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十八)
一位朝鲜老大娘在给前线运下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伤员喂饭。
【第三章 孤儿】
春宵夜短。在这一点说,朝鲜的赶路人,不甚喜欢春夜。
在定时弹区域耽搁得太久了。距拂晓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司机们都想用速度来弥补误失的路程,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向前呜呜飞驰。
现在,郭祥已经被那位上海司机待如上宾地请到驾驶室里。他看到沿途都是向前开进的二线兵团,知道新的战役很快就要打响,自然更怕赶不上时间。他不断地向他的这位熟人提出加快速度的劝告。并且不分彼此地把司机的烟荷包打开,卷起一支又一支的大喇叭筒,还亲自吸着送到司机的嘴巴里,作为他鼓舞司机加快速度的另一种方式。这位上海司机性格沉着,技术高超,口衔纸烟,手扶舵轮,就好像一个出色的骑手,同他的这匹铁马粘在一起似地,简直把这辆小嘎斯开得要飞起来了。
但是司机毕竟更加担心车辆和弹药的安全。当驾驶室的夜光表将近四时,司机就提出来应该赶快找一个宿营的地方,以便把车辆隐蔽起来,免得遭受敌机的袭击。郭祥不在乎这个。不是说:“再开一小段儿!”就是说:“不要紧,前边还有好地方哪!”这样一程一程地赶,不觉东方的天空出现了淡青色的晨光,敌人的早班飞机已经在远处出现了。
司机急忙刹住车,跳下来。看看前不挨村,后不靠山,一条大公路,躺在空旷开阔的山谷里,连一处可隐蔽车的地方都没有。司机摊摊手,叹口气说:“喏,听你的话弗要紧,糟啰!”
郭样下车,左看右看,前面几十米外,只有一处十分破落的小院,被炸弹震得东倒而歪,还紧紧挨着公路。他走过去一看,里面有几间小房,一间草棚,还有一个门洞,这门洞刚刚能容下一辆卡车,就满脸带笑地走回来说:“没问题!没问题!”
“那地方行吗?”司机怀疑地问。
“连咱们住的地方都解决啦。”郭祥笑着说,“你别看这个目标儿明显,越明显敌人越不在意!我包你今天没事儿。”
司机到小院里看了看,情绪有点不高。但此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依了郭样,把车开到大门洞里。
院子里冷落无人,残破不堪,连门窗也收有,看样子主人逃出去已经不是一时半时。厨房里一口铁锅,也早被敌人砸成碎片。两个人无处做饭,只好随便吃了几把炒面,到附近小河里喝了点冷水。那司机因为过于疲劳,不上几秒钟就呼呼入睡,郭祥披着大衣坐在院里看车,不一时也打起盹来。
这郭祥在长期游击战争的生活里。养成了一种异常警觉的习惯,即便是入睡以后,一种轻微的风吹草动,也能把他惊醒。他刚要入睡,就听见草房屋里的稻草簌簌地响。凝神静听,声音又没有了,以为是晨风吹的,也就没有在意。呆了一会儿,稻草又簌簌响动起来,他就半睁着眼睛,观察着草堆的动静。只见稻草向下滚落着,仿佛有人在里面蠕动似的。“奠非藏的有坏人吧?”郭祥心里跳动了一下,就站起来,向着草堆大喝了一声:“谁?快快出来!”
草堆的簌簌声立刻又停住了。郭祥为了防人暗算,跑到屋里把司机的卡宾枪拿出来,用枪筒拨,原来是一个朝鲜小姑娘睡在草窝里。也许因为刚才郭祥的声音太大了一点,小姑娘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惊恐的表情。
郭祥怕惊吓着她,连忙把卡宾枪律墙上一靠,对她笑了一笑:“小姑娘,巴利巴利!”
小姑娘的恐惧消失了,从草窝里钻出来。郭祥一打量,她约有十一二岁,眼睛又黑又亮,留着齐眉的娃娃头,穿着一个小肚褂儿,褪了色的黑粗布裙子上挂了好几个三尖口子,光着两只小黑脚丫儿,头发上身上粘得都是草棍儿。由于她穿得过于单薄,在早晨的冷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郭样连忙脱下棉大衣,给她披在身上,指指房子问:“这是你的家么?”
小姑娘不懂,郭祥又改用朝鲜话问:“你的,当辛吉比?(朝语:你的家)”
小姑娘摇了摇头。
“你的吉比在哪里呢?”
