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黑云岭(一)】
自从撤过北汉江后,敌人继续向我追击。郭祥所在的第十二师,奉命转移至黑云岭一带进行阻击。
1951年春季雨水多,突过临津江以来,三天两头落雨,许多战士的鞋子都走坏了。指导员老模范夜晚行军,白天就给战士们补鞋。他的挎包里,装着麻绳,锥子,碎皮子,钉鞋具,简直就像个鞋匠。郭祥的几双鞋也送给了战士们。在临到黑云岭的这天夜里,他自己穿着朝鲜老大伯送给他的一双草鞋。这双草鞋开始穿上很得劲,后来就在跋山涉水中,碎断在一个山坡上了。郭祥干脆打着赤脚走了半夜。直到天蒙蒙亮,坐在路边小休息时,人们才发现他赤着脚,裤管挽得高高的,两腿黑泥,有一个脚趾头还碰得血糊糊的。通讯员小牛不禁惊叫了一声:“呀!连长,你,你没有穿鞋呀?”
郭祥把脚一伸,笑着说:“这不是穿着哩吗!你瞧,一双又黑又亮的高腰儿大马靴!”
大家轰地笑起来,但是小牛却不免有点心疼和惭愧。他想起花正芳在连部时,给连长补袜子,做袜底儿,甚至做鞋子,而自己昨天夜里竟没有发现,真是太粗心了。想到这里,他涨红着脸说:“你怎么就不说呀!我还缴获了一双黑胶鞋给你存着呢。”
郭祥看出他的心情,连忙笑着说:“好,好,拿来试试!”
小牛急忙从背包里面抽出来,郭祥接过鞋,到路边炸弹坑里涮了涮脚,往脚上一登,特意夸奖道:“嘿!这个合适!就跟比着我这脚做的一样!”
小牛这才宽心地笑了。
部队继续行进。郭祥回头一望,老模范走在连队的后尾,不知替谁背着个大背包,架在自己的背包上,像个小驮子似的。郭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想起他这么大年纪了,白天给人缝鞋,晚上行军当收容队,心里老大不忍。想抢过他的背包吧,明知道这倔老头不干。这么想着,他就往路边石头上一坐,把头一低,装作无精打采的样子。
老模范过来了,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嘎子,你怎么啦?”
“光往后撤!我这思想可能有毛病了。”
老模范一听,严肃起来:“你当连长,还闹思想,怎么带一连人?”
“我这只是个人闹闹,不影响大家。”
老模范用手一拉,说:“快走吧,到宿营地我们好好谈谈。”
“我走不动呵,老模范。”郭祥苦笑着说。
“来,我给你背上背包。”
“那我也走不动呵。我这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拉都拉不起。”
老模范叹气说:“我连你也背上。”
“你别打喜诨了,老模范,”郭祥又苦笑了一下,说,“你己经背了两个背包,还怎么背我?”
“这好办。”老模范说,“我把背包卸下来,你先背上,然后我再背你。”
“这办法许行。”
郭祥勉强点了点头。等老模范把两个大背包卸下来,他往身上一背就一溜烟跑了。
“这嘎小子!”老模范在后面追着说,“你跟他在一块儿,一个警惕性不高就得上当!”
东方已经透出一派青紫色。在朦胧的晓色里,看到前面有一带大岭,黑森森地横在半天云里,就像铁城一般,俯瞰着这条公路。郭祥猜想着,这大约就是黑云岭了。
到达山脚下的宿营地时,天色已经大亮。敌人的早班飞机开始在头顶出现。南边传来了隐隐的炮声。为了防止敌人空袭,只由指导员老模范领着炊事员到村里做饭,其余的人就隐蔽在山坡上的松树林里。
这时,大家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把目光都集中到小牛的半袋炒面上去了。郭祥就笑着对小牛说:“小牛!别保守啦,你就把那半袋炒面共了产吧!”
小牛省下的这半袋炒面,是为了连首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用的。有好几次他自己饿得吐酸水,都没有舍得吃。今天哪里肯拿出来。但又不好明说,就支支吾吾地咕哦了一句:“你们忍忍吧,快开饭……”
“小牛,”有人开玩笑说,“你要拿出来,将来战争胜利了,回到祖国,我好好请你!”
“他才不肯哪!”又有人笑着说。
郭祥把手一摆,笑着说:“小牛,阶级兄弟有祸同当,有福同享,你就拿出来算了!”
小牛这才拧拧支支地、慢吞吞地把炒面袋子解开,倒给每人一小把儿。有人吞得过急,一下呛到嗓子眼里咳嗽起来,引起一阵哄笑……
“小牛!”郭祥嘱咐道,“你多倒给大个儿一点!他干活儿多不抗饿。”
这乔大夯平时能吃两三个人的饭食,昨天只喝两碗粥,已经饿得可想而知了。但他却不接受,还笑着说:“我倒不觉着饿,留着让小牛吃吧。”
“大个儿!”郭祥说,“你要不接,别人谁肯吃呢?”
乔大夯推脱不过,才带着羞愧地仲出一只大手来。小牛刚倒了一丁点儿,他就把手收回去,连声说:“行了,行了。”
小罗无限香甜地吃了一小把儿炒面,跑到小河沟里喝了几捧凉水,就精神起来了。他坐在背包上,仰着下巴颏问:“连长,你说咱们这个艰苦劲儿赶得上长征么?”
“你说呢?”
“叫我说,许差不多了。”小罗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美滋滋地说:“人都说,‘打过三八线,凉水拌炒面’,现在炒面也没有了,这两天净吃野菜,就差没有煮皮带了。昨天我喝了两三碗野菜糊糊,刚喝下去还挺舒服,没走上20里路,肚了就咕咕地提抗议啦。这时候,我就想起红军战士们。过去我老觉着,没有赶上当红军,没有赶上长征,是很大的遗憾;现在一想,咱们的困难快跟红军差不多了,就高兴起来啦,觉着背包也轻啦。后来我还唱了两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儿呢。”
“小罗,你这精神倒挺不错。”郭祥笑了笑,亲切地说:“可是要比起革命老前辈来,我看咱们还远哩,听咱们老团长讲,长征那时候,苦就苦在失去了根据地,一直被敌人追着,没个落脚的地方。现在呢,有个伟大的祖国站在咱们后面,还怕什么!不过就是敌人的飞机疯狂一些,东西一时运不上来,以后慢慢就会改变。你说是不?”
