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待月儿圆时(三)】
每逢吃饭,常常是志愿军首长们议事的时候。但是今天吃早饭,彭总一直心事重重,沉默无语,而且匆匆喝了两小碗稀粥就回去了。
自从那天晚上他同参谋长研究军情以来,又是一周过去了。其间诱敌部队虽然进行了局部反击,迷惑了敌人,但敌人仅前进了几公里,就又止步观望。彭总心里也不禁忧烦起来。几位副司令员知道他的心事,也不怪他。
彭总一走,人们就活跃了。首先是那位第一副司令员秦鹏。他大约半个月没有刮胡子,在那张赤红的脸膛上,黑乎乎的络腮胡子,已经斐然可观。他一向爱同女同志和年轻战士开玩笑。这里没有女同志,那几个警卫员就戚了他开玩笑的主要对象。
“小鬼,我提个意见行不行呵?”他对值班警卫员说。
“首长对伙食有意见,你就多指示吧!”警卫员含着笑说。
“什么手掌脚掌!”他把头一摆,“我是说,往后开饭,能不能早通知我一声?”
“怎么,先通知你一声?”
“对,先通知我,我先吃个半饱,不然司令员吃得快,我们吃得慢,显得我们都是大肚儿汉了。”
因为他同警卫员玩笑惯了,警卫员也开玩笑说:“你本来吃得就不少嘛!”
大家笑起来。
第二副司令员滕云汉,是南方人中典型的小个子。他黑而瘦,两眼炯炯发光。他看了秦鹏一眼,也开玩笑说:“刚才,司令员在这里,你怎么不提意见哪!”
那个高个子一说话就笑的冯副司令,像忽地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问:“咱们军队里都传说,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毛主席家里也很随便,就是有点怕彭总,这话可是真的?”
秦鹏仰起下巴颏哈哈一笑:“也不能说是怕。只能说,在别人面前,我都放得开,就是到了他那儿,我就有点拘住了!”
“那是为什么呢?”其余的人也都有兴趣地问。
“说起来,也是从吃饭上起的。”他边吃边说,“我总觉得他是个怪人,又是个苦命人。打了一辈子的仗,苦差使都是他,享受的事从不沾边儿。红军时候,别人到下面去,都是加一个菜,他下去就没有了。不是不给他,是一加菜他就骂人,谁愿讨这个没趣!抗战开始那一两年,还不算困难,他同国民党一个将军谈判回来,经过我那个地区。那地方出鳜鱼,我就想招待招待他。可是,我不敢哟,我想起他那怪脾气,就不免顾虑重重。而不招待呢,又确实于心不忍。于是,我还真是从他的随行人员那里作了一点调查研究,并且再三说明只是一点鳜鱼而已。等到吃饭时候,先上了一大盘鳜鱼,我特意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仿佛颇为高兴的样子,我这心就放下来了。心想,老总到外面跑了一趟,可能见了世面,也开通了。谁晓得第二道菜——一只清炖鸡刚端上来,还没有放稳,他那脸色就起了变化,从春天冷古丁一下变成了秋天。大家刚才还是欢声笑语,这时候气氛一下变了。我那心就嗵嗵地打起鼓来。彭总也像在极力克制着,没有立刻说出什么。
但沉默了一两分钟,他还是说出来了:‘秦鹏,你不是说请我吃鳜鱼吗?’我知道,这是一个信号,说明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管理员也傻了眼,神色慌乱,不知所措。他站在我对面,一个劲给我使眼色,意思是下面还有两个莱,究竟还上不上呢?我心里七上八下。一面想,算了,算了,别给自己找麻烦了;一面又想,我那苦命的副总司令!多么可怜!他享受过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他当团长后的第一道命令,讲的就是两件事:第一什是军官不许拿鞭子,不许打骂士兵;第二件就是取消连排长的小伙房,同士兵一起吃饭。平江起义以后,他对自己就约束得更严格了。论功劳是功勋盖世,论享受是两袖清风!一身破军衣,再加一双破草鞋!说实话,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将军!想到这儿,我就下了决心:上!豁出来挨批吧!我就向管理员悄悄地把头一摆,那道鳜鱼丸子就冒着热气端上来了。果然,不出所料,彭总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两个嘴角也搭拉下来,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们是向延安看齐呢,还是向西安看齐?’我连忙赔笑说:‘彭副总司令,这也是鳜鱼,不过做成丸子罢了。’彭总听也不听,为了给我一点面子,不致于把我弄得太难堪,勉强扒了两口饭,把碗一推,就下席去了……”
“好厉害家伙!”冯副司令笑眯眯地说。
“嘿,在这一类事情上,他对我还算是客气的哩。”秦鹏颇为得意地说,“不过,从此以后,我在他面前也就再也不敢随随便便。有什么办法,我天生是一匹野马,他天生是个拿笼头的,我见他自然也就有点……”
人们又笑起来,那个警卫员也笑眯眯的,仿佛说,谁不让你戴上笼头呢!人们刚要离开饭桌,防空号就响起来,接着传来敌机沉重的隆隆声。参谋长夏文向门外探头一看,说:“快出来吧,阵势好大哟!”