郭祥虽然加上手势,小姑娘还是不懂。她不是这家的人,这一点是肯定了。可是她的家究竟在哪里,她是怎样到这个地方来的,却无法知道。
“阿爸基的有?”郭样搜索着他有限的几个朝鲜词汇,又问。
小姑娘听懂了,指了指墙上靠着的枪:“米国撒拉米的(朝语:美国人),砰!砰!”
“阿妈妮的有?”郭祥接着问:
小姑娘又用小手指指天空:“米国边机的(朝语:美国飞机),通!通!”
说着,她的眼里涌出泪圈,又掀起黑裙,让郭祥看了看她的小腿,小腿上扎着一条脏污的绷带。
这就是说,她的爸爸、妈妈都被美国人杀害了。她也负了伤。原来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朝鲜孤儿。
郭祥心中凄惶,急忙把她搂过来,把她头发上粘的草叶草棍儿,一根一根拣掉。忽然想起,这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流落到这里,这里人也没有,她一定还没有吃饭。就急忙到驾驶室里去找炒面袋子,一看只剩下一小把了,就把它倒在小姑娘脏乌的掌心里。小姑娘看来很饿,连着吞了两口,就噎得咽不下去。郭祥眼里看着,心里难受,寻思着让小姑娘好好地吃上一顿才好。又想,司机单独执行任务,不会不带粮食,就爬上车顶去翻,果然翻出半袋大米,还有一个被烟火熏黑的军用饭盒。郭祥不由心中高兴,跳下车,把饭盒行地上一放,拍拍米袋,对小姑娘笑了一笑,用中朝混合语说:“大大的,爬比毛羔……!”(朝语:吃饭)
这一来,把愁眉愁眼的小姑娘也逗笑了。
这小姑娘,一眼就可看出是穷人家的孩子。她看见郭祥提着饭盒去河边打水,自己就跑到外面去拣干柴枝子,等郭祥打水回来,她已经拣了好大一抱,用小黑裙子兜着。郭样把饭盒支好,把火刚刚点着,她就把郭祥推到一边,自己动手烧火。从她的模祥动作,都可以看出,她从小小的年纪起就从勤劳的母亲那里承受了劳动的习惯,郭祥看到小姑娘这般勤快,越发觉得她可爱了。
郭祥心想,要让这孩子吃得痛快一些,得多少弄点什么菜才好,可是弄点什么菜呢?他皱着眉头寻思了一阵。一抬头,看见一对乌黑的小燕儿,正在房檐下的泥窝里露着头呢喃低语。心想,我何不出去转转,如能打几只鸟儿,也是满不错的,于是,他把司机的卡宾枪往肩上一挂就走了出去。
电线上倒是落着几只麻雀,郭祥嫌它太小,没有动它;树上有几只乌鸦,他又嫌它的肉酸,没有动它;等了好久,才飞来一只喜鹊,人都说这是一种吉洋的鸟儿,又不忍心打它。郭祥放眼一看,不远处,有一片小松树林,就迈开大步向那里走去。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郭祥在这里发现了好几只野鸽。他的枪法虽准,只打下了一只。其余的就离开树林飞走了。他追出去一二里路才又打下了一只。心里又怕小姑娘等得着急,只好提着两只瓦灰色的野鸽满头大汗赶了回来。
这时候,小姑娘已经把饭做熟。郭祥对于这一套并不生疏,他把两只野鸽拿到泥里滚了两滚,就埋在灶火里。时问不大,就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小姑娘知道这是款待她的,郭祥一望她,她就对这位叔叔不好意思地一笑。
估摸野鸽快烧好了,郭祥折了树枝儿,给小姑娘用小刀刳嚓了一双筷子;又从驾驶室里翻出一包盐,在饭盘里的小菜盘里沏了一点盐水;然后从火里扒出野鸽,扯去泥皮,让小姑娘蘸盐水吃。小姑娘虽然很饿,却无论如何不肯先吃,还把野鸽蘸了蘸盐水,进到郭祥的嘴边。等郭祥咬了一口,她才不好意思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他们互相劝让着,争执着,把司机给吵醒了。司机从屋里揉着眼打着哈欠走出来,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小姑娘一眼,说:“这是从哪里跑来的小丫头呀?”
