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二)

作者:柳青  更新时间:2016-09-09 08:37:57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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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多岁的梁三老汉累弯了腰,颈项后面肩背上,被压起拳头大一块死肉疙瘩。他得了冬天和春天很厉害的咳嗽气喘病,再也没有力气进那终南山了。终南山养活了他几十年。别了!心爱的终南山啊!

  宝娃长成十三岁的人了。红脸、浓眉、大眼睛、身派不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能出息一个结实的庄稼汉。接受了继父和他妈给他的足够教导以后,十三岁的少年人,有信心地投入了生活,开始给下堡村吕二财东家,熬半拉子长工。

  那年正月十二上工。正月十五黄昏,宝娃从财东家回到稻地里的草棚屋过灯节。娃一句话没说,趴在小炕沿上,抱住小脑袋呜呜直哭。

  妈,巳经四十几岁,温良贤惠地走到跟前,搬搬儿子的肩膀:

  “宝娃,你怎哩?”

  “呜呜呜……”宝娃只哭不回答。

  “好娃哩,甭哭。”妈摸摸他包头巾的小脑袋。“你给妈说,你是不情愿熬长工吗?要是不情愿,叫你爹退工去,等你大上二年再……”

  “呜呜呜……”宝娃边哭边摇头。

  “那么是怎哩?东家对你不好吗?”

  宝娃哭得更厉害了,一声比一声更凄惨。

  “好娃嗯!你甭尽哭嘛!到底是怎回事,你给妈说!”

  宝娃站直起来,拧过身,满脸眼泪和鼻梯,断断续续开始说:

  “我……蹲在……房檐底下……吃饭,呜呜呜……”

  “说,说下去,甭哭哩!”

  “财东娃……从地下抓起……一把脏土,呜呜呜……”

  “抓起一把脏土怎哩?”

  “撒在……我碗里头,呜呜呜……”

  “为啥哩?你惹他来吗?”

  “我没……财东娃……欺负人……人哩!”

  一直关切地站在旁边的梁三老汉,脸色气得铁青,现在接上嘴,愤怒地问:

  “那么,那碗饭怎弄来?”

  “财东叫……倒在……猪槽……槽哩……”

  “财东没管教娃吗?”

  “光……说了……两句,呜呜呜……”

  于是原来十分愤怒的老两口,气平了下来。老两口商量:既然饭倒给猪吃了,财东又说了自家的娃几句,也就拉倒算啦。给人家干活,端着人家的碗,只要能过去就过去了。

  “娃呀!”妈抚摸着宝娃的头,教育刚入世的少年说,“你不懂事哎!咱穷人家,低人一等着哩。要得不受人家气,就得创家立业,自家喂牛,种自家地……”

  “着!”梁三老汉在旁边肯定说,“就是这话!先喂牛,种财东家的地,后……就是你妈的那话。明白了吗?”

  就这样,可怜的宝娃上了庄稼人生活哲学的第一课。到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对庄稼活路样样精通了。在下堡村,他的工资达到成年人的最高数目。他暗自把长工头当做老师傅,向他学会了所有的农活,包括最讲技术的撒种……

  光阴似箭!到了给吕二财东干活的第三年夏天了。一天晚上,晚饭以后,夜色苍茫中,宝娃竟用腰带牵了一头小黄牛犊,过了汤河,回到草棚院里来了。

  “这是怎回事?,罗锅腰的梁三老汉迎上去,预感不祥地问。

  “吕老二的大黄牛死哩。”宝娃满意地笑着,把小牛犊拴在那棵碗口粗的愉树上,又说,“这牛犊太小,他家怕没奶吃饿死哩……”

  “给了咱了?”脸上已经有了皱痕的妈,高兴地问。

  “给了咱了?你也不思量思量!吕老二的东西嘛,就是一根折针吧,还有白给人的吗?人家叫他吕二细鬼哩。”

  继父和妈都惊呆了。他们同声问: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我掏五块硬洋买的。他在咱工钱里扣。”