几个人全走出来,站在一棵大核桃树下抬头观望。只见大队的流星型喷气式敌机,一编着整整卉齐的队形向北飞行。过去一批,又是一批,像是没完没了的样子。
“看起来,敌人的攻势要开始了!”秦鹏望了望众人说。
“恐怕已经开始了。”滕云汉闪动着一双小而明亮的眼睛。
说着,从南方飞来一架大型座机,显出一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样子,上下左右都有战斗机护卫着,向北飞来。由于早晨高空的寒气,喷气式战斗机划过一道道白烟,这些白烟把那禁大型座机严严实实地包括住了。大家惊奇地注视着这架座机,它向北飞了一程,就回过头兜起圈子来。接着,飞机上放出一阵广播喇叭声,一个粗嗄的男低音在说着什么。那声音时高时低,飘忽不定,一时听不清楚。
“你听,用英语广播呢。”秦鹏说,一面又招呼参谋长,“老夏,你注意听听吧,这里都是土包子,就你还学过几天洋文,我学过几句早就忘光了。”
“我也不行。”夏文谦虚地笑了一荚,一面支起耳朵谛听着。
说话间,飞机又从南面转过来,飞得近了,声音也更清楚了一些。
“是麦克阿瑟这老家伙在广播。”夏文扫了大家一眼。
“什么,是他?”人们惊奇地问。
夏文挥挥手,叫大家不要说话,又继续谛听着。
直到飞机远远地飞到东面,夏文才转过身来,为大家翻译:“麦克阿瑟说,这个战争本来在感恩节就可以结束。后来由于不明国籍的军队的出现,使形势复杂化了。但是他认为,在联合国军面前,并没有什么不可克服的障碍。从本日起发动的攻势,是圣诞节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也就是说,这场战争将在圣诞节之前结束,他的士兵们就可以叫到家里和家人一起过圣诞节了……”
“哈哈,到底还是来了。”秦鹏笑着说,“那就请他们到天堂过圣诞节吧!”
正说话间,山那边嗵嗵几声巨响,接着有四架敌机,一架跟着一架窜过来,飞得很低。秦鹏机警地用眼一扫,然后对参谋长说:“恐怕要对我们打主意了。你快点去把彭总请出来吧!”“找上次就没有完成任务……”夏文有点儿为难地说。
冯副司令微微一笑,说:“我去。”
“好,好,”秦鹏说,“你是他的棋友,你去合适。”
所谓“合适”者,一来他是彭总亲密的棋友,两人于楚河汉界之间,厮杀与和谈交织,笑语共棋子齐飞,自然颇不拘谨;一来这位副司令肚子大,脾气好,平时与别人笑骂中应付自如,无论别人开多大玩笑,也从不气恼。有了这两条,执行这个特殊任务,自然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冯慧个子高,步子大,一面仰着脸观望低飞的敌机,一面快步上了山坡。等他穿过那几棵古松,踏进那座术屋时,看见彭总站在地图下,手里拿着他那个象牙包边的放大镜,正凝思默想地看地图呢桌案上电报稿纸铺得平平的,墨盒已经打开,一支七紫二羊毫的毛笔,也脱去笔帽,搁在墨盒沿上,就像他刚刚离开桌案。林青和小张正立在门口愁眉苦脸,彷徨无主。冯慧一看这里还若无其事,就急了,忙说:“彭老总,敌人的攻势开始了,今天飞机很多,你知道吗?”
“知道了。”彭总显出一脸轻松的神色,说,“总箅把他们盼来了。”
冯慧见彭总不动声色,仍然拿着放大镜看地图,就轮了林青和小张一眼,假意训斥说:“飞机快下蛋了,你们也不着急,对首长的安全怎么这样不负责呀!快,搀司令员到洞里去!”
冯慧又是说又是挤眉弄眼。林青和小张心里明白,正迟迟疑疑地动手去搀彭总,彭总已经走到桌案前坐下来。他放下放大镜,慢吞吞地拿起那管毛笔,说:“去去,你们先走,我写个电报马上就来。”
冯慧一听外面满山满谷都震荡着隆隆的飞机声,不容再迟疑了;就笑眯眯地走上前去,夺过了毛笔,盖上了墨盒,一并交给了小张,说:“司令员,你还是到洞里写吧!”
“冯麻子!你这是干什么?”彭总瞪着冯慧。
“我这是配合你防空嘛!”冯慧嘻嘻一笑。
“你太不沉着!”
“对对,我太不沉着。”
“你这是怕死!”
“对对,不光我怕死,我还怕你死哩!”
冯慧嬉皮笑脸,不容分说就把彭总的膀子架起来;林青也趁势上来搀着;一齐拥出了木屋。
这时,第一架敌机已经开始俯冲扫射。等到彭总几个人走到松树下时,第二架敌机又俯冲下来。冯慧一看不好,连忙把彭总摁在地上。“咕咕咕”一阵机关炮,打得前后左右都是烟尘,松枝纷纷落地。冯慧看看彭总没事,就喊了一声:“快跑!”连忙搀起彭总跑进防空洞去了。
大家刚定了定神,小张在后面一手拿着电报纸、铜墨盒,一手提着暖瓶,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彭总见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就说:“小鬼,怎么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了?”
“谁知道为什么!”小张噘着嘴,满脸不高兴地说,“你刚离开屋子,你那行军床就让机关炮穿了四个大洞;我看着那几个大洞,越想越后怕,腿都软了。以后再这样我就调动工作。”
“你看连警卫员也提意见了不是!”冯慧笑着说,“还说我怕死哩,要不是我采取果断措施,恐怕咱俩就下不成棋了。”
彭总双手抚在胸前,笑着说:“感谢马克思在天之灵!”
说过,又拍了拍小张的肩膀说:“小鬼,我就向你道个歉吧!”
小张这才笑了。
这时,洞外急火火地跑来一个年轻参谋,站在洞口说:“彭司令员,参谋长让我向您报告:毛岸英和高参谋没有跑出来!”
“为什么不出来呀?”彭总着急地问。
“他们正在作战室值班,一步也没有离开。”
彭总默然,知道这两个年轻人,为了忠于职守,在铁与火的瀑布中,仍镇定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
“去,快把他们救出来!”彭总说。
“已经去人了。”
彭总的脸绷得像铁板似的。林青挤过来,望了望彭总:“还是我去一趟吧!”