小姑娘连忙有礼貌地站起来,文文雅雅地给司机叔叔施了一个鞠躬礼,然后把野鸽用手举着送到司机的嘴边。
“吃吧,你就吃吧,”郭祥满脸是笑地从旁劝说,“你要不吃,小姑娘是不肯吃的。”
司机只好咬了一小口,小姑娘才满意地笑了。
小姑娘吃完饭,巳近中午。郭祥同司机因为过于困倦,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才醒。醒来时,小姑娘已经把饭做好了。满满一盒热饭在火上煨着。小姑娘却坐在大门外,像哨兵一般睁着警惕的眼睛,给他们看守车辆哩。
两个人又感动,又不安。郭样说:“你看,我们本来要照顾她的,她倒成了我们的小炊事员儿了。”
“不简单!不简单!”司机也赞不绝口地说,“这样的孩子,将来长大肯定是有出息的。”
三个人正围坐在屋里吃饭,忽地一架敌机贼一般地哇地一声从头顶上飞过去了。
接着,在不远的地方,响起一阵咕咕咕的机关炮声。
小姑娘立时站起来,打着手势,要她的两个叔叔卧倒。
“伊留奥不梭(朝语:没关系)!”郭样摇摇头笑了一笑。
小姑娘见他们满不在乎的样子,急得用汉语说:“叔叔,不行!不行!”
一面说一面用小手想把他们撩倒。
郭祥知道这孩子并不是出于害怕,而是担心两个“叔叔”的安全,就笑着对司机说:“我看咱们还是乖乖地服从命令吧,别把小姑娘给急坏了。”
说着,他拉了司机一把,两个人就乖乖地躺下来。
小姑娘点点头,非常满意地望了他们一眼;然后手扶着门框观察着敌机的行动。
敌机在附近盲目地扫射了阵飞走了。
黄昏,司机刚把卡车开出门洞,小姑娘已经抢先坐到驾驶室里,满脸笑吟吟地准备上路。
“小姑娘,你要到哪儿去呀?”郭祥手扒着车门问她。
小姑娘没有听懂,仍然微笑地点了点头,招呼郭祥赶快上车。
“不行呵!”郭祥摇摇手,“我们是要到前方去的。”怕她听不懂,又做了一个打枪的手势,说:“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顶好!”小姑娘拍着手笑着。
那位上海司机把手一摊,说:“瞧,糟啰!”
小姑娘看见他为难的神色,先是一怔,接着哇地一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吉比的没有,我,叔叔的一块儿!……”
她指指郭祥,指指自己,把两只手捏在一处。
郭祥掏出手绢给她擦着眼泪,心中犹豫不定。
“快决定吧,”司机说,“你把她带到前方去能行么?”
“丢在这里也不行呵!”郭祥皱着眉头说,“她这么小,晚上一个人钻到草窝里,要是碰上坏人可怎么办?”
说着,他跨上车,把车门咔地一关,说:“走吧!”
小姑娘一下攀住他的脖子,笑着,把温热的眼泪流到他的肩头上去了。
卡车徐徐开出门洞。前面远处,敌机投下的照明弹已经在天空挂起,在苍茫的暮色里,他们又踏上了新的征程。
【第四章 家】
车到军后勤,已是拂晓时分。郭祥惟恐赶不上执行任务,早饭也不及吃,就同朝鲜小姑娘匆匆上路。早上,春寒袭人,郭祥把军大衣给她披在身上,大衣拖着地,踢里拖落的,赶到连队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在市边里附近的一条山沟里,郭样好不容易打听到自己的连队,哨兵却不许他进去。这位来自四川的新战士,态度十分认真,对他进行了再三的盘查。老模范在屋里探头一望,见是郭祥,慌忙跑出来,把郭祥的两只手都攥住了,说:“真想不到是你呀,嘎子。你回来啦!”
戴眼镜的文化教员大李和朝语联络员小李,也从屋里跳出来,向郭祥打了一个敬礼,抢着同郭祥握手。一边说:“连长,我们可把你想坏了!” 老模范转过脸对哨兵说:“你们不是天天吵着要向郭连长学习么?这就是他!”
哨兵恭恭敬敬向郭祥行了一个持枪礼,用钦慕的眼光注视着他。
老模范拍拍那个四川战士异常厚实的膀臂,对郭祥高兴地说:“你瞧瞧,咱们这四川兵怎样?他们都是经过剿匪反霸、土地改革来的,觉悟高,能吃苦,一提打仗就嗷嗷叫。别看这些小墩实个子,扛着大木头爬山,你空着手都跟不上!……我保你到时候带得上去!”
“好,好,”郭祥乐得眉开眼笑,又问,“老家伙们都从后方医院回来了没有?”
“差不多全回来了。”
“花正芳呢?”
“回来了,现在是一班班长。”
“大个子呢?”
“乔大夯现在是机枪班长。他们演习去了,等晌午你就全看见他们了。”
文化教员大李插嘴说:“现在老模范当了咱们的指导员了。疙瘩李也回来了。孙亮营长调到咱们营了。”
郭祥十分高兴。笑着说:“看这阵势,又可以干个痛快的了!”