  “啊呀呀呀!我的傻娃呀!你就给咱往下办这号事啦?”梁三老汉经受不起这个打击,脸也变灰白了,弯弓似的脊背靠着土墙蹲下去,已经有了几根白头发的脑袋,也耷拉下去了。

  宝娃妈见老汉那样子,难受得简直要哭起来。

  “你呀!”她痛心地训斥儿子,“你也不小了,做事怎这么没底儿哩,你不思量,人家吕老二还怕饿死,到咱家里就不怕饿死了吗?再说,你一定要买,也该回来和你爹商酌商酌嘛。你心胆太大了!呸!该死的吕二细鬼,你欺骗俺娃年轻!”

  梁三老汉重新站了起来,向前跑了两步,向儿子伸出两手,以按捺不住的激动,计算着五块银洋的价值:买成玉米能吃多少日子,买成布能做多少衣裳,买成柴能烧多少个月……而现在,他指着在生疏地方惊慌不安的小牛犊,焦急万状地说:

  “咱要这个软囊囊的东西,做啥哩嘛?”他抖擞着两只瘦长的手。可怜的穷老汉简直活不下去了。  宝娃妈,坐在拆过三间房但是依然保留着丸石的台阶上,哭起来了。她拿起衣襟揩着眼泪,想到家境的穷困,想到自己带来的儿子惹继父难受,想到儿子刚出世面就不稳当,她忍不住为自己的不幸的命运落泪……

  但是,宝娃不慌。他甚至很自信,嘲笑地看着娘老子庸人自扰的样子。梁三老汉冲到榆树跟前解牛犊,要去找吕老二悔退。宝娃挡住他。充满自信心的小伙子,这才把自己和继父不同的算账方法,告诉了老汉。  “爹!你那是个没出息的过法,”小伙子口气很大的笑着,一只手握住疆绳疙瘩不让老汉解。“照你的样子,今辈子也创不起业来。熬长工的人嘛,要攒多少年,才有买一条大牛的钱呢?这牛犊几块钱,叫俺妈用稀米汤喂上。大了点,你就从渠岸上割草喂它。几年以后,咱就有大牛了。”  几句话说得老汉松了手。小家伙原来是打着种庄稼的主意啊!

  “活得了吗?”老汉惶恐地问。

  “死了拉倒。这才几个钱。你年轻时,不是说大牛也死过两条吗?”  老汉低了头,羞愧难当地走开了。他一时窘得不知道到哪里去,做什么。他心里惭愧自己光是体力强壮,一辈子牲口一般掂重东西,心眼却远不如这个刚出世面的小伙子灵巧哩。  宝娃妈见老伴不再抱怨了,揩了眼泪,换了笑脸。……

  又过了三年。雄心勃勃的宝娃果然做好了种庄稼的一切准备——陆陆续续从下堡村破产的农户手里,拾便宜置买下几样必要的农具。小伙子又在土围墙里老草棚屋对面,搭起两间稻草棚棚。里间盘了炕,他自己睡,外间盘了槽,挂着那头已经长大、引起许多人羡慕和嫉妒的大黄牛。梁三老汉喜欢不尽。宝娃妈到蛤蟆滩的第五个年头生了一个闺女,这时已十多岁。老汉实践诺言,把小闺女定亲出去,拿她的财礼给宝娃买下个童养媳妇——一个穷佃户的十一岁闺女。从那时起,宝娃就随继父姓,按豆腐客梁大的两个儿子是“生”字辈,起了官名叫梁生宝。他成了大人了。……