“好,快,你去一趟!”彭总把手一挥。
林青略停了停,乘一架敌机刚刚过去,就窜出了洞口,向山坡下跑去。彭总站在洞口,向村中一望,只见几架敌机正此伏彼起,得意洋洋地进行轰炸扫射。其中一架敌机向下俯冲投弹时,没有声响,却立刻腾起一大片火光,随着滚滚的浓烟蔓延开来。附近一片喊声:“投汽油弹了!投汽油弹了!”接着敌机又投下不少汽油弹,火光愈来愈大,黑烟也愈来愈浓,整个村子烟尘弥漫,浓烈的汽油味已经飘到洞口。小张几次劝彭总到里而去,彭总仿佛没有听见的样子,只呆呆地望着村中的烟火一动不动。
半小时后,林青从烟雾中跑回来,浑身上下都是灰尘泥土。他站在洞口外拍了拍帽子,喘着气低声说:“他俩都不行了!”
“还能抢救吗?”彭总急迫地问。
“不,已经烧得不像样子。”
“尸体还有吗?”
“不要问了。” 林青说到这里,从口袋里取出一块手表,抖抖索索地递给彭总,说:“这是毛岸英的,我从地上捡起来了。” 彭总接在手里,面色顿时变得苍白。他垂下眼睛,望着这块已经破旧的罗马牌手表,久久不动。他不禁想起中南海的那个月冷风寒之夜,这个年轻人追着他要求出国的情志,是多么诚挚,多么动人。而且事后才知道,他那时还正处在新婚未久的甜蜜之中。出国以后,尽管艰苦不同一般,他还颇有一点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就在前几天的晚上,他还热情地提出自己的建议。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呵!可是出国刚刚一个月,他就为这个伟大的斗争献出了生命,怎不令人难过!何况他还是中国人民领袖的爱子呢!彭总想到这里,觉得热泪将要涌出,就急忙背过脸去,向洞子的暗影里走了几步。
“将来回国,把表交给他的妻子吧。”彭总把表交给了林青。
敌机已去,几个小时后,在一个僻静的小山坡下,举行了两位烈士的简单的安葬仪式。彭总到场,在墓前脱帽致礼,默立甚久。其他志愿军首长也都来了。在他们走到山坡下时,参谋长夏文问道:“这件事,要向毛主席报告吗?”
彭总沉吟半晌,未曾回答。几位副司令员纷纷建议,此事可暂时不报主席。理由是朝鲜战争爆发以来,主席焦心苦虑,每日休息甚少,听说已经瘦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听到此不幸消息,精神上将会受到很大打击。不如以后情况缓和时再说。
彭总一时无语,在那个小山洼里往返走了好几趟,才站下来:“不,还是要告诉他。他是个伟大的政治家,不会受不住的……他把孩子送到这里,自然会有精神准备。”
既然彭总说了,大家也就不再坚持。夏文又问:“高参谋呢,通知他家里吗?”
彭总又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那就先不要说,因为他的妻子再过三个月就要生孩子,听了这消息,年轻人怎么受得了哟!”
大家点头称是。彭总又补充说:“打听一下,最近有谁回国,可阻买几件小孩儿衣服,给她捎去……”
下午。彭总在作战室召开会议,专门研究当前作战问题。第二次战役的方案早已作过研究,现在又根据新的情况加以调整。战役的中心环节,是将进攻之敌诱到预定战场以后,在西线左翼首先歼灭几个伪军师取得突破,然后以大力实施迂回,切断西线美军退路,加以歼灭。在迂回的兵力上,原定是两个军,毛主席来电认为不够,提出要三个军。彭总和其他将领都认为这是一个异常卓越的意见,但是由于后勤保障有问题,如左翼再增加一个军,存在着很大困难。大家决定再次向上请示。会议临近结束时,又研究了成立西线前线指挥所的问题,副司令员滕云汉提出愿担负此项任务。彭总深知他实战经验极为丰富,常常能使危急的战线趋于稳定,也就欣然同意。
晚饭后,滕云汉准备乘车登程。彭总和其他几位首长一面散步,一面送行。他们来到公路边,一辆插着伪装的吉普车正整装待发。
滕云汉行动敏捷,快步走到车旁,回过身来说:“彭总,你还有什么指示吗?”
“什么指示哟!”彭总微微一笑,“本来是我的差使,都让你抢了!”
滕云汉一笑,登车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淡淡的月色中,大家回转身来,猛一抬头,一轮饱饱满满的黄铜色的圆月已从山岗上涌起,犹如巨大的车轮一般。秦鹏不禁失声叫道:“好圆的月亮呵!”
彭总停住脚步,默默地望着那轮圆月,自言自语地说:“等到这一天,好不容易呵!”
【第六章 大炮与手榴弹】
当敌人正向前推进的时候,完全没有料到,隐蔽得很好的我军,突然发起了强大而猛烈的反击。这一反击,首先是我西线集团的左翼第三军和第五军开始的。当山的敌人事伪军第七师和第八师支持不住,连夜向德川、宁远方向后退。但是被毛泽东军事思想所武装的中国部队,是不会以击溃敌人为满足的,他们一方面从正面紧紧地抓住敌人,一方面迅速地大胆地从侧翼迂回包围。
郭祥所在的第十三师,正向德川、宁远之间急进,准备迅速插到德川以南,完成对伪七师的包围。
但是,在部队将要到达大同江边的时候,敌人的侦察部队提前发觉了我军的行动。时间不长,敌人便把浓密的炮火转移过来,封锁了我军前进的道路。邓军和周仆所率领的前卫团,便被阻止住了。
那炮声像滚雷一般,“轰隆隆隆”,“轰隆隆隆”响得简直不分个儿。邓军和周仆登高一望,见山口外火光闪闪,把山谷照得通红,像砌起了一道火墙一般。为了避免无益伤亡,指令部队停止前进。但是等了好长时间,炮火仍然没有间歇。看来,敌人是用许多门炮组成了交互射击。邓军和周仆怕这样等下去延误时问,影响全军行动,就命令前卫营的孙亮,利用敌人炮火的短小间隙,猛突过去。
时间不长,孙亮就派人报告,说一个排还没有突过去就伤亡了一半。
邓军和周仆焦虑不安,看看表,已经过半夜了。师里两次派人来催,说决不能影响全军的行动。邓军猛然站起来说:“老周,我到前面看看。”
“怎么,你要带部队去冲?”周仆问。
“过不去,我就不信!”
