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雨中】
事过两天,师长打的哑谜就清楚了。原来另一个军要来接防,争强好胜的师长在接防前举行了一次较大的反击。在这次反击里,他们组织了一切可以组织的力量,全部恢复了失去的阵地。然后才办理交接,奉命转移。遗憾的是,虽然进行过多次搜寻,郭祥他们还是没有下落。
在向后方转移途中,三连只剩下30多人,仍然精神饱满地行进在这个英雄部队的行列里。当然,这是由于指导员老模范进行了很好的工作。在这些口子里,郭祥的失踪,不能不引起他特殊的系念。读者知道,当郭祥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就跟他像父子般地生活在一起,参军以后两个人又共同生活在一个战斗的家庭。他对郭祥是怀着一种何等深厚的阶级兄弟之情。但是,想到当前的情况,他不能不把自己的感情压到心底,尽力把担子挑得更好。
说起老模范,实在与那些爱说空话的人毫无共同之处、他是一个说一句走两步的共产主义的实践家,是一个甘愿把自己的骨头磨成碎粉只要对革命有用的人。他当指导员和别人的道路也有些不同。别人一般是由班长、排长、副指导员到指导员;或者是由宣传员、文化教员、副指导员到指导员;他则是由炊事员、炊事班长、上士、司务长到指导员。只是在入伍后当了几年机枪射手,以后因为年纪大就到炊事班了。而且他的发展阶段,是很难划分的。当他当上士的时候,还做着炊事班长、炊事员的工作;当了司务长,又做着上士和炊事班长的工作;当了副指导员,又做着司务长、上士的工作;及至当了指导员,也断不了跑到厨房里去给病号做饭。连他的装束打扮在内,仍然是一个老炊事员的形象。
三连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老红军连队。连队里还留下来一口红军时代的大铜锅,同志们管它叫“红军锅”。这只红军锅究竟是什么时候到三连来的,恐怕全师甚至全军也没有人能说清楚了。根据邓军的回忆,长征时炊事班就背着它;过雪山前,还喝过这锅里煮的辣椒汤呢。长征到达陕北时,这个炊事班的人全部都牺牲了,只有一个司务长在背着它。抗日战争爆发,红军东渡黄河。此后,这只红军锅就落在老模范这个河北平原老长工的肩上,他背着它。穿过了说不尽的风霜雨雪,走过了说不尽的无名山水,终于用自己的脊背驮着它跨过了中国历史上两个重要的时代。今天这口红军锅又随着他们越过鸭绿江来到朝鲜战场。尽管他现在是指导员了,由于他体会到炊事工作的艰辛,行军中一有机会,就又把这口大铜锅抢过来背上它,迈着坚实有力的脚步,继续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进。
今年的雨季似乎有提前到来的样子。部队转移以来,仍不时落雨。这天黄昏出发,天还晴得满好,落日的余晖照得山头明晃晃的。队伍刚爬上山顶,天又阴沉起来,一个星星也不见了。不一时就飘下了零散的雨点。这时候,老模范正帮一个战士扛着-挺轻机枪兴冲冲地走着。刚刚转过一段山间路,就听后面有人惊叫了一声,接着是大铜锅在石头上磕碰的声音,当哪当螂地滚到山坡下面去了。老模范见出了事,立刻把机枪交给那位战士,来到连队后尾。因为夜色已浓,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几个人在悬崖边站着,就急火火地问:“谁掉下去了?”
“我们班长。”一个炊事员说,“他许是得了夜盲症了,还瞒着我们。刚才转弯,一脚登空就跑了坡了!”
老模范对着黑魆魆的深沟,拉着长声喊道:“老吕头!——老吕头!——”
下面没人应声。老模范急了,一手打着电棒,一手抓着灌木的枝条,下了陡坡。一个炊事员也放下担子跟了下去。大约下了20多丈,才看见老吕头背着大铜锅倒在一块梯田里,正挣扎着往起爬呢。老模范连忙把他扶起来,说:“老吕头!把你摔坏了吧?”
“不逑咋的!”老吕头在密密的雨丝里仰起斑白的头,“刚才我好像睡了一小觉似的。”
老模范上前去解铜锅的背带,一面又问:“摔伤了没有?”
“不逑咋的!”老吕头挣扎着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又说。
老模范扒开他的袖子、裤腿一看,见碰了好几处伤,连忙解开急救包,给他扎好。接着就抓起那口几十斤重的大铜锅,熟练地背起来。那个炊事员要来抢,老模范一挥手说:“你搀着老吕头吧!”
他们往山上爬着。老模范边走边告诫说:“老吕头呵!你干吗老跟别人抢这口铜锅呢!你这么大年纪,又得了夜盲症,以后可该接受教训了。”
“你比我也年轻不了几岁!”老吕头一面吭吭味味地喘气,一面不服气地说。
“可是,我比你壮实多啦!”老模范说,“再说,我当炊事员比你时间也长。”
那个炊事员接上说:“指导员,叫我看,你们谁也甭争论了。我们班长这么干也是你留下的作风嘛!”
两个老家伙哈哈笑起来。老模范说:“不能说是我留下的作风,我还是跟老红军学的哩!”
三个人爬上公路,几个炊事员争着来抢铜锅,老模范哪里肯放,连忙摆摆手说:“快,快,快点赶队伍吧,别蛮缠了!”
一个炊事员叹口气说:“老模范哪老模范哪!你就不想想,你这么大岁数了,老这么干能行吗?”
“怎么不行?”老模范把脖儿一梗,“我摔打出来了!”
“我摔打出来了!”“我吃苦吃惯了!”这就是老模范抢挑重担时的一句老话。
老模范背着大铜锅,一个炊事员用小棍牵着老吕头,其他炊事员挑起了担子,又在无边的风雨里快步前进了。
午夜过后,雨停风息。队伍下了山,行走在宽阔的公路上。老模范和老吕头一边走一边谈心。老吕头说:“老模范!”咱们连这几仗都打得不错。可现在又剩下十几个人,要下来什么任务能完成吗?”
“你别担心。”老模范说,“祖国人民支援着咱们哪!咱们到后一补兵,呼啦一下子又是一百多人,到时候又够你老吕头忙乎的了。”
“这我倒不怕。”老吕头笑着说,“我就是怕人少。过去做几大锅饭,现在一锅都吃不完。一看吃饭的人少了,我这心就像泡在醋缸里似的,酸得难受。”
“不要这样,老吕头!”老模范说,“过去我当炊事班长那时候,也是这样。后来我就明白了:这革命是需要代价的。你就买个锅碗瓢盆,不花钱也不行呵!就说咱们这个大铜锅吧,在这锅里吃过饭的人,伤亡的、残废的是不少,可是咱们不是换来了一个新中国吗?听咱们邓团长说,毛主席上井冈山,开头人很少,吹一声哨子就集合起来了。你看今天多少个军!多少个兵团!革命事业发展得有多大!”
“这倒也是。”老吕头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咱们的连长有消息吗?”
“现在还没有。”老模范宽解地说,“不过他肯定没有被敌人抓去。我看一定有希望回来。”
“这可是个好人哪!”老吕头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这些天,全连同志都吃不下饭,多盼望他能回来呵。我看他不光打仗好,心地也好。他平常见了我,不笑不说话,就像我是他的长辈似的。你做错了事,他就批评你,批评过就完了,从来也不嫉恨人!就是你顶撞了他,他也不嫉恨你。他那心就像一潭清水,一眼就看到底了!”