小姑娘规规矩矩站在郭祥身后,文雅地微笑着。她见郭祥同这些叔叔握手,也走上去向每个人鞠躬,还温柔地说:“朝斯米达!(朝语:好)”“朝斯米达!”
老模范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说:“这小姑娘是从哪儿来的?”
“一个孤儿。”郭祥叹口气说,“她非跟我来打美国鬼子不可。这可怎么办哪?真让我犯了愁了。”
大家走进屋子,老模范拉着小姑娘的手坐在自己身边。
“别犯愁,暂时先把她安插在伙房里。”老模范说,“现在好多连都收养了孤儿,也都是这个办法。”
“能照管得好吗?”
“咱们四次战役前就收容了一个。后来托人送回祖国去了。临走,全炊事班都舍不得他。老吕头那么大年纪,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孩子吃喝没问题,衣裳破了,粗针大线的,我也能缝几针。孩子在外面,没人管,饥一顿,饱一顿,夜里连个睡觉地方都没有,如果再碰上坏人,可不是玩的。跟着咱们,凑合着。虽说享不了福,怎么比流浪也强。”
“打起来,可怎么办?”
“现在的事,走一步说一步吧。”老模范叹了口气。
小姑娘非常聪明,她从大家的眼色里看出是在说她,紧紧握着老模范的手说:“叔叔!这里能收我么?”
小李把她的话翻译过来。老模范连声说:“收!收!”
小姑娘眼里流着幸福的泪水,一头扎在老模范的怀里。
住在隔壁的炊事班,听说连长回来了,放下切菜刀、擀面杖,一窝蜂似地赶来。他们鞋也没脱就闯到屋里,向郭祥敬礼,握手,把郭祥围了个风雨不透。
炊事班长老吕头,赶迟了一步,钻不进来,在门口挥着两只面手嘁:“这连长就是你们的啦!让我握握手行不?”
郭祥连忙从人头上把手伸过去,同他握手,亲热地说:“老班长。你身子骨儿还挺好哇,关节炎又犯了没有?”
“不毬咋的!”老吕头神情豪迈地说,“犯了几回,让我一挺就挺过去了。”
“看精神多好!”郭祥伸起大拇指称赞着,“你真成了老来红了。”
老吕头笑得满脸皱纹像开了花似地,说:“我有什么不乐和的!”他晃晃两只面手,“你算算咱们红三连得了多少面奖旗!临津江边开授奖大会,军政治部主任亲自给咱们发奖,我掰着指头一算,红军时代不说,咱们连已经得了32面奖旗!我一听人们说:‘这红三连就是不简单哪!’乐得我这心都上到云彩眼儿里去啦。油担子往肩头上一放,就像没有分量似的!”
“别人越这么说,咱们连可越不能骄傲!”老模范插嘴说。
“指导员,我不过说说我这心里的乐和劲儿。”老吕头笑嘻嘻地分辩着。
老模范说:“老吕头,有一个任务,你愿意接受吗?”
“什么任务?”
老模范指指朝鲜小姑娘,说:“这是连长带来的一个孤儿,把她托给你收养着吧?”
老吕头瞅了小姑娘一眼,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
“怎么?”
“不行。”老吕头又摇摇头,“上次你们把小朴那孩子交给我,刚热乎乎的,你们就楞把他弄走了,弄得我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了好多天,情绪老转不过来……”
老吕头说着,连眼睛都潮潮的了。
老模范微笑着说:“要是你不愿意,我就把她交给别的班里。”
“就放在连部吧!我照看她。”联络员小李接上说。
“你?”这下老吕头斜了小李一眼,“毛手毛脚的,你照看得了?”
说着,老吕头已经磨蹭到小姑娘身边,蹲下来,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用朝鲜话心疼地问:“你几岁了?”
“老爷爷,我十岁了。”
“你叫什么?”
“白英子。”
“你出来多少天了了?”
“记不清了,好多好多天了。”
两个人用朝语流利地问答着。然后,老吕头叹息了一声,对大家说:“这孩子出来至少有个数月了,你看这头上脏的!衣裳挂破了,伤口也没有换药。”
他拉着小姑娘的小手站起来,说:“走,英子,跟我到伙房先把脸洗洗!”
说着,拉着白英子的小手走出去了。
老模范望着老吕头的背影微笑着。
郭祥惊讶地说:“这老吕头会的朝鲜话还真不少哪!”
“要论说朝鲜话,除了联络员就数他了。”一个炊事员说,“以前小朴那孩子在这里,两个人一天到晚说个没完,可热乎着哪!”