  粱生宝创家立业的锐气比他继父大百倍!他头一年就租下吕老二的十八亩稻地,并且每亩又借下二斗大米来买肥料——油渣或者皮渣。小伙子和老汉破命干了一年,在最紧忙的夏天,生宝从地里回来,要蹲在铺着被儿的炕上吃饭,要不然吃饭中间一瞌睡,碗就掉在地上打碎了。梁三老汉从稻地里泥脚泥手爬出来,躺在渠岸的青草上,没力气回家,生宝回到家里叫他妈提饭去给老汉吃。可怜的梁三老汉啊,他担心有人夜里扒开水口,偷放走他稻地里的水,通夜就在渠岸的青草上睡觉哩。无情的蚊子把老汉的脸、胳膊和腿都叮肿了。但是老汉经常是一声不吭地干活,有时候脸上还露出幸福的快乐的笑容,在人们中间以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庄稼人为无上光荣,为了少拉些账债,这家人狠住心一年没吃盐、没点灯……秋天,在拆掉三间房的地方,在榆树东边靠老草棚屋的一角,稻草垛堆得比草棚屋还高;但是可惜得很,他们从黄堡镇买了席片,却没有扎装稻谷的席囤子。交过地租,还过肥料欠债(一斗大米还一斗四升),剩下的被下堡村大庙里头的保公所打发保丁来装走了。生宝他妈趴在街门外土场上的碌碡上,放声大哭。生宝的妹子和童养媳妇见她哭,也跟着大声号叫,好像送葬一样,送走了剩余的稻谷。生宝拧着浓黑眉,撅着嘴,多少日子一句话也没有。任谁也问不响他一句。他变成哑巴了。

  梁三老汉弯着腰,跟在生宝屁股后头喃喃着。

  “宝娃,甭难受哩!头一年,这是头一年。咱家没底底。忍耐些吧,种几年庄稼以后就好了。”

  “种几年?这么多人,吃啥哩嘛?”生宝凶极了。

  “吃啥哩?俗话说得好:借得吃,打得还,跟上碌碡吃几天。要不,怎么办呢?该比熬长工强吧?多得些柴禾。”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总比睡在财东马房里强!生宝渐渐松开了浓眉,重新干起活来。

  又过了两年,梁生宝被拉了壮丁。梁三老汉坚定地卖了大黄牛,赎他回来。为了避免再一次被拉走,打发生宝钻了终南山。十八亩稻地退还了吕老二,改租给旁人了。这是命运的安排,梁三老汉既不气愤,也不怎么伤心,好像境况的这一发展是必然的一般,平静而且心服。看破红尘的老汉,要求全家人都不必难受。他认为和命运对抗是徒然的

  再也听不见牛叫的草棚院里,老汉、老婆、闺女和童养媳妇,靠着梁生宝不定期地从终南山里捎回来的钱,过着饥寒光景。老两口头上都增添了些白头发,他们显得更加和善、更加亲密了。他们没有什么指望,也没有什么争执,好像土拨鼠一样静俏悄地活着。生宝他妈领着闺女和童养媳妇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春天在稻地南边的旱地里去挖野菜,夏天到北原上拣麦穗,秋天在庄稼路上扫落下的稻谷,冬天在复种了青棵的稻地里拾稻茬。人们赞美这对老夫妻,灾难把他们撮合起来,灾难使他们更和美。梁三老汉忌了旱烟,拄了棍,咳嗽着,哼哼唧唧,喉咙里呼噜噜地响着永远咳不完的痰,喘息着。生宝他妈给老汉轻轻地捶着鼓起来的干瘦脊背。她常常用她那当年曾经漂亮的而现在满被密密的皱纹包围起来的眼睛,优愁地盯着老伴问:

  “生宝他爹,你觉着怎么样呢?”

  “我,死不下的。我,哼哼,吭!吭吭!”一阵难以遏止的咳嗽……

  他们再也不提创家立业的事了。

  二十年过去了。

  一九四九年的夏天,汤河上出现了一九二六年军阀刘镇华围西安以来最大的兵荒马乱。下堡村的人,纷纷收拾北原崖上的暗窑。蛤蟆滩的人,家家户户在院里外人不容易察觉的地方挖地洞。让小伙子和年轻妇女在里头躲藏起来吧!不得了,风声险恶极了。说渭河以北馈退下来的国民党军,见东西就拿,见小伙子就拉,见年轻女人就要糟踏。阿弥陀佛!他们的末日终于到了!在北原那边,沿陇海铁路和县城的方向,大炮响了几天了。有一天夜间,下堡村、黄慢镇和蛤蟆滩,所有的狗直叫了一夜。梁三和他老婆把闺女和童养媳妇藏起来,老两口蜷曲在草棚屋里,通夜也没合过眼皮,他们听见汤河北岸的马路上,人声、牲口声和车辆声不断,却不敢出街门外去看一看。第二天早晨,汤河两岸死一般地沉寂,没有一个人影。到吃早饭的时候,有人来敲街门,吓得全家人哆嗦,出去到院里一听,原来是梁生宝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回家来了。他眉飞眼笑,高兴地跳着,大声喊道:

  “解放啦!——”

  “啥?”

  “世事成咱们的啦!——”

  “啊?”

  梁三老汉迷迷瞪瞪,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生宝的话。后来,他看见生宝在蛤蟆滩和下堡村,满世间跑来跑去,大喊大叫,说一些在他看来是过分大胆的话,他心下很是不安。过了些日子,有一天,生宝从下堡村过汤河来回家吃饭的时候,竞然背一杆亮堂堂的长枪——不是人们在终南山里打野猪、狗熊和豹子的土枪,而是从前拉生宝壮丁的那些人背的那种快枪。梁三老汉看见这东西,心突突地直跳,不让生宝拿进草棚屋里去。

  “你背它做啥?”

  “我是民兵队长!”生宝宣布,给老两口解释了一阵组织民兵的必要性,同时用权威人士的口气,告诉他们将要发生一连串重大的变化,一直到把下堡村杨大剥皮和吕二细鬼的土地分掉。……

  “呵!共产党这么厉害?还敢惹他两个……”

  果然,第二年冬天,给梁三老汉分下十来亩稻地。老汉如同在梦里一般,晃晃悠悠多少日子。他的老脑筋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他曾经日谋夜算过:种租地,破命劳动,半饱地节省,几分几分的置地,渐渐地、渐渐地创立起自己的家业来。但是,他没有办到;生宝比他精明些,也没有办到。而现在,人们只要告诉他一声,十来亩稻地就姓梁了。

  在土地改革的那年冬里,梁三老汉在他的草棚院里再也蹲不住了。他每天东跑西颠,用手掌帮助耳轮,这里听听,那里听听。他拄着棍子,在到处插了写着字的木撅子的稻地里,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他那灰暗而皱摺的脸皮上,总是一种不稳定的表情:时而惊喜,时而怀疑。老婆嫌他冒着冬天的冷风在外头乱跑,晚上尽咳嗽一夜;但她稍不留意,草棚院就找不见老汉的影子了。她跑出街门,朝四外嘹望,果然,那罗锅腰的高大身躯,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稻地中间。

  老婆追到他跟前,拉他回家。

  “不!”他坚决地说,挣扎脱袖肘。“我在屋里蹲不住嘛。”

  “你站在这里做啥呢?”

  “我,看一看……”他的一只长胳膊朝周围的稻地一晃,神神气气。

  “这里有啥看头呢?都分给大伙了。”

  “分给大伙了,我看一看嘛……”

  “你这是怎哩?身上哪里不舒帖吗?”

  “身上不怎。”

  “那么是为啥?看你这些日子呆得很……”

  “没啥。”

  “没啥你也甭乱跑了。”

  生宝他妈死赖也把老汉拉不回草棚屋去。常常天黑严了,老汉还在分给他的地边上蹲着,好像骇怕地里的土块被人偷走似的。

  过了些日子,老汉从外头回到草棚屋,感慨地叹息着,才对老婆说了真心实话。

  “生宝他妈,我心里麻乱得慌。”

  “为啥?这不好过日子了吗?”

  “我老是觉着不是真的,好像在梦里头哩。我跑出去一看,那些木撅还在稻地里插着哩。”

  生宝他妈忍不住笑。

  “你真老傻了!这些东西,”她指着从下堡村分回来的蓝瓷瓮、独铧犁和小木柜,说,“这些东西不是在这里吗?你甭下炕,仰头就能看见,何用你拄上棍东跑西颠呢?”

