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亲人】
郭祥拿起耳机,是团政委周仆的声音:“郭祥吗?你赶快到我这里来一下!”周仆异常兴奋地说,“祖国人民慰问团已经到啦!杨大妈和来凤也来啦!是师长陪着他们来的!”
“现在就在团指挥所吗?”郭祥兴奋地问。
“就在这里!”周仆说,“我们的意见,本来想让她们在师部接见你们,但是杨大妈她们坚持要到前沿阵地。你赶快来一下,我们商量商量。你通知齐堆和杨春也随后来见一见面。”
郭祥立即打电话通知了二号坑道的齐堆和杨春,刚放下耳机要走,小马一把拉住他,笑着说:“参谋长!你就这样去见祖国的亲人哪?”
郭样把自己全身上下一看,就像刚从烟筒里爬出来的,不由得笑起来。他连忙把黑糊糊的军衣,使劲地扑打了一阵,那军衣早被硝烟、灰尘和汗水胶着往一起,哪拍打得下来?小徐赶快递给他一块湿毛巾擦了几把,那毛巾立刻就像块旧抹布似的。郭祥把毛巾一丢,说:“差不多了!”就出了坑道,一溜小跑地向团指挥所奔去。
团指挥所的洞门口,贴着红红绿绿的欢迎标语,还有用松柏的绿枝和火红的枫叶仓促搭起来的彩门。郭祥跨进洞口,看见两边墙壁上点着几十支蜡烛,把狭窄阴湿的坑道照得异常明亮。通讯员、警卫员们正忙着烧茶端水,穿梭般地来来往回,一个个脸上都充满着喜气,郭祥为避免过于激动,在指挥室的门外停了一下。小小的指挥室坐满了人,师长、团长、政委,还有别的干部,正陪着大妈和一个仿佛见过面的年轻姑娘谈话。大妈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裤褂,神采奕奕,谈笑风生。那个年轻姑娘略显羞怯地依偎着她,那想必就是来凤了。大妈的另一边,坐着一个老者,胸前飘着半尺多长的白胡子,手里拄着一根手杖。再旁边是一个穿着蓝制服、戴着鸭舌帽、身躯高大的工人。郭祥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向前跨进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
“这就是我们的营参谋长郭祥。”师长高兴地向大家介绍。
慰问团的同志纷纷站起来,同郭祥握手。师长也一一作了介绍。郭祥才知道,那化白髯老者,是一位历史学教授。那位戴鸭舌帽的工人,是一位有名的火车司机。这位司机一见面就激动地把郭祥紧紧抱住,还一连拍着他的肩膀说:“英雄呵!英雄呵!祖国人民永远忘不了你们……”
郭祥想说句什么,嗓子热辣辣的像被什么梗塞住了。他走到杨大妈跟前,喊了一声“大妈”,大妈拉着他的手,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总望了他好几十秒钟,突然抱着他的膀子,哭了……
“孩子。你为我们受了苦了……”她的泪珠子不绝地跌落在郭祥被硝烟染黑的军衣上。
“大妈,这不算什么,大妈……”郭祥也含着眼泪连声说。
见到郭祥,大妈自然也想起杨雪,眼泪越发流个不住。
“大妈,”周仆连忙上前劝道,“今天是大喜事,大家都要高兴才对嘛!”
“大妈主要是心疼他们。”师长解释道,“这几天,大妈每天都在阵地上看,一见我们的炮打敌人,她就乐了;一见敌人的炮打我们,就像打到她心上似的。今天一见郭祥瘦成这个祥子,她就心疼得受不住了。”说到这里,他转向大妈说,“大妈,最好是将来能有这么一种战争,我们光打敌人,不许敌人打我们,这就比较理想了。是不是呀,大妈?
人们笑起来,大妈转过脸说:“你这个老洪,就知道编排我。你要是事先把准备工作再搞得好点儿,把粮食和水都准备得足点儿,怎么会让他们吃这么大苦头呢?”
“好厉害的大妈!”师长笑着说,“你这厉害劲儿,真是不减当年哪!我认为,你的这个批评击中了我的要害。这个战役胜利很大,消灭了敌人2万多人,创造了坑道战的经验,特别是我们的战士表现了人类最大的勇敢,和难以想象的忍受艰难困苦的能力。这是任何资产阶级的军队都做不到的。但是,我们的工作也有缺点,主要是我们估计不足,没有想到,就在这么两个连的阵地上敌人竟投入了6万多人的兵力,动用了大型火炮300多门,还有将近200辆坦克和大量的飞机。整个战役又持续了这样长的时间。这就是我们事先没有充分估计到的。这是一个严重的教训。现在我们正准备好好地总结……”
“我们是慰问来啦,可不是要你检讨哇!”大妈笑着打断他。
周仆看大妈激动的情绪有些缓和,就乘机转变话题,说:“我们还是研究一下,慰问团的同志怎么进行活动吧!”
说着,他对郭祥悄悄使了个眼色,说:“郭祥,大妈和慰问团的同志们提出来:一定要到你们最前面的坑道去。你有什么意见,是不是就让他们去吧?”
郭祥立刻会意,马上说:“这可不行呵!大妈。现在阵地还没有巩固,敌人还在反扑哪!”
大妈撇撇嘴,说:“你们在那儿坚持了20多天,我们呆上半天就不行啦?”
说着,她也向来凤他们挤了挤眼,说:“我们慰问团这个小组,不见战士的面,怎么完成祖国人民交给的任务呀?”
“这个俺们回去也不好交代!”来凤笑着说。
“对!对!”其他几个人都抢着说,“快点去吧,又没有好远。”
郭祥忙说:“同志们。不是远不远,交通沟都让打平了,还没挖出来。再说,敌人的炮火封锁……”
“小嘎子!别蒙你大妈了。”大妈立刻打断他,“抗日那时候,我也跟部队活动过,你们会猫着腰跑,我就小会猫着腰跑几步?”
“大妈,那是老皇历了。”郭祥笑着说,“这会儿可跟那时候大不一样。那时候,日本兵有什么?背着几挺歪把子,后面跟着几门三八野炮就挺神气了,可是现在……”
“你别吓唬你大妈了。”大妈有些生气地说。
郭祥连忙凑到大妈跟前,笑嘻嘻地说:“大妈,不是我不让你去。我来的时候,开了一个会,征求了全体战士的意见,大家都不同意。你要是硬去了,弄得大家担惊受怕,这个也不大好。大妈,你是拥军模范,是子弟兵的母亲,你总是还得听听战士们的意见嘛!”
周仆见形势成熟,立刻笑着说:“慰问团的同志,跋山涉水来到朝鲜,也不容易;他们代表毛主席和全国人民来慰问我们,你说不让到前面去,也说不过去;另一方面,不听广大战士们的意见,硬要到第一线去,也不太好。其实,我们这里和白云岭是一个山,来到这儿已经就是到白云岭了。”
大妈撇撇嘴说:“老周,怪不得你当政委,你瞧你多会说!”