炊事员们渐渐散去,老模范反复地端详着郭祥,带着几分怀疑地问:“你这伤倒是好了没有?”
“不好,人家就让我出来啦?”郭祥一笑。
“不准!”老模范说,“瞧你脸色黄得厉害。”
“你瞧瞧去,后方医院全是这个脸色。”郭祥说,“在那地方,好人也得给憋坏了。”
老模范碰碰他的肩膀,悄声说:“你说实的,是不是开的小差儿?”
“小差倒是没开,”郭祥把他那黑眼珠骨碌一转,笑着说,“就是临走时候,没有通知他们。”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这里头有鬼!”老模范用手一指,然后批评说,“这可是你的老毛病了。要让连里同志知道。这影响够多不好畦!”
“下次,下次一定注意。”郭祥故意低下头说了声。
“又是下次!我看你这次怎么向上级交待。”
“帮帮忙!你去替我说说。”
“要说,你亲自说去!”
“你这个指导员可真厉害。”
“就是要憋憋你才行!”
老模范神色极其严肃,把头歪在一边。郭祥噗哧一笑,掏出来一个信封,规规矩矩往小炕桌上一放,说:“这回,你可憋不住我喽!”
老模范展开一看,又是介绍信,又是出院证,又是鉴定表,就用手指头戳着他说:“真是嘎家伙!你还找我寻开心哪!”
“别说这,”郭样洋洋得意地说,“你先瞧瞧我的鉴定!”
老模范展开鉴定表,离得远远地笨笨磕磕地读道:
该同志于1950年11月入院。在休养初期,一般表现尚好,能安心休养,遵守院规,并能帮助护理重伤员,给重伤同志端大小便,帮助护士打扫病房,尤其突出的是能够在伤病员中开展文化娱乐活动,起到了活跃情绪的作用。曾获得本院多次口头表扬,并准备选为模范休养员。但该同志在后期没有再接再厉,出现了严重的不安心现象。虽经再三说服,仍然固执己见,态度很是主观。该同志回队后,望领导上多多加强教育。
老模范念完鉴定表,笑着说:“进步肯定是有,就是没有坚持到底。”
“我的老天!”郭祥说,“坦白说,我这一辈子,能抓上这么一张鉴定表回来,已经很不易了!”
两个人都朗声大笑起来。
满满一盆面条汤已经端来。小姑娘也回到连部。郭祥一看,小姑娘像换了另一个人,手脸脚丫洗得干干净净,更显得秀气了。头发也刚刚洗过,还没有干,发出一股肥皂的香味。她的脏污的小褂和裙子已经脱去,穿着一件异常肥大的军衣,挽着袖子,拖落到膝盖上。她满脸是笑,一跳一蹦地走进屋里,坐到郭祥身边。
“刚才,那个老爷爷可太好啦!”她说,“我以后就跟着他吗?”
老模范和郭祥笑着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们的家吗?”
“对!这就是我们的家!”郭祥笑着说。
“还发给我枪吗?”
“以后打仗,我缴一把小手枪给你。”
郭祥让小李把话翻给她。
小姑娘的脸笑得像一朵花似地,把筷子一放,说:“叔叔,我给你们唱一支歌儿吧!”
说着,她立起来,用她那极不熟练的汉语唱着: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一个毛泽东……
她那细嫩的带着奶腔的声音,唱得老模范和郭祥的心里热烘烘的。
饭后,郭祥站起来,要去团营报到。老模范拦住他说:“你等一等!咱们连新来了一个同志,天天念叨你,说你们是自小的朋友,已经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他说,你一回来,就马上告诉他,他还给你带着一封重要的信哩!”
【第五章 新来的老战士】
“这倒是谁呀?”郭祥仰着下巴颏儿纳闷。
“你想想看,”老模范笑着,“他一来就说:这个臭嘎子,在这儿当连长啦!嘿,他同我在桃园里偷过桃儿,梨园里偷过梨儿,大洼地里拾过柴,泥坑里摸过鱼儿,大河里打过水仗,庄稼地里捉过蝈蝈儿,秋天扫树叶,春天收柳笛儿,还钻在草棵里合吃过一个蜜蜜罐儿……你说是谁?”
郭样笑了,笑得怪迷人的。他说:“是齐堆吧?”
“对啦。”
“这小子,他不是复员了吗?”
“是呀,”老模范说,“他说:诸位是盏长明灯,小弟是块烂火石。不用我,把我放到墙旮旯里,我也不埋怨;要用我,敲打几下,我也能点个火儿,冒股烟儿。”
“这小子,怪话连篇!”郭祥笑着说,“他来以后表现得怎么样?”