小罗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连长,在最苦的时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哈哈,你这个小鬼!”郭祥鬼笑着,用手一指,“你这个文艺工作者,是向我搜集材料儿吧?”
“我搜集材料儿干什么!”小罗红着脸说。
“好,好,你只要不是搜集材料儿登报,我就告诉你。”郭祥笑着说,“说坦白点儿,刚参军,我也觉着有点苦。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一走一百多,哪受得了?有一回,我脚上打了五六个血泡,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哭起来。后来,一位首长把我抱在马背上,我才把眼泪一抹笑啦。那时候,我为什么觉得苦呢?因为我没有政治觉悟,不懂得为什么吃苦。后来经过党的教育,我才渐渐明白,我们生活在世界上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看人活一辈子,不能像小家雀似的,给自己造一个小窝窝就算了事;更不是积累点资本,好爬上去出人头地。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吃人肉、喝人血的旧制度彻底砸碎,建立起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世界!要说幸福,人民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除了人民的利益,我们没有别的期求。”
“那么,你个人最大的快乐是什么呢?”
“我最大的快乐么,”郭祥笑笑说,“就是在战场上消灭敌人!只要把敌人的堡垒炸塌,把敌人的防线冲破,把敌人彻底消灭,然后把俘虏一牵走下阵地,我就比别人娶亲还乐!”
小罗眯细着眼,满有兴致地听着,又问:“连长,昨天夜里,你两只脚碰得血糊糊的,也不觉得苦么?”
“我可以告诉你,小罗,”郭祥笑着说,“只要我想起过去,就觉得不苦。我从家里跑出来,给地主当小做活的,就很少穿鞋。冬天两只小脚丫冻得像红萝卜,实在吃不住劲儿,就把脚伸到牛粪里取暖,看见老母猪尿尿,也赶快把脚伸过去。这是什么生活?这是鬼也不愿过的生活!”他的眼睛射出火光,声音里充满着愤恨,沉了沉又说,“这苦和苦可不一样:以前那种苦,是给人当奴隶,受屈辱的苦;现在我们是堂堂的革命战士,是为人民吃苦,这种苦多吃一点,就越接近胜利。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苦了。我觉得这种苦再大,也比让别人用鞭子赶着强!你说对不,小罗?”
小罗正听得津津有味,首部通讯员来传郭祥,叫他跟营长看地形去。
郭祥往起一站,觉得裤子松嘟噜的,想往紧一煞一煞,一看皮带上眼眼不够了,就问:“谁有锥子呀?”
一个战士在挎包里摸了一阵,把一个锥子递过来,笑着说:“入朝以来,我已经钻了好几个了。”
“那不要紧,”郭祥一面扎眼儿,一面笑着说,“祖国东西有的是,丹东车站上堆得像山似的,等运过来,恐怕你还得往另一边扎眼眼呢!把你这锥子好好保存着吧,可别丢喽!”
“那敢情好!”那个战士也笑着说。
郭祥把他那细腰煞得紧紧的,嗖嗖地往山上爬。
孙亮早在一座歪脖山等候多时。他平时是个活跃分子,今天的神色却相当严肃。郭祥从他的脸色上己经看出情况严重。
等各连连长到齐,孙亮招呼大家席地而坐,然后说:“你们都知道,敌人正以13个师的兵力,组成了一个‘特遣队’,向我们疯狂追击。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东线的部队还没有完全撤同。敌入的企图,就是要从我们这里打开缺口,来迂回包抄他们。所以,情况是相当严重的。我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坚决阻住敌人,来掩护他们安全转移。什么时候东线部队转移完毕,我们的任务才算完成。”
说到这里,他又加重语气问:“你们听清了没有?”
“没有问题!”郭祥把头一摆,“战士们早就想打一打了!”
“老往后撤,心里真不是个味儿。”其他连长也说。
“可也不要大意!”孙亮扫了大家一眼,“我们当面的敌人是美军骑兵第一师。据说,这个师有100多年建军历史,是由骑兵改装成机械化的。再说,我们当前也有些实际困难。因此,一定要用点脑子才行。”
区分任务的时候,郭祥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个劲儿地望着孙亮。
“你是又怕摊不上任务吧?”孙亮微微一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郭祥笑着说。
“这回不让你当预备队就是了。”孙亮说,一面回过头指了指那一带弥漫着云气的高山,“那一带就是黑云岭,团的主力和团指挥所就在那里。我的位置就在这里。”说过,他又用手指了指前面靠右边的那座山,说,“郭祥,那座像狮子头的山你看到了吗?”
郭祥看了看,那座山确实像一只昂着头的狮子,还向两边伸出了两条前腿。一条南北公路到这里正好转了一个弯子,转到东边去了。孙亮说:“那就叫狮子峰,就分给你们吧。”
“行,行。”郭祥愉快地说。
郭祥回到连队时,老模范和几个炊事员抬着两大行军锅饭正好来到松树林里。战士们眉开眼笑地围过来,目光都集中到饭锅里啦。调皮骡子还用筷子敲着小洋磁碗,愉快地说:“嗨,真没想到还是八宝饭呢!”
郭祥一望,果然饭锅里除了绿盈盈的野菜,还有大米、小米、玉米、豇豆、绿豆……稠糊糊的,就高兴地问:“老模范!怎么今天的饭这么齐全哪?”
“这可不是容易的。”老模范一边用他那条破旧的毛巾擦着汗,一边说,“咱们可得好好地感谢朝鲜人民哪!他们看见我们挖野菜,心疼得不行。有一个朝鲜老大娘还流着眼泪说:‘中国孩子们来帮咱们打仗,怎么能光让他们吃野菜呢!’这就是他们东家一把,西家一捧凑起来的。要不是他们,我看今天的饭是吃不成了!”
一个战士感动地说:“指导员,咱们吃了饭可得好好干哪!”
“对,好好干哪!”战士们大呼小叫地应和着。
甸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大碗,气氛马上活跃起来。调皮骡子还拍着肚皮说:“咱们这当战士的,不要求别的,只要肚里有饭,枪里有弹,就能消灭美帝王八蛋!”
有人反驳说:“你这话不对!我们饿着肚子就不干啦?”
“当然,你这话也有一些道理……,”调皮骡子说,“不过,一般地说,我这话也是攻不破的!”
大家掀起一阵轰笑。
吃过饭,郭祥和老模范做了战斗动员。大家的战斗情绪又处于那种“嗷嗷叫”的状态。战士们纷纷嚷着:“我早觉着该好好打一下了!”