说着邓军要走,周仆拦住他,说:“你先等等。你能听出炮弹的出口声有多远么?”
“多不过十多里路。”
“那就好。”周仆说,“看咱们能不能找到他的位置。”
说着,他邀邓军一起爬上山去。作战参谋和小玲子跟在后面。
到了山顶,周仆和邓军站定脚步,向前方凝神观察。这里弥漫的硝烟已经不能遮住他们的视线。凭着明亮的月色,望见两三道错错落落的山岭外,是一道宽阔的大川,升腾着白茫茫的雾气。就在正前方那一带雾气里,一片火光,一明一暗,就同打闪一般。周仆用手一指:“你瞧,就在那里……就是看不出是在江南是在江北。”
“在江对岸的可能性较大。”邓军寻思着说。
“我看,先把这些鬼家伙干掉!”周仆瞧着他的伙伴,“可以派一支小部队,向东绕十几里路偷渡过江,然后插到他们的后面……老伙计,你看行不行呵?”
邓军沉思了一会儿,把手一挥:“行!就这么办。”
“你看叫谁去呀?”
“叫三连去。我看嘎子还灵活一点。”
决心一定,他们立刻下山。
“老伙计!”邓军在路上说,“你这家伙,脑袋里还真有些点子。”
“你们听,团长表扬我罗。”周仆笑了一笑,接着说,“确实,我总在想,我们在政治上是处于绝对优势,可是在装备上却处于劣势。敌人正好相反。这就是敌我双方的基本情况。这样我就考虑:以劣势装备怎样来战胜优势装备呢?这单面的规律就需要找一找……”
“嗯,你把你考虑的结果讲讲。”
“咳,现在还只是一种想法。”周仆笑了一笑,“不过我觉得,我们既然拥有政治上的绝对优势,就府该把这个优势充分发挥出来。用我们的长处来弥补我们的短处,来抵消敌人的长处。我们在战术上也需要多从这方面着眼。”
邓军和周仆下得山来,立时派参谋把任务传达给一营。郭祥接到任务,真是高兴万分,用他的话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差使”,“团部这一次还表现得慷慨犬方”。这里到东南江边,完全是高山大岭,没有正经道路,他们就凭着北极星,在山腰里摸索前进。
他们爬过一座高山,沿着狭窄的小沟走了很长时间,还没走到江边。正在焦急时,听到花正芳说:“连长,你听,这不是水声吗?”
郭祥仔细谛听,山那边好像起了大风似的。急忙登上山头,往下一望,几乎惊喜得叫了起来。偏南一轮圆月照着江水,白茫茫一片,像一条白色巨蟒,蜷曲在山谷里。敌人的炮兵阵地,就在江对岸偏西十数里处,那里不断腾起一片红色的火光和一阵阵炮弹的出口声。那闪光一时把江水照得通红,随着又暗淡下去,变成白色,好像这条巨蟒不断变换着颜色似的。看来敌人正聚精会神地用炮火拦阻我正面部队的前进,而对于这支小部队的到来并未察觉。郭祥喜不自胜,即刻带领部队下山,来到江岸。
部队伏卧在冰冷的沙滩上,静等着渡江的号令。但郭祥却小动声色,一时望望敌人的炮兵阵地,一时抬起头望望月亮,仿佛并不着急的样子。跟在他旁边的花正芳,不免心中纳闷:“怎么这时候连长还有心赏月呀?”就忍不住说:“连长,快过去吧!”
郭祥没有理他,仍旧抬头望着那轮明月。花正芳又说:“可干万别把时问误了。”
“稍等一等。”郭祥用肩膀碰了碰他,并且顺手指了指月亮旁边的一大块黑云,那块黑云正向着月亮飞驰。花正芳才会心地笑了。果然几分钟工夫,那轮明月已被黑云遮住,地上昏蒙一片。郭祥陡然立起身来,把手一挥,压低嗓音说:“快,过江!”
说着,抢先跳进冰冷的江水里。随着战士们的脚步,江边的薄冰发出一片碎裂的响声。
到了中流,江水已经齐了人们的腰部。激流卷起的波浪,溅到人们的脖子里,棉裤成了千斤重的水袋,坠得迈不开脚步。冰冷的江水就像刀割一般。但是战士们高高地举着枪支,互相搀扶着,顽强地向对岸前进。郭祥不断地压低嗓音喊着:“把步子放稳一点!”“不要掉队!”“小钢炮!把小罗搀起来!”“快到江边啦!”他的语声,有力地驱散着寒冷,鼓舞着人们。
过了江,郭祥立即指挥部队向敌人炮兵阵地的后侧斜插过去。没有走出多远,在呼啸的北风里,棉裤就冻得硬邦邦的,打不过弯来。郭祥往地下猛然一蹲,噼噼啪啪,碎裂的冰块立时落了一地,战士们也都学着他们连长的样子,走一阵,就往下蹲一蹲。不一时,就从侧后接近了敌人。
这时,在炮火的闪光里,清清楚楚看见敌人的牵引车,在公路上摆了一大溜,前面是大炮,约有十五六门。眼看离敌人一二百米了,敌人还没有辨清他们是谁,仍然一个劲儿地向我正面部队发射。多么有利的战机!如果来一个突然开火该有多好。可是人们这时才发现,枪栓已经冻得拉不动了,手榴弹盖子也拧不开了。“怎么办哪?”“班长,怎么办哪?”人们纷纷悄声地问。这时候,敌人已经发觉了他们,好几挺机枪一齐横扫过来。调皮骡子大卢喊道:“嚷什么!还不快往枪栓上尿尿!”
