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时供祖先的桌上,摆着一盏石油灯壶。冒着一柱黑烟的灯火,把微弱的光线,投射到坐在板凳上的和蹲在脚地的庄稼人脸上。
郭振山站在桌旁,背靠着白泥墙讲话。泥墙上,两面缎子锦旗发光:一面是一九五0年夏征红旗竟赛,本村是全黄堡区第一;另一面是为了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爱国运动,本村搞得最热烈。这两面奖旗是郭振山领导下的下堡乡五村的荣耀。任何人走进这草棚屋,他都要增加几分对郭振山的敬意,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噢!这是个先进人物哩!”
代表主任正讲得起劲。论起一个农民,郭振山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他完全用自己的脑子,把支书卢明昌和乡长樊富泰两人所讲的话一脑子装回来,糅合起来,说明着发动活跃借贷的意义。他用自己的语言,从贫雇农虽然分了田地,但生产的底子很差,说到要是村干部不组织余粮户给他们借贷,他们势必要受各村余粮户的剥削。的剥削。他还说:眼时互助合作还没大发展哩,政府要是放任不管,贫雇农又没站稳脚跟,那就会重新欠债,卖掉分来的土地……等等。你看他讲得多明确。
“这就是咱们村干部的重要性儿!”他最后强调指出,不恰当地使用脱离生产干部们的术语。“各代表们!先把自个选区的困难户和余粮户的底摸一摸,咱们就开大会发动呀。干部们有余粮的,应当踊跃地起带头。咱村的各项工作向来不落后,这回甭叫人家北岸子的人,笑咱们松了劲!”
“振山,你少说几句不行吗?”已经脱了衣裳睡在被窝里的他妈,在黑暗的东屋警告。
“石油是掏钱买的,不是从汤河里舀来的!早知道他说上没完,我非叫他到学校里开会去不结。那里点官油,他爱说,说上一夜!”老婆婆又在里屋和儿媳妇叨咕着。
郭振山气得脸黑红了。他妈给他丢了脸!你看,来开会的人似乎在笑而又不好意思笑。
老婆婆在东屋再没做声。她要是再做声,有地位的儿子就要和她冲突。
“众位有啥意见?……”郭振山换了笑容问。他开始用手揉着一个木盒子里的生烟叶子,往烟锅里塞着。他用权威人士的眼珠子盯着在场的人。
一片沉默。可以听见老二郭振海在西厢屋里呼噜呼噜的鼾声,和东厢屋牛啃着切碎的玉米秆的声音。夜,深沉而寂静,士围墙和街门外面,从稻地里的哪个草棚屋,传来了拉胡琴的、悦耳的声音。
这里没有人说话。一选区的代表郭世富低着戴毡帽的脑袋蹲在脚地,用烟锅在脚地画着什么。二选区的代表、困难户商增福,穿着开花破棉袄,抱着睡了觉的四岁娃子坐在板凳上,用不满意的眼光眼着郭世富在脚地画着。三选区的代表郭庆喜,又是个余粮户,坐在板凳上,包头巾的脑袋仰脸靠住白泥墙,两眼闭得严严实实。这个外号“铁人”的家伙,大概干了一天重活,快要把他累死了啊!l四选区的代表梁生宝不在,指定的代理人梁生禄不来,十七岁的少年欢喜来了。他来代替生宝的耳朵,听代表主任说些什么,等生宝回来告诉他,声明不发表意见。
郭振山吸着旱烟,鼻孔和口里三股冒烟,既严肃而又不使人难堪地说:
“哎!庆喜!你到这里睡觉来哩?还是开会来哩?”
“我没睡觉!”铁人一听,警觉地一伸腰在板凳上坐正,拘束地笑说“嘻,你的话,我全听下哩。”
“听下了,你有啥意见吗?”
铁人尴尬地笑笑,然后用下巴指指依旧蹲在脚地用烟锅画着的郭世富,又笑笑,意思是叫郭世富先说。看来,郭世富既不是看见,也不是听见,大约是靠第六感觉,知道有人指点他。他机警地抬起头来,脸上表现出富户传统的优越感,非常轻蔑地瞅瞅铁人。
“你说你的!你长着嘴嘛!你和我伙一个嘴吗?”
善良的铁人羞怯地笑笑,眨巴眨巴眼睛,红了脸。
“那么你先说你的吧!”郭振山顺水推船说。和往年一样,代表主任对这个大庄稼院的家长,拿出粮食来帮助困难户,抱着很大希望。
但是郭世富脸色板平,拿板弄势地说:
“旁人先说,我这里还有个事要思量思量……”
“你在脚地画啥?”郭振山有兴趣地问,嘴里噙着烟锅,手里端起石油灯壶,到跟前蹲下去一看,脚地画了许多横横直直的线条。他着了一阵,看不明白。“大叔,你这是画啥?你给咱讲解讲解……”
“嘿嘿,也没啥喀。”郭世富轻淡地笑笑,郑重其事地认真说,“就是我新盖的楼房底下的马房嘛。马房和草房开一个门,那牲口糟,就得南北盘,牲口头朝东,尻子朝西。马房和草房开两个门,那牲口槽,就得东西盘,牲口头朝北,尻子朝南。两种盘法各有长短喀。开一个门,牲口圈里头宽敞,省一道门的木料,可牲口出进不方便,空气也差池。开两个门,空气倒是畅,出进也方便,可添草麻烦了……因此上,我一时还捉不定主意。就是这!”郭世富用烟锅指着脚地的两种图样。
郭振山听着听着,一股怒火从胸口冒上来了,鬓角的青筋哏哏地跳着。他想:“我在那里讲话你在这里思谋着你修建的事儿。你还有脸给我细讲解!”