“不错,着实不错!”老模范满意地说,“来了不多天,人们就奉进了他两个外号,一个叫‘大肚皮’,一个叫‘钻探机’。”
“什么意思?”郭祥有兴趣地问。
“是这么回事,”老模范解释道,“他这人文化程度不算很高,可肚子像个大仓库,玩艺儿实在不少。他能给大家说三国,讲西游,说起革命故事,更是没个完。还能说相声,编快板儿,编小剧儿。各种乐器都能摆弄几下,尤其笛子,吹得忒好。来了不几天,人就选他当了俱乐部主任。走到哪儿,活跃到哪儿。再加了小罗这个‘文艺工作者’,现在咱们连比起三营还活跃哩!”
“怎么又叫他‘钻探机’呢?”郭祥笑着问。
“他这人的钻劲可真不小。”老模范说,“不管遇上什么难题儿,他把眉头一皱,说:‘来,研究研究!’你比如,他一听说小钢炮和花正芳打坦克负了伤,他就吃了心儿,非研究出打坦克的办法不行。凡是遇上敌人被打坏的坦克。他就像被粘住了似的,左看看,右瞧瞧,还钻到坦克里,一摆弄就是大半天,连饭都忘了吃……你的钢笔、手表、打火机出了毛病,只要让他瞧见,你别请他,他非给你修好不行。嘿,你去瞧瞧他的挎包,不是钳子,就是镊子,不是螺丝钉,就是螺丝母,说不清从哪儿来的那么多杂七麻八的零件!一到休息时间,他那儿就成了修理铺啦!”
“这小子!他比我从小就有耐性。”郭祥笑着问,“他这会儿在哪儿哪?”
“他领着一个班,正练习打坦克哩!你等着吧,晌午就回来。
“不,我马上去看看他!”
郭祥立起身来,问明地点,就沿着山径向沟口走去。
走出二里多路,郭祥看见公路附近停着一辆被击毁的白五星坦克。炮筒和机枪早已经被人拆卸走了,四处长着乱蓬蓬的杂草和几枝盛开的金达莱花。
有一个战士正在草棵里向坦克匍匐前进。其余的七八个人在旁边注视着。
坦克里不时地发出一阵密集的敲小洋铁桶的声音。
当那个战士快接近坦克的时候,坦克里的敲击声更稠密了,紧接着发出一声威严的喊声:“停止!”
那个战士还在继续爬行,一扬手,把一个大石块,“当”地一声投在坦克的尾部。
“不行!你阵亡啦。”坦克里说,“你仔细研究一下坦克的死角在什么地方。重来!”
那个战上只好离开坦克,又从新的角度匍匐前进。
郭祥悄悄站在旁边,没有惊动他们。但是一个老战士发现了他,对着坦克兴奋地叫:“班长!连长回来啦!”
“什么?你说什么?”坦克里问。
“郭连长回来啦!”
只见坦克的顶盖打开,钻出一个身材低矮但十分粗壮的战士。他肩宽背厚,浑身上下一般粗,乍一看,活像一枚大炮弹似的。使人感到,他浑身蕴藏着使不完的精力。
他噗通跳下坦克。望着郭样,滚圆的脸盘上充满欢乐和惊奇的表情。
“真是你呀,嘎子!”他忘情地喊了一声;又嘿嘿一笑,“这样叫,对首长太不尊敬了吧?”
郭样在他那厚实的胸脯上一连擂了几拳,才握住他的手说:“你这家伙!旧意识倒不小哩。”
郭祥和战士们一一握手,嘱咐他们继续演习。然后同齐堆坐下,掏出大烟袋荷包,卷起大喇叭筒来。
他一边卷烟,一边歪着脖儿笑着,望着他小时候的伙伴,把一支足有一柞长的大喇叭筒,递给齐堆:“你这小子,不是复员了吗?”
