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巍:东方(二十一)

作者:魏巍  更新时间:2016-08-16 11:34:39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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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控诉书】

  第二天,郭祥和他的连队在山坡上的小松树林里休息待命。

  郭祥参加了班里的战斗检讨会回来,看见李风躲在一块大石崖下,坐在背包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写什么。他笑着问:“大李,又偷着给你爱人写信了吧?”

  “哪里!哪里!”大李把脸抬起来,也笑着说。

  郭样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行。叫我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你们一提笔就没个完,写信还得描写个风景儿,什幺山呀,水呀,云呀,月呀,像一部长篇小说。”

  “连长,你的信不长,可是写得勤哪!”李风笑着说,“你给小杨写信,光我就碰到好几次了。”

  郭祥哈哈大笑,用手一指:“瞧,你的反击炮火比美国鬼子来得还快:今天不管怎么说,你得让我欣赏欣赏!”

  郭祥说着,就过来抢信。李风并不躲避,嘿嘿一笑。说:“连长,你又犯主观了!”

  郭祥抓过一看,是一个黄皮硬壳的笔记本,已经在口袋里磨损了。一揭开,里面都是曲曲弯弯的外国字,还夹着一张西洋年轻女人的照片。郭祥问:“这是谁的?”

  李风说,这就是那个英国下士写的半本笔记。昨天夜里送他们上汽车到俘虏营去,他很激动,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汽车开动后,才看到地下有这个本子,想是他掏手绢的时候失落的,送还他已经来不及了。团政委听说,命令赶快翻译出来……

  “写的还有点儿意思吗?”郭祥问。

  “有点儿意思。”李风说,“他们的装备那样好为什么打了败仗,叫我看这是一个很好的注解。”

  “好,我也看看!”

  郭祥说着。接过李风的译文,坐在松软的草地上,点着一支英国“555”牌香烟,一面抽着,一面看起来……

  (一)

  我本来深信:二次大战带来了持久的和平。那时候,我带着凯旋而归的心情离开了军队,与可爱的丽萨结了婚。我们相信,再也不会遭受另一次大战的不幸了。

  然而,战争爆发了!今天我突然接到被征召入伍的通知。真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晚上,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丽萨。丽萨哭了。她问我:朝鲜究竟在哪里?朝鲜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无法回答她,因为这同样也是我想不通的问题。而且特别使我愤恨的是:我的后备期只剩了一个月,也许到不了朝鲜就到期了。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召回我,召回我这个已经结婚的人?

  (二)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报到。在那里我看到那些后备兵们,一个个脸色灰暗。没有话,比我的心情好不了多少。

  军衣发下来了,我们谁也不理它,照旧穿着便服,又坚持穿了四天。

  头天演习,雨打湿了军衣。第二天演习,我们又都穿上了便服,以致弄得演习不成。

  (三)

  一个礼拜后,举行了一次大演习。正在射击时,一个家伙大声哭叫起来,在射击场上乱跑乱钻,只好把他送入医院。终于以“战争恐怖病”而退伍。事后才知道他是装的。他和他的妻子在街上散步,被我撞上了,他说:“你们不要讥笑我,我实在没有别的选择!我可以毫不惭愧地告诉你,我不愿到朝鲜去,因为我不理解为什么进行这场战争。”

  这以后,很多人的病和伤口都“犯”了,为了不上船,尽量装得严重。

  这种情形,我从来没见到过。

  (四)

  行前放了两个礼拜的假,签了份保证书:如不按时回来,就受到军法审判。

  在这期间,我到我父母的家里告别。我的奶妈哭了。我的父亲喝得醺醺大醉,他拍着桌子骂道:“这是一场该死的战争!应该让决定参战的混蛋们去尝尝炮火的滋味!”

  虽然我和我的丽萨整天呆在一起,并且去郊游了两次,但已经没有任何乐趣。它仿佛已经被什么人夺去了。

  (五)

  启程的时间到了。

  当我们到达扫桑浦敦时,有谣言说,找们不会离开英格兰,要留下来等待朝鲜事变的发展。这种看法,像肥皂泡一般很快地破灭。船只和军乐队早准备好了。

  我们在这个可诅咒的日子——1950年10月2日14才上船。

  军乐队吹奏起来。通常他们总受到出国人的欢迎,可这次却挨够了臭骂。士兵们纷纷向他们头上掷便士,叫他们滚开点;还向他们喝倒彩;我听见不只一个人喊道:“如果你们这些家伙为这个感到愉快,那你就来代替我吧!”