“咱们打过三八线,现在又退回去,朝鲜老百姓跟着咱们往北撤,叫人看着心里多难受呵!”
在一片沸腾的热情中,郭祥和老模范把这个久经战阵的连队带上阵地。一场艰苦壮烈的搏斗又要开始了。
【第十六章 黑云岭(二)】
接火的第一天,敌人只对狮子峰作了试探性的进攻;第二天,就以一个连的兵力,集中攻击两个山腿。进攻三次均被击退。当晚,山下车灯闪闪,马达隆隆,运兵卡车频繁来往,直闹腾了半夜。这些征候都说明,次日将有更大的战斗。
第三天一早,太阳刚刚露出东边山嘴,战士们唤做“老病号”的炮兵校正机,已经来到了头顶。接着四架“黑寡妇”也围着山头盘旋起来。经过半个小时的轰炸扫射,敌人的炮火就开始了集中轰击。战士们隐蔽在猫耳洞里,身子震得不断地颠簸着。敌人的炮火刚刚延伸射击,郭祥就从工事里钻出来,只见满山蒸腾着烟火,松树枝干落了一地,整个山顶山谷雾气沼沼,天昏地暗。尽管战士们已经纷纷钻出工事,他还是叫司号员吹了一声长号音,警醒人们注意这个万分重要的时刻。随着硝烟的稀薄,可以看到,满山遍野的敌人已经佝偻着身子,像羊群一般爬上山来。粗粗望去,总有一个多营的兵力。看样子不仅要攻占两个山腿,而且要直取主峰。
按照郭祥的一贯打法,爱把敌人放得近近的。这次却改变了主意,首先命令三门六〇炮,向两个山腿之间密集的敌人射击。他还鼓励战斗兵中岁数最大的炮班班长说:“老广东!你光在旧军队就当了12年的班长,技术是大家都知道的,今天你可要为抗美援朝做出点贡献哪!”
这个老爱把军帽戴得低低的老兵,并不答话,只略点了点头,把眼一眯缝,一个急速射,一连五六发炮弹像小黑老鸽似地飞上晴蓝的天空,一个接一个正正地落在密集的敌群里爆炸了。其他两门也接着打起来。一大团一大团蓝色的烟花顿时在这个小山谷里连成一片。拥挤在两条山腿中间的敌人,惊慌地惨叫着,乱糟糟地分向两边卷去。刚刚跑到两个山腿上,郭祥又大声喊道:“向两边打!”
“吭!吭!!吭!吭!”蓝色的烟朵又立刻开放在两条山腿,敌人不得不再次卷到中间。这时候,主峰上的重机枪和两条山腿的轻机枪,一齐猛扫过去。敌人鬼哭狼嚎,丢下几大片死尸,向山下溃退。
“同志们!反击呵!”郭祥高喊了一声,夺过小牛的冲锋枪跳出了战壕。在激越的冲锋一声里,战士们一窝蜂似地追了下去。一阵手榴弹和冲锋枪,又把敌人打死了大半,只剩下少数敌人连滚带爬地向山坡下逃去。
当大伙追到山腰时,郭祥急忙叫司号员发出停止信号。疙瘩李急火火地说:“连长,怎么刚出击就停止啦?”
“快回到工事里去!”郭祥把手一摆,“我说我傻,疙瘩李你怎么比我还傻呀?”
大家刚刚进入工事,敌人的排炮已经猛烈而密集地盖了过来。仿佛带着一肚子失利的怨恨,不断地在头上咆哮着,咆哮着。
这一天击退了敌人三次冲锋,打死打伤的敌人总有好几百人。整整一面山坡和两条山腿上,布满了敌人横躺竖卧的尸体。山上的工事,也被敌人的炮火打得稀烂。山坡上黑乌乌的。一片片山草和松树的枝干还在燃烧着,冒着一缕一缕的青烟。
黄昏时分,郭样正在山坡上督促战士们整修工事,小牛兴冲冲地跑过来说:“连长!师长要你接电话呢!”
“什么?你说什么?”郭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师长给你来电话了。”小牛又说。
郭祥连忙回到猫耳洞,只听耳机里说:“你是三连连长吗?是郭祥吗?”
郭祥一听,果然是师长的声音,连忙回答说:“是我。首长,你很好吧?”
“我很好。”师长愉快而亲切地说:“最辛苦的还是你们哪!”
“还是首长辛苦。”郭祥笑吟吟地说,“我们蹲在前边的人最痛快啦!特别是今天!”
师长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对,对,就是要这个劲头!你们今天打得很顽强,又很灵活。我看火力的组织和反击都比较好。我代表师党委,慰问你们全连同志。”
“好好,我一定把首长的鼓励传达给大家。”郭祥说,“不过我们也有许多缺点,现在还没有发动大家来总结呢!”
“这次同美军骑一师交手,战士们有什么反映?”
“大家都说,他们看起来很凶,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倒个过儿,叫我们攻他,有十个狮子峰也攻下来了。”
电话里又传过来一阵笑声:“他是反革命军队嘛,跟我们怎么能相比呢!”略沉了沉,师长又问,“你们现在有什么困难?”
郭祥在长期革命战争中,形成了一个牢固的观念:愈是战斗危急,就愈是不能叫苦。他响亮地回答说:“我们没有困难。”
“同志,你在说假话啦!”师长说,“这么激烈的战斗,怎么会没有困难?我知道,你们人不会太多了,弹药恐怕也很少了。” “今儿晚上,我们准备到敌人死尸堆里搜集弹药。”
“我也准备再给你们抽一些去。”
稍停了停,电话里又问:“你们现在忙什么呢?”
“我们在加修工事,准备明天敌人进攻。”
“光这个恐怕不够吧,”师长说,“敌人来了,你们‘欢迎’,晚上恐怕还得搞点‘欢送’吧?”
郭祥布满红丝的眼睛,霍然一亮:“首长是不是说,晚上去袭扰他一下?”
“对!”师长笑着说,“但是兵力也不必多,一个加强班就可以了。我们的目的,就是从精神上去折磨他!压倒他!使他明天进攻的能力减弱。”最后,他又以有力的声音说:“尽管这是防御战,也要下决心把这个骑一师打成残废!”