“我总得客观点嘛!”周仆笑着说,“我对你们两方面不偏不向。我折中一下吧:现在已经恢复了一段交通沟,咱们先到外面看看阵地,晚上再把同志们找来开个座谈会,见见面,亲热亲热。根据情况发展,晚几天再到前而去。你们看行不行呵?”
“好!好!这个主意好!”师长立刻笑着说,“大妈和慰问团的同志们往这儿多住几天,等阵地再巩固一下,交通沟都修复了,再去也不晚嘛!”
“行!行!”郭祥几个人连声响应。事情只好这样决定了。
师长立起身来,笑着说:“咱们到外面看看吧,我当向导!”
大家都站起来,随着师长出了坑道。这里的交通壕修复了一段,人们就顺着交通壕向前走去。外面日丽风清,蓝天如洗,足一个典型的明净的秋日。这时敌我双方的炮火都比较岑寂,只偶尔有一两发炮弹咝咝地叫着落在山顶。师长不时地停下脚步来,谈笑着,向慰问团的同志们介绍着阵地的情况。
师长说,五次战役前,他曾来这里看过地形。那时候,这里树木很多,有松树,枫树,橡子树,还有银杏树,遮天蔽日,风景是很好的。山坡上是朝鲜人的一块墓地。山顶上有一座古庙叫白云寺,建筑形式非常优美。在他看地形的时候,还有几只白鹤惊飞起来。说到这里,师长气愤地说:“美帝国主义在这里杀了多少朝鲜人,且不去讲;你光看看这土地,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
人们放眼一看,周围的山头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树木和一片绿草。满眼一片荒沙,尽是一尺多深的虚土,和乌黑的石头碎末。师长随手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晃了晃,沙土从指缝里漏下去,剩下了七八块指甲盖大小的弹片。他伸着手对大家说:“你们看,这是什么?——这就是帝国主义的本性!”他把那把弹片放到白髯老者的手里,继续说道,“他们就是凭着这个,企图把全甘界人民变成增殖资本的奴隶!说穿了,难道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可是,我可以断定,他们是做不到的。请看,他们用四个师的兵力,用了多少万吨的制铁,用了各种残酷手段,连两个连的阵地都没有占领,这就是很明显的例子……”
“那是因为时代不一样了。”白髯老者带着感动的神情,把一把弹片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说,“清朝末年,帝国主义派出兵舰来,开上两炮,就可以占领一座城市;日本人进来,国民党的几百万兵望江而逃,几天之内就可以占领几十座县城。只有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的国家才变得这么坚强呵!”
“你说得对!”周仆点点头,接上说,“据我看,这次朝鲜战争,美帝国主义的最大错误,就在于他们没有看到:今天的东方已经不是昨天的东方。东方人民已经觉醒了。毛主席说:‘中国人民已经站起来了!’帝围主义反动派的悲剧就在这里,它们没有认识到:中国革命的胜利,在东方,在全世界,引起了什么样的历史变化!”
“所以,他们只能碰得头破血流!”那位工人同志也接上说。
大家向前走了一截,前面一处洼地上孤零零直矗矗地立着一根一大多高的黑柱子,来风指着问:“那是什么?”
“认不出来了,是吧?”郭祥笑着说。
人们走到跟前才看出是一棵松树,只剩下一段粗壮的躯干。外面一层烧得焦糊糊的,像是一根乌黑的木炭。从上到下,一层层,嵌满了一寸多长的弹皮,总有几百块之多。看到这棵树,慰问团的同志都有些吃惊。来凤抚摩着黑乌乌的树干,一连声说:“哎呀,怎么会成了这样!怎么会成了这样!”
白髯老者一时望望黑的树干,一时望望郭样,捋着白胡子,不绝地赞叹道:“真是难以想象!难以想象!……我就不能理解,在敌人这样密集的炮火下,身受敌人五面包围,你们究竟是依靠什么力量,坚持住了?”
“因为我们背后站着伟人的祖围,我们没有权利给她抹黑!”郭祥洪亮地回答。
周仆赞许地点了点头,望着老人补充道:“这确实是一种伟大而神奇的力量!出国以后,同志们对祖国的感情,确实更深更深了。不管多么艰险的环境,不管多么困难的任务,只要一提伟大的祖国,就能够度过!就能够战胜!她爆发出的能量,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由于兴奋,他的脸上泛着红光,又继续说,“就拿我自己说,不管情况多么紧张,别的能丢,我那个收音机绝不能丢。我一打开收音机,一听播音员的声音,简直比最美的音乐还要好听,比最清凉的泉水还要解渴。真像饮了一杯醇酒似的,心里暖烘烘的!”
人们笑起来。周仆又说:“当然,过并不奇怪。过去我们虽然也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可是人民是被污辱被奴役的。那时候的国家,不是劳动人民的,是帝国主义的,地主的,四大家族的。自从我们夺取了政权,这才有了自己的田家,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我们怎么能不热爱她呢?怎么能不热爱我们新生的祖国呢?……抗美援朝开始,有些人担心,怕摔烂我们的坛坛罐罐,怕我们的建设受到影响;由于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建设不是更慢了,而是更快了,国内的社会主义建设,真是一日千里。我们在这里打仗,就好像听见祖国万马奔腾的脚步声似的,怎么会不越来越有劲儿呢!……”
这时候,从白云岭阵地的从坡上跑下一个青年战士,他身材灵活,动作敏捷,在炮弹坑间跳跃着,就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郭祥笑着说:“大妈,你瞧,那是谁来了?”
说话间,杨春已经跑到大家跟前,站在交通沟沿上,用一个战士的标准姿势,恭恭敬敬地打了一个敬礼,然后用清亮的童音说:“祖国人民好!慰问团的同志们好!”
显然这两句话是早就准备好的,但是说过这阿句,下面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周仆笑着说:“杨春!你怎么不问你妈妈好哇?”
“我妈妈也是祖国人民嘛!”杨春红着脸说。
“这调皮鬼!快下来跟你妈妈见见面哪!”
杨春这才跳下交通沟,红着脸跟慰问团的同志们一一握手,然后才腼腼腆腆地走到妈妈身边。
郭祥眨巴着眼说:“大妈,你瞧大乱是不是有点变了?”
“是长高了!”大妈从上到下打量了儿子一眼,笑着说,“给他套上马笼嘴,他不变也不行呵!”
大家笑起来。郭祥说:“这小机灵鬼在这儿干得不错。前两个月还创造了个‘百名射手’呢!”
“什么‘百名射手’?”大妈问。
郭祥作了解释。大妈半信半疑地摇了摇头,说:“我就不信!这么个臭小子参军才几天哪,他就能打死100个敌人?”
“俺娘一贯瞧不起我!”杨春有点不高兴,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慰问袋,往他娘怀里一放,咕嘟着嘴,说,“你自己瞧去!”