  再见吧,英格兰!

  再见吧,我们的亲人!但是,我们究竟是否还能再见呢?我们十分难过地离开了我们的国家。

  (六)

  船没开到海面,谣言又传开了。说我们到第一个港口马尔他后就回来。我们每时每刻都在等着无线电广播——战争结来了!可是哪有这样的事?我们不过是用自我欺骗来安慰自己的灵魂。

  (七)

  不久,又传来相反的消息,说后备兵在紧急关头,必须再服12 个月的额外役,仿佛在军人宣誓书上这样写着。可是谁也不记得这项条文,就拼命找宣誓书。最后找到一份,大家似乎在这时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念过宣誓书,按照这个混蛋文件,可以无限制地把自己留在军队里。

  那时我刚18岁,选举还不到年龄;可是签订这个出卖我一生的法定文件时,我又是及龄了。

  我的一生完了!完了!

  (八)

  黑云沉沉,白浪滔滔。

  在船上,我们唱起了第一支歌——《后备兵的悲歌》在一个寒冷的十月天,“温得拉西帝国”号运兵船,离开了欢乐的英格兰。  向东,向东,满载着打仗的后备兵,他们像牲口一样地哀鸣……

  咩!咩!咩!我们是多么可怜的小后备兵!

  咩!咩!咩!有人领取五星上将的薪饷,我们却向死亡深渊飘零!飘零!

  咩!咩!咩!英格兰请听我们的呼声:

  咩!咩!咩!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呵,要去参加这该死的朝鲜战争?

  (九)

  在海上,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联合国军突破釜山之围,在仁川进行了两栖登陆。谣言再度传来,说我们只要在朝鲜逗留一个短时期,就可以回国了。

  接着,像晴天霹雳一般,传来了中国军队开进朝鲜援助北朝鲜人的消息。实在令人震惊,而又摸不着头脑。几乎我们每个人都朦胧地意识到,跟这个神秘莫测的大国打仗是非常不幸的。

  (十)

  1950年11月12日到达朝鲜。接着乘火车到水原,控制细壁里游击区。

  我们弄不清中国人的问题,加上无味的口粮,情绪很坏。谈话的大部分集中在中国人怎样干的问题上。有人说,中国只是为了保卫鸭绿江水电站,不会干预这场战争。我认为,这话是有道理的。他们的国家刚刚建立,为了另一个国家的利益,干吗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十一)

  一连几天,都是联台国军向鸭绿江推进的消息。

  突然,让我们开赴前线。中国人已经真的参加了战争。

  我们到前方时,看到美军正川流不息的撤退。真是怪事!为什么美国佬在撤退,倒让我们去担任掩护?士兵们人人心里都不痛快。

  排里有三个士兵开了小差。可是大家说:“祝他们一路平安!假若我不为老婆孩子着想,我也早跟着他们溜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对逃亡者给予宽恕。

  (十二)

  在一座废墟上,找看见一个朝鲜少女,她的眼光一碰上我,手里的锅突然掉在地上,摔破了,接着像野马般地逃去。

  活见鬼!她是发疯了还是有什么毛病?在这里看到的任何女人都会以为我要去强奸她。难道她不知道我是来这里保护他们的么?为什么他们不感谢我们从红色的威胁下把他们拯救山来?

  (十三)

  我渐渐明白了……

  在撤退中,我们看到田野里的谷物、柴草和朝鲜人的房子,都被美国人点着了火。

  这些美国佬见东西就抢劫,强奸更是常见的事,英国军队不知羞耻地也在这样干,这就是这个战争的真实情况!难怪,这里的女人看到我们都感到害怕。

  (十四)

  在掩护美国人撤退中,我们祈祷着,希望中国任和朝鲜人不要来得太快。

  深夜,我们在大山上担任警戒。我低下头来,一次又一次地向上帝祷告:

  主呵,和我同在吧,你看这夜色沉沉,寒意袭人,我的勇气的小火花已经暗淡,干百别让中国人来袭击我们!

  生活的情调虽己改变,我要生活,我并不是懦夫,但我难以和我的亲人分离,主啊,让我的心志牢固……

  (十五)

  向南撒退了三百英里,到了汉城。

  在这些天里,“打背包”已成为后退中一句流行的话。连土耳其、泰国兵都学会了这句英语。只要班长一说“打背包”,就立刻拿腿就跑。

  这天我想到酒吧间里痛饮几杯,一看里面挤满了上级军官,我就恶作剧地高喊了一声“打背包”,不料倒害了自己,因为连军官和酒吧间的伙计部惊走一空。

  (十六)

  我们在汉城北挖工事,同时准备逃生的路。

  就在这时,我们收到了国内寄来的报纸。报上说我们都很想到朝鲜打仗。还说我们讲过这样的话:“假若到朝鲜去得太晚,赶不上寻开心,我们会很难过。”这些混蛋话立刻引起了骚动。如果那些记者在场,一定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叫他们干不成报道工作。

  (十七)

  12月末,总部说:“不会再退了,这对士气是有害的!”

