话,我在集了理发都不用花钱……”说到这儿,他的脸上走过一道自豪的笑纹。接着又说:“有人说我懒派。是,是有一点懒派,有缺点,你不承认还行?可不能说我全是懒派。一年到头,不管五冬六夏,为了防止出事儿,整个后半夜,我都在村里村外转游。大白天,你不让我多少睡一会儿,我这身子骨能不能顶住?……”
大妈心如明镜,知道小契说的全是事实,不能屈他。就说:“小契,你说的这些,别人不知道,你嫂子我还不知道?你心眼好,工作积极,对党,对群众,都是一百成,没有半点虚假。数九寒天,全村人都在被窝里睡得暖和和的,你穿着个小薄棉袄儿,挟着个单打一,大半夜大半夜地转游,饿急了,就回去啃块凉饽饽。到底是谁在村里支持着工作,你嫂子嘴里不说,心儿里明白。”
几句贴心话,说得小契黑胡茬子都充满了笑意,连声说:“嫂子,你也别净夸我。”
“不是夸你,这都是实事儿。”大妈接着说,“可是,小契呀,有一件事儿,我不知道你经心了没有。你想想,闹土改那时候,咱村分了地的贫雇农,这几年有多少户又卖地了?”
“总有个一二十户。”小契说,“反正头一份是我。”
“一二十户?30户也出头了!”大妈说,“那天,我让你大哥帮我算了一下,全村323户贫雇农已经有33户卖了地,有卖一亩二亩的,也有卖三分五分的。你想想,咱们那‘八路’钉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才分到手里几亩地,每一亩一分地,都是用血换来的。可是没有几年工夫,那地又转到别人手里了,转到老中农、暴发户手里了。我一听说有人卖地,脑瓜仁儿就疼,就像割我的肉似的。要是听说党员卖地,不光难受,还加上有气。翻身,翻身。好不容易翻过来了,这不是又往人家磨盘底下钻么?年上秋里发大水,今年春上闹春荒。听说咱那贫农,东家费地,西家卖庄窝,我这心就像地陷似地拄下沉。这可怎么着呵?这样下去,不是要咱政府实行第二次土改么?小契,这些情况,你就不想一想?……今天,我一听说你丈地,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把你抓过来,劈头揍你两个耳刮子!”
“嫂子,”小契在黑影里难受地说:“你当这卖地的滋味儿好受?’前些时,我听说吕黑棍想要地,就托人去说,你猜这个老中农说什么’他说:‘那“翻身地”再好我也不要,我要就要正南巴北的“祖业地”!’我一听就火了,难受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要不是怕犯政策,我,我……后来,听说咱们的村长‘大能人’想要地,又托人去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本来不想要地,可是同志们有了困难,我也不能瞪着眼瞅着,就算帮把手吧!’他买了我的地,给我最便宜的价钱,还算是帮我!要不是卖棺材的堵着门口要账,我就是把地白送了人,也不给他……”
“哦!他又买了你的地啦,”大妈精神震动,手指哆嗦着,半晌没有言语。停了一刻,才气愤地说,“党员买党员的地,你说说这叫什么!我看他现在是变了,你跟他说句话,他哼哼哈哈,都不想睬你,会他也不想参加,你说怎么办?连个支委会都开不成!”
“他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他咧!”小契把腿一拍,“他是‘大能人’,我也不是实疙瘩傻子。可是,人跟人思想不一样,我就是饿死,也不走他那条道儿……人不能叫财帛迷了心窍!”
天黑下来了,只有靠近窗口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大妈难受地低垂着头。
“算啦!算啦!”小契从炕上跳下来,“嫂子,你别难受。用不着费那么多脑子,车到山前必有路!什么事情到时候就有办法!”
“你倒心宽!”大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是‘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父儿俩靠这亩半地真够吃么?现在车已经到了山前啦,你那路在哪儿呢?”
“我说有办法就有办法。”小契嘿嘿一笑。
“什么办法?”
“我去找周政委去。让他给我谋个事儿,给公家看仓库也行。”
“你是要离开这里?”大妈吃了一惊。
“实说吧,这乡村工作我也觉得没意思了。过去虽说残酷一点儿,干着倒挺有劲儿,这会儿种二亩地,交十斤八斤公粮就叫革命?”
大妈一听急了,身向前倾,点着小契说:“哈哈,怪不得!你是想把地卖了,远走高飞呀!我问你,这村儿里的贫下中农怎么办?军烈属怎么办?让他们都去找周政委么?你工作还管不管?地主还管不管?”
小契闷着头不言语了。
大妈正要说服他,只听墙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小契叔在这里吗?”
小契走到屋门口,冲着墙外喊道:“在哩。”
“快回家去吧,你家小旦儿正哭着找爹哩!”
小契叹了口气说:“我回去看看。等安置小旦儿睡了,我还得查夜哩!”说过,跨出门去。
大妈急忙下炕,追到院子里说:“小契!反正你不能走!”
小契没有回答,走出大门去了,脚步声愈来愈远。
一种无可言状的孤寂之感涌上心头,大妈悄悄地哭了。她哭,不是因为她不坚强,是因为她没有找出眼前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