大妈一接沉甸甸的,解开口儿一看,都是些小红石子儿,脸上有些生气地说:“噢!你到前方来还耍石头子儿呀?”
郭祥立刻笑着说:“大妈,你别小瞧这些小石子儿。打死一个敌人,才能往里装一个呢!”
大妈撇撇嘴,笑着说:“这山上石头子儿有的是,谁不会捡哪!你可别让他蒙了你,这小子心眼儿可不少!”
郭祥把来龙去脉一说,大家才明白这是寄给祖国一位小朋友的;因为没有人回国,一直存到今天。大妈捧着沉甸甸的小口袋,轻松地出了口气,感慨地说:“这都是毛主席教导得好,首长们带得好。说实在的,我还为他担着一份心呢。你们不知道,他从小就调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是掏鸽子蛋,就是打鸟,有一次叫他看场,他还……”
“你甭说了,人就不能变啦?”杨春红着脸打断他娘的话。
大妈再一次郑重地望了望那个绣着花的慰问袋,喜滋滋地正准备扎起口来,被杨春一把抢了过去,翻翻眼说:“这是给祖国人民的,不是给你的!”
人们哈哈大笑。周仆说:“哈哈,现在你妈妈又不是祖国人民啦?”
“交给我吧,我是祖国人民!”那个戴鸭舌帽的工人连忙把口袋接过来,人们又笑了一阵。
忽然,头顶上穿过一阵“哧哧哧”的啸声,有几颗炮弹在武威山的山坡上爆炸了。
师长摆摆手,笑着说:“我看还是进洞去吧,敌人已经下逐客令了!”
人们进了指挥室坐下。周仆说:“怎么齐堆还不到哇?还磨蹭什么?”
“我来的时候,他说要研究一个问题,正主持全连开会呢。”郭祥说过,又望着大妈和来凤,顺便解释道,“他现在已经是连长了。”
大妈诧异地问:“怎么就没听他说过?他给来凤写信说,他在前方当炊事员,要保证在艰苦条件下给战士们改善生活。还提出要跟来凤比赛呢!”
郭祥哈哈大笑,说:“大妈,他那意思你就没解开。他是暗示来凤:尽管家里条件不好,也要注意给他爹改善改善生活!”
人们哄堂大笑。郭祥接着又说:“他的鬼名堂可是多得很哪!我算服了他那股钻劲了。去年,敌人秋季攻势正猛的时候,他就创造了坑道;今年夏天,他又大破地雷阵,给敌人来了个‘地雷大搬家’。要不大家怎么会叫他‘小诸葛’呢!”
来凤脸色绯红,眼里流动着光彩,像是刚饮下满满一杯浓酒似的。她打断了郭祥的话说:“叫你这一说,他就成了一朵花啦,就没有缺点啦!”
“缺点不能说没有。”郭祥笑着说,“自从报上登出你的事迹,他对那个标题就有意见,有一次找着我偷偷地说:‘连长,这个记者是怎么搞的?来凤是我的未婚妻,怎么倒成了《志愿军的未婚妻》啦!……”
在朗朗的笑声中,齐堆已经来到门口。他手里提着一大嘟噜东西,往门外一放,喊了一声“报告”,给师团首长打了一个敬礼,接着又给慰问团的人每人打了一个敬礼,惟独把来凤隔过去了。大妈用手一指来凤,笑着说:“小堆儿!你干吗不给她敬个礼呀?……我给你说,她在家可不容易。又得装男,又得扮女。没过门的媳妇就背着包袱跑到你家,伺候你那个瞎爹,为的什么呀?还不是为了抗美援朝!你可得好好地谢谢她呢!”
“她是慰问团,还没慰问我哪!”齐堆挤着坐下来,笑着说。
“你这小子,跟嘎子是一类货!”大妈说,“人家当初要不送你参军,你有这份光荣吗?你临走还对人不放心哪!”
人们哄地笑起来。
大妈看来凤脸红红的,不大自然,对齐堆说:“我们还要跟首长们讨论点事儿,你们先到那边屋里说几句体己话吧!”
“那可不行,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哪!”
齐堆说着,转身回到门口,把绿色的降落伞布包着的大嘟噜东西提进来,笑着说:“我刚才来得迟了一点。原因是不知道该给祖国的亲人们送点什么礼物。全连的同志们想来想去,觉着没什么可送的。有个战士在阵地上捡了这么一件东西,大家觉着还有点意思,就让我带来了。”
说着,他把那个大包袱咣当一声放在桌上,解开降落伞布,露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铁玩艺儿。慰问团的同志们围过来,一时竟看不出是什么,经过说明,才看出是两颗炮弹在空中迎头相遇,那颗小炮弹的弹头竟钻到那颗大炮弹的弹头中去了。
“这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老教授啧喷地惊叹着,“完全可以说明,当时的战斗是多么激烈,双方炮火的密度足多么惊人了。”
“不错。”师长笑着说,“但是更能说明问题的,是祖国人民对我们的支援。在出国作战初期,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那时候,我们的炮很少,也很旧,甚至还有抗战时期缴获日本军队的三八野炮,一放起来,敌人感到很新鲜,还以为是‘共军’的什么新式武器呢!每门炮,炮弹也裉少,打几发就完了。可是自从全国人民捐献飞机大炮以来,我们的装备大大加强了。虽然暂时还赶不上敌人,但是由于我们战术灵活,射手勇敢,常常可以造成局部优势,这次反击,我们就集中了几百门火炮,给敌人开了个盛大的音乐会,我们的‘大洋鼓’也参加了合唱。这次抓的俘虏,下来的时候,光会说:‘完啦!完啦!’原来他们已经神经错乱,吓傻了!我看到美联社的消息说:‘中国军队大炮炮火的猛烈集中已开始在整个战场中占优势’,已经‘一再使联军的步兵瘫痪’,并且说他们是‘坐在一座火山口上’。‘坐在火山口上’是确实的,至于说我们的炮火在整个战场上‘已经占优势’,那倒还没有,如果那样,我相信他们已经不存在了。这都是伟大祖国人民的支援,特别是工人阶级的努力,才达到了这一点。”
工人代表异常郑重地把这件珍奇的礼品包起来,同齐堆再一次热烈地握了握手。大妈说:“齐堆,你的任务完成了,这回可该走了吧!”
齐堆笑着说:“我们这事儿报上都登了,还有什么怕公开的!”
郭祥不由分说,和大妈等一起把他和来凤推到隔壁的房问里去了。
大妈和师长等人又谈笑了一阵,政治处一个干事进来对周仆说:“政委,现在饭巳经好了,是不是请慰问团的同志们吃饭哪?同志们都等着听大妈他们作报告呢!”
“我就办了一个小社儿,有什么可报告的!”大妈笑着说,“下午,我和来凤准备给大家把衣裳缝补缝补,你看一个个在炮火里都滚成什么样儿了!”