  真他妈的见鬼!战争是美国人挑起来的。我们是英国人,正相反,我认为只有撤退才对士气是有益的!

         (十八)

  1951年1月1日,我们守在脱离补给线的一个山地,大家管它叫做“死谷”。夜17时突然接到命令:向水原撤退。多么叫人兴奋,这一下就可以撤退40到50英里了!一个伙伴说:“撤得越远越好,赶快离开这座死谷吧!”我说:“最好还是离开朝鲜,因为整个朝鲜都是一座死谷。”

  (十九)

  到水原后,计划又改变,决定进攻。指挥官知道士气很坏,集合全旅讲话。他问:“你们要不要回家呀?”

  人家齐声叫答:“要回家。”他接着说:“既然这样,那么你们就必须先向北去,然后才能回家。”

  真没想到,这个私生子竟说出这样的话!

  (二十)

  在向汉江前进中,有两枚小小的迫击炮弹落在我们中间,伤了五个人。要在二次大战中,没有人会去注意这样的事,这一次却造成两个士兵的逃跑。

  (二十一)

  我们参加了连攻击战斗。我心里空落落的,确实就像缺少一件东西似的。中国人的一挺机枪,竟压得我们两个班不敢移动一下。昔日的战斗意志到哪里去了?土兵们对战争已经没有了胃口。

  另一个排也是这样。他们攻击,并不是一直线地前进,而是每个人都想躲在最后,他们的班长是我的好朋友,我看见几乎只有他一人在作战,我就喊起来:“你们如果不爬起来帮助他,我要打死你们这些贼种!”但是我们排何尝不是这样!

  (二十二)

  中国人撤回到三八线以北。

  两天后,我们接受了埋伏巡逻,排长问谁愿去,全排29个人,只有一个年轻的正规兵报名。从此以后就只好派公差了。

  (二十三)

  倒霉透了!我们又回到三八线上的那座“死谷”里。

  我在胡思乱想:假若我还能回到家里,我一定到狄望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假日。我计划这次假日,将在我回到家乡一两个礼拜之后举行,参加的人将有格林夫妇、比尔贝夫妇、丽萨和我自己。

  杰克、肯,还有他们的妻子,将在我们出发前一天到达伦敦。我租好汽车去迎接他们。

  那天晚上,我们将见到麦菲和他的新娘子,一同出去游玩。

  我们离开我住的地方,到什么地方去过夜,第二天早上继续向狄望前进,到艾克斯特用茶……

  (二十四)

  连日来,传说中国军队增加了。果然今天向我们开始了大举进攻。

  美国佬部署在我们后面远远的地方,这些讨厌的家伙,是否又让我们英国人担任掩护?

  不知怎的,这一次我老是摆脱不掉一种不幸的预感。昨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一群中国兵在猛烈地追击我,我拼命地跑着,跑着,忽然脚下出现了黑森森的深不见底的悬崖……

  这是否是上帝给我的启示呢?

  郭祥一口气读完译文,又点起一支英国“555”牌香烟,深有所感地说:“可见士兵不愿意打,就是武器再好也没有用。我看这个矛盾他们不好克服。”

  他把译文送还李风,又问:“下面还有吗'”

  “没有了。”李风说,“下面他只好到俘虏营再写了。”

  郭祥笑着说:“叫我看,他们旅长那句话倒没说错:‘你们只有先向北去,然后才能回家’,他以后倒是可以见到他的丽萨了。”

  “不过,他得要首先感谢我们。”李风也笑着说。

  这时,营里的通讯员跑来,要郭祥和老模范赶快到团部开会,准备接受新的战斗任务。

  【第十三章 将军渡】

  郭祥和老模范赶到团部,会议已经开始了。

  会议是在松树林里进行的。在两棵高大的松树之间。牵着一道绳子,挂着一幅很大的军用地图。团政委周仆正在讲话。他总结了第一阶段的战斗,宣布了战役第二阶段的开始。

  不过最使大家兴奋的,还是团长邓军的归来。他穿得整整齐齐坐在前面,静静地抽着烟,一向严肃的、被战火熏黑的脸上,流露着笑容。坐在草地上的干部们,也都望着他微笑着,似乎说:“又该打个漂亮仗了!”好像未来的胜利很快就要到手似的。他们对团长的这种信心,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是经过多年战斗形成的。

  这自然使郭祥十分高兴。但会上也出现了意外的事,周仆正在表扬七峰山打坦克的时候,顺便讲到,要把花正芳调到团里担任侦察排排长。并且当着大家问:“郭祥,你有意见吗?”