老模范一时没有说话。老吕头忽然意识到,谈这个话题会引起老模范的伤感。停了一会儿,又问:“老模范!白英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
“有小杨照顾她,我想不会错吧!”
“以后再有朝鲜孤儿,你们别再托给我了!”老吕头显然有意见地说,“刚熟一点儿,你们就领走了。”
“那不是因为要打仗么?”
“那倒也是……可是现在休整了,你们谁也不提把她领回来叫我看看。”
“到后方去许有机会,老吕头。”
“我还用降落伞给她做了一条小裙子呢,一直在我小包袱里包着,你们谁到后方医院去,给她捎去吧!眼看天也热了。”
老模范连连点头答应。
拂晓,他们赶上了自己的连队。
部队正坐在路边休息。
这时,有一个掉队的战士,正步履艰难地从他们面前经过。老模范用眼一撒,看见他的一只鞋子前后都张了嘴儿,用一条带子和两条破电线勉勉强强地捆着,脚趾头也碰破了。老模范亲热地打招呼说:“小伙子!你是哪个单位的呀!”
“军部通讯营的。”他说。
“你穿的是什么鞋呀?”
“人家穿的是新式凉鞋!”调皮骡子打趣地说,“前面是蛤蟆张嘴儿,后头是鸭蛋出气儿!”
大家笑起来。小伙子低头看看,也忍不住笑了。
老模范招招手说:“小伙子,来!你坐下歇一会儿,我给你缝缝!”
“你会缝呀?”小伙子迟疑地说。
“你就快脱下来吧!”人们乱哄哄地说,“这是老模范的补鞋铺,有名的了。”
“噢!你就是老模范哪!”
老模范亲手帮他解开带子和电线,把鞋脱下来。接着从背包里拿出钉鞋工具。细麻绳在那根一寸多长的大针上是早就纫好了的。他用两腿紧紧夹住那只不像样子的布鞋,穿锥引线,简直像老鞋匠一样熟练,不一会儿就缝好了。最后又嘴里含着小钉子,举起小锤子,结结实实地钉上了一个前掌。用手又模了摸,把钉子尖砸得平平的,这才递给那个小伙子,说:“试试,看怎么样?”
小伙子往脚上一登,乐了。他向老模范招招手,留下一个极其动人的笑容,迈开轻快的大步赶队伍去了。
“老模范!你的鞋铺又开张了?”
老模范一看,原来是团部的王参谋,挎着一个皮图囊,拄着一根小根儿,从后面盯赶上来。老模范笑着说:“怎么,你这个作战参谋也掉队了?”
王参谋走到老模范身边,扶着他的肩头坐下来,说:“我这胃不争气。昨天出发前一点也吃不下,到后半夜就饿得撑不住了。你这儿有什么吃的没有?”
他说着,就来捏老模范的挎包,并且鬼笑着说:“我知道你这个老习惯!”
的确、老模范自当炊事班长起,就有这么个习惯:总要留点什么吃的,例如剩饼、剩饭、锅巴、山药蛋之类,装在自己的挎包这些东西他自己一点不吃,纯粹是为了给同志们应急。同样的,他自己并不抽烟,却有一个专门装烟的大口袋。每发下零用费,他几乎全部买了叶子烟,装在口袋里,偷偷地打在背包里面。平时不露,专门来解救那些焦躁不安、嗷嗷待哺的“烟民”。在本连当过战士的王参谋,对他的这个“老习惯”自然是知道的了。
老模范用审查式的眼光,看了一下王参谋的脸色,认为情况属实,就把王参谋的手一推,笑着说:“别趁火打劫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说着,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大包黄灿灿的锅巴,分给王参谋一大块。其余的人也都纷纷围上来,一大包锅巴顷刻就分完了。老模范乐呵呵地望着大家噶崩噶崩地吃着。
“你也吃点嘛,老模范!”人们说。
“不行!”他连忙摇摇手,“这东西太硬,我这胃受不了!”
这时候,忽然有人在那边半哼半唱起来:
熬了一宵又一宵没有坦柏好心焦(朝语:烟)
无奈何来把噢包叫(朝语:喂)
奥包又说奥不扫……(朝语:没有)
老模范一看,是调皮骡子,正在那边靠着背包半躺着唱呢,就说:“又是你!你怪腔怪调地唱这个于什么?”
“我这是引起领导的注意嘛!”调皮骡子笑着说,“老模范!快救济救济吧,我是实实在在瘾得够呛了。”
“对,对,老模范,把你的小仓库打开,救济救济!”人们纷纷响应着。
“喝!怎么你们全知道我有存货呀!”老模范笑着说,“这回你们可判断错误,没有了。”
“不,不,我们不信!”人们说。
“你要说没有,我们就搜!”调皮骡子说。
“可只有一小把儿。”老模范让步说,“你们抽了,可不许再要!”
“行,行。一个人抽一口也行。”
于是,老模范从背包里伸进手去,摸索了好半天,掏出一大把黄灿灿的烟叶子。“烟民”们兴高采烈,纷纷从小本上撕下卷烟纸,卷起喇叭筒来。顿时,山岗上飘起了烟草的香味,驱散了一夜的辛劳,唤起了笑声与歌唱。
这时的老模范却坐在一边,笑眯眯的。
临到宿营地,天又落起雨来。部队住在一个小村里。战士们坐在温暖的地炕上,和朝鲜的老大爷、老大娘们用半通不通的中朝混合语亲热地谈着,和孩子们说笑着,就像到了家里似的。
一夜行军的疲劳顿时去了一半。
老模范查看了各班。他对群众纪律抓得特别紧,看到大家的衣服被雨淋湿,怕乱烧老乡的柴草,就集中买了来分给各班烤衣服,还把战士们穿破的鞋子收了来准备缝补。正在这时候,小罗匆匆忙忙地跑来说:“指导员!有一个战士抱老乡的柴禾。”
“谁?”
“不知道是哪个连的。”
“你没有制止他吗?”
“制止了,他不听。还说,头都不要了,烧一把柴禾算什么,我也不能从家里带来。”
“你没有问他是哪个连的?” “问了,他说,你管不着!”
老模范心中甚为不安,立时陷人严肃的思索。他感到这不是个别战士拿了一把柴草的问题,而是最近环境变得艰苦以来,有些干部对纪律抓得不是那么紧了,有些人进门不注意脱鞋了,出发以前,也做不到水满缸了,甚至地也不扫了。在这个时候,如果不提起团党委的注意,发展下去是不好的。
饭后,老模范挽起裤腿,披上雨衣,冒着雨赶了十多里路来到团部。
周仆光着两只脚,正坐在老百姓的小屋里看文件。一看老模范来了,他马上放下文件,笑着说:“老模范!这一阵儿没把你累垮呀?” “累不垮!”老模范也笑着说。随即向政委打了个敬礼,脱了两只大泥鞋,挂起雨衣走进来。
周仆见他穿了身褪色的旧军衣,补了好几个大补丁,摸了摸,还是湿的,就说:“你怎么也没换身干的?”“我还没来得及换呢。”
“没来得及?”周仆一笑,“你别哄我了。你把新衣服都给了别人,开个英模会,还得跟别人借。你也做得太过分。”
“咳,还是叫小年轻的穿吧。”老模范说,“我胡子扎撒的,穿那么新鲜干什么!”
周仆拉他坐下,老朋友似地凝望了他好大一会,关切地说:“老模范!你可有点瘦了。我听说前几天,你那老病又犯了。人都说:老模范是越生病,干得越邪!我看,以后还是注意点好。”
“我只要不躺倒,病就撂不倒我。”老模范笑着说,“要是一松劲儿,可就起不来了。病就是这么个东西:你千万要拿住它!”