电话上这一席朋友式的交谈,使得郭祥感到特别温暖和愉快。他拍打拍打满是战尘的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泥土,立时召开支委会,传达师长的指示。谈到袭扰敌人的任务时,话没落音,几个班长都抢着要去。齐堆不慌不忙地说:“干什么事,都不能凭主观愿望,应当客观地看。”
“客观地看,应当由谁去呢?”人们问他。
“当然是我啊!”齐堆笑着说,“打麻雀战,是我的老行当嘛。”
人们笑起来。
郭祥和老模范都笑着表示同意。
夜静时,随着熟悉的手榴弹声,山下的敌人就像乱了营似的,机枪、步枪胡乱地射击着,直闹腾了半夜。其实,齐堆他们早睡到战壕里打起呼噜来了。
这个“欢送”的办法实行以来,不但有效地迟滞了敌人的进攻,而使得敌人渐渐精疲力竭。随着各个部队这种小型反击的加强,敌人进攻的势头大大不如以前。据经常参加夜袭的齐堆回来报告说,敌人在帐篷里累得像死猪似的,动都不愿动了,邓军得知这种情况,给师长打电话说:“师长呵!你能不能给我点兵力啊?你如果能给我一个完整的营,我可以马上给你抓两千俘虏来,当面交货!”可是师长只能在电话里长长地叹口气。这对指挥员也许是最大的遗憾和惋惜,看到面前满盘香喷喷的猪肉,就仅仅因为缺少筷子硬是夹不到嘴里。
哪知第五天,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个精神沮丧、遭到巨大伤亡而残废了的美国老牌部队被撤下阵地,由另一个师接替,向黑云岭继续猛攻。
这时,阵地上的人数已大为减少。郭祥的连队名义上还是三个排,实际上每个排只不过十几个人。尤其是扼守左边山腿的三排,只剩下调皮骡子王大发等三名战士。黄昏,郭祥和老模范踏着大大小小的弹坑来巡视阵地,看见这三个战士,眼睛都是红的,浑身血迹和泥土,就像从土里钻出来似的。可是,他们仍然蹲在工事里,警惕地守卫着阵地。郭祥心里深为感动,同时也思虑着,明天如何应付敌人的进攻。
他把老模范拉到旁边,坐在炮弹坑的边沿上,悄声地说:“你看这个阵地,明天怎么个守法?”
“我看,再拨过来几个人也不行,这样力量都单薄了。”老模范思忖了一会儿说。
郭祥点了点头。
“要不我过来吧,我也当过几天机枪射手。”老模范捋了捋袖子。
“不不,”郭祥把手一摆,“正在节骨眼上,政治工作没人掌握哪里能行?”
“你就说吧,嘎子。在这个时候,你还客气什么!”
郭祥舐舐干裂的嘴唇,试探着说:“你看我们能不能唱出‘空城计’呢?”
“空城计?”老模范惊问:“你是说把人撤了?”
“我说的是这个山腿儿。”郭祥解释说,“我们不是缴获了好几箱迫击炮弹吗,把它全埋在这个山坡上,再配合上六〇炮消灭进攻的敌人。这样免得人地两亡。”
老模范沉吟了一阵子,点点头说:“兴许能行。不过可得请示营里。”
他们回到主峰,在电话上请示了营长。营长表示同意。可是,派小牛去撤回这三个战士时,却发生了麻烦,其中自然是以调皮骡子为首。
“撤退?……这是谁的命令?”他红着眼珠子,大声地问。
“连长的命令。”小牛说。
“连长?”调皮骡子梗着脖子,“军长也不行!”
“那你听谁的呢?”
“我听毛主席的!”他说,“毛主席叫我撤,我就撤!”
“哈哈,你这个调皮骡子!”这话刚到了小牛嘴边,怕影响完成任务,又咽回去了,连忙改口说:“我到哪儿给你请毛主席去?毛主席不是叫我们‘一切行动听指挥’吗?”
“反正动摇的命令,我不能执行!”
幸亏这时候老模范来了,详细地解释了这次的计划,他才哼哼唧唧地答应了。临离开山腿时,他还不断地回过头去望了又望,眼泪刷刷地流下来:“老模范!我不是不愿执行命令呵。许多同志都在这儿牺牲了,不给他们报仇,我哪儿有脸下阵地呢!”
“我们一定要给他们报仇!”老模范像老妈妈对孩子似地温言相劝,才把这个浑身血迹和泥土的老兵拉回到主峰去了。
当晚,郭祥派人把几十发迫击炮弹搬下去,每个炮弹的引信都和手榴弹绑在一起,埋在左山腿的山坡上。然后把手榴弹弦拴上一根长绳子,牵到一侧隐蔽的地方。由一个战士埋伏在那里。
初升的太阳迎来了第七个激战的日子。这一天敌人轮番进攻两个山腿。当敌人在炮火的掩护下,两次攻上左边的山腿时,都被郭祥指挥着几门六〇炮,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第三次,敌人的指挥官似乎发了狠,用了一个多连的兵力,像羊群一般密密麻麻地爬了上来。这时主峰上“嘟——嘟——嘟——”响起了三声长号音,接着那面山坡上伴着轰隆轰隆的雷声,腾起大团大团的火光和浓烟,把整整一条山腿都掩盖住了。浓烟过后,只见山坡上又盖上一层横躺竖卧下山去。
由于阵地人员过少,在防御战的第八天,郭祥不得不收缩兵力,固守主峰。狮子峰的两条山腿,遂被敌人占领。这时候,阵地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胶着状态:进攻主峰的敌人,由于几天来挨打挨怕了,攻到主峰之下五六十米的地方,既不前进,又不后退;郭祥的连队,时时准备应付意外,剩下很少弹药,也不敢轻易射击。
在这危急的时刻,忽然听见前面左山腿上广播喇叭一阵吱吱喇喇的怪响,接着是一个中国人喊话的声音:“中共士兵们!中共士兵们!……”
“这不是谢家骥么!”郭祥的耳朵猛地支愣起来,眼珠子立刻红了。
果然,那声音继续说:“我叫谢福畴,是原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五军的文工团员。因为我也是一个中国人,现在我愿站在同胞的立场,对你们讲几句话……”
老模范首先挥着臂高声喊道:“你是什么中国人哪?你是汉奸!”
“你是条狗!是美帝的走狗!”小罗也用尖尖的声音跟着喊。
“对!”郭祥说,“就是要把他骂倒,不能叫他压住我们!”