  “没,没意见。”

  郭祥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免舍不得。周仆像看出了这一点,立刻说:“心疼也不行哦,今天晚上就要到职。可不能犯本位主义!”

  当晚,郭祥把剩下的罐头拿出来,请花正芳吃了一顿。临走,又帮他提上挎包,送了好几里远,才恋恋而别。

  五次战役的第二阶段,是以东线为重点,西线为钳制方向。行动开始后,经过东线部队的勇猛突击,将李承晚的伪军第三师和第九师的后路切断,在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的亲密协同下予以歼灭。与此同时,我军向西线的美军也展开了进攻,但狡猾的敌人,一触即退,不到四天时问,我军即进到北汉江江边。

  北汉江南接汉江,是朝鲜中部一条有名的江水。邓军和周仆所率领的团队,位于师的后尾,于昨天黄昏前到达北岸将军渡。这里江面很宽,总有400米。有一座贮水、发电共用的水泥桥,横跨在江面上。桥东是深不可测的水库,桥西是一米多深的江水。像这样一个险要去处,本来预计要经过一场艰巨的战斗,哪知今天早晨经过兄弟团一个拂晓袭击,没有费多大事就夺取了。

  在晓风残月中,邓军和周仆踏上这座长长的江桥。邓军的那只空袖管不时地被江风飘起。小玲子拉着他的那匹久经战阵的黑马,小迷糊拉着周仆的那匹漂亮的红马,远远跟在后面。

  这时,邓军望望周仆,若有所思地说:“老周,你看敌人是在搞什么鬼名堂呀?”

  “你是说,敌人的抵抗很轻微,是么?”

  “是呀!你看,这几天刚一沾上,他就跑。是不是在引诱我们?”

  “我也有这个怀疑。”周仆点点头说,“朝鲜地形狭长,这是个特点。敌人总想诱我南下,然后利用他的海空优势,在我们后面登陆。这一点,毛主席早就指出过了。”

  “看起来,我们要特别注意才行。”

  过了长桥不远,山边有个岩洞,电话员们正在忙碌地架线。邓军和周仆进去一看,这个自然洞挺不小,能盛二三十人。虽然岩壁上长满青苔,头顶上不断噗嗒噗嗒滴水,也算是很堂皇的指挥所了。

  中午,天色变得阴沉,不一时,下起了零星小雨。邓军和周仆正吃中饭,前面的枪炮声突然激烈起来沉币的榴弹炮和清脆的坦克炮,就像扫在近处的山头上似的。富有战斗经验的邓军立刻意识到情况起了变化;正要叫参谋询问,响起了急促的电话铃声。二营营长在电话中报告:敌人的步兵,在20多辆坦克的掩护下,向他们的阵地开始了反击。

  “你们一定要坚决顶住!”邓军对着送话器大声喊道。他的话还没讲完,就被一片隆隆的飞机声淹没了。

  “一架,两架,三架,四架……”小玲子站在洞口,仰着脸数着,“喝,今天来得可真不少哇!”

  邓军和周仆到洞口一看,敌人的野马式战斗机,总有20多架,一架跟着一架在前面的阵地上俯冲着。

  接着,敌人密集的排炮也打过来,在桥头上腾起一团一团的黑烟。

  周仆一向很锐敏,望望邓军说:“老邓,你看敌人是不是要夺这座桥哇?”

  “唔,很有可能。”邓军沉吟说,“看样子,是企图切断我们的退路,把我们的部队消灭在江南。”

  接着,师长来了电话。邓军接过耳机,只听电话里亲切地说:“老邓呀,你们那里热闹起来了吧?”

  师长对邓军一向很尊重,这分明是一句客气的问讯。邓军立刻笑着说:“热闹点儿好哦!开的弹药铺,卖的子弹头,咱们干的就是这个买卖嘛!” 