“衣服要补,报告也得作。”周仆笑着说,“你把你办社的事儿,给大家好好说说,别的同志也好好讲讲,这对我们就是最大的鼓舞了。还有什么更有力的政治工作呀!”
师长也报上说:“你的社虽小,她是代表一个方向。这就是毛主席指引的社会主义道路。同志们在前方牺牲流血,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要说成社就是不赖,穷困户都有盼头了。”大妈兴高采烈地说,“你就说郭祥他娘,孤苦零丁的,过去一到春天种地就犯愁,现在松心多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儿了。”
郭祥坐在一边听着,脸上笑眯眯的。
大家正说话,只听外面有人动情地喊了一声:“妈!……”
说着,小迷糊闯进来。他满头大汗,脸色红红的,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的样子。他走到大妈面前,蹲下来,攥住大妈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大妈也眼圈一红,抚摩着他的头说:“小子,你离开咱家六七年了,怎么也不给妈打封信哪?要不是嘎子上次回家,我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呢!”
“妈,我一直当勤务员、警卫员了,什么功也没有立……”
“什么功不功的,在外头东挡西杀的,都有功。你给我打封信。我不就放心了?”
周仆乘机解释道:“大妈,小迷糊对你感情可深了,老念叨你。这次听说你来,好几天就睡不好觉,老是问:‘我妈啥时候来呀?’我看比对他亲妈还亲哩!”
“说的也是。”大妈说,“他爹妈都叫日本鬼用刺刀挑了,从此就住在我那儿,还非跟我钻一个被窝不行。你不叫醒他,就给你尿一大炕。你瞧这会儿多出息呀!”
大家哄地笑起来。小迷糊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说:“妈,我给你们端饭去!”
大妈叫住他说:“小子,我这回来,也没有什么给你带的。我一想,你跟大乱个子差不多,就比着他的脚给你做了一双鞋,等一会儿,你穿穿合适不?”
小迷糊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不一时抱了一大摞碗正进来,小玲子在后面端着菜盆。
莱摆好了,大家刚刚入座,头顶上响起沉重的爆炸声。 几个参谋进来报告:有十几架敌机,正在阵地上盘旋轰炸。邓军立刻站起来说:“你马上告诉高射炮阵地和高射机枪阵地:祖围的亲人们在这里,要他们好好地打!狠狠地打!”
说过,又转身向慰问团的同志微笑着说:“今天没有鸡鸭鱼肉来招待你们,如果能打下一只‘飞鸡’来,也算个招待吧!”
人们哄笑着。
不一时,就从坑道口传来高射机枪激越的哒哒声和高射炮的怒吼声,像是对敌人宣布:祖国人民的一根毫毛都是不容许侵犯的!
【第六部 凯 歌】
【第一章 战友】
炮火声里,雪花又落遍了朝鲜。
这已经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度过的第三个冬天。
朝鲜,这个伸到大海中的半岛,一年四季都是很美丽的。春天一来,漫山遍野开遍了金达莱花,简直就像一片桃花的海。到夏天,又是青山绿水,房前房后落满了栗子树玉棒般的花穗,就是在激烈的炮火里,也不断传来布谷鸟好像被露水湿润过的好听的鸣声。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秋天。这时候,枫叶红了,千山万壑,升腾着旺盛的火焰,整个三千里江山就像被一匹无穷无尽的红毯包了起来,使你真像喝了一杯浓酒似地沉醉在她那迷人的秋色里。至于冬天,那是另一种奇丽的景象,千万座山岭都变成银色的山岭。她庄严,肃穆,壮丽,就像这个穿白衣的民族本身一样倔强地屹立在东方。
志愿军入朝作战的第一个冬天,不消说是无心欣赏朝鲜的冬景的。那时候,弥漫的风雪与漫天的火光交织在一起,形势危急,胜负难卜,东方人民的命运,正像万斤重担压在战士们的心头。尤其是出国比较仓促的那些部队,那些来自温暖的江南的儿女,他们戴着大盖军帽,穿着单薄的军衣,就进人到长津湖畔的冰天雪地之中,其艰苦情况可想而知。而现在却完全不同了。战线稳定,粮弹充足,洞外是雪花飞舞,洞里是炉火熊熊。祖国送来的冬装,更使战士们特别满意。那些棉衣不仅布好,棉絮厚,前胸还有御寒护胸棉,袖上还有防寒紧袖扣,每件棉衣的口袋里都装着针线包、救急包、杀虫粉和慰问信。此外还有漂亮的栽绒帽,厚厚的棉大衣与暖和的棉毛靴。这些贫下中农的子弟,许多人从小给地主放牛,放羊,放猪,连鞋都穿不上,哪穿过这样的棉毛靴呵!他们受到祖国这样的抚爱,心里很是感动,有人还写出这样的快板诗来:棉毛靴,模样强,牛皮包头帆布帮,底子好像装甲板,软毛足有三寸长。
穿上祖国这双鞋,浑身发热有力量。
挺起胸膛跺跺脚,地也震来山也响。
……
在这样的情况下,战士们的求战情绪益发高涨。当前的朝鲜局势是很明显的:现在既不是战争初期能否打退敌人的问题,也不是中期能否守得住的问题,而是如何把战线推向前去争取最后的胜利。我们的主人公郭祥,就是这种求战情绪的代表人物。他的眼睛早就贪馋地盯上白云岭对面的花溪洞,以及隐隐可见的他曾经恶战过的黑云岭了。
这里,顺便交代,自白云岭战役之后,本营营长孙亮已调任副团长,由郭祥接任营长,副教导员老模范也当了教导员,这两位共过患难的战友,仍然作为“老搭档”领导着本营的工作。尽管他俩年龄相差很多,但在这方面却完全一致:都想很快把花溪洞山拿下来。为此他们作了一个周密的攻击计划,想挤到全师的计划中去。谁知计划递上不到两天,就传来完全相反的消息:部队很快就要下阵地了。郭祥深感意外,找到周仆悄悄地问:“政委,这消息是真的吗?”
周仆点了点头。
“转移到哪里去呀!”
“西海岸。”
郭祥的脑袋耷拉下来了,半晌没有说话。周仆笑着说:“你恐怕有些不理解吧,这是一个重要的战略部署。”
“战略部署?”
“是的,一个有关全局的大问题。”周仆解释说,“现在朝鲜的战局很清楚:敌人要想从正面突破我军阵地,已经不可能了;他们正酝酿着一个大阴谋……”
“什么阴谋?”
“他们企图用大量海空军和陆战队,从我们后方实行两栖登陆。随着艾森豪威尔上台,这种可能性大大增加了。”
“他大概也就剩下这张王牌了!”郭祥笑着说。
“你说得对!”周仆说,“可是,敌人的这个阴谋,已经被上面识破了。”
“谁?”
“还有谁?”周仆笑着说,“谁看得这么深刻呀!”
“噢!是毛主席……”郭祥点点头,笑着说,“既是这样,走就走吧,我没有什么意见!”