“那也要看具体情况嘛!”周仆笑着说。
“不,总起来说,松劲不行!”老模范坚持说,“抗日战争那时候,摆子快来了,我就爬山,一顶就把它顶回去了。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经验。”
周仆知道老模范冒雨前来,必定有事,就说:“老模范!你是不是来探问郭祥的事?……临下阵地,师长又派侦察连去找了一趟,还是没有下落。”
老模范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我是来给党委提个意见。”
“提什么意见哪?”政委笑着说。
老模范把刚才发生的事和最近观察到的问题说了一遍,周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老模范接着说:“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咱们的军队一建立,毛主席就提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临出国又发了指示,叫我们爱护朝鲜人民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可是现在有人倒说,我们来到这儿,头都不要了,烧把柴禾算什么,这是什么思想?……”
“好,好,你讲下去。”周仆的神色严肃起来。
“问题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老模范继续说,“政委,你是我的老上级了,你知道我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依你看,最近在这方面抓得怎么样?”
周仆的脸有点红,但依然微笑着说:“我最近在这方面确实抓得不紧……本来是想召开一次党委会的。”
“确实该讨论讨论了。”老模范说,“咱们团平时纪律还不错,环境一艰苦,就抓不紧了。为什么?我看主要是有温情主义。一看战士们太艰苦,就想马虎一点算了。其实这是害了战士,也害了革命。政委,我可是吃扁担,屙扁担,直不笼统一下子,对不对全说出来了……”
周仆心情激动,紧紧握住老模范的手说:
周仆心情激动,紧紧握住老模范的手说:“谢谢你,我的好同志!我认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击中了我的弱点,给了我一个很重要的帮助!……今天下午,我们就开党委会。”
他一直把老模范送到门外,在蒙蒙细雨里,久久地望着这个老长工出身的指导员略略驼背的背影。他觉得,这背影在眼前越来越显得高大,而自己却多么渺小呵!他发现自己,虽然比老模范多读过几年书,受党的教育更多,职位更高,但在关键时刻,老模范却常常比自己坚定得多,看问题明确、尖锐得多。想到这里,他颇有一点惭愧之感。他觉得,自己对这位模范人物的认识还是很不够的。表面上看,这个人物的模范事迹,只是一些平凡的生活琐事。联系起来看,就会发现他有一个多么美丽的灵魂!十多年来,你从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找不到一点“为我”的东西,周仆清楚记得,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头,有人告诉老模范,他的妻子在敌占区要饭,他听到后,没有一声叹息,没有一滴眼泪,仍然精神奋发地工作。
那时候每个月一块钱的零用费,他也大部分给同志们用了,他确确实实是从来不想到自己。在他那口大铜锅里吃过饭的一些同志,早已经是团长、师长至是军长了,而他却仍然心安理得地、十分愉快地背着他的大铜锅在满是风雨的道路上前进。他是只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吗?不是。他对同志是无比的热情和谦和,但是当他看到谁违反党的利益,就把他那斑白的头一摆,毫无顾虑地进行严肃的斗争。今天的事,就是其中的一例。周仆觉得,老模范是那种把自己的一切一点不剩都献给革命还嫌不够的人,是真正有着共产主义觉悟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典型。对于这个人,自己是应该如何认真地向他学习呵……
老模范那坚强的、肩宽背厚而又略显驼背的背影,已经隐没在山谷的烟雨中了。可是周仆却还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
“老周,你老在雨地里站着干什么呀?” 周仆从沉思中惊醒,回头一看,原来是团长回来了。两个人到了屋里,周仆把老模范提意见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激动地说:“老邓,我看这样优秀的同志,应该增选为团党委的委员,这对加强党的战斗力是大有好处的。” 邓军欣然同意:在下午的党委会上就通过了。
【第十九章 洪水】
这一时期,在后方也是很艰苦的。
由于敌人“空中绞杀战”的加紧,铁路时断时修,运送伤员的列车,有时要六七天才能到达丹东。大批伤员不得不临时安排在朝鲜的民房里,临时搭成的栅子里,甚至桥洞里。杨雪她们每个人常常要护理一百多人。跑到这个屋里,又惦着那个屋里;跑到那个屋里,这个屋里又有伤员呼叫。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打饭打水,常常肩上挑着一副桶,手里还拎着一个桶,总是一溜小跑。每天能睡上两三个小时,也就很不错了。再加上物资十分缺乏:伤员下来没有小碗,她们就找一些罐头盒子,砸巴砸巴,给伤员使用;没有绷带,她们就把自己的被单扯了,消消毒,给战士们裹扎伤口。真是恨不得身上长出100只手来,应付当前的一切。直到大批重伤员运送到祖国去了,小杨她们这才缓了一口气,躺下来安安静静睡了一觉。这一觉可不短,一下就睡了三天。第四天,这群年轻的姑娘们才真正醒来,跑到溪水边好好地洗了一个脸,梳了梳头。小杨还特意把那面裂了纹的包着红边的小圆镜子掏出来,大家都抢着照了一照,又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着,唱着,投入了新的工作。
黑云岭阻击战开始以后,又有大批伤员下来。医院的条件,仍然没有显著改善,再加上三天两头下雨,更增添了新的困难。这些天,不断有这里那里桥梁被冲断的消息,重伤员仍然无法转运。小杨她们除医护理伤员,还要到山上割草打柴,怕天气连阴下去,烧水做饭都难办了。
这天,谤沱大雨整整下了一日,吹了熄灯号,还没有停的样子。杨雪安置白英子睡下以后,就抓起两个凉窝窝头,一边啃着一边上了夜班。为了不惊动伤员,她摄手摄脚地摸到灶火间里,悄悄地坐下来,模模糊糊听见里间屋还有人在时断时续地谈话。声音很低,雨声又大,一时听不清楚。她侧起耳朵来,听见一个声音说:“咳,今天又没吃饭。这样下去受得了吗?”
杨雪蓦地一惊,心里想道:“这里住的八个重伤员,每一个都是自己刚才喂过饭的,怎么说没吃饭呢?”
正在纳闷,只听屋里又谈论说:“吃饭?照看那么多伤员,哪还有时间哪!”
“有一回,我看见她叼着半块窝窝头就睡着了。”
“咳!别说是一个姑娘,就是三个棒小伙也累垮了!”
“粮食也恐怕不够,你瞅人瘦多了!”
停了一会儿,谈话又继续着:“下次,叫她跟咱们一块儿吃不行吗?”
“不行呵!那是人家医院的纪律!”
“纪律?咱们就不会来一个……”
“来个突然袭击!”
刚说到这里,有人“嘘——了一声,谈话就中断了。
杨雪听到这里,禁不住偷偷笑了。原来他们在定秘密计划哩,警惕性还挺高呢。这时候,杨雪真想冲过去对他们说:“喂!你看我不是很好吗?哪里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
接着,又听见一声深沉的叹息:“咳!这么些天了,她一天价围着咱们转,喂水喂饭,接屎接尿,还哄着我们,我们简直成了小孩子了!”