   “可也不能大意哟!”师长提醒说,“现在其他部队前面也都出现了情况,很可能是敌人的全线反击。现在你们守的那座桥,是全师全军的退路,也是敌人进攻的重点。你们一定要坚决守住!什么时候,全师全军撤过江来,你们才能离开。”

  “师长放心好喽!”邓军对着话筒响亮地说。

  他那充满信心的声音,显然使对方感到快慰。师长沉了一下,又问:“你们全团都过去了吗?”

  “江北面还留了一个营。”

  “那就不必过去了。”师长说,“我再拨给你们一个炮营,在江北支援你们,归你们统一指挥。”

  邓军和周仆立即进行了研究,调整了部署。周仆给各营教导员打了电话,用他火热的语言作了动员,鼓励大家坚决守住江桥。  敌人封锁江桥的炮火,相当密集,隔一两分钟,就是一阵排炮打过来。小玲子在洞口观察着,忽然惊叫道:“首长,把闸门给打开啦!”

  “你喊叫什么!”邓军瞪了小玲子一眼,走出洞口一看,这座桥,原有五个闸门,关着两个,现在关着的那两个闸门,一个被炮弹炸开,一个被炮弹打穿了一个大洞,滚滚的江水像奔腾的野马一般向桥西倾泻着。原来桥西的江水就有一米多深,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徒涉的可能了。

  邓军点着一支“555”牌香烟,沉思良久,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周仆说:“老周,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看不一定合你的意罗,”邓军笑着说,“你是不是先到江那边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周仆的黑眼珠一转。

  “没有什么意思。”邓军连忙带笑解释说,“你看,江那边还有一个营,一个炮营,也要有人指挥嘛!”

  “你别哄小孩儿啦!”周仆用手指点着他,鬼笑着。

  “这怎么是哄你呢!”邓军分辩着,“呆会儿电话线打断了,那边没有人好好组织也不行嘛!”  “算了,算了,”周仆把手一摆,“至少今天我不听你的!”

  邓军显然有点生气,把那只独臂一挥:“那好,以后你对我有什么建议,我也不听_”

  说过,像孩子似地把头一扭,周仆笑了。

  说真的,周仆不是不理解自己的战友内心深处的感情。他了解邓军正像熟悉自己手上的指纹,长期的革命战争,形成了邓军一个深刻的观念:是否经得起战争的考验,或者说怕死不怕死,几乎是他评价一个人的首要标准。周仆在跟他就伴做指导员的时候,就受过他那双毫不含糊的眼睛的检查。但是,当战争情况真正危急的时候,他自己又要理所当然地站在最危险的地方,而把较安全的地方让给自己的同志。就好像他当战士时把好的地形让给别人一样自然。今天的情况就是这样。而且,据周仆推断,他刚才一定经过反复思考,才找到这个借口。可是作为政治委员,怎么能够在危险的时候退到后面去呢?只好让他不高兴一阵罢了。

  这时一营报告:击毁了敌人三辆坦克,敌人的第一次冲锋已经被打了下去。

  可是,不到一个小时,敌人的炮火又密集起来,第二次冲击又开始了。一个年轻的参谋为了统计敌人炮火的密度,手里拿着一把黄豆,响一声炮,他就丢一个黄豆在他的茶缸里。开始一丢五六个,后来一丢十几个,再以后炮火打得呜呜地像刮风一样,已经分不清个儿,他不得不叹了口气,中止了他的工作。

  邓军斜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王参谋!你老数那个干什么?”

  “他是为了作战后总结。”周仆笑着,代为解释说,“大概是上级作战部门有要求吧。”

  “是为了作总结,也是为了还账。”年轻的王参谋露出白牙一笑,“等咱们大炮多了,也叫龟孙们尝尝咱们炮火的滋味。”

  半小时后,出现了紧张的情况。二营营长在电话中报告:有一个排的阵地失守。从这个阵地上只下来三个人,其中有两个是负伤的……

  邓军立即命令:把失去的阵地夺回来。并且指示江北的炮营进行掩护。

  半个小时后又恢复了阵地。

  阵地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地反复争夺着。下午4时,情况突然恶化:敌人避开正面,向东迁回,在12架飞机和60余辆坦克的掩护下,攻占了一连的阵地,已经到了团指挥所的侧后方……

  当一营营长孙亮在电话里报告到这儿,邓军严厉地说:“你马上亲自组织部队给我夺回来!”