接着,周仆又告诉他:为了击破敌人的阴谋,整个部署都作了调整,有不少部队要调到东西海岸两侧。到达西海岸以后,还有可能与一支人民军的英雄部队并肩作战。
“那太好了!”郭祥高兴地说。
交接任务的工作,在稳交稳接、增强团结的指导思想下,整整用了一周时间,才进行完毕、然后,郭祥所在的第五军才向北转移。
经过五六天连续行军,他们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郭祥的一营住在几个小山村里。这里有一道蜿蜒的长满松树的小山,村庄就散落在山坡上。下面是一片被白雪封盖着的稻田。再往西不远就是碧蓝的大海了。
郭祥于拂晓时到达,刚安顿完毕,卫兵就进来报告说,面劳动党委员长,带着几个人前来慰问。郭祥和老模范立即迎出门去,看见一个穿蓝制服的中年男子,一个女干部,正同房东老汉讲话,仿佛在吩咐什么。旁边站着五六个年轻的朝鲜妇女,在早晨凉嗖嗖的海风中,一个个笑微微地顶着竹篮。郭祥和老模范连忙赶过去同他们热烈地握手。那个女干部,穿着厚厚的蓝棉袄,蒙着头巾,束着黑裙,她一见郭祥就快步抢过来,温和地笑着说:“郭东木!你的不认识啦?”
郭祥仔细一看,原来是朴贞淑,不禁惊讶地问:“朴东木,你怎么也来了?”“怎么,你来的行,我来的不行?”她笑着反问。
郭祥握着她的手,笑着说:“哦,恐怕是你们的部队也来了吧?”
朴贞淑笑着点点头,接着告诉郭祥,她是分配来做群众工作的。郭祥兴奋地挥挥手,用朝鲜同志讲中国话的调子说:“好好,我们任务的一样!”
说着,把大家让到屋里。郭祥和老模范忙着给客人端水拿烟,对面委员长和群众的慰问一再表示感谢。面委员长也透露,他们早就知道部队要到这里来执行重要任务,现在正发动群众,全力支援。最后,郭祥问起白英子的情况。原来去年夏天,郭祥遇到朴贞淑时,两人谈起往事,朴贞淑仍不免为死去的孩子伤感。郭祥就想起白英子来,自从杨雪牺牲,这孩子一天天大了,也该有个人带着她锻炼锻炼,并且有个寄托才好。于是就向朴贞淑谈了自己的想法。朴贞淑一口答应。不久就把白英子接在自己身边。今天,郭祥一见朴贞淑,就想起这事。朴贞淑见郭祥如此关心白英子,就笑着说:“她也来了。现在我走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
“这样说,你是她的上级啰?”
“是她的上级,又是她的妈妈。”
郭祥笑了,又问:“她怎么没来?”
“她到群众里做工作去了。”朴贞淑笑着说,“要是知道你来,还不赶快飞来吗!”
郭祥和老模范同大家欢叙了一阵。客人起身告辞。临走,朴贞淑告诉他们,她就住在山那边不远的农舍里,有事就不客气地去找她。
部队刚到驻地,就受到朝鲜同志的欢迎和慰问,使郭祥和老模范的心头感到十分温暖。他们对白英子这个失去家庭的孤儿,有了这样的归宿,尤其感到欢慰。老模范把地方同志来探望的事向团政委作了报告,周仆在电话里指示说:“你们附近,就有人民军一个营,你们应当明天一早就去探望他们,主动取得联系,不要等人家来看望你们了!”
两人商定,明天由老模范到团里汇报行军工作,郭祥一早就到人民军去。
郭祥在老乡的暖炕上,甜甜地睡了一晚。一早醒来,觉得窗纸异常明亮,推门一望,漫天正飞舞着雪花,台阶上已经落了很厚一层。他想到,人民军在军容风纪上是很讲究的,就把自己也从上到下整饬了一番。他匆匆吃了早饭,就披上大衣,带着通讯员小牛向村外走去。
雪花飘落着。他们踏着厚厚的积雪走了半里多路,看见一个身穿绿呢子军大衣的人民军军官迎面走来,后面跟着一个挎转盘枪的战士。两个人的步态都很英武。待走到近处一看,这位人民军的军官,高高的个子,面目清秀,两眼炯炯有神,很像是五次战役消灭敌人伞兵的人民军连长金银铁。不过那时金银铁是人民军的上尉,现在这位军官却佩着大尉军衔。郭祥一时不敢断定,就走上前打了一个敬礼,试探地说:“你是金银铁同志吧?”
那个军官急忙还礼,两眼一亮,说:“噢,你是不是郭……”
“对,对,我是郭祥。”
两个人紧紧地握手,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几乎要拥抱起来。小牛也抢过去同人民军的战士亲热地握手。
两个人说话并不困难。郭祥一向喜欢接触群众,也善于接触群众。到朝鲜以后依然是这种作风,在炕上把腿一盘,就同那些阿爸基、阿妈妮们聊起天来,所以他的朝鲜话纵然不是很通,也能说上老半天的。金银铁在学校里就学过汉语,中国话竟说得相当流利。
郭祥首先抱歉说,他本想一早就到大尉的营里前去探望,不料大尉来得更早;金银铁也说,他本想昨天就来,因为忙一件事被耽搁了。郭祥心里很想对自己的这位战友招待一番,就转过身来邀请金银铁一同到自己的营去。
两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营部。郭祥在台阶上帮金银铁拂去身上的雪花,把他让进屋子里;又悄悄吩咐小牛好好招待那个人民军的战士;并且压低声音说:“你告诉管理员,一定要买两只鸡来!由我个人出钱。”
“这也不是你个人的客人。”小牛说:“你别管这个。快!鸡一定要买大一点的!”
郭祥回到屋里,拿出他最好的“大前门”香烟,给金银铁亲自点上,亲热地说:“金银铁同志,自从咱们上次见面,一晃一年半也多了,你这一阵子在哪儿呀?”
“我一直在东线作战。”金银铁笑着说,“自从八五一高地战斗以后,我们休整了一下,就又上阵地了。最近才调到这里……”
“噢,敌人不是把八五一高地叫做‘伤心岭’吗!”郭样用钦佩的眼光看了自己的朋友一眼,兴奋地说,“那个战斗可打得好哇!要是不把敌人打疼,它是不会伤心的。”
“还是志愿军的同志们打得好。”金银铁连忙接过来说,“上甘岭战役,那是全世界都知道的。”
郭祥兴奋地说:“我们的部队,很敬佩你们。战士们经常说:我们应当把自己坚守的每一座山岭,都变成敌人的‘伤心岭’!”