“又把我给号召来啦!”齐堆点着火,笑了一笑,“我这人只有干‘土八路’的命儿。1945年大反攻,号召参军,我干了没有几个月,说是和平了,让我复员了。1948年,迎接全国革命盼新高潮,号召参军,这次还好,我干了一年多,从北方打到南方,又把我选成复员的对象。指导员找着我说:‘齐堆!你复员吧!’我说:‘干吗让我复员?’指导员说:‘现在胜利了,国家要开始建设了,参加建设也是非常光荣的!’我说:‘指导员,这身军装,我还想穿几天,把我这份光荣让给别人行不?’指导员说:‘这就不太好罗!你是共产党员,应该起带头作用。’好,我只好领了几百斤粮票,卷铺盖卷儿回家。临走那天,敲锣打鼓地欢送,一帮小青年还在我耳朵边喊:‘响应号召是光荣的!回去参加建设是光荣的!’我回家把铺盖卷儿一放,还不到三个月,就又动员抗美援朝,杨大妈跑到我家里说:‘齐堆!你倒怪沉住气。现在大伙都参军到朝鲜去,打美帝,打国际反动头子。这可不是平常事儿,比过去还光荣呢!’我这就又背上挎包来啦。临走那天,又是骑大骡子大马,敲锣打鼓地欢送,人们还攥着拳头喊:‘响应号召是光荣的!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是光荣的!’……你瞧,不到几个月,我就光荣了两次,还白赚了公家几百斤粮票!”
说得郭祥叽叽嘎嘎笑了阵。
“你别笑!”齐堆说,“你们这当首长的,关心我一点好不好?别到时候又把我‘光荣’回去。”
“你别得了便宜卖乖。”郭祥鬼笑,“你的收获也不小哇!”
“什么收获?”
“你怎么明白人装糊涂呀?”
“哦哦,你说的是个人方面吧?”齐堆哈哈一笑。“不错,是找了一个对象。你怎么听说的?”
“不光听说,还见过哩,”
“瞎说!”
“你说,是不是梅花渡的?”
“对呀!”
“你说,是不是叫来风的?”
“对,对呀!”
“你说,是不是高鼻梁儿,说话像扣机关枪似的?”
“对呀!对呀!”齐堆惊奇地说,“你真见过?”
“当然。”郭祥说,“这次同家,我俩就伴坐车走了一道儿。这姑娘可真不错。前些时大妈来信了,说给你介绍的就是她。”
齐堆立刻笑得嘴都合不住了。
“老实说,我压根儿也没敢想这样好条件儿的。”齐堆说,“你知道,我爹眼又瞎,脾气又倔。家里三间小破北屋,大雨大漏,小雨小漏。我自己本身更没有啥条件儿。我想,不管丑俊,找上一个,能伺候伺候他老人家,做做饭看看家也就行了。哪知道杨大妈心气高,一介绍就介绍了她。我一看这闺女,思想进步,作风朴实,聪明伶俐,人才出众,还外加敢想敢干,别说三里五乡,就是全县也难找。我对大妈说,这可万万不行。在这个问题上别犯主观主义。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人家痛痛快快就答应了。我真是唱了一出《花子拾金》。觉得她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这关系最后定下来了没有?”郭祥笑着问。
“你听我说,”齐堆兴奋地讲下去,“没有这事的时候,我饭也吃得香,觉也睡得甜。她这一答应,倒弄得我坐不定,立不安,老觉着,她非迟早从我手里飞了不行。说话这就到了抗美援朝。有天傍晚,她去找我,一见面,就跟我谈形势。我一瞅,她是来搞包围迂回的战术儿。我就说:‘来凤同志,你别绕弯儿啦,你是不是想来个送郎上战场呀?’她噗哧就笑了。我说:‘来凤同志,你瞧我这背包带子、小挎包儿、小洋瓷碗儿,还有黄碗套儿,一点儿都没有丢,早就准备着哩。什么时候报名,我拍屁股就走。’她就说:‘齐堆同志,看祥子,我还是真没看错了你。你有什么顾虑,也跟我谈谈。’她这一问,我就不言语了。我齐堆穿上军装当战士,脱了军装当民兵,从小儿就是从枪子儿里钻出来的。既不怕苦,也不怕死,打美帝更是一件乐呵事儿,我有什么可顾虑的!可是别的方面,我确确实实地不放心。第一,她虽说答应了这件婚事,可是并没有过门。我把这个孤苦伶仃的瞎爹靠给谁呢?第二,我俩简直谈不上什么恋爱过程。时间短,感情浅,再加上她人年轻,条件好,这婚事她妈本来就不赞成,我这一走,还不是鸡飞蛋打!……她见我不言语,一个劲儿追问我,我就把头一个顾虑说了。谁知道人家爽快得很。她说:‘老大爷的事儿,你就放心。凤凰堡、梅花渡一柞柞远,我腿脚又快,两头照顾着点儿。保证老人不能受制,地也不能给你荒了。’我说:‘这怕不行。你娘就你一个闺女,家里地里的活儿都指着你;再说,咱们这儿的风俗还有些落后,一个没过门的闺女跑来跑去,还不叫人把牙给笑掉么?’听到这儿,她把脖子一扭,说:‘你走你的,别管这个。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干不成。光听蝲蝲蛄叫唤,你就别种地了!”’“嗬!这姑娘可真有点儿革命的劲头儿!”郭祥满口称赞地说。