  “团长不要动气。”孙亮在电话里说道,“我保证把阵地夺回来!但是我有一个意见……”

  “什么意见?”邓军问。

  “我请求你无论如何先过江那边去。我不瞒首长,情况实在是很紧急的。过了江也是一样指挥……”

  邓军不等他说完,就打断说:“过江不过江,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你赶快把阵地夺回来,这是全师全军的问题。你快点去!我马上让炮火支援你。”

  “不管怎么样,我有这个意见……”

  对方说到这里,邓军已经“卡嗒儿”一声把电话挂上了。

  邓军点上烟,猛抽了几口,陷在深沉的思索里。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虽然无可指摘,却未免有点过分。如果是一个作风软的人,那就有理由怀疑,他催自己过江,是为了他自己好走。但孙亮不是这样的人。他像郭样一样,都是十四五岁参军,曾经多次负伤,每一次都是伤不好就提前回来。他在指挥上也很机警,尤其在灵活巧妙上胜过自己。他刚才提出的问题,只能是出于对上级的深切关心。这是只有在革命的部队才有的呵!想到此处,心里一阵热乎乎的。他愉偷地望了周仆一眼,正好与周仆含笑的眼光相遇,那眼光似乎说:“老伙计,你怎么不到江那边去呀!?”他很不自然地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时间不大,就传来了令人愉快的消息:一连失去的阵地已经夺回,而且在郭祥的二连参加下.又击毁了敌人五辆坦克……

  石洞里的光线,渐渐暗下来。邓军看看手表,已经将近下午五点。也许因为炮声稀落的缘故,洞子顶上的滴水,又噗嗒噗嗒发出清晰悦耳的响声。

  黄昏以后,这个军的所有部队,已经像蜿蜒的长龙一般,井然有序地从长长的水泥桥上撤回了江北。

  周仆忙着组织部队运送伤员。运送完毕,已经后半夜了。这时候,这个保卫将军渡的团队才开始转移。

  在石洞门口,邓军遇到孙亮。孙亮愉快地说:“团长,现在你可该过江了吧!”

  “那就用不着你说喽!”邓军望着他微微一笑。尽管月光迷离,也可感觉出他的笑容是多么动人!“那咱们就一块走吧!”周仆也笑着说。

  “不行呵,政委,”孙亮说,“我们营还有12个战士隔断在敌后了,我还得等一等他们。”

  “当然要等,我们一个战士也不能丢。”邓军看看表,说,“时间还宽裕,我们干脆和你作个伴吧!”

  两小时后,那12个战士回来了。他们握着团长、政委和营长的手,兴奋地诉说着自己不平凡的经历。

  等到邓军、周仆的脚步踏上江桥,已经又是晓风残月时候。邓军的那只空袖管又不时地被江风吹起。小玲子和小迷糊拉着一匹黑马一匹红马跟在后面。这一切都倒映在碧清的江水里,像来时一样。不同的只是两匹马不断地嘶鸣着,好像埋怨它们的主人没有让它们尽情驰骋似的……

  【第十四章 虎鸣山口】

  当我军撤过北汉江向北转移之际,敌人以美、李四个军共13个师的兵力,用摩托化步兵、炮兵和坦克组成的“特遣队”,向我展开疯狂追击,企图将我消灭在北汉江以北。我则坚决阻止敌人,掩护部队节节转移。在北汉江以北的漫长战线上,整日炮声隆隆,烟尘蔽日,战斗十分炽烈。  邓军和周仆的团队,由于连日战斗,过于疲劳,掩护任务已由其他部队接替,他们位于师的先头向北转移。部队简直是一面睡眠一面行进。

  这天拂晓,部队刚刚到达宿营地,小玲子忽然听到一阵敌机的隆隆声,跟平时很不一样,就对邓军说:“团长,今天恐怕要注意一点儿!说不定要轰炸什么地方。”  邓军正靠着一棵松树休息,一面抽烟一面满不在乎地说:“你怎么知道?”  “你听这声音多沉!决不止三架两架,说不定还有重轰炸机。”

  周仆已经在一块雨布上躺下来,这时也欠起身子,笑着说:“既是小玲子发出警告,我看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话刚说完,四架F86型喷气式战斗机已经越过上空。接着,又有十余架大型运输机自南向北飞来。运输机刚过,后面又是四架战斗机。邓军和周仆觉得情况不对,连忙起身跑到山岗上便于观察的地方。只见运输机向北飞了一程,就掉过头盘旋起来,八架战斗机在上空掩护着。整个山谷都回荡着震耳欲聋的隆隆声。

  “这些龟儿子,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哦?”

  邓军话刚落音,只听小玲子叫:“跳伞了!跳伞了!”