一句话提醒了人们。这办法果然很灵,枪栓拉开了,手榴弹盖也拧开了。郭祥扬起驳壳枪朝前“啪啪”地打了三枪,接着高声喊道:“同志们,立功的时候到了!冲呵!”人们跟着郭祥呐喊着,一顿手榴弹盖过去,敌人的炮兵阵地顿时烟雾弥漫。还没有拉开枪栓的战士,就挺着结着冰花的刺刀冲了上去,也有人抓起石头猛投过去,砸得大炮的钢板叮当乱响。敌人的炮兵那见过这个阵势,吓得扔下炮弹乱钻乱跑。警戒炮阵地的步兵,还企图抵抗,也都被战士们用刺刀、枪托打翻在地。不到几分钟的功夫,敌人的炮兵和他们的十五六门大炮,已经做了俘虏了。
郭祥心中高兴,坐在大炮上,像一位威严的将军一样在那儿发号施令,指挥战士们看管俘虏,清查缴获。时间不大,我正面部队就突破了敌人的阵地,压了过来。团长、政委也随后赶到,他们显得特别高兴。周仆笑眯眯地,用慰问的口气说:“同志们,今天够冷了吧?”
“不冷!!!”大家愉快地说。
“不冷?”周仆笑着说,“刚才过江,连我的马都叫冰水扎得一蹦一蹦的,差点儿把我翻到江里…”
“可是人不是马呀!”
战士们豪迈地笑着。郭祥也笑嘻嘻地说:“首长,这次我算尝到了甜头儿,找到了窍门儿。”
“什么窍门儿?”邓军问。
“以后,我希望上级专门组织小部队摸敌人的炮兵。这些笨家伙,只要摸到它跟前,还不如咱们的手榴弹顶事哩!” 邓军含笑点头。接着命令郭祥立即整理部队,向德川以南的公路猛进。
后续部队也都赶上来了。拂晓以前,在德川西南的一带高地上,完成了对李伪军第七师的包围。使郭祥感到遗憾的是,他们这个连没有参加最后的围歼,只不过是在远远的一带山林里担任警戒罢了。
天已经亮了,这时大家才发现,棉衣外结着白花花的一层薄冰,像是冰甲似的,上面还疙疙瘩瘩粘着许多沙子和石子儿。战上们抽出刺刀往下刮着。嗖嗖的西北风一阵阵吹来,这时候人们才觉得彻骨的寒冷。
“冰棍儿!冰棍儿!大同江的冰棍儿!”小钢炮在地上蹦跳着,笑谑地喊。
调皮骡子见他背上还粘着两三颗鸭蛋大的鹅卵石,就笑他说:“我看,你去卖冰糖葫芦去吧!”
人们笑起来。
“调皮骡子这回可表现得不错!”小钢炮说,“一泡尿就把问题解决了!”
“赶评功的时候,我提议给他记上一功!”小罗也凑热闹说。
“这算什么?”调皮骡子把脖子一扭,老味十足地说,“革命战士嘛!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嘛!”
人们又笑起来。
刚刚过午,就传来了胜利消息:友邻第三军已将包围在宁远城的李伪军第八师全部消灭。下午,太阳偏西时候,这里战场上的枪炮声,也突然激烈起来。看样子我军已经发动了总攻。人们站在山头上远望着,突然看见敌人阵地上,有一个像大蜻蜓似的黑东西,慢慢地离开地面,愈升愈高。
“看,那是什么?”
“直升机!”
人们纷纷嚷吵着。说话间,那架直升机像醉汉一般地飞过来,郭样刚要组织对空射击,直升机已经噗噗啦啦地向南飞过去了。半个小时以后,传来了消息:被包围的伪七师,除一小股溃散外,已被全部歼灭,还抓了七个美国顾问。只有伪七师师长灵活,抛下他的部队和美国顾问,抢上了那架直升机。郭祥直抓脑瓜子,觉得刚才没有打掉它,可惜得很。
郭祥接到命令:立刻到苍鹰岭以南的大山里去搜剿一股溃散的敌人。
【第七章 课本】
郭祥的连队,立即同兄弟连队插到了苍鹰岭以南,封锁了大小道路,第二天拂晓以前开始搜山。果然在树丛里,雪窝里抓到了好几十名又冻又饿的俘虏。郭祥派人把俘虏送往营部,随即整队下山。山脚下有一座较大的村镇,这就是他们被指定休息的地方。
天色阴暗,乌云低垂,仿佛又要下雪的样子。远远向山下望去,那座村镇有好几十缕升起的黑烟,一时高,一时低,正在断断续续地飘散着。
“那里怕还有敌人吧?”花正芳提醒郭祥。
郭祥没有回答,加快了脚步。
背坡的雪很深,阳坡的雪却将要化尽。山径已经清楚地显露出来,人们走得更快了。将要下到山脚,郭祥让部队停止下来,在山坡上观察了一会儿。这个村庄就像死了的一样,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点人声。 为了预防万一,一向机警的郭祥,把小鬼班派到前面搜索,随后带队下山,向村庄前进。在快要赶到村边的时候,只见小鬼班站住了,并且有人吃惊地叫了一声。 接着小罗跑回来报告,说村外发现了两具朝鲜人民的尸体。
郭祥赶过去一看,只见路边一株松树下,躺着一个浑身都是泥土的朝鲜姑娘的尸体。她的短小的白上衣被撕破了,两个乳房已被割去,血肉模糊的胸膛露在外面,鲜血已经凝成紫黑色,头发散乱,嘴半张着,眼睛瞪得怕人。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是一个防空洞,防空洞门口倒着一个30多岁朝鲜男子的厂体,紧握着拳头,从侧而也能看出他狂怒的脸形。他的头被打破了,鲜血流了一地,旁边丢着一根沾满血迹的铁棍……
围过来的战士们,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有的人眼泪立刻模糊了眼睛。郭样脸色铁青,命令战士们把姑娘的尸体移到僻静处,自己折了两枝很大的松枝遮住了她的身子。然后向村子里继续搜索。