“可是,我把人家的觉悟性给估计低啦!”齐堆满带自我检讨的口气说,“开头儿,我只看她模样儿强,设想到人家的心眼儿更强。我承认这方面又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她追问我还有什么顾虑,我这第二个顾虑,张了张嘴儿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还是人家说:‘你是不是对我有点儿不放心哪?’我就笑着点了点头儿,说:‘也不能说不放心,不过,你这条件儿高,我这条件儿低,我总觉着不那么般配。’人家一听,长叹了一几气,说:‘咳!你这个人哪!我原先怎么答应的你:我一不是图你的房,二不是图你的地,我就是图你那为国为民的一片心!’她还说:‘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得好,要不是你们解放军南征北战,我这个穷丫头哪会有今天!我不能亲自上前线一枪一刀儿地拼,自己就够难过的了,我还能变心吗?……’说着她就哭啦。几句话胜过开山炮,震得我那心晃晃动,我那不值钱的泪珠子,就呜噜一下子不分个儿地掉了下来……”
“不简单!这姑娘不简单!”郭祥一连声地赞叹着。
齐堆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有些话你听了就忘,有些话能叫你记一辈子。来凤同志这几句话,就像是拿刀刻在我这心上似的,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就格外叫人长劲。过了不几天,我就戴着大红花骑着大骡子走了,她就在人群里舞着红绸子扭着秧歌送我。我这心轻松得不行,一个劲儿地想:快!早一天赶到前线去!见了美围鬼儿,我要像砍瓜切莱似地干它一场。”
说到这里,他望了望战士们,看是不是在注意他;然后往郭祥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嘎子。我跟你说,我不来是不来,一来就是有决心的……现在,你是我的领导了,可不能忘咱们原来的关系。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什么意思?”郭祥笑哈哈地问。
“你看你看,你这个人!”齐堆说,“这话就够明白了嘛!”
“你是不是说,以后有什么重要任务,叫我多想着你一点儿?”
“看,这话多丑气!”齐堆把两只手一摊,“你心里有数就行喽,干吗非把话说到这个家业!”
齐堆神情愉快,把烟头一扔,站起来说:“咱们晚上再聊,我先照顾他们演习去!”
“你不是找我有重要的话么?”
“刚才不是说啦,”齐堆用两个手指头一摊,笑着说,“最重要的,也就是那么一点儿!”
郭祥笑了笑,又问:“你给我捎的信呢?”
“是这么回事儿。”齐堆又坐下来说,“你妈叫我给你捎个信,说她身子骨挺好,叫你不要结记她。”
“我妈的身体是挺好吗,齐堆?”
“是很好,临来还跟我说了老半天话呢!”
“她的眼不大好使,”郭祥抱愧地说,“临走,我说给她买副老花镜也没有买。”
“杨大妈也叫找给你捎个口信,”齐堆说,“她正在家带头儿组织农业合作社哩。”
“什么,合作社?”
“对,就是咱们过去常说的集体农庄。”齐堆解释道,“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大妈可是苦恼了一个时期。她说,孩子们都到前线打仗去了,我这把老骨头可该干点儿什么。以后县委指示她:试办合作社。这可投了她的心思,她就扑着这个目标儿,不顾命地干起来啦。这可是平地起凸堆,要从没有脚印儿的地方踏出一条路来。”
“你看,有们没有?”郭祥兴奋地问。
“难哪!”齐堆叹了口气,“咱村儿的情况,你知道。这事儿一提出来,就有好几个村干部抵抗。尤其是李能那小子。把大妈的头发都快愁白了。依我看,她这工作比打美国鬼儿还困难哩!”
一提起凤凰堡的情况,郭样顿时神色严肃,夹杂着一些愁容。停了半响才说:“临来大妈说什么啦?”
“她怕你分心,叫我不要说这些困难。”齐堆说,“她叫我告诉你:不管怎么样,她要和群众一道把社办成。绝对不能叫村里的贫农、军属、烈属没有饭吃。她还说:孩子们在前线打仗流血,我就在后方办社会主义。我不能等孩子们回来,空着两只手儿去见他们!”
齐堆钻进坦克同他的战士们演习去了。郭祥一边看着战士们向坦克匍匐前进,眼前却不断浮现着杨大妈坚毅的身影。仿佛看见她穿着破旧的蓝布褂儿,披着满身风尘。正精神抖擞地行走在故乡的风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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