  邓军和周仆顺着小玲子的手指向北一望,在那布满雨云的铅灰色的大空里,果然看见一个发亮的白点。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顷刻间,就有十几个小蘑菇似的降落伞在大空里飘飘摇摇地下坠着。每架运输机飞到那里都像拉屎一样撒下一批,不到一刻工夫,北面的天空已经被星星点点的白蘑菇布满了。

  “赶快拿地图来!”邓军叫了一句,眼睛仍然没有离开北方的天空。

  小玲子从图囊里找出一张附近的地图,邓军立即展开,铺在地上,周仆也赶忙蹲下来看。邓军皱着眉头,咬紧颚骨看了一会,用食指沿着公路向北,点着一个山口说:“这些龟儿子,很可能要抢占虎鸣山口,切断我们的退路。”

  周仆凝神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同意团长的判断;并且指了指山口以南的一大片开阔地说:“跳伞的地方,很可能就在这里。你看这地方离我们有多远?”

  邓军用他有经验的手指量了一下,说:“也就是三十华里左右。”

  “那怎么办?”周仆用眼色这样说。

  邓军望望北方天空的伞兵,一部分已被远山遮住,一部分仍在高空飘摇下坠,立刻果断地说:“我看马上派一个营,跑步前进,消灭敌人的伞兵。如果让伞兵占领了虎鸣山口,那就麻烦罗!那就不是我们一个团的问题,整个军都要被敌人切断了。”

  周仆沉吟了一下,脸色严肃地说:“一个营的兵力似乎不够。我们团的主力可以随后跟进。”

  两个人计议已定,立即在电话里向师部做了报告。师长完全同意他们的意见,指示他们尽快行动。

  两个人跑到一营,马上下达了作战命令。尽管部队已经十分疲劳,当他们了解到局势的严重,都立刻振作起来,胡乱吃了些干粮,做好伪装,一路小跑地向虎鸣山口急进。

  敌人跳伞完毕,运输机已经纷纷返航。那八架战斗机为了掩护伞兵,仍旧在上空不停地盘旋。孙亮和郭祥惟恐耽误时间,一个劲儿地督促着部队。只是在敌机俯冲扫射时才略略隐蔽片刻。即是这样,到达虎鸣山口附近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孙亮把部队隐蔽在山林里,随后带着郭祥等几个连长,还有随同执行任务的团侦察排长花正芳,到前面一座小山上观察情况。前面是一道东西大川,相当平坦开阔,距虎鸣山一带山岭,总有两千米。在宽广的开阔地上,多是荒废了的稻田,有不少星星点点的降落伞委弃在乱草里。一条笔直的公路延伸过去,有一座两山对峙的山口,那想必就是虎鸣山口了。在山口两侧的高山上,隐约看见有不少的人影在活动。孙亮心中暗想:“看样子,敌人把山口早抢占了。如果白天发起进攻,这样的开阔地,势必遭到很大伤亡;如果等到夜间攻击,义会影响到部队的行动。”正寻思间,只听山目右侧的一座村子里“哒哒哒哒……”响起一阵重机枪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手榴弹响,然后又停息了。心里正惶惑不解,只听郭祥在一旁叫道:“营长!你瞧村西出来人了!”

  孙亮往村西一看,果然从村子里陆陆续续出来十几个人。走在前面的几个人个子高些,低着头走得很慢;走在后面的几个人个子矮些,肩上好像扛着什么东西。他们出了村子,走了一节就拐上那条公路,奔向虎鸣山口去了。

  “会不会村子里有我们的部队?”郭祥诧异地问。

  “如果村子里有我们的部队,山上的敌人为什么不向他们打枪呢?”孙亮沉思着说。

  “也许山上也是我们自己的人。”

  “不一定,战斗哪会这么快就解决了?”孙亮说,“我看还是让花正芳先去侦察一下再说!”

  说着,他马上向花正芳布置了侦察任务。

  花正芳和几个侦察员立刻换上便衣,乍一看很像朝鲜农村中的青年。他们掖上短枪,就向那个村庄奔去。

  孙亮留下郭祥观察情况,自己和别的干部回去做战斗准备。

  郭祥蹲在小山头上,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村子里的动静。过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花正芳他们出来,心里不免一阵阵烦躁。正想再派人去,远远望见花正芳和那几个穿便衣的侦察员,不慌不忙地从村子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三个穿军衣的。他们一面走一面还像在交谈着什么。看看走得近了一些,花正芳首先跑过来兴奋地说:“报告连长!人民军的同志来了。”

  郭祥兴奋地“噢”了一声,接着问:“敌人呢?敌人的伞兵呢?”