“我比你们来得都早。”另一个声音说,“小杨怕我生褥疮,还给我做了一个褥垫儿。我那时候还昏昏迷迷的。等我清醒了,才发现她的棉衣大襟鼓鼓囊囊的,跟别人很不一样。我一摸,里面装的尽是稻草。我说:‘你怎么装这个呀?真成了草包将军了。她也跟我开玩笑说:‘当个草包将军怕什么呀,这里装的是金丝草,赛丝绵,又挡风,又挡寒。’后来别人才告诉我,我的褥垫儿就是她的一条单裤和她大襟上的棉花做的。”
“听说,她的被子也给了伤员,”另一个接上说,“大衣给了那个朝鲜小姑娘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枕头,晚上睡觉就盖点儿草。”
“咳,”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直到现在我身上还装着她二百cc血呢!一个女同志,怎么受得了呵!抽了血回去就喝两碗盐水……”
谈话又中断了。他们仿佛都沉到深深的感动里。
沉了一会,一个声音用坚决的语气说:“一定得让她跟着咱们吃!哪怕咱们少吃一口呢。”
“我考虑过了,你们说的那个突然袭击不行。”另一个接上说,“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一个声音急火火地问。
“下次我们挤住她,就说:你要不吃,就是嫌我们脏!——这个办法准行,因为她就怕你给她提到原则高度!”
人们低低地笑起来。
这边的杨雪,被战士们美丽的灵魂深深地震撼着。她感到战士们真是太可爱了!太可爱了!她真想跑过去说:“同志们!亲爱的同志们!在这个伟大的战争里,我不能变成个男的,亲手到第一线一枪一刀地杀敌人,就够让人惭愧的了。我在后方做了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们那样感动,只是因为你们的心地好,并不是我的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有你们,才是决定胜负的人,也是付出最大代价的人。而我,只不过是用自己的手洗去你们身上的血迹罢了,哪值得你们这样称道呢?……”
里间屋已经传出匀称的鼾声,杨雪也倚着灶台打起盹来。外面的大雨,却一阵紧似一阵,并且滚动着坦克炮一般的雷声。但是因为杨雪太困倦了,竟然像没有觉得似的。
睡梦间,小杨模模糊糊觉得有人推自己的肩膀:“小杨!小杨!你醒醒!”
杨雪听声音像是徐芳,揉了揉眼说:“是小徐吗?出了什么事啦?”
“小杨姐,你快去吧!”徐芳拉着她的膀子说,“我整不了啦!”
“到底什么事呵?”
“有一个伤员闹得厉害,非要我马上找他们连的指导员不行!你快看看去吧!”
这徐芳虽是文工团下来的,看见护士少,经常参加值班。但是遇见情况,还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杨雪见她这么着急,就连忙扯起裙子后据往头上一蒙,冒着大雨来到五号病房。
她们刚刚脱了鞋,把门拉开,就听见里面喊道:“你们是谁呀?站在门口的是谁呀?有我们班的人没有?你们快给我找指导员哪!快找指导员哪!”
在昏黄的烛光下,杨雪看见那个挨墙躺着的30多岁的班长。他是这里伤势最重的一个,因为头部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有时昏迷,有时又处于昂奋状态。杨雪怕头发上的雨水滴到伤员脸上,摘下帽子来拧了一拧,趁势擦了一把,走上去,伏下身子轻柔地说:“李班长!你好好地睡一会儿,等天亮了,我们给你找指导员去。”
这话丝毫没有发生作用,那位伤员还是照旧喊着:“不行呀,我心里难受得很哪!你们快给我找指导员哪!”
“你找指导员干什么呢?”杨雪又轻柔地问。
“我要向指导员作检讨呀!我打下来阵地没有守住呀!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呀!……我心里难过得很哪,你们快给我找指导员哪!……”
杨雪见他那昏暗不清的眼睛里,涌出满满的两眶泪水,滔滔不绝地滚下来。她急忙掏出小手绢给他擦泪,被他一手掌就挡回来,继续喊道:“你们不给我找,我要自己去!我要到前方去!我要到前方去!……”
他那像小泉眼一般的眼泪,顷刻就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杨雪和徐芳也被这个战士的伟大的革命责任感所激动,止不住飘下了点泪水。杨雪擦了擦眼睛,极力压住自己的感情,并且用带有几分威严的语调说:“李班长,你听我说。毛主席的好战士都是听命令的。你在前方听命令吗?”“我听呵!”伤员回答,声音显然小得多了。“那么在后方呢?毛主席的好战士要不要听命令呢?”“听。”他几乎带着几分温柔地答道。“对嘛,这才是好同志嘛!”杨雪又换成温和的调子说,“你不是要找你们指导员吗?我就是上级机关派来的,跟你们指导员一样。你对我们检讨了,也就是对你们指导员检讨了。李班长,你是一个好同志。你在前方打得很好。你不是还立过功吗?……”
“立功不立功有什么!”他反驳道,“为的是祖国嘛!你们说对不对?”
杨雪听到他反驳,更高兴了,这说明他有几分清醒了,就顺着他的话茬说:“是嘛,你说的对嘛!我们并不是为了立功,是为了保卫祖国,为了朝鲜人民,为了消灭帝国主义才打仗的。你看这样说对吧?”
“对,这样说才对。”他认真地说。
感情的高峰过去了,谈话已经进入一般讨论的范围。杨雪很是高兴。这时只听他又说:“你是政治处的张干事吧?”
“对,对,我就是张干事。”杨雪随口回答。
“你坐下来,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杨雪本来是一条腿跪着,连忙坐在他身边,给他擦了擦眼泪,又整了整枕头。叫徐芳舀了一小罐头盒水,一匙一匙地舀给他喝。
伤员喝完水,又亲昵又郑重地说:“张干事!你回去一定要告诉指导员:我的伤不重,我就快要回去了。有什么住务,我一定保证完成。你叫他把那支冲锋枪给我留着,我那支枪挺好使的。张干事,我给你说,我有一条经验:什么敌人都是搁不住打的!……” 五号病室的伤员几乎全被吵醒了。杨雪逐个地巡视了一遍,把被子都给他们掖好。刚要离开,那边一个截了下肢的伤员,又叫住她:“你过来!小杨!”
杨雪连忙走过去。
“小杨!”他几乎是用孩子在母亲面前说话的声音说,“我今儿个怎么一天没有看见你呢?”
“我来的时候,你睡着了。”杨雪笑着亲切地说。
“你在我这儿稍微坐一会儿不行吗?一分钟也不行吗?”
“行,行。”杨雪连忙在他身边坐下来。
“小杨!”他望着杨雪,“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截肢以后,不能再到前方去,真是太难过了。经过你给我做解释,我这思想像开了一扇小窗户似地敞亮多了。我们祖国,真有那么一位无脚拖拉机手吗?”
“当然有。”杨雪笑着说,“我还能哄你吗,小陈?”
“我也相信你不会哄我。”小陈说,“这些天,我一合眼,就好像真的坐在大拖拉机上,呜噜呜噜地开起来,比我有脚的时候还走得快呢!”
杨雪笑了。走到门口时,还听见他在后面说:“小杨!到明天你可一定来呀!”
“好,好,我一定来!”
杨雪连声答应着,在廊檐下登上她那双黑胶鞋,在泥水里吱哇吱哇地走了。
“真神!”徐芳望着杨雪的背影暗自钦慕地说。刚才自己手忙脚乱的事,杨雪一来很轻易地就解决了。看来还是杨雪对战士的思想感情体会得深呵!杨雪回到灶房间,打了个吨儿。陡然间,一个炸雷像打在房顶上似的,把自己从梦中惊醒。走到门口一看,闪电一个接着一个,照得外面明晃晃的。急风挟着暴雨,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
“像这样大雨,不知道河里的水涨得怎么样了?”杨雪心中不安地想着,正要到所部去问,只见雨地里走过一个人来,气急败坏地喊:“小杨!小杨!快到所部去!发大水了!”