“要是不让敌人伤心,就该我们伤心了。”金银铁微笑着说,“我们还是让敌人伤心的好。”
郭祥哈哈大笑。
“我对人民军印象很深。”他接着说,“你们的部队作战勇敢,纪律性很强,觉悟很高,从来不说一个‘苦’字。待别是对敌人有刻骨的仇恨。我遇到不少人民军的战士,他们的家属都被敌人残杀了……”
“这种人在我们部队很多。有的连队占三分之一,有的甚至占一半以上。”
“是呵,美国的雇佣兵怎么能抵挡住这样的军队?就是这仇恨的火也要把敌人烧死!”郭祥说,“上次你们打敌人的伞兵,打得多干脆!这个支援太及时了,我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要感激你们……”
“不要说这个了,郭祥同志。”金银铁打断他的话说,“你们出国作战的时候,正是我们的民族最严重、最危急的关头,而对你们来说,刚刚经过22年的连续战争,不是没有困难的。这一点朝鲜人民是懂得的。他们在内心深处的感激是难以表达的。也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我还记得,在我们向北撤退的时候……”
郭祥的眼前,又重现了那个大火熊熊的夜晚,在北撤的人流中,金银铁坐在桥头上,死也不肯后退的动人情景。虽然事情过去了几年,那幅情景仍然历历在目。郭祥不禁感慨地说:“从那时起我就看出,朝鲜人民、朝鲜人民军是不可战胜的!”
金银铁回忆着说:“那时候,的确,我是一步也不愿再撤退了。当我听到撤退的消息,觉得就像天塌地陷一祥,眼也看不见了。我在心里喊着:祖国呵祖国!故乡呵故乡!我们怎么能够离开你!当时如果宣布死守,我相信我们的战士会毫不吝惜地全部战死在这里。眼看前面就是国境线了,我觉得向北再迈出一步,都是莫大的痛苦。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痛苦,我觉得没有任何痛苦能和这种痛苦相比。所以,我们才那样珍贵中国同志的国际主义支援!”
听了金银铁的话,郭祥深受感动地说:“要说支援,首先是朝鲜同志支援了我们。这次抗美斗争,你们不仅捍卫了自已的民族独立,也捍卫了中国的安全,而且对全世界的革命事业,作出了伟大的贡献!我常常想,我们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能够有现在这样的发展,这同朝鲜人民的流血斗争是分不开的!……金银铁同志,你就别说谁支援谁了,因为全世界的无产阶级本来就是一家嘛!……”
金银铁笑着说:“话当然可以这样说;正因为我们是一家,所以彼此的支援是不可少的!”
郭祥也笑了。
这时,金银铁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感情深沉地说:“有一件事,我们朝鲜人民是水远也不会忘记的,什么时候提起来,都压不住心头的激动……”
郭祥注视着自己的朋友,等待他说下去。
“我说的是毛岸英同志,他的热血也洒在我们的国土上了……”金银铁接着说,“我们听说,志愿军一出动,他就报名出国,是经过毛泽东同志亲自批准的。令我们特别感动的是,在这次战争里,不仅中国人民派出了他们优秀的儿女,连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也派出了自己亲生的孩子……”
“是的,这件事中国人民也很感动。”郭祥说,“听人讲,毛岸英同志牺牲以后,为了怕毛主席难过,很长时间没有告诉他。后来,他老人家还是知道了,他说: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为什么别人的儿子可以牺牲,我的儿子就不能牺牲?……”
听到这里,金银铁深深地慨叹道:“这次战争,敌人的残酷性达到了一个高峰;我们两党、两国之间的兄弟友谊,也达到了一个光辉的高峰!”
郭祥也激动地添加说:“要说这是国际无产阶级合作的典范,也不算过分。”
这时候,小牛已经把菜端了上来。按中国人民军队一向的风习,不用盘子,也不用大碗,而是四个大搪瓷盆。一盆是清蒸鸡,一盆是鸡蛋粉,一盆是牛肉罐头,一盆是炒土豆丝。另外还有两瓶中国的“二锅头”烧酒。没有酒杯,就拿了两个小搪瓷碗。郭祥把小炕桌干脆撤去,放在暖炕上,然后说:“小牛,快找那位战士同志去!”
“叫他在我们那儿吃吧,”小牛说,“我们那儿也有一只大鸡呢!”
郭祥笑着对金银铁说:“那咱们俩就喝起来吧!”
说着,提起酒瓶,咕嘟咕嘟就给金银铁倒了满满一大瓷碗。
金银铁连声叫道:“嗳呀,不行不行!中国酒厉害,这我是知道的!”
郭祥笑着说:“朝鲜同志英勇善战,这我也是知道的!”
说着,给自己也倒了大半碗,高高地擎起来说:“今天咱们相见不容易。让我们就为我们两国人民用鲜血凝成的伟大友谊干一杯吧!”
两人心情激动,各饮了一大口,脸色都顿时红润起来。小牛又从灶膛里掏了一大盆炭火,端到两人面前,火盆上还跳动着红艳艳的小火苗儿,不时屋里暖烘烘的,两个人的大衣都穿不住了。外面仍然是漫天飞舞的雪花……
两个人山南海北地纵谈着,不觉谈到家事上来。郭徉把着酒碗问:“金同志,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哪?”
金银铁轻轻地叹口气说:“现在已经被反动派快毁坏完了……”
他沉默了半晌,才接着说:“我的哥哥多年前就跑到中国的东北,参加了金日成将军的部队,在作战中牺牲了。我的姐姐12岁就当了纺织工人,听说在釜山,一直没有消息。我原来在汉城读书,因为搞学生运动被反动派发现,要追捕我,我就偷越过三八线,参加了人民军,走了我哥哥的道路。战争爆发以后,听说父亲和我的妻子都被敌人枪杀了。现在只剩下我母亲一个人了。”
郭祥一听,忽然想起被隔断在敌后时救护自己的那位朝鲜老妈妈。两家的经历竟这样相似,就问:“你家在什么地方?”
“三八线附近,金花郡。”
“什么村子?”
“金谷里。”
“呵?金谷里?”郭祥不禁惊叫了一声,又问,“你妈妈多大年纪了?”
“55岁了。”
郭祥记得那位阿妈妮比自己的母亲大一岁,掐指一算,也差不多。又问:“她是不是为了逃债和你父亲一起迁到那里去的!”
“是呵!是呵!”金银铁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郭祥笑着说:“你们村子西北,山上有一个大石洞吗?”
“是呵!是呵!”金银铁一连声说,“那是庄稼人存放柴草和避雨的地方。我小时候到过那里。郭同志!看来你是到过那地方吧。” 郭祥感叹地说:“不错,那是我到过的地方,也是我永远难忘的地方!……”
接着,他把自己的这段经历,详详细细叙说了一遍,最后激动地握着金银铁的手说:“就在这个村庄,就在这个石洞里,我认识了一位革命的母亲,伟大的母亲!他是你的也是我的母亲!……”
两位久经战阵的战友,眼里都含满激动的热泪,在他们碰杯的时候,因为不小心,泪珠子扑哒扑哒地掉到酒碗里去了……
外面,漫天飞舞的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着,飘落着……
郭祥由金银铁一家的遭遇,不禁想起朴贞淑一家的遭遇和小英子一家的遭遇,他们的命运是多么相似!这都是些多么优秀的人呵!他忽然想,自己能不能帮助他们成为一家呢?想到这里,他慢吞吞地点起一支烟,接着刚才的话碴说:“这次战争,依我看,朝鲜妇女的贡献也是很大的。”
“是的,她们确实表现不错”金银铁点了点头。
郭祥又接着发挥:“中国同志经常赞美她们。我们团政委就说过,将来要写这页历史,朝鲜妇女可是重要的一笔!”