  “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他们消灭了。”花正芳兴冲冲地说,“刚才是他们正在肃清残敌,剩下几个家伙也活捉了。”

  “好快哟!”郭祥两眼放光,又是羡慕又是赞佩地说。

  说着,几个人民军的同志已经来到山下。郭祥用眼一撒,为首的是一个个子高高的英挺俊秀的青年军官,肩上佩戴着上尉军衔,后面跟着两个背转盘枪的年轻士兵。郭祥立刻跑下山坡迎上前去。花正芳指着军官介绍说:“这位是人民军的金连长!”

  “苏古哈喜米达!”郭祥一连声用朝鲜话道辛苦,并且同他们热烈地握手。

  花正芳笑着说:“连长,你就同他说中国话吧,金连长的中国话说得熟练着呢!”

  郭祥点点头,满口称赞说:“同志,你们这个仗,打得实在太干脆了!”

  “那是我们离得比较近。”金连长谦逊地说。

  “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拂晓,我们就过了虎鸣山口。”金连长说,“一发现敌人跳伞,崔俊师长就对我们说,这是要切断志愿军同志的退路,我们不能向北撤了,赶快返回去消灭伞兵,就是拼剩下一个人,也要控制住这个山口。我们赶回来的时候,敌人刚刚占领这座村子,脚跟还没站稳呢。”

  郭祥深为感动,立刻转过头对花正芳说:“你赶快把这些情况报告营长,就说崔俊师长率领的部队在这里。”  说过,就拉着金连长和两个人民军的战士一块儿坐下,掏出烟荷包和小日记本,撕下几条纸来,给他们每个人卷了一个粗大的喇叭筒,来表示自己此时此刻惟一能表达的敬意。

  郭祥一面抽烟,一面端详着这位年轻军官,觉得有些面善,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突然脑海一亮,想起刚出国的一个夜晚,漫天的火光,北撤的人流,在一个桥头上,有一个人民军的少尉,神色十分激动,无论如何也不肯向北移动半步。当时把郭祥和许多人都感动得淌下了眼泪。后来还是团长邓军亲自劝说了一阵,那位少尉才向后去了。郭祥记得那个少尉的名字叫金银铁,面庞很像这位连长,但又不敢确定。就试探地问:“你认识金银铁同志吗?”

  “你怎么认识他?”金连长惊愕地说。

  郭祥把上面的情况说了一遍,赞叹地说:“我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当时我想,一个国家要有这样热爱祖国的革命战士,这个国家就是打不败的!”

  金连长笑着说:“那你也过于夸奖他了,像他这样的人在人民军里多得很呢!”

  “噢,看起来你就是金银铁同志吧?”

  金连长粲然一笑。郭祥激动地攥攥他的膀子说:“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金银铁也激动地说。

  “我们北撤以后,在中国边境休整了一个时期,很快就赶上来了。这几个月可真打得痛快!”

  郭祥笑着说:“现在不过是暂时后退,过些时我们一定要再打回来!”

  “好哇,我们一块儿好好地干哪!”

  两个人谈得十分亲热。接着,郭祥就掏出了他的小日记本子。说起他的小本子,还真是有些特点。这里面鼓鼓囊囊地夹了好多同志们的照片,简直像个大肚子的孕妇。至于本子,记的东西倒并不太多。朋友们的名字、签字和通讯处几乎占了半本。入朝以后,新的历史行程又增添了大量的朝鲜同志。其中有朝鲜人民军的战斗英雄,人民军医院的女护士,里、面(当于区一级的行政组织)的劳动党委员长,郡委员会的厨师、警卫员等等。只要他打开这个日记本,各种各样微笑的面孔,就会闹嚷嚷地呈现在眼前,而且还似乎在说:“郭祥同志,你怎么好久不来信哪?”现在,郭祥又把这个本子笑嘻嘻地递到金银铁和那两位战士的面前了。

  “金银铁同志,现在咱们就算认识了,签个名儿留个纪念吧!”

  当这几位新认识的朋友,止在彼此签字留念时,孙亮已从那边兴冲冲地赶来。他紧紧握着金银铁的手激动地说:“金连长!我已经把你们的胜利向上级报告了。我们师团首长,都非常感激你们,要我们很好地学习你们的国际主义精神。现在请到我们营部坐坐吧。下午我还要亲自到你们团里去,向你们表示感谢。”

  说着,几个侦察员一窝蜂地拥上去,拉着金银铁和那两个战士,走向一片密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