杨雪听见是所部通讯员小王的声音,连忙吩咐护理员把伤病员喊起来,接着急火火地向所部跑去。这时院子里和街道上的水已经有脚脖深了。
所部点着一盏马灯。已谢顶的老所长坐在那里,全身像从水里刚刚捞出似的。看样子,他刚从外面回来。几个班排长围着他,正在请示什么。气氛显得十分紧张。
杨雪刚踏上台阶,老所长就问:“小杨!你们院里进了水没有?”
“已经脚脖深了。”杨雪说。
“情况很严重!”他严肃地说,“中午我到堤坡上去看,河里的水还只有半槽,现在己经出了槽了!西边山洪也下来了!现在村子已经处于被洪水包围的形势。这鬼天气!简直是配合美帝向我们进攻。”
“怎么办呢?”人们纷纷地问。
“最重要的是保住伤员。”他说,“中午,分部就通知我们,如果情况严重,就用火车把伤员转移出去。已经派人到铁路上去看,大概快回来了。”
说着,扭头看了看那个旧马蹄表。表针正指着凌晨一点。平常这只表,滴哒滴哒走得很清脆,现在已经完全被外面的风雨声、雷声掩盖住了。
不一时,司务长披着雨衣,拿着电棒从外面回来,在院子里就摇摇手说:“不行了!铁道已经叫水淹了!”
这时的老所长,脑门上出现了几粒黄豆大的汗珠;但是声音仍然很镇定地说:“同志们!现在是考验我们的时刻。我们一定要对伤员同志的生命负责,还要保证村里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你们回去立刻把门板、铺板卸下来,扎成木筏子,把他们转移到山上去!”
杨雪往回返时,急风暴雨之势已过,雷声也渐渐远去,水势却越来越大。这时震人心魄的,倒不是暴雨声,而是山洪滚动的沉重的隆隆声和河水暴涨的怕人的哇哇声。这两种声音搅成一片,像要立刻把这座小村庄吞食下去。迎着闪电四处一看,这座离河不远的村庄,已经完全泡在白茫茫的大水里。站在当街,就像站在滔滔的大河里一样。暴涨的河水和下来的山洪正汇合起来向村庄逼进。
杨雪回到院里,水已经有膝盖深了。轻伤员们和护士们见杨雪回来,都围过来问:“小杨!怎么办哪?”
“所部决定往山上转移。”杨雪说,“大家赶快卸门板,扎木筏子!”
一声令下,大家立刻叮叮当当地干起来。木筏子倒是钉成了,就是往水里一放,浮不起来,经不住人。
一个伤员提议说:“咱们还是上房吧!”
杨雪果断地摇了摇头,说:“不行!现在水还涨呢。房子叫水泡塌,损失就更大了。”
“那可怎么办哪?”
这时,几十双眼睛都盯着杨雪。杨雪把一缕乱发往帽子里塞了塞,沉着地说:“办法倒有,就是还要请示一下。”
这杨雪自幼生长在大清河边,应付发大水有一些经验。刚才她从村边经过时,就注意到那一片粗大的栗子树了,她想,把伤员送到树上,不是很好的待避所吗!正好所长出来巡查,杨雪同他一说,所长同意;于是就立刻动员大家把门板摽在树上。
这时虽雨停风息,水势却继续猛涨不已。河水和山洪搅成一团,像千万头狮子吼叫着要扑过来。但是因为有了明确的办法,大家反而镇静了许多。等树上的门板摽好,他们又立刻分了工,女护士把伤员背到树下,男护士在树上接。轻伤员互相搀扶着,在激流中转移。村里的老百姓,也扶老携幼,向着那一片大栗树林子涌去。
杨雪正要找白英子,给她在树上安置个地方,看见她扶着一个伤员,头顶着东西在水里走呢。这个小姑娘自来到医院,就是这么积极、勇敢,总是抢活儿干。杨雪到山上打柴,她就抢斧头、镰刀;杨雪到伙房打饭打水,她就抢瓷盆、水桶;杨雪到病房去,她也在后面踮踮踮跟着,端盘子,拿镊子,给伤员喂饭喂水,简直成了一个小看护员了。而且她学了许多汉话,中朝混合语说得很是熟练,跟伤员一聊就是老半天的。现在杨雪看见她在这么深的水里搀扶伤员,很不放心,就上去一把拉住她说:“瞧!大水都淹到你的小胸脯子了,你能行吗?”
白英子翻翻眼,用熟练的中朝混合语说:“小杨姐!我的怎么的不行呵?关系的没有哇!”
杨雪不容分说,把她头上的东西抢过来,紧紧拉着她,和伤员一起向栗树林走去。到了树下,杨雪抱着她,高高地举起来,男护士在树上接着,把她拉到树上去了。杨雪临走,还带着几分姐姐的尊严嘱咐说:“小英子!你可不许再下来了。”
白英子坐在门板上,悠打着两条小腿儿,一面拧着小裙子上的水,歪着短发齐眉的头,笑着说:“小杨姐!你的去吧,关系的没有哇!”
“不管关系的有没有,你都不许再下来了!”杨雪沉下脸儿,再一次郑重地说。
杨雪把房东老大娘也搀扶着越过激流,送到树上,接着就去背重伤员。那位李班长,这时却颇为清醒,见杨雪要来背他,十分难过地说:“小杨呵!听说我前半夜给你找了麻烦,弄得你没有休息,这会儿又来背我!” 杨雪笑着说:“这有什么呀,李班长!你负了这么重的伤,我能够背你还觉着是光荣呢!”
杨雪一面说,一面动手来背。这位班长是个山东大汉,身躯高大,为了不使他的腿拖在地上,杨雪将他的两条腿紧紧抱在胸前。李班长连声叹着气,在背上说:“唉唉,小杨呵,我长了这么大个子,你个女同志,怎么背得起哟?”
“你看,这不是背起来了吗!”
杨雪背着他,顽强地跨过激流。他在背上一直“唉唉”地叹着气,直到把他送到树上,他还难过地说:“小杨呵!叫我怎么报答你呢?我原来有一块表,也叫炮弹给炸坏了……”
“这个好办。”杨雪在树下仰起脸笑着说,“李班长,等你伤好了,再到前方去,多牵几串俘虏来不就行了!?”
李班长含着泪笑着说:“这个,我办得到!我办得到!”