刚刚走到村口,一幅骇人的景像,又把人们惊呆了,这里有一株高大的白杨,杨树上用铁丝捆绑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老人。面前是一大堆柴火的灰烬。他的全身都成了赤红色,上身前倾,早被烧成弓形。连白色的树干,也被熏黑了一截。最刺眼的,在他的小腹上,还用长钉子钉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印刷品,上面盖着朱红色的大印。郭祥以为是敌人贴的什么传单,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张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土地证。
郭祥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猛地想起自己的父亲被“还乡团”开肠破肚,把血淋淋的心肝挂在树上的情景,心里一阵剧痛,就好像那根钉子是钉在自己身上似的。他让战士把老人从树上解下来,自己伸手把那根钉子拔掉,把沾着血迹的土地证仔细折好,压在死者的身体下面,然后忍痛继续向村子里搜索。
他们穿过几条街,满街都是鸡毛、猪毛。除了一些狼藉的尸体以外,仍然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点人声。这是连一点哭声也听不见的村庄!郭祥在村南口停停脚步,正要吩咐战士们去掩埋死者,猛然瞅见村南洼地里有一个穿着白衣白裙的朝鲜女人,正弯着腰在那里挖掘什么。那个女人一抬头,看见郭祥他们在村口出现,突然惊叫一声,连忙丢下她挖掘的东西,向近处的一片松林里飞跑。
“快喊住她!”郭祥吩咐人们。
“呒咆!呒咆哮!”(朝语:喂!喂!呒咆哮表示更客气些。)花讵芳用他尖尖的声音喊着。
“阿姊嬷妮!”(朝语:大嫂。)郭祥也喊。
那位朝鲜妇女听见喊声,反而跑得更快了。花正芳见她不肯站住,一边喊一边追了上去。
郭祥正要喊住小花子,叫他不要追;只见那个朝鲜妇女猛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显出十分英勇果敢的样子,一挥手,狠狠地扔过来一个圆圆的小东西,接着“轰”地一声,在树林边上霎时腾起了一片蓝烟。
郭样知道她误会了,连忙对联络员小李说:“快告诉她,我们是志愿军!”
“呒咆哮!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小李用朝语一连喊了几声。
“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大伙也跟着喊。
对方没有答话,躲在一棵松树后面,沉着地窥视着。
呆了好半晌,她试探着在松树后面露出身子。等她完全看清出现在她面前的这支部队时,她才走出树林,向花正芳连跑了几步,喊了一声“吉文衮东木”就抱着花正芳的臂膀哭了。
郭祥他们立刻赶上前去。看样子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十分强壮的劳动妇女,手里握着一个小甜瓜手榴弹,身上沾满了泥土。她紧紧地拉着花正芳,哭个不停。
“阿姊嬷妮!别哭!阿姊嬷妮!”郭祥心里火辣辣地,连声地说。
联络员小李把郭祥的话翻译过去,朝鲜妇女拾起朐前的飘带拭着眼泪,呆了好半晌才说:“我的男人和孩子全叫治安队杀死了!……我一颗泪也没掉;可是见了你们,就再也忍不住了!”
“治安队跑远了么?”郭样急问。
“早晨跑的。”女人收住泪说,“我在大山上看见他们向南跑了,就下山来刨我的孩子,孩子叫他们活活摔死,扔到那边大坑里啦!”
“在哪里?”
“就往那里。”她顺手一指刚才刨土的地方,“他们摔死了50多个劳动党员的孩子,都丢到那个大坑里了。我想把我的孩子挖出来,再看他一眼,给他另埋一个地方。可是刨出来一个看看不是,再刨出一个看看又不是……”
说着,她把手榴弹系在腰际,领着大家来到大坑旁边。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新挖的土坑,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新土。一个地方露出了半个孩子头,一个地方露出一只肥胖的小脚丫儿。在一个角里,扒开了一个坑,湿土上显露着深深的指印。大概就是这个朝鲜女人刚才伏在那里扒土的地方。
同志们再也忍不住了,许多人背过脸,眼泪洒在土坑旁边的湿土上……
“阿姊嬷妮!”郭祥声音喑哑地说,“我看你就别再找了;既然都是党员的按子,就让他们在一起吧!”
“可也是……”朝鲜女人点了点头,“你们不知道,他爸爸多喜欢他!我总觉得把他们父子俩埋在一处,也是对他的一点安慰似的。他临死也没有见这孩子一面……”
“他爸爸是怎么死的呢?”
“被活埋的。”女人说,“那还是敌人第一次打到这里的时候,他在山上当游击队。有一夜下山侦察,被治安队抓住了。这些坏蛋,在村西挖了一个大坑,把党员和群众活埋了200多个。他们把我的男人也绑到那里,叫他对着大坑站着,然后对他说:‘你的死就临头了!快认错吧,你为什么分我家的土地?’我男人就说:‘认错?我当初留下你一条狗命,这就是我最大的错。’那些家伙就往坑里推他,他瞪着眼说:‘滚开!你们瞅着,我下去站着死,不能眨一眨眼!’他高声喊着:‘朝鲜劳动党万岁!金日成万岁!’就跳下去了。志愿军打过来,敌人逃走了,我才把他挖出来,他真是站着死的!……”
朝鲜妇女的脸上,这时候流露出一种庄严、自豪的神情。沉了沉,她又说:“敌人害了我的男人,这回又来害我的孩子。治安队说:‘孩子虽然不是党员,可他是党员的孩子,也不能留!”