  “能看见。是能看见。可是地,我怕地,地当紧哪!”

  有一天,生宝回家吃毕饭,忙着要过汤河,到下堡村大庙的乡政府去开会。老汉却叫住他。

  “宝娃,我问你一句话,你说那十来亩稻地……”

  “说啥快说!”生宝一只脚在门里头,另一只脚已经跷在门外,“我忙着呢。”

  “我是说:那十来亩稻地,一粒租子都不用拿吗?”

  “给谁拿呢?地主的契约都架起火烧了!”

  “乡政府也不问咱要吗?”

  “你老糊涂了!要告诉你多少遍才信呢?”

  “那么,照你说,那些地就完完全全成咱的了吗?”

  “嗯啊……”

  “你甭走,生宝,你甭走,说清楚。”老汉追出门,拉住已经走到街门口的生宝,“有啥凭据吗?俗话说得好:‘地没契甭种’……”

  “你急啥?过年就要发土地证。”

  “明白啦!宝娃,好哇!干哪!”老汉隔着街门,朝着在草路上向汤何边走去的生宝,大声吼叫着。

  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精力,注入了梁三老汉早已干瘪了的身体。他竟竭力地把弯了多年的腰杆,挺直起来了。到了春天,好像气喘咳嗽的病也见轻了些。他丢了棍子,满草棚院忙乱着。他从黄堡镇上买了人们从终南山里割的灌木条子,自己编了一个长系子的笼子。见天清早,天不亮他就出去,在从城里到黄堡的公路上拾粪。他脑子里转动着下堡村那些富裕庄稼院给他的自足的印象。

  有一天,梁三老汉在睡梦中忽然间恍恍惚惚觉得:他似乎不住在草棚院里,而住在瓦房院里了。过了一刻,他的这种模糊的感觉,才更加明确起来:不是别的地方,就是他早年拆掉的那三间房,现在重新盖起来了。那一东一西的稻草棚棚,现在也换成瓦顶的东西厢房了。啊啊!这是一座三合院嘛!

  噢噢!梁三老汉现在是一个三合头瓦房院的长者了。穿着很厚实的棉衣裳,腰里结着很粗壮的蓝布腰带。暖和倒暖和,行动起来却有些苯手笨脚,怪不灵便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儿子和媳妇给自己做下了嘛!为了不辜负他们的一片孝心,只好穿得像一个客人一样,在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去。

  “你们有孝心,我有疼心!”梁三老汉忠厚的想着,更带劲地干着庄稼院永远干不完的杂活。

  后院里是猪、鸡和鸭的世界。前院,马和牛吃草的声音很响。管理着所有的家畜和家禽,对梁三老汉来说,活儿已经不轻了。但他不把这当做劳动,而把这当做享受,越干越舒服。猪、鸡、鸭、马、牛,加上孩子们的吵闹声,这是庄稼院最令人陶醉的音乐。梁三老汉熟悉这音乐,迷恋这音乐。

  但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依然睡在破草棚屋的炕上。……

  “生宝他妈,”在闺女和童养媳都不在场的时候,他笑眯眯地附耳告诉老婆,“我给你说句话,你可别给外人狂言乱语啊!”

  “啥话?看你偷声细气的样子!”

  “我说,拿咱宝娃种吕老二那十八亩稻地的那股劲头,你看吧,有咱老两口的好日子过呀!光咱两口子说话,你信不信?”

  生宝妈亲热地笑着,望望老汉,用她有皱痕的脸上幸福的表情,回答了他。

  “告诉你吧!用不了多少年我年轻时拆了的那三间房就新盖起了。稍有办法,就不盖草房了。要盖瓦房!咱老两口住不到新瓦房里去,我就是死下也闭不上眼睛。”老汉非常动感情地说,在胡子丛丛的嘴唇上,使着很大的劲儿。

  “也甭说得那么硬,做着看吧!”老婆笑说。

  “不!办得到的,必定!咱宝娃必定办到……”