谢家骥继续在广播喇叭里叫:“你们的情况我是很了解的。你们的炒面已经没有了。子弹也不多了,你们已经尝够了美国——不,联合国军飞机大炮的滋味,你们已经面临绝境,再也没有生路啦。你们何苦再守下去呢?……”
“为了消灭你这个狗杂种!”小罗的反驳,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谢家骥显然有些发急,在广播里又继续叫:“你们如果再执迷不悟,我们的飞机大炮马上就轰你们。你们知道联合国军的飞机大炮是够厉害的,你们的破武器是没有用的!”
郭祥捋捋袖子,用高嗓门喊道:“飞机大炮厉害,你为什么不敢露面呀?把你那个狗头露出来,试试我的破武器!”
对方没有答话,也没有露头,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广播喇叭里又滋喇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叫:“中共士兵们!不要再受共产党的欺骗了。他们是嘴甜心苦。他们把别人的土地分给你们,为的是叫你们给他卖命……”
“闭住你的臭嘴吧!”调皮骡子红着眼,立即答道,“我们不是为几亩地革命,是为了消灭你们这帮吃人肉喝人血的王八蛋才来革命!”
“好好,调皮骡子你说得对。”郭祥连声称赞着,“你再问问他,他是地主崽子不是?”
“喂,喂,谢家骥!你是地主崽子不是?”
对方没有答话。呆了好半晌,又铜吓道:“你们如果再不醒悟,是没有好下场的!蒋委员长就要反攻大陆了,很快就要回来,到那时候就晚了。你们还是快打死你们的干部,缴枪投降吧!……”
“你们别做梦啦!”小罗又尖声喊道,“蒋该死的骨头变成灰也回不来!”
“缴枪?缴给你几个子弹头吧!”调皮骡子乒乒乒向着喊话的地方一连打了二枪。
“那不顶事!”郭祥连忙制止,一边又转回头问老广东,“剩下几发炮弹了?”
“三发。”老广东低声说。
“那个大喇叭你看准了没有?”
“看准了。”
郭祥把手一挥说:“那你就打上一发,别叫这个地主崽子穷嚷嚷了。”
老广东眯细着眼,测好距离,十分精心而又慎重地打出了这发炮弹,一团蓝烟立刻盖住了那个大喇叭,当它刚刚又叫喊“中共士兵们”的时候哑巴了。
敌人由于占领了两条山腿,我们打枪又很少,再加上刚才广播的叫嚷,一时来了劲,有人竟哇啦哇啦地唱起歌来。
“连长!”小牛说,“你听敌人唱歌哩!”
郭祥一听,脸都气紫了。在长期革命战争中使他养成了这种性格:只能压倒敌人,绝不能被敌人压倒。敌人在他面前的任何狂妄行动,都会使他不能容忍。他高声说:“同志们!我们是共产党的部队,是打不垮、压不倒的!他们唱,我们也唱!”
“对!他们唱,我们也唱!”老模范也放大嗓门说。
“唱个《东方红》好不好?”郭祥问。
“好!!!”大家齐声回答。
郭祥用他那因连日激战略显嘎哑的嗓子,带了一个头,立在冒着一缕缕蓝烟的狮子峰上,响起了《东方红》的歌声……
这是一支中国人民最熟悉也最心爱的歌曲。多年以前,当一个普通农民用高亢的陕北民歌的曲调,唱出他创作的歌词时,他也许没有想到他是代表了中国大地亿人民的心声。由于他对党和领袖深沉的热爱和朴实而宏大的感情,这支歌已经成为人民心中的歌和心中的诗。人们经常在各种场合唱它。但是此情此景却似乎有一种特别强烈的东西在感动着自己。当这首歌从他们干裂的嘴唇发出的时候,他们心潮激荡,热血沸腾,似乎看见伟大领袖就在自己身边,就在自己眼前。顿时周身充满了力量和勇气,当前的敌人和困难都显得更加渺小了。
午后,在左翼友邻阵地,枪炮声突然激烈起来。不一时,营里电话通知说,情况可能发生变化,命令留下少数兵力,其余的撤退到二线阵地。郭祥好说歹说,老模范才率领连的主力撤下去了。郭祥只带着乔大夯、小牛等十几个战士担任掩护。
半小时后,有八架敌机在阵地上狂轰滥炸。通营里的电话线已被炸断。接着,左翼友邻部队的阵地被敌人突破。当面的敌人也攻了上来。把敌人击退时,每人剩下的子弹已不过三五发、十几发了。乔大夯的轻机枪和老广东的六〇炮俱被炮火打坏,他们都拿起阵亡者的步枪坚持战斗。
郭祥看到这种情况,正要组织转移,敌人一扑面子又攻了上来。郭祥知道子弹不多了,就高声喊道:“同志们!用石头砸呀!”
说着,从垒工事的石头堆里捡起了一块,向离他十几米的敌人劈脸打去,一个家伙惊叫了一声,抱着满脸是血的头滚下去了。
同志们也都纷纷捡起石块,劈头盖脸地向敌人砸去。这时有五六个敌人已经快扑到乔大夯身边,高大有力的乔大夯,竟把一块四五十斤的大石头高高举起,向着敌人猛力砸去。在一片惊叫声里,有两个敌人躲闪不及,登时被砸得脑浆迸裂,倒在地上。
由于乔大夯用力过猛,那块大石头顺着山坡猛滚下去,敌人惊叫着闪向两边,就像打开了一条人胡同似的。敌人竟一时忘了打枪,望着这位天神般的勇士被惊呆了。
显然,这种局面已经不能恋战。郭祥正要准备向后撤退,听见后面响起了激烈的机关枪声。回头一望,黑压压的敌人已经占领了侧后的山头,正用密集的机关枪弹封锁了他们后撤的道路。很明显,从预定的道路撤退已经没有可能。于是他立即指挥部队向右翼的玉女峰转移,打算绕路过去向团的主力靠拢。
连郭祥在内,这时只剩下八个人。他们边打边退,撤到了玉女峰上。敌人见他们没有子弹,气焰顿时嚣张起来,哇哇乱叫着,紧紧追着他们,也不打枪,一心想抓他们活的。
这时,又发生了意外情况,走在最前面的小牛,突然回过头,有些惊慌地说:“连长!后面下不去了……”
“你慌什么!”