“孩子几岁了?”一个战士问。
“才刚刚四岁呀!”女人说。她目光直直地望着土坑,“同志,你不知道,我这孩子长大多不容易……解放以前,我们一家一坪土地也没有,是给日本人看坟地的,生活苦得不用提了。解放以后,我们家分了九百坪水田,八百坪旱田。看见生活有指望了,心里一痛快,这劲儿就像用不完似的。我们两口就不分白天黑夜没命地下活。我白天下地,夜问织布;我男人白天种地,夜间开会,没有一点空闲。我怕孩子耽误干活,种地、打场就把他放在家,拴在柱子上,下面用东西垫着,让他觉得像背在妈妈背上似的。我就是这么哄他。晚上织布,我把大枕头竖起来,把他拴上,一边织布,一边逗着他笑。小孩长大了。不能拴他了,我一下地,他就追到地里吃奶,我就又吓唬他:‘你要吃奶,我就叫内务署把你抓去。’我的孩子,就是这么长大的……这孩子,谁都夸他好!还不到四岁,你把钱放到小筐里,他就能端着小筐去买东西。村里人都喜欢他,不是这家把他藏起来,就是那家把他藏起来,故意让我着急。把我急得快要哭了,他们才把他放出来……他爸爸死了,我没有让他知道。别的小孩说:‘你爸爸叫治安队抓去打死了!’他说:‘我爸爸没有死,我爸爸到平壤去了,金日成将军叫他赶大车呢!’说到这儿,他还把小拳头一伸:‘我叫我爸爸回来,把治安队统统杀死!’就是这话,也传到治安队耳朵里去了,他们就下狠心要害我这个四岁的孩子……”
大家静静地听着。朝鲜女人又接着说:“治安队一来。就把我和孩子抓去,关住村西仓库里。那里陆陆续续抓来了三百多人。孩子不懂事,看见这里又黑又闷,就哭着说:‘妈妈呀,妈妈呀,把我放出去吧,放出去吧,我以后再不碍你干活了!’叫得许多人滴了跟泪。头一天,治安队没有动手,谁知道他们正在挖坑呢。第二天一早,仓库门唰啦一声打开,进来三四个狗东西,治安队长就指着我说:‘朴贞淑!你们一家过去有点太高兴了吧。你们分了我几坪地,把孩子绑在柱子上干活,我看你高兴得着了迷了。今天,我来替你照看照看这个孩子,让你往后干活也清静清静!’我一看,他们要抢我的孩子,就急了,我就说:‘你们这群没有人性的狗东西!你们杀了他的爹还不够,连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也要毁掉么?告诉你,你们在这里是呆不长的!’这个坏蛋,嘿嘿冷笑了一声,说:‘朴贞淑!我也告诉你:日本人在这里呆了50年;这次美国人进来,要呆上一千万年!’说着就来夺我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着,朝我的怀里钻,两只小手紧紧地拉住我的裙子不放。这时候,我的心都要炸了,可是全身捆绑着动转不了,我就用脚踢他们,用牙咬他们。他们一枪把就将我打昏过去。等我醒过来,孩子已经没有了。整个屋子的人都哭个不住。他们告诉我,孩子临被枪走的时候,那些狗东西还在后面哗啦哗啦地拉着枪栓吓唬他,孩子一个劲地哭喊着:‘我不敢啦,我不淘气啦,我再不吃奶啦!’时间不大,治安队就进来说:‘你们别哭啰!你们的孩子已经埋起来了,到明年春天让他发芽!’……”
土坑周围的战士们,起初是悄悄地抹泪,这时已经有人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
“是谁在哭?”只听郭祥大声喊道。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自己的连队,“今天,朝鲜老百姓,需要的是报仇,是敌人的血,不是我们的眼泪!”
他的喊声立刻止住了哭声。
“他们让我们的孩子发芽!”郭祥咬着牙说,“让他们瞧着吧,我们先要这群狗杂种在地下发芽!”
同志们静静地凝视着郭祥。只见他的嘴唇咬出了一排血印。
“阿姊嬷妮!”郭样转过脸问。“关着的三百多人呢?”
“已经烧死啦!”朴贞淑说。
“全烧死了么?”人们惊问。
“统统烧死了!”朴贞淑说,“治安队把我的孩子摔死以后,又逼着我们去给他摘棉花,我就偷跑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山顶上,想哭,又哭不出一滴眼泪,就是把我的心割开,也出不了这口恶气。我想,古话说,仇要以血来报。我们是独木桥上遇到的对头,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真恨不得把敌人抓过来,把他们咬死,吃了他们的肉。我就跑到深山里找到了游击队,恳求他们给我两颗手榴弹,准备下来报仇。天亮以后,我在大山头上,望见仓库起火了,接着治安队向南逃跑,游击队去追敌人,我才回到村里,一看关在仓库里的乡亲们全烧死了……我就跑到这里来刨我的孩子……”
“同志们!”郭祥用他那燃烧得成了玫瑰色的眼睛扫了大家一眼,庄严地喊道,“大家看看这些阶级敌人,这些反革命,残忍到什么程度!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两条腿的野兽!他们想用血洗来镇压革命,想用斩草除根把人民吓倒;但是人民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是吓不倒的!这里被惨杀的,都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他们的仇就是我们的仇!他们的恨,就是我们的恨!我们出国,就是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让那些狗杂种多付出几倍的血!……”
“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
“坚决消灭敌人!!!”