“这也是实际情况。”金银铁说,“战争爆发以后,青壮年男子都上了前线,所有的重担都压到她们肩上去了。”
“在前线上我也看到不少。”郭祥说,“我就认识一位女同志,表现得相当出色。她原来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后来成了一个人民军的战士。她经常化装,深人敌人的营地,活跃在敌人的后方,完成了许多重大任务。听说她还得过共和国的勋章呢!”
“我也听说,我们人民军有这样的女同志,可是没见过面。”
“你没有见过,你的妈妈倒是见过。”郭样笑着说,“据我看,你妈妈很喜欢她。”
“我妈妈很喜欢她?”
“是的,很喜欢她。就是她护送我到战线这边来的。据我看,她的性格非常好,对人谦恭有礼,简直可以说,把女性的温柔跟少有的刚强和勇敢揉合在一起了……”
金银铁笑起来,说:“这位女同志现在在哪儿?”
“她等一会儿就来。”郭祥笑着说,“我们已经约好,她要来谈谈地方的情况。”
金银铁欠起身说:“哦,原来你今天有事,那我就告辞啦!”
“不,不,”郭祥捺住他说,“实在抱歉,我们的联络员不在家,我正要求你做翻译呢!”
郭祥把金银铁稳住,立刻假托有事,跑到外面找到小牛,说:“快!快!你快去把朴同志请来!”
“什么事呀?”
“你别管什么事,你就对她说:有要事相商!”
小牛去了郭祥又回到屋里,同金银铁扯了一阵。看看20分钟过去了,小牛也回来了,还不见她来。他有些发急,就又假托有事跑出来,走到柴门以外观望。
这时,漫天的雪花,仍旧像春天的柳絮一般不停地飘舞着。除了卷着浪花的海水以外,整个的山冈,松林,已经成了无限幽静奇美的银白世界。高高低低的松枝,都托着大大的雪团,经海风一吹,又静静地落到地上和别的枝桠上……
郭祥正在观望,从银色的山冈上走下一个人来。正是朴贞淑的身影。待走得近了,郭祥见她披了一身雪花,头巾上也落了厚厚一层,简直像戴着一顶美丽的花冠似的,脸色也显得更加鲜红了。
她咯吱咯吱地走到郭祥身边,笑着问:“郭东木!什么要紧事的有呀?”
“有一个人民军东木,要找你谈谈情况。”郭样笑着说。
“什么情况的谈?”
“谈谈……地方的情况。”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两个人说着来到屋前,郭祥推开门,说:“金东木!你不是要了解地方的情况吗,我给你请人来了。”
“我……我……”金银铁慌乱地站起来。
“这就是朴贞淑同志。她对地方的情况是非常熟悉的。”
“哦,哦……那就请进来吧!”
朴贞淑解下头巾,扑打着满身的雪花,随后脱了鞋,走进屋里……
郭祥轻轻地吁了口气,望望天空,欢腾的雪花飞舞得更加美丽了。
【第二章 春初】
1953年春初,山阴的积雪还未消融净尽,炸弹坑边的草已经冒出绿芽,二月兰也抢先开放了。漫山遍野的金达莱,经过严冬的孕育和雪水的充分滋养,已经挂满了坚实的花蕾。它们仿佛整装待发的战士,正准备一鼓上阵,占领春天的阵地。
反登陆作战的准备工作,仍在紧张地进行。山岭间,不时地回荡着开掘坑道工事的爆炸声,像夏季的沉雷一般从这座山谷滚到那座山谷。
初春的早晨,天气还相当寒冷。郭祥鼓着穿了一冬的旧棉衣,正沿着一条山溪向工地走去。在山溪转弯处,远远望见一个身着军衣的女同志,正在一块大青石上洗衣。她的裤管挽得高高的,两条腿埋在清清的水流里。长长的发辫不时地垂下来。从那熟悉的身影,郭祥看出来那是徐芳。可是又心中纳闷:听说徐芳的演唱组,昨天晚上就回去了,怎么大清早起又在这里洗衣服呢?
待走到近前,郭祥笑着问:“小徐,你们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徐芳抬头一看,笑了,用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汗珠,说:“怎么,在你们这儿多呆一会儿也不行呵?”
“谁说不行啦?”郭祥连忙说,“你再呆上两个月我们也很欢迎!”
“你听听,也、很、欢、迎!”徐芳笑着说,“谁知道你心里欢迎不欢迎呵?……说实在的,我本来准备昨儿晚上走;因为乔大夯几个人老是把衣服藏着不让我们洗,昨儿晚上才让我发现了。我就让他们先走了,我多留半天。也无非是多吃你们一顿饭吧!”
郭祥带着抱歉的语气解释道:“昨天晚上,听说你们要走,我本来想送你们,后来因为开会误了……”
“你现在是首长,工作忙嘛!”徐芳打断他。
郭祥一听这话不是滋味,就在徐芳的对面,小溪另一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说:“你这个小徐!看起来是对我有意见了。”
“有什么意见哪,要不这么说,你肯坐下来呀?”
徐芳嫣然一笑,把辫子往后一甩,又拾起乔大夯那满是汗污的特大号的军衣,在溪水里投了投,然后立在大青石上,光着两只脚丫踩起来。显然因为在水里过久,两截小腿和一双脚丫已经冻得通红。
郭祥有些怜惜地说:“小徐,你这种精神,我很赞成;可是也要看时候嘛!比方说,晌午水暖了你再来洗,是不是更好一些?” “这算什么!”徐芳一面踩衣服,一面满不在乎地说,“跟小杨姐姐比,我还差得远哪!她大冬天敲开冰凌,给战士们洗血衣,一洗就是几十件,你怎么就不说了?”
一提杨雪,郭祥低下头去,不言语了。徐芳也后悔失言。沉了半晌,郭祥才说:“她已经牺牲快两年了……”
“可不,到今年夏天就两年了。”徐芳也难过地说。
“一个多好的同志呵!”郭祥慨叹了一声,缓慢地说,“她是那么勇敢勤劳,艰苦朴素,既老实又聪明。每年夏天,只要我走到枣树林,闻到枣花的香味儿,我就想起她来……”
“是因为,你们小时候一块砍过柴吗?”