郭祥瞪了他一眼。赶过去一看,下面是一座黑森森的断崖。断崖上长着一些乱草、枯藤和杂树,离下面的山坡总有五六丈深。郭祥心里立刻明白:为党,为祖国,为朝鲜人民最后献身的时刻已经到来。
“就是死,也不能慌慌乱乱,叫敌人瞧不起我们。”
他一面想,一面从容地转过身来,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然后摆摆手,把大家招到身边。
“同志们!最后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他的神态严肃面又深沉,“我们都是劳动人民的子弟,是自觉自愿出来跟着共产党毛主席干革命的。虽然有的是党员,有的还不是党员,大家都受过党的教育。我们无产阶级誓死不做敌人的俘虏!今天就是我们跳崖牺牲了,也要让敌人知道:共产党的战士是不可征服的!……”
“对!我们只能为祖国增光,不能给祖国抹黑!”小牛紧握着冲锋枪,用他年轻的尖音响亮地说。
乔大夯一向说话简单,今天仍不例外,他望了大家一眼:“我看这没有啥,咱们跳吧!”
“跳吧!!!”人们都抢着说。
郭祥脸上走过一丝笑纹,显然对大家的表现感到满意。他接着说:“你们还带着什么文件、笔记本没有?都拿出来烧了。叫狗日的什么也摸不着。”
大家从口袋里把文件、笔记本、家信、入党志愿书等等都掏了出来,堆在石崖下。小牛刚划了一根火柴点着,只听山顶上监视敌人的战士喊道:“敌人上来了!”
郭祥知道只有小牛的枪里还有十几发子弹,就把他的冲锋枪抢过来,三脚两步爬上山顶。几个战士也跟了上去。只见敌人人呼小叫地攻上来。郭祥略略把帽沿儿一歪,用跪射姿势,乒、乒、乓……一连打倒了五六个敌人。其余的敌人马上卧倒在那里不动了。
郭祥回过头问:“小牛!烧完了没有?”
“还没烧完哪!”小牛蹲在石崖边拨着火说。
“你不要慌。他上不来!”
这时,只听山坡下喊道:“中共士兵们!快快投降吧!你们再也跑不了啦!”
郭祥一听,又是谢家骥的声音。他的目光从左到右搜寻了两遍,才发现谢家骥穿着一身黑裤褂,戴着窄檐草帽,在远远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探出身子,举着一个轻便的扩音喇叭喊着。郭祥一双眼睛登时红得像要淌出血来,刚要瞄准,谢家骥又闪到大石头后面去了。气得他愤恨地骂:“姓谢的兔崽子!你有种,到前面来吃!”
对方显然也看出他是郭祥,举着喇叭说:“姓郭的嘎小子!你今天已经跑不了啦!我马上就要来审判你:你们为什么要分别人的土地?”
“那是因为你们吃人太多了,喝血太多了!你等着吧,我们还要审判你哪!”郭祥一搂扳机,乒乒两枪,只见谢家骥举着的喇叭,跌落在地上,谢家骥哎哟了一声,抱着右臂,扭头就跑。
郭祥死死瞄准他,又一搂火,只打了个空机。原来刚才打出的已经是最后两发子弹。
这时,只听小牛在山崖下叫道:“连长!已经烧完了。”
郭祥望望谢家骥歪歪斜斜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带着最大的遗憾,缓步走下山顶。
在山崖下,他带着极其热烈的情感,跟每个同志亲切地握了握手,然后对大家说:“同志们!死对一个革命战士不算什么。今天我们是为祖国人民、朝鲜人民而死,是为无产阶级、共产主义事业而死。这个死是光荣的、愉快的。”他走到小牛身边,把小牛腰里仅剩的一个反坦克雷拿过来,交给乔大夯说,“大夯同志!你是共产党员,你到山顶上去掩护大家,我先来跳!”
说过,他走到石崖边,从容地摘下帽子来,拍了拍土,把它戴正,又把脖子里的纽扣扣上,风纪扣也扣好。这一切,就像平时要出操一般。小牛激动地扑上去,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连长!”似乎想要说什么。郭祥推了他一把,把右臂举起来,高声喊道:“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接着,一纵身就跳下去了……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小牛和几个战士也跟着连长高呼着,接着跳了下去……
这时候,敌人哇哇地叫着攻上了山头,乔大夯投出最后一颗反坦克雷,顿时山顶响起了一声震天动地的雷声。这雷声在峭壁深谷中不绝地滚动着,回荡着,就像为我们的英雄唱的颂歌一般。在烟雾还没有消散的时候,乔大夯那个高大的身影一闪,也消失在黑森森的断崖之下……
【第十七章 黑云岭(三)】
黄昏。团指挥所笼罩着一片严肃的气氛。
邓军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周仆刚放下电话,就又拿起耳机来:“摇观察所?”
观察所摇通了。周仆焦灼不安地问:“前面下来人了没有?”
“没看见有人下来,政委。”
“狮子峰没有下来吗?”
“已经1小时20分了。我就不相信,他们一个不剩地被消灭了。难道敌人会抓了他的俘虏?这不可能!”