大家掀起怒涛般的口号声。
郭祥又继续大声讲道:“现在,我们马上行动,到街上去,到仓库那里去掩埋朝鲜同志的尸体。不要让他们的尸体暴露在外面……”
“不要动!”有人突然打断郭祥的讲话,在人群后面喊了一声。
郭祥回头一望,见政委周仆,披着他那件半旧的军大衣站在那里。原来他已经来了多时,由于人们精神过于集中,没有发现。 人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的脸上似乎也有几滴泪痕。他走向前来,同朴贞淑握了握手,然后转向大家。
“同志们,关于掩埋尸体的事,其他连正在做,你们不必去了。我建议你们立刻展开一个讨论。”他提高声音说,“今天,你们看到的事情,听到的事情,就是咱们出国以来最重要的一课。这是敌人用人民的鲜血给我们上的一课。他们既然给我上课,我们就要好好讨论。我希望每个同志都好好想想:这些反动家伙为什么这样的残暴?他们是依靠什么势力竟敢这样疯狂?根据同志们的体会,中国的地主同朝鲜的地主有什么不同?如果美帝国主义打到我们的祖国,会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甚至更严重的情况?我认为,要多想想这些问题,对提高我们的觉悟是有好处的……”
“现在就讨论么?”郭祥问。
“马上讨论。把部队带到那片树林子里去。”
郭样从一个战士的背包上,抽出一把圆锹,铲了几锹土,把露出来的半个孩子头和一条小孩腿盖上,然后就帝着他的连队往小树林子里去了。
周仆让联络员小李留下来,陪同自己安慰朴贞淑,同时动员她到别的连队讲述自己的经历,来教育部队。朴贞淑点头答应,随着小李向别的连队走去。
周仆来到松树林的时候,战士们已经开始了讨论。他们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枪靠右肩,深深地低垂着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思索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一生。这些在中国苦难的大地上生活过来战斗过来的人们,每个人都不缺少苦难的过去。这些苦难,就像地下深厚的炭层一般埋藏在他们内心深处。没有人能够说出这些炭层的蓄量和它的深度。刚才政委提示的问题,正像一把深入地层的大火一样,把这一切又重新照亮,重新燃烧起来。
阴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它静静地落在战士们的栽绒帽,落在战士们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但是战士们仍然低头沉思,仿佛没有觉察似的。
在初战中,以刺死三名美国兵而闻名全团的花正芳也站起来发言了。这个平时温和腼腆的青年,一向说话不多,今天却攥着斜挂在胸前的冲锋枪,气昂昂的。一开始他的声音又尖又亮,但是一提过去,就说不下去了。
“我是在老解放区长大的,俺爹是贫农团长……”他断断续续地说,“自从实行土地改革,地主就把我们恨死了。国民党拿着美国武器一过来,他们就组织了‘还乡团’,跟在后面。就同这里的‘治安队’一模一样。他们专门做了一块很大的钉板,上面是一排排的长钉子,走到哪里就抬到哪里。俺爹被抓住以后,他们就把他浑身上下扒个精光,然后就指着俺爹说:‘你不是领着头闹翻身吗?今儿个,我们就叫你来个大翻身!’说着,就把俺爹推倒,逼着在钉板上滚。他们还举着鞭子叫:‘翻哪!再翻!给我翻个够!’没有多大工夫,俺爹就半死不活,金身上下连一块好地方也没有了……最后,这些狗东西又把俺爹扔到大河里,还恶狠狠地说:‘共产党不是叫你们吐苦水吗,今儿个我叫你给我统统喝进去!’……”
花正芳哽咽着说不下去,停了好半晌,才握紧冲锋枪大声说道:“看了今天的事情,我更清楚了,天底了的穷苦人是一家呀!我一定要坚决为朝鲜人民报仇,把那些披着人皮的豺狼统统消灭!……”
花正芳的话音未落,调皮骡子王大发就挺身而起。他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哭得红红的,但神态仍然十分矜持,不愿意叫人看出他是很悲伤的样子。
“要诉苦,我的苦比谁也不算少;要讲地主的反攻倒算,我也不是见过一次两次。”他竭力使自己的发言,保持着平静的语调。“我不记事的时候,就被卖到别人家里,刚脱了开裆裤就给地主放猪。你们再苦,恐怕还是跟爹娘一块睡觉的吧,糠糠菜莱总还有得吃吧,我呢,大冬天,冻得我和猪块睡觉,饿得我从石槽里抓猪食吃……”他倔强地把头一摆,“这全不说。再说,你们再苦,总是有父母的吧,受了冤屈,总是可以找父母去哭一场吧,我呢,直到八路军来了,父母才把我找回。以后国民党又来了,就因为分了几亩地,狗地主把我父亲捆上,从高房上往下面摔,一次不行,两次,三次,直到把我父亲摔得七窍出血……狗地主说:‘这就叫彻底大翻身!’……”他咬着牙控制着自己的感情,终于没掉下一滴眼相。
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一方向的问题。我想谈的主要是我自己的检讨。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全国解放,蒋介石王八蛋逃到台湾,我就对形势的认识发生了错误。我觉得反动派的八百万军队全消灭了,他们再成不了大气候了。人民的江山已经坐牢稳了,我可以歇歇气去鼓捣鼓捣我那个穷家了。可我就没有想到,天底下还有受苦的人们,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受苦。特别是还有帝国主义、反动派兴妖作乱,时时刻刻都想推翻我们,让我们把吐出来的苦水再喝进去。现在想起来,我完全不符合革命战土的水平!我觉得我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人民,也对不起这些被杀害的朝鲜人,对不起那个朝鲜大嫂,更对不起埋在大坑里的50多个四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抱着枪,坐在背包上,哭了。
这时,只听后面“噗咚”一声,一个战士歪倒在地了,接着几个人围上去喊:“刘大顺!刘大顺!”
“他怎么啦?”郭祥忙问。
“他晕倒了!”六班长一面把刘大顺托在肘弯里,一面回答。
郭祥抢过去一看,只见刘大顺满脸泪痕,脸色煞白。他急忙招呼卫生员打针,六班长摇摇头说:“不要紧,他这人有个气迷心症,呆一会儿就过来了。”
讨论会行将结束,周仆正准备给战士们讲讲话,这时,只听树林外传来一阵急雨般的踏踏的马蹄声。他往林外一看,只见两个骑兵通讯员带着他的枣红马飞奔而来,到了面前,跳下马打了个敬礼。
“报告政委,团长说有紧急任务,请你马上回去。越快越好。诉苦教育也马上停止进行,叫部队赶快准备干粮。”
周仆点点头,立即翻身上马,随着通讯员,向团部驰去。
雪在不停地飘落着,越下越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顷刻间已经盖住了森林,盖住了山峦,也盖住了还在冒烟的灰烬,和那一处处被残害者的新坟。白雪呵,飘扬的白雪,你是惯于用你那单纯美丽的颜色,来掩饰这人间的一切的;纵然你暂时遮掩住这块土地上的斑斑血迹,但是你怎能掩盖住人民心头的伤痛,平息人们燃烧的仇恨呢!医治这伤痛的,平息这怒火的,在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东西,这就是这伤痛和仇恨制造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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