“不。是因为,她朴素得就像那枣花似的。她不像桃花那么艳,更不像海棠那么娇。可是她倒比她们香得多,质地也坚实得多,对穷苦人也有用得多。”
“我没有你想得深。”徐芳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倒觉得她是一枝开放在硝烟中的红花。好像环境越艰苦,战斗越激烈,她就开得越鲜艳。这也不奇怪,因为她的底子厚,经过的锻炼又多,比起来,我就觉得自己像一枝可怜的小草似的。自她牺牲以后,我就想给她编一支歌子,题日就叫《硝烟红花》,可是写了好几次也没写成……”
说到这儿,徐芳羞涩地低下头去。
郭祥接着刚才自己的话说:“当然,我们的感情也走了一段弯路。这主要是假象蒙蔽了她,使她一时没看清楚。我是能够谅解她的。因为认识一个人很不容易,特别像陆希荣那祥的人,他的两面派手段是最能蒙蔽人的,许多同志都受了骗……”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郭样抬起头来,问:“她的墓是在松风里吗?”
“在松风里。”
“是村南还是村北?”
“村南的一座小山上。”
“插了牌子吗?”
“有一座小石碑。”
徐芳见他问得这么细,就说:“你准备去看看她的坟墓吗?”
“那要看机会了。”郭祥叹口气说,“至少在我们胜利回国的时候,我是要去一次的。”
徐芳也慨叹说:“我觉得在小杨姐姐身上,最可贵的地方,就是她对革命,对同志不掺半点假,完全是真心实意的。就是亲姐妹,在最危险的时候,她也未必肯真正救助你;可是小杨姐姐,为了革命的需要,为了同志的安全,却是肯毫不犹豫献出生命的人。我跟她在一块儿时间不长,她却给我上了最好的一课。她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实际行动,使我懂得了在这一生里应该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我相信,这条路我是会继续走下去的……”
乔大夯那件特大号的军衣已经涮净拧干,徐芳又把另一件混合着汗渍和泥土的衣服投放到溪水里。那条丝带一般的绿水,老像要把她手里的衣服夺去似的,在水里牵得长长的,并且发出充满情意的叮咚的歌唱。
世界上有些话,是最难启口的。就是一些心直口快的英雄好汉也不免如此。何况像徐芳这样刚满20岁的女孩子呢!从内心里来说,她对郭祥是非常倾慕的。至于这情感的绿芽,究竟是什么时候悄悄钻出地皮来的,不仅春风难知,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郭祥在医院休养的时候,她还完全是一个不懂事的少女,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时候“只晓得抢糖豆吃”。对郭祥与杨雪之间的感情,她不仅不懂,还觉得两个人躲在河边说悄悄话,简直非常好笑。杨雪牺牲后,小徐回到前方。当她得知郭祥在玉女峰壮烈跳崖的时候,她感动得哭了。但是这种情感也以对英雄的景仰居多。
因为在她看来,郭祥是一个无比高大坚强的英雄,是一个具有某种神秘品质的难以企及的人物。至于其中掺杂了多少个人爱慕的成分,那是直到今天她也难以确定的。也许这些都已水乳交融又无法分辨了。或者说,比较明晰的,是郭祥从敌后归来时。那次也是在海边,她第一次向郭祥告知了杨雪牺牲的消息,当时郭祥痛苦万分,内心如焚,这件事也给了她深深的感动。此外,还有无名山的相遇,自己亲眼看见郭祥悄悄地抚弄那面小圆镜子,以及托她织作镜套、笔套的动人情景,都流露出他对杨雪的感情是多么地深沉和真挚呀!她觉得郭祥这人不仅在政治上,在同敌人作殊死斗争时,是那样的坚定,就是在个人感情上也是纯真高尚的。也许就从这时,落下的一粒种子悄悄地萌发了绿芽……
然而,既已萌芽,它就日益茁壮难以抑制了;以致到了今天,自己难以启口而对方又没有丝毫的暗示。即使自己把题目引到这方面来,郭祥又谈的总是杨雪和对杨雪无尽的怀念。更加使她伤心和懊恼的是,她发现郭样一直是把她当作小孩看待的,就同在医院相见时没有两样。什么小徐小徐的,他就不知道小徐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小徐了,她已经长大了,已经成了大人了。徐芳简直觉得自己被深沟高垒挡住了去路。可是,今天不谈,又待何时呢?……
“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为好。”徐芳心中暗暗想道。于是她鼓足了勇气,涨红着脸说:“你觉得,自从小杨姐姐牺牲以后,你还遇到过像她那样的人吗?”
“没有。”郭祥低着头说。
“在咱们全师、全军,都没有像她那样的人吗。”
“不能说没有,也许没有遇到过。”
徐芳心里一沉,像被冷风噎住似地不言语了。郭样也沉默着。只有那条叮咚的山溪好像有意弥补他们的沉默似的,轻声地絮语着……
呆了好半晌,徐芳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要是小杨姐姐还活着,那该多好呵!”
这话还未说完,郭祥的眼泪已经像两条小河似地滴落到山溪里……
第二天。郭祥在团部开完会,刚要离开,周仆在一棵松树下叫住他,亲切地微笑着,说:“郭祥,昨天人家跟你谈话,你怎么哭起来了?”
“谁?”郭祥眨巴眨巴眼。
“小徐呀,小徐不是跟你谈话了吗?”
郭祥一愣:“政委,你怎么知道的?她向你汇报了?”
“还要等她汇报?”周仆微微一笑,“昨天我一看她的气色就不对,两个眼红红的。是我问了一点二十分钟才问出来的。”他从容地燃上大烟斗,不慌不忙地笑着说:“人家早就爱上你了,你还傻瓜似的!”
“什么?她……”郭祥吃了一惊,“她还是个小孩子嘛!”
周仆哈哈大笑,用大烟斗冲他一指:“你这个郭祥!有些地方嘎得出奇,有些地方又傻得要命。其实,我这个政治委员早就看出来了。那位你所说的‘小孩子’一来咱们团,就要打听你,说不了几句话,就要问:郭祥打得怎么样啦,最近表现怎么样啦,等等。我不过不说就是了。这种事自然瓜熟蒂落,也用不着多问。”
“那,怎么今天政委又亲自过问了?”郭祥也笑着说。
“出了故障了嘛,不问还行?”周仆板起脸说,“就比如一挺机枪,哗哗哗一直打得很顺当,忽然不叫了,你不排除故障,还怎么打下去呀?”
郭祥笑起来了。周仆又接着说:“据我看,小徐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总的看还是比较纯洁的。尤其是经过咱们这个大熔炉一炼,进步很快。你看她给伤员洗血衣呀,端屎尿呀,捉虱子呀,还跑到最前沿给战士们演唱呀,缝补衣服呀,都说明思想感情在发生变化,同工农兵群众的结合上已经跨进了一步。当然以后还要继续努力。像这样的同志同你结合,我认为是满好的。怎么人家给你谈着,谈着,你倒哭起来了?”
“我……我……”郭祥嘴张了几张,没有说下去。
“你说嘛,有什么不好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