邓军没有答话,喷了一口浓烟;把那只空袖管一甩,从石崖下走了出去。
小玲子看他又要到山顶上去亲自观望,就连忙挎着望远镜跟了出去。周仆和小迷糊也离开洞子。其实,他们从山顶上下来至多不过20分钟。
在长期革命战争中,他们没有计算过,实际也无法计算从自己的身边倒下了多少可爱的同志。每当一个战友牺牲时,自然都引起他们内心的痛楚,但这种痛楚都默默地化为对敌人的仇恨,深深地埋入心底。表面上则很少过多地流露出什么。尤其邓军,他是最反对那种“婆婆妈妈”的了。他认为,那是与革命者的刚强性格不吻合的。可是,今天他却不能解释,郭祥的迟迟不归竟引起他如此的不安。
邓军和周仆登上山顶。刚才狮子峰和玉女峰上空,有一大块火烧云,赤红鲜亮,就像刚刚从熔铁炉里夹出的铁块一般;现在似乎已经冷却了,只在边沿上还有一层暗红。整个的天空,被越来越重的暮色染成了铁青。狮子峰和玉女峰也变成墨绿色了。邓军和周仆都举着望远镜往来寻觅。他们总希图忽然之间在什么容易忽略的地方,发现几个人影。尽管在这苍茫的暮色里,他们已经没有可能发现什么,可是还不停地望着,望着……
“首长下去吧,望不见了!”经过小玲子的一再催促,两个人才勉勉强强地收起望远镜,沉默地、缓缓地走下山去。
回到指挥所,周仆慢慢地燃起烟斗,说:“老邓!你看要不要派一个侦察班去接接他们?也许他们隐蔽在什么地方,白天不便行动。”
邓军点了点头。
不一时,年轻的花正芳被喊来了。他在石崖外面打了一个敬礼。尽管环境艰苦,他依然穿得很整齐。身上挂破的地方,都由他那一手好针线精细地缝补过了,显得十分干净、俐落。而且可以看出,自当了侦察排长之后,也显得更加沉着和老练了。
周仆简单地介绍了前面的情况,随后交代任务说:“今天夜里,你亲自带一个班,到狮子峰、玉女峰一带,去找郭祥他们。三连可以派一个人,充当向导。他们是死是活,一定要搞清楚。是活,就要接回来;如果牺牲……”
“把尸体也要运回来!”邓军把右臂一挥。
“如果实在有困难,”周仆连忙补充说,“也要掩埋妥善做上记号。”
“我一定完成任务!”花正芳说。
在黄昏暗淡的光线下,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声音里,略微听到一点嘶哑……
天黑以后,花正芳率领着一个班,下了黑云岭,潜行在黑黝黝的山谷里。
这一行总共是八个人。其中有三连派来的老战士调皮骡子王大发。要搁平时,他见到花正芳,一定会同年轻的排长开开玩笑,但今天却因郭祥他们的生死未卜而显得格外严肃。他走在最前面,领着这支小部队在山径上快步行进。
当夜,银河横空,星光明亮。这些惯于夜行的人,脚步轻捷,行动神速,就像一条小蛇在草叶上沙沙地飞行。即使这样,花正芳还是觉得行动不快,恨不得一步跨到狮子峰下。在他眼前,不断浮现出郭祥亲切熟悉的面影,仿佛看见他正负着重伤,伏卧在那边的草棵里。
前面就是狮子峰山脚……
“哒……”的机枪声。因为离得过近,就像在头顶上震响似的。人们不由地伏倒在草棵里。花正芳沉着异常,注意到红色的曳光弹直向谷底飘去,知道这不过是敌人一种惊恐的表现,并不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就摆摆手,叫大家不要理会。人们按照预先划分的两个小组,开始在草丛中分头寻觅。
这里的枯藤、野草总有一人多深。花正芳用手拨开草丛,睁大了他那双明亮的猫眼,特别认真地搜寻着,惟恐有丝毫的遗漏。正搜寻间,断崖下的那个小组,向这边发出一闪一闪的暗淡的红光。那是红布包着的电棒所发出的联络信号。花正芳一阵惊喜,连忙大步赶了过去。只见调皮骡子呆呆地站着,凑到他的耳边,声音嘎哑地说:“找到了一个,牺牲了。”
“是连长吗?”花正芳心里一阵发紧。
“不是。”
花正芳拨开草丛,用手捂着电筒一照,一位烈士静静地卧在草丛里。仔细一看,认出是本团百发百中的神炮手老广东。他的帽檐儿仍旧像平时那样戴得低低的,神态安详,半眯缝着眼,就像瞄准一般。他的手里还紧握着摔断了枪托的枪支。花正芳俯下身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已经冰凉。看来己经牺牲多时。
花正芳正要继续寻觅,忽然山顶上打起一颗照明弹,在空中晃晃悠悠,照得满地雪亮。大家赶快隐伏在草丛里。直到照明弹熄灭,大家才又继续找寻。
不一时,又找到了四位烈士的遗体。经过调皮骡子的仔细辨认,这里有在七峰山因打坦克未成而难过万分的四川新战士秦德让,有党支部的组织委员陈兴国,还有给乔大夯充当弹药手的李保田、王东林。但是郭祥、小牛和乔大夯却仍然找寻不到。花正芳更加焦灼不安,心头一阵阵酸楚,暗暗想道:“如果是一齐跳崖,连长怎么可能不跳呢?如果他还活着,人又在哪里?就这样离开吧,连长根本没有找到;在这里继续蹲着,又怎么办?……”
一个侦察员见他怔怔地站着,在他耳边催促着:“排长,快下决心吧!”
“再找一遍!”他声音嘶哑地说。
于是,大家又拨开草丛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仍然没有找见什么。调皮骡子建议道:“依我看,还是先把烈士掩埋了再说。” 花正芳表示同意。他们就分别把几位烈士背到我方阵地的山坡上。掩埋前,花正芳他们把烈士的军衣上上下下整理了一番,还用手绢蘸着溪水给他们擦净了脸上的血迹。调皮骡子砍了几个木撅,刮了一刮,用歪歪斜斜的字迹记下了他们的姓氏,插在他们的墓前。大家在默默的悼念中,把自己的战友付托给朝鲜的山水。
这时候,花正芳仰起头来,望望三星,还不到午夜,就宣告决心说:“现在连长生死不明,我们怎么能回去呢?你们看,是不是到玉女峰南边抓几个俘虏,带回去讯问一下?至少有点头绪才好。”
“我看行啊!”调皮骡子说,“根据现在的情况,这办法还是比较好的。”
其他人也都表示同意。干是这支小队紧紧装束,沿着玉女峰右侧的山沟又出发了。
花正芳派出两个侦察员走在前面。自己带领其余的人,隔了一段距离随后跟进。这一带,是花正芳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轻车熟路,行动迅速,不到一个小时,就接近了沟口。
花正芳让大家停下来,隐蔽在路边的草丛里。过了十几分钟,还不见前面两个侦察员回来报告。正要亲自到前面察看,只见对面并排奔过来三条黑影。待黑影走近,才看出是两个侦察员架着一个俘虏。花正芳从草丛里钻出来,挥挥手让他们停住。
一个侦察员指指俘虏,轻轻地说:“是个哨兵。这老先生正在那里打磕睡呢!”