这杨雪一向体力强健,像小牛犊子似地充满了使不完的精力。在军的小报上,曾被称为“铁打的姑娘”。过去背伤员,常常二十三十地背,并不觉得怎样。可是毕竟前一时期劳累过度,不久以前又两次输血,所以背到第八个伤员时,就觉着浑身无力,两腿发软,竟两次跌在水里。伤员在背上看见她的头上满是泥水,难过地说:“小杨!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儿了,快让我下来走吧!”这话使她比受了最严厉的责备还要难过,终于以最大的毅力,跨过激流,把伤员送到树上。
等全部伤员、群众都上了树,水已经漫过了胸脯。徐芳又跑回去拿她的提琴。杨雪在树下站着,一直等到她来,连声说:“快快,小徐!我的老天爷!这是闹着玩的吗?”说着,就让徐芳踩着自己的肩头攀上去了。这时的杨雪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攀着树,好几次都上不去。一个男护士从树上跳下来,用力举着她,才勉勉强强上去了。
东方已经发白,放眼望去,四外一片汪洋。当那浑浊的黄流,漫过村庄,从战士们的脚下汹涌滚过时,尽管快要舔着栗子树的绿叶,但却奈何不得那些坚强的人们。这时候,在栗子树繁茂的枝叶间,传出一阵阵悠扬的琴声。它在这样的清晨响起,显得特别清亮而又激越,像一首战歌似的,以不可战胜的调子,越过水面,飘向远方,飘向远方。—这是徐芳应战士们的请求,把那支《刘胡兰》选曲又高高地奏起了……
黄流滚滚,琴声袅袅。徐芳今天琴拉得特别有感情,特别深沉动人。因为自她到医院以来,她有许许多多感受。她曾在日记上写道:“真是不到医院,不知我军士气的深度;不到医院,不知我军医护人员的伟大!”在徐芳心底沉积的感情,今天怎么能不从她的手指上泄露出来呢!……
【第二十章 金妈妈】
这次洪水,据朝鲜老人说,是几十年来所罕见的。幸亏时间不长就消退了。满地都是烂泥浆,房屋倒塌了不少,自然又给朝鲜人民增加了很多困难。杨雪他们,除了护理伤员外,还帮助朝鲜人民盖房垒屋,工作就更加繁忙了。
关于郭祥失踪的消息,尽管大家极力瞒着杨雪,但她还是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一些,使她陷入严重的不安和焦思苦念之中。这天,从朝鲜人军转来了一个伤员,正是三连的通讯员小牛。这意外的消息,使整个医院为之轰动,大家纷纷去打听郭祥的下落。杨雪不好马上去,等人们散去,才悄悄来到小牛的病房。
小牛的两条腿都已摔断,内脏也受了重伤。他的精神本来挺好,可是一见小杨,没有说上两句话,就哭了。
杨雪抚慰地说:“你不是回来了吗,小牛,还哭什么呀?”
“小杨,我对不住你!”他抽抽咽咽地说,“我没有跟连长一块儿同来……”
杨雪立时热泪满眶,背过脸去擦了一擦,勉强压制住自己的情感说:“你是怎么回来的呢?”
“跳崖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醒的,一睁眼就满天星了。”小牛说,“我动了一动,浑身的骨头像酥了似的,疼得满身是汗,我强忍着爬过去找同志们,摸摸他们,一个一个,都牺牲了……”
“你找着你们连长了吗?”杨雪着急地问。
“没有。”小牛摇摇头说,“我在草棵里爬过来爬过去找,就是没有他。乔大个也没见。我没辙了,才往回爬。爬到小河边,要搁平时,我一步就跳过去了,可这时候怎么也过不去。幸亏遇到朝鲜人民军的侦察员,才把我救了……”
听到这儿,杨雪又问:“小牛,跳崖是你先跳的,还是他先跳的?”
“是他先跳的。”小牛说,“他跳的时候,我一把拉住他,本来想跟他说:咱俩一块跳吧,如果我摔不死,还可以照顾你。他误会了,当我要说什么软话,把我一推,就跳下去了。”
“敌人到底来过没有?”
“我不知道。”
“你就一点动静也没听见?”
“仿佛是两声枪响,把我惊醒了似的。其余的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杨雪看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最后察看了小牛的伤势,安慰小牛说:“小牛,你就好好养着吧。你年纪轻轻,我看你的腿是能养好的。”
“你看我还能上前线么?”小牛睁大着眼问。
“能,能。我看没有问题。”
同小牛的谈话,没有带来一丝宽慰,反而更引起她对郭祥的渴念。在郭祥离开医院的这一段时日里,她常常觉得对不起郭祥。这不仅因为郭祥对她始终如一的爱情,长期没有被她察觉;而且她深深感到,在纷纭的生活之流中没有辨出一片真金;再加上过去自己虚抛的感情,更使人多么地愧悔呵!杨雪的这种心情老像一团乱丝似地在心头缭绕不去,总想有朝一日能对郭祥痛痛快快地倾诉一番。可是郭祥如今却生死不明,他此刻究竟在哪里呢?有谁能告诉她一个可靠的信息呢?……
亲爱的读者,要交代我们主人公这一时期的经历和下落,恐怕还要费较大一段文字。
前文已经叙明,那天玉女峰的跳崖,乔大夯是最后一个。这个身躯高大的机枪射手,如果要落在平地上,恐怕就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但他没有落在平地,而是被峭壁上的一棵小树架住。那时幽谷中暮色渐浓,晚烟腾起,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就抱住小树定了定神。看看下边还有一两丈高。听见敌人占领阵地后,胡乱叫了一阵,向下打了一通枪,并没有下来搜寻,才放心。等到天黑,他就抓住壁上的葛藤,攀缘下来。他心里惦记着那些跳崖的同志,就轻轻地爬到他们身边,一个一个地察看,见他们都牺牲了。小牛的两条腿已经摔断,叫了好几声,也没有回应。最后,他在一片灌木丛上,发现了郭祥。郭祥已经昏迷不醒,摸摸胸口,还有些热气,心脏也似乎在微弱地跳动。大夯喜出望外,就紧紧贴着他的脸,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叫:“连长!连长!”只听郭祥哼了一声,再叫又没回应了。大夯就把他带木壳的驳壳枪轻轻取下,佩在自己身上。然后,就把郭祥背起来,一只手在后面托着郭祥,一只手提着他那支带刺刀的步枪,下了山坡。
下到谷底,向北走出不远,忽然听到前面有咔咔的皮鞋声和“哈罗、哈罗”的呼唤声。大夯知道是敌人,就警觉地隐伏下来。摸着,对面响起了哒哒的卡宾枪声,像飞蝗一般的子弹,从头顶上吱吱地穿过。大夯看到敌人发现了自己,惟恐再伤着连长,就紧紧背着郭祥绕道向西走去。 大约走出30米远,敌人又大着胆子追了过来。大夯回头一望,有三个家伙,已经离得只有几步远近,看样子想要抓他活的。他一看脱身不得,只好把连长轻轻放下,端起枪,大喝了一声,向着最近的一个敌人猛力刺去。这个敌人猝不及防,当即“噗嗤”一声被刺进肚子里去,随着惊慌的惨叫,倒在地上。那两个回头要跑,也被大夯赶上去,捅了个透心凉,其余的敌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追。大夯也生怕敌人追赶,连忙背起郭祥,甩开大步急火火地向西猛奔。
这乔大夯本来想往西走,再绕路向北,不意山径曲折,迷失了方向,竟沿着向西南的一条小公路走下去了。由于心里急,步子快,一下就走出二三十里。大约走到半夜,觉得口干舌燥,正好路边有一道山溪,就将郭祥轻轻放下,摘下小搪瓷碗,舀了大半碗水,到郭祥嘴边,一口一口地喂着,谁知竟喝下去了下去,大夯非常高兴,自己也喝了个痛快。正要继续上路,只见公路上扫过来一派贼亮的汽车灯光,说话间,一辆辆的卡车呜呜地飞驰过来。大夯一望,车上坐的都是戴着钢盔的美国鬼子,不禁暗暗吃了一惊,才知道路走错了。他急忙用一丛茂草遮住郭祥,自己也伏在草丛里。卡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大夯心中想道:“不管怎样,总先离开公路才好。”车队过去了,大夯就背起郭祥,沿着山溪拐进一条窄窄的山沟。
这条山沟草茂林密,人烟稀少。大夯沿着一条羊肠小路,曲曲弯弯,又行了数十里,才看见山坡上有两三户人家。此时天色已近破晓。为了防备意外,大夯首先将郭祥隐蔽在草丛之中,悄悄来到一所独立家屋附近,藏在一裸大树后面观察动静。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左右,茅屋的门才“哗嗒”一声打开,出来了一个朝鲜老妈妈。看去她有50多岁年纪,面容消瘦,鬓发斑白,穿着破旧的白衣白裙,打着一双赤脚。她在廊檐下略站了一站,就登上船形胶鞋,走到牛棚里去。接着,牵出一头已经衰老的黄牛,架开柴门,到下面小溪边饮牛去了。
饮牛回来,老妈妈又到小溪边顶了一瓦罐水,接着就弯着腰在院子里劈柴。她那粗筋隆起的老手举着斧头,劈了几下就显出很吃力的样子。大夯见她的房舍、穿着和举止,都像一家贫农,就轻轻地走进院子,叫了一声:“阿妈妮!让我来帮你劈吧!”