  ……但是,又过了一年,梁三老汉失望地得出了新的结论:生宝创立家业的劲头,没有他忙着办工作的劲头大。发了土地证,庄稼人都埋头生产,分地户都专住心发家的时候,有些村干部退了坡;而生宝特别,他比初解放的时候更积极,只要一听说乡政府叫他,掼下手里正干的活儿,就跑过汤河去了。

  梁三老汉独独地站在那里,奇怪起来:为什么那样机灵的小伙子,会迷失了庄稼人过光景的正路?小伙子红腾腾的脸盘,那浓眉大眼,那下嘴唇略微肥厚一点显着很忠厚的模样,和从前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他的心变了。种租地立庄稼时的那个心,好像被什么人挖去了,给他换上一个热衷于工作的心。他的行动渐渐地惹梁三老汉生气。有时候,梁三老汉也疑心,大约是对那又瘦又小、多病的童养媳妇不满意吧?老汉在生宝晚上出去的时候,偷偷地跟在远远的后边,注意他是不是往名声不好的女人翠娥草棚屋钻。不是的,小伙子直端向开会的地方走去了。坏了!梁三老汉没防备儿子这几年在外头接受了另外的教导,他已经对发家淡漠了,而对公家的号召着了迷。  当听说生宝入了党的时候,老汉受了最大的震动,在炕上躺了三天。

  “哎,宝娃,咱入它那个做啥?咱种庄稼的人,入它那个做啥嘛?咱又不谋着吃官饭?拿开会当营生哩?有空儿把自家的牲口饲弄肥壮,把农具拾掇齐备,才是正事啊。赶紧退党去吧,傻瓜!”

  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满脸从心里往外乐的笑容。

  “你那是个没出息的过法!”小伙子用十几年前买吕老二的牛犊时同样的话回答他,口气比那时更大、更傲。

  “不是亲骨肉,就是这!”老汉难受地使劲咽了口唾沫水。

  后来,那个可怜的童养媳妇终于死了。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泪从梁三老汉灰暗而皱褶的老脸上滚了下来,用树根般粗糙的手揩也楷不及。这不是童养媳妇,这是他的闺女。在梁生宝钻终南山的那几年,在严寒的冬天,在汤河边上的烂浆稻地结冰的那些日子里,梁三老汉和老婆、闺女、童养媳妇,四个人盖一块破被儿。是他衰老的身上的体温,暖和着那个孱弱的小女孩的。她不把他当阿公,而当做亲爹。一块石头在怀里揣三年还热哩!在死者入殓的时候,老汉趴在炕边号陶大哭,哭得连旁人都伤了心,背过脸用指头抹眼泪;心肠铁硬的生宝,只是怜悯地看看死者,悲怆地叹口气。他和她没有多深的关系,他们在一块的时间很少。他觉得,和那个可怜人在一块胡来,简直是犯罪。

  埋葬了媳妇以后,梁三老汉掏出心来劝过生宝一回。

  “宝娃,爹对不住你。爹没能耐,过不好光景,没给你占下好媳妇。这陈旧话休提了,你赶紧瞅你的对象结亲吧。你这时活到人面前了,有人跟你啦。结亲吧,结亲吧,结了亲,好好过咱的光景吧!……”

  但是,他这一番热切的话,好像给汤河滩的石头说了一样。一九五三年的春天,梁生宝的劲头比从前更大,把自己完全沉湎在互助组的事务里去了,做出一些在旁人看来是荒唐的、可笑的、几乎是傻瓜做的事情。生宝他妈有时也疑惑儿子是不是有些冒失,但她却不和老汉一同阻止儿子,有时甚至护着儿子。老汉看见她那早已灰暗了而现在重新容光焕发起来的脸上,带着喜欢生宝的笑容,心里就憋了气。起名叫梁秀兰的闺女,已经十九岁了,在下堡小学念四年级,也站在她哥的一边说话,这更伤了老汉的心。

  于是梁三老汉草棚院里的矛盾和统一,与下堡乡第五村(即蛤蟆滩)的矛盾和统一,在社会主义革命的头几年里纠缠在一起,就构成了这部生活故事”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