花正芳见这个俘虏又瘦又小,嘴里塞着一条大毛巾,一个劲地筛糠,贴近一看,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李承晚兵,不禁失望地说:“抓这么个小崽儿,他能知道什么!还是抓个美国兵才好。”
说过,他让这两个侦察员一边看守俘虏,一面在沟口担任警戒。自己带着其余的人继续前进。
出了沟口,见玉女峰下,有一大片帐篷,少数点着暗淡的灯火。山坡上有一座独立家屋,距帐篷总有五六十米的样子。一个哨兵在帐篷那边,也离得较远。花正芳心中暗喜。他留下四个人警戒和封锁帐篷里的敌人,自己亲自带着一个侦察员向独立家屋摸去。
花正芳用猫一样轻的脚步,摸上了台阶,听了听没有动静,就把门轻轻一提,慢慢向外拉开。屋子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只传出一阵呼噜呼噜的鼾声。他让那个侦察员端着冲锋枪,自己用蒙着红布的电棒一照,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有六七个敌人,枪支靠在一边,全钻在北极睡袋里,死猪一样酣睡着。他把一个睡袋的拉锁轻轻拉开,一看,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兵。他觉得太老了,怕路上跑不动,倒惹出麻烦,就把拉锁又轻轻拉上当然,花正芳这样做,倒不是怕他伤风感冒,为的是他惊醒了也一时爬不出睡袋。花正芳接着又拉开了第二个睡袋,这个人看去年轻精干,花正芳比满意,立即确定为当选的对象。第三个虽然年轻,脸色苍白,很像是刚患过重病的样子,花正芳嫌他太衰弱了,没有理他。第四个满脸大胡子,尽管年纪略显大些,看去却颇为粗壮,花正芳认为也将就了。对象选定,花正芳立即让侦察员叫进两个人来。他们这时是四个人,两个人对付一个,看准“对象”,一声极轻微的口哨,很快把毛巾塞进两个人的嘴里。然后抓起睡袋口,像背死狗似地扛到了外面,往地下一丢。接着用冲锋枪对准他们的胸,逼他们剥去温暖的睡袋。这两个家伙完全吓呆,不停地哆嗦着。花正芳一挥手,由两个侦察员押着他们向沟口跑去。
花正芳和调皮骡子等四人在后面担任掩护。估计他们已走出很远,就分别在独立家屋和帐篷里投了几个手榴弹。敌人登时乱了营,一片鬼哭狼曝,乱跑乱窜。花正芳和调皮骡子他们用冲锋枪干了个痛快。等到敌人架起机关枪还击的时候,他们已经远远地消失在如海的夜色里……
他们回到团部,天色已经大亮。周仆听说仍未得到郭样的下落,迫不及待地立即在山坡上对俘虏进行了讯问。
首先被讯问的是那个自称吉斯的大胡子老兵。因为其余两个一直惊魂不定,完全是一副吓瘫了的样子;他则比较活泼,流露出一种欣幸脱离战场的欢快。
周仆通过联络于事,首先向他了解了一般情况,接着问他:是不是参加了进攻狮子峰的战斗。
“什么狮子峰?”吉斯惶惑不解地问。
联络千事把那座山峰指给他。
“噢,您原来说的是小直布罗陀呀,军官先生。”吉斯恍然大悟说,“这些天,我们都是用这个浑号来称呼它的。因为在我们看来,它也许是地球上最狭窄、最难通过的地带了。我们的司令官说,我们必须通过它来包抄你们的部队。可是,我并不认为这样做是聪明的。因为当这个遥远的目标还是未知数的时候,我们自己的航船已经在礁石上被撞碎了……”
周仆发现他是个问一答十的健谈者,怕他扯远了,连忙提醒他:“你是否参加了这场战斗呢?”
“参加过。我的确参加过,军官先生。”吉斯坦然承认,并深有所感地说,“而且我不无根据地认为,这是我所有参加过的包括第二次大战在内的一次最残酷的战役。骑兵第一师和我们二十四师在这一带至少伤亡了八九千人。仅仅在小直布罗陀,伤亡的也有近两千人。我自己的连队只剩下六七个人,这并不是什么奇事。我要永远感谢上帝的是,我就是这六七个幸存者之一。而且,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也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连骂人、说开心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们昨晚把我抓来,应该说,绝不是偶然的。”
周仆急于了解情况,又问:“你参加了最后一天的攻击吗?”
“是的,先生。”吉斯点头说,“我最幸运的地方也在这里。如果我早几天就参加对小直布罗陀的攻击,那也许就没有我们之间现在这次谈话了。因为最后两天,守军的弹药已经不很多了。这对我这个老兵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因此,我和我的同事的心理是:最好等我们的炮火把他们消灭得一个不剩,我们再冲上去占领阵地。可是,当我们看到山头上没有动静,鼓起勇气冲上去的时候,我发现你们的士兵真是沉着得可惊!直到距离十几码远,他们才好像突然间从地底下钻出来,向着你的胸脯开火。真是可怕!先生,我应该对您说,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那么厉害的炮火,他们就硬是不怕?他们哪里来的那么高的勇气?我当时的确认为,这恐怕是有上帝保护他们的原故,说不定在这次战争里上帝是站在你们一边,尽管你们是无神论者。”
周仆微微一笑,插话说:“不是上帝,是人民!是人民站在我们一边。” “当然,这是你们的看法。”吉斯耸耸肩膀,把手一摊。
这时,联络干事给了他一支烟。吉斯点着,更高兴了。周仆又接着问:“昨天的战斗,你看到我们的人有什么行动吗?”
“噢,我的确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奇事。”吉斯说,“昨天,我清清楚楚听到你们的士兵唱歌。我敢保证这不是传闻,是我亲耳听到的,而且是被我们包围的时候。最后他们还向我们——在我想是他们已经没有弹药了——抛下几十磅重的石块。特别是他们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在小直布罗陀的右翼跳下了悬崖绝壁。当时的确把我们都惊呆了。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勇敢的军队!我确实作过严肃的考虑:和这样的军队作战,是毫无希望的。在任何情况下,我们还是不要同中国人打仗的好。”
周仆笑着说:“我相信,你的这个结论是很宝贵的。”
由于他一心想知道郭祥的下落,没有多谈,接着又问:“我们的人跳崖以后,你们下去搜索过吗?”
“没有,我肯定没有。”吉斯连连摆手说,“当时我想的只是,赶快把我轮换下去,以便离开这个可诅咒的地方。而且我确实认为,我们只是在他们没有弹药的情况下才侥幸占领阵地的。我们干吗还要去搜索呢?……”
吉斯的谈话虽然提供了不少情况,但对郭样的下落,仍然没有答案。这使周仆的心情不仅没有得到宽舒,反而更加挂心了。郭祥既然没有被俘,又找不到他的尸体,那么,他究竟到了哪里?……
周仆把敌人的混乱和被削弱的情况告知了邓军,并且说:“现在时机多好!如果手头有兵力,出击一下该抓多少俘虏呵!”
邓军沉思了一阵,坚定地说:“至少也要把阵地夺回。我们可以把机关人员和轻伤员再组织一下。”
当他们把自己的决心报告给师长的时候,师长在电话里显得并不着急,并且有些神秘地说:“不要慌嘛,同志!据我看,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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