尽管乔大夯怕惊着她,当她抬起头来,看见乔大夯那一身的血迹和泥土,还是着实吃了一惊,手里的斧头也“乓哒”一声跌落下来。
大夯见她惊慌,赶快指指自己的帽子,用生硬的朝鲜语轻轻地说:“阿妈妮!我是‘急文衮’哪!”
一声“阿妈妮”,一个“志愿军”,比最周详的介绍信还灵,比电流还快,立刻稳定了朝鲜老妈妈的情绪,沟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她把乔大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紧紧摸住他的一只大手,抖抖索索地哭了。
大夯把郭祥背到屋里,老妈妈看见他衣服破烂,浑身血泥,昏迷不醒,一种无限的痛惜之情,深深地激动着她。她一面“哎呀,哎呀”地叹息着,一面慌慌忙忙地铺上被褥,取出枕头,安置郭祥躺了下来。她伏下身子,垂着斑白的头,眼泪扑嗒扑嗒跌在郭祥的胸脯上。在这中间,她说了许多话,乔大夯都听不懂,听懂的只有“阿德儿”(朝语:儿子)一词。
老妈妈稍稍平静下来,就到外面把柴门紧紧闭上;回来从柜子里取出两身男人衣服,叫他们换了;把他们的枪支和带血的军衣都藏到牛棚里。接着就去给他们烧水做饭。
老妈妈给大夯做了大米干饭,给郭祥做了大米粥,又从坛子里夹出一些朝鲜酸菜,都用大铜碗盛着,用小炕桌端了过来。她一面亲热地招呼大夯吃饭,自己坐在郭祥身边,拿起小铜勺儿亲自来喂。此时郭祥仍旧处于昏迷状态,白米粥放到嘴里也不知道下咽。老妈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来喂水,倒是喝了不少。
此后一连三天都是如此。郭祥好像永远睡不醒似地酣睡着。尤其是他一口饭不吃,使老妈妈忧心如焚。这天,老妈妈出去了好半天,然后用裙子包着点什么笑微微地走回来。一倒出来,原来是五六个大红苹果。她连忙跑到厨房里煮成了苹果酱,兴冲冲地端到郭祥嘴边,拿起小铜勺儿来喂。她想郭祥一定会顺顺利利地吃下去,谁知郭祥只吃了两小口,就咽不下去了。眼瞅着老妈妈脸上一度出现的喜色消失了,怔征地端着铜碗,不知怎样才好。大夯也急了,附在郭祥耳边轻轻地叫:“连长!连长!阿妈妮给你东西吃呢!”
只听郭祥哼了一下,再叫又不应声。这时老妈妈再也抑制不住,把铜碗往炕上一放,哭了……
但是第四天,老妈妈正给郭祥喂水的时候,郭祥哼了一声,接着慢慢地睁开眼睛,醒了。老妈妈高兴得拿着铜勺儿的手都轻轻地战栗着,说:“我的——‘阿德儿’——醒来了——哟!——”这句话大夯虽然听不懂,可以听出她是在拉着长声唱着说的。大夯也满脸是笑凑上前去说:“连长!你可醒啦!”
郭祥望望老妈妈,望望大夯,又望望这所朝鲜小屋和自己穿的朝鲜服装,眼光里显出一种惶惑不解的神情。他问:“这,这是什么地方?”
大夯见他开始说话,更高兴了,连忙笑着说:“这是敌后呵!连长。”
“敌后?”他仿佛对这个词儿很生疏而又费解的祥子,重复地问,“什么敌后?”
“我们来到敌人后边了。”大夯认真地解释着,向周围一指,“这里四处都是敌人。”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他又问。
“因为我们跳崖以后,走错路了。”
“跳崖?什么跳崖?”他又显出惶惑不解的样子。
大夯看出他得了脑震荡,尽管恢复了知觉,但是记忆并未恢复,就把这一段战斗历程,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当他听到大夯刺死了三个敌人的时候,一还微微一笑,望望大夯,显出满意的样子。他沉吟了片刻,又接着问:“跳崖的同志们呢?”
“都牺牲了。”
“小牛呢?”
“也牺牲了。”
只见郭祥的眼里,像有一粒火星似地闪动了一下,接着又问:“我们的阵地呢?”
大夯见他有些着急,连忙说:“恐怕早恢复了。”
老妈妈觉得他刚刚苏醒,不宜说话过多,就向大夯使了个眼色;又连忙把昨天熬好的苹果酱端过来喂他。郭祥竟然吃了不少。老妈妈给他擦了擦嘴,几天来第一次松心地笑了。
从这天起,郭祥的精神一天比一天见好。由于他同朝鲜老百姓接触多,会的朝鲜话也多,就同老妈妈不断地谈叙家常,亲昵得如同母子一般。从这些叙谈里粗略得知:老妈妈姓金,年轻时嫁给一个贫苦的农民,因为逃避地主的债务,迁居到这个名叫金谷里的小村庄已经几十年了。她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在12岁的时候被卖去当了童工,至今还在釜山的一个纺织厂里。大儿子早年就参加了金日成将军的朝鲜人民革命军,在长白山一带与日本军队作战中牺牲了。二儿子结婚不久也走了他哥哥的道路,两年前偷越过三八线,投奔北方,现在是人民军的一位排长:家里只剩下老两口和一个儿媳。美国鬼子向南撤退时,要把她的儿媳拉走,老妈妈的丈夫抓起铁锨跟敌人拼命,两个人都被打死在当院里。老妈妈说到此处,指了指山坡上的两座新坟。
像一般朝鲜的母亲那样,老妈妈又问起郭祥的家世。郭祥比划着,粗略地说了。当说到自己的父亲被地主开膛破肚时,老妈妈流着眼泪,深有感触地说:“中国的,朝鲜的,一样!”
老妈妈又问起郭祥的母亲多大年纪。郭祥把两只手翻了五番,又伸出了两个指头。老妈妈说:“噢,比我还小一岁呢!”
“不过,头发也花白了。”郭祥说着,轻轻地抚摩了一下老妈妈的鬓发。
“中国的妈妈好。”老妈妈不胜感叹地说,“她们的孩子在朝鲜大大的辛苦!”
郭祥不等她说完,就连忙接上说:“中国的阿妈妮,朝鲜的阿妈妮,汉嘎基(朝语:一样)!中国的阿德儿,朝鲜的阿德儿,汉戛基!阿妈妮,你同我的妈妈汉戛基!”
老妈妈笑了。
说话间,已经过去了一周。但对乔大夯说,这日子却过得令人难熬。这倒不是因为他在敌人窝里担惊受怕,而是担心自己食量过大,怕老妈妈粮食少,以后难以度日。而且,他早就发现老妈妈不同他们一起吃饭。每到开饭,她不是说吃过了,就是借口有事要等一等才吃。这乔大夯像实心的竹子那么老实,但也还是有个心眼儿。这天中午,他吃过饭,就装着睡了。老妈妈把通厨房的门,“噶哒”一声关上。不一会儿,就听见厨房间有碗筷响动的声音。他悄悄地爬起来,在门缝里偷看。这一看不要紧,乔大夯登时难过万分,热泪滚滚,抱着头坐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这时,正好郭祥醒着,连声地叫:“大个儿!大个儿!你怎么了?”
大夯一时说不出话,抽咽了好半晌才说出了一句:“阿妈妮在那儿吃野莱呢!”
郭祥心中也十分难受,用袖子擦擦眼说:“我们还是早点走吧!”
“这怎么行?”尹大夯说,“你头部、腿部的伤还这么重,怎么能通过敌人的封锁线呢?”
“不不,”郭祥说,“我似乎觉着有点儿力气了,头也没有那么痛了。就是腿不争气,你明天扶着我锻炼锻炼!”
正在这时,听见外面有推柴门的声音。大夯顺着窗上的破洞往外一看,只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戴着平顶窄边的洋草帽儿,留着小日本胡子,已经推开柴门闯了进来。老妈妈也似乎听到了响动,一溜小跑地迎上去,用身子将那人拦住。两个人站在那里说了几句,那人才假笑了一声,勉勉强强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回头向院子里偷看。老妈妈等那人走远,把柴门紧紧闭上,慢慢地回到屋里。
大夯把刚才的情景告知郭祥。郭祥指指外面,用朝语问:“阿妈妮!刚才什么人来了?”
“一个地主。”老妈妈面带愁容地说。
郭祥暗暗吃了一惊,又问:“他来干什么?”
老妈妈比划了半天,郭祥才明白:那地主说自己的猫丢了,到这里来找一找。郭祥心里登时焦灼不安起来,不知什么迹象引起了敌人的怀疑。很明显,敌人虽然走了,决不会就此罢休。如果地主把治安队或美国人勾来,自己的生命事小,老妈妈可怎么办?郭祥想到这里,就说:“阿妈妮!我们走吧!”
“什么?你说什么?”老妈妈惊愕地扬起了眉毛。
“我们,北面的‘卡’哟!”
老妈妈听到这话,激动地张开两臂把郭祥抱住,用半通的中国话说:“这个的不行!不行!”她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指指郭祥和乔大夯,“有阿妈妮,就有你们!……办法的我有。”
这天,老妈妈提前做了晚饭,喂了郭祥,又硬逼着乔大夯把两大铜碗饭吃下去。大夯不吃,她就拿起铜勺来喂,弄得大夯脖粗脸红,怪不好意思,只好把两大铜碗饭都吃下去了。饭后,她又找出一条绳子,把被褥捆好。等天色黑下来,就叫大夯背起郭祥,带上枪支,自己顶着被褥,把屋门、柴门全都锁了。自己在前面引路,上了屋后的山坡。
山坡上有两座新坟。绕过新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因为草深路小,小径几乎被掩盖得看不见了。大夯紧紧跟着老妈妈的脚步,穿行在山腰里,向着一条更幽僻的山沟走去。
约摸走了十几里路,在迷离的月光下,看见前面有一座高高的悬崖,上面长着两三棵古松。悬崖旁边是一个陡坡,被长年的流水冲得坡坡坎坎。老妈妈走到这里停住脚步,打打手势,叫乔大夯要小心一点。接着,就攀着灌木丛,上了陡坡。大夯也跟了上去。没提防,有几只宿鸟,从脚下惊起,噗愣愣地飞到山那边去了。大夯不由地打了一个趔绊,定神一看,悬崖旁边,有一个自然洞,洞口有半人来高。老妈妈把包袱放下,叫大夯把郭祥也放下来。两个人就猫着腰钻了进去。大夯划了根火柴一看,里面地方倒不小,完全可以直起腰来,中间还有一块平平的石头,像一盘大坑。老妈妈用裙子拂了拂上面的土,又钻出去,抱了一抱嵩草铺上。接着又展开被褥,铺得平平的,让大夯把郭祥抱进来躺下。
老妈妈临走,抚摩着郭祥的头说:“阿德儿,好好睡吧!关系的没有。”说过,慈祥地笑了一笑,就出了洞口走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老妈妈就把饭送来。还拿来了两个铜碗,两把铜勺儿,一把沙壶。饭和酸菜都很多,足够一天吃的。沙壶是供他们烧水用的,这个洞子角里就不断地滴哒着清冽的泉水。老妈妈为了在天亮以前赶回,没有停多久,就下山去了。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郭祥心中想道。“阿妈妮一早儿就送了饭来,她想必过了半夜就得起床。做了饭,又得摸着黑,爬山过岭。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何况阿妈妮已经这么大年纪,长此下去,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的泪蛋蛋就滚到枕头上去了。再加上洞子里叮咚叮咚的滴水声,也更使他难以入睡。
大还没有大亮,大夯就轻轻地起了床到外面观察动静;刚转回来,郭祥就挣扎着坐起来说:“大个儿!老这样子可不行呵。你今天扶着我走几步吧!”
“连长,”大夯笑着说,“叫我看还不行呢。” “怎么不行?”郭祥说,“老这么躺着,就是块铁也生锈了。” 大夯从洞角的水汪里,舀了半铜碗水,给郭祥湿了手巾,让他搽了擦脸。郭祥显得更精神了,扶着大夯,就要下来。大夯劝他不听,只好用力搀扶着。哪知他的左脚刚一沾地,疼得“哎哟”了一声,差点儿跌到地上。脑门上的汗珠子也乓乓地落了下来。
“逞强不行呵,连长。”大夯轻声地埋怨着,“老百姓常说,伤筋动骨要100天呢。”郭祥一时无话,只好在铺上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哪知进洞的第三天又出现了意外情况。
这天早晨,老妈妈没有来山上送饭,郭祥他们还以为有事误了,并不在意。可是晌午过后,大夯出去望了多次,也不见踪影。郭祥就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天黑以后,他正要派大夯前去探问,老妈妈来了。她把盛饭的瓦罐往地上一放,一面喘气,一面抱歉地说:“阿德儿!把你们饿坏了吧?”
郭祥划了根火柴一看,见老妈妈头上扎着绷带,白衣上还有几缕血迹,吃惊地问:“阿妈妮!出了什么事了?”
老妈妈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什么,你们快点吃吧!”
郭祥和大夯,都着急得什么似的,向阿妈妮表示,如果不讲,这饭就不吃了。老妈妈才告诉他们:昨天晚上,治安队突然闯到她的家里搜查,问她的儿子是否回来了。最后,没有搜查出什么东西,就把她打了一顿,抢了一些东西走了。
郭祥和大夯听了,心中十分难过。郭祥觉得,自己作为一个革命战士,不能保护人民,反而使阿妈妮受了连累,怎么还能住下去呢?就拉着阿妈妮的手说:“阿妈妮!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就让我们走吧!”
老妈妈听郭祥又说要走,显然生了气,好半天没有言语。呆了一阵,才咕浓了一句什么,接着站起身来,一面撩起裙子擦泪,一面钻出了洞口。
“阿妈妮!阿妈妮!”
郭祥一连叫了两声,见老妈妈没有答言,就对乔大夯说:“大夯!快,快去喊大娘回来!”
大夯猫着腰出了洞子,又叫:“阿妈妮!阿妈妮!你回来一下。”
可是老妈妈已经下了陡坡,头也不回的走了。
“真糟!”郭祥捶着床铺,后悔不迭地说:“我又犯了主观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