郭振山高大粗壮的身子蹲着,牙咬得嘣嘣响,气得站不起来,石油灯壶在他一只大手里颤抖着。他忍了再忍,为了不妨碍活跃借贷的大事,没有发作,只冰冷地说:
“马房和草房的事你回去再合计去!先说咱的公事!”
郭世富站了起来。他把提着烟锅的手和另一只手,傲然地背到背后去。他向前走了两步,挺着胸脯,好像故意让大家拿他的整洁的黑市布棉袄和高增福的开花棉袄比较一下似的。
“众位!”他开口说,为了庆祝上梁之喜,嘴唇的胡髭新近剪得很整齐。“唔!大伙拿眼睛能看见,我今年盖了三间楼房。往年我有余粮,大伙说给穷乡党借几石就借几石。今年,实在说哩,我自家也把两条腿伸进一条裤脚里去了。……”
他的话引起高增福和欢喜不相信的冷笑。铁人不知是讨好郭世富呢,还是和郭世富的利害一致呢?慨叹说:
“是啊,盖那楼房,砖瓦、木料、工钱和吃的,要一河滩粮食哩!”
郭振山瞪大了眼珠子,盯了铁人一眼。高增福抱着娃转过身说:
“庆喜!你甭把世富当成你了!砖瓦和木料是前两年预备下的!今年只掏工钱和吃的。你思量嘛!世富是那号没计划的人吗?能把两条腿仲进一条裤脚里去吗?笑话!”
“嘿嘿,我不清楚。你增福这么说,或许还有些余……”铁人看见郭世富很不高兴地盯他,又把“粮”字从舌尖咽了回去。
尚增福和欢喜都笑庆喜。他想随风倒,附和任何人;他总处在左右为难的地位。
“世富叔!”代表主任很厉害地,但带着勉强的笑容,问,“难道你这回连三石两石也不给咱村的困难户周济了吗?”
“不行啦!一斗也不行啦!俺屋里二十多口子端碗哩。我的小子还在县中上学哩。”
“‘天下农民一家人’的口号用不着啦?”
“咳!看你!我这阵单慌俺屋里的人,吃不到夏忙哩!” “那么把你也算在困难户里头吧!”代表主任改变成讽刺的口气,户调也变得更重了。他眼珠子咄咄逼人的盯住郭世富,企图逼使他屈服。
但是,郭世富有皱纹的脸,挺得板平,既不露一丝笑容,又不显慌,可以看出:他在努力给人一种严肃、坚定的印象,表示他的话已经说尽了,再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了。
郭振山满腮胡楂的脸,渐渐地沉了下来。这位本家叔叔意外的强硬,使在场的每个人都盯着他,好像说:“看你代表主任有办法吗?”郭振山知道:要是郭世富连一点粮食也不借出来,那么郭庆喜、梁生禄和其他普通中农就更没指望了。自然,在乡政府的干部会上,各村的代表主任都喊叫今年的活跃借贷难办;但总不能不给几家最困难的翻身户筹借点吧?何况五村在下堡乡总是先进的行政村呢!
“世富叔!”郭振山口气里开始带点警告的意味了,“你先甭把话说绝好不好?你盖房是实!可像你这样的大庄稼院,多少不往出借点粮食,是说不过去的。你考虑考虑!中贫农的团结性儿要紧啊!”
郭世富用拿烟锅的手揭起毡帽,另一只手舒服地搔着五十多岁的夹杂着白头发的光脑袋。大伙望着他,看他会说什么话;但是他把毡帽重新戴上,又擤着鼻涕。也许他擤毕鼻涕,会考虑好说什么话吧?但是他又把烟锅插在烟布袋里,慢条斯理地装起烟来考虑着什么,然后从怀里掏出火柴吸烟了。……这样,这个拿板弄势的富裕中农直至散会,好歹没吭声。
散会以后,大伙在黑糊糊的院子里走着。郭世富非常和气、非常亲热地说:
“欢喜!欢娃子!你四爹前年吃了我七斗‘活跃借贷’,秋后还了二斗;去年吃了五斗,一颗也没还。统共欠我一石。”
“你……啥意思?”欢喜瞪大了稚气的眼睛。
“唉!好娃子哩!我盖房盖下困难哩!”郭世富非常沉重的样子诉苦。
“噢噢!“欢喜恍然明白了,大声地说,“人家发动‘活跃借贷’,你讨陈账?你不晓得俺四爹土改以前没一犁沟地吗!这两年有了地,少这没那,总是缓不过气嘛。你困难,你盖楼房!俺四爹不困难,成天掮着撅头和铁锨,山去卖日工!他是有粮食不还你吗?”
“咦?看这娃!你凶啥?我是地主吗?你管训我啦?”
“你要在春荒时节讨陈账,你比地主还要可恶喀!”欢喜出得口。
“主任,你听!”郭世富转身痛苦地朝着郭振山,带着不平的口吻说,“这是你主任经手借去的粮食啊。说了当年春上吃了秋后还。没还也罢哩。没粮食有话也好。问一声,连一句顺气的话也没。你说这中贫农的团结性儿怎着?”
说毕,难受得哼唧着,摇着头出了街门走了。
“没粮!官司打到北京城,也没粮!放开你的马跑!”欢喜使着年轻娃的性子,在街门外的土场上朝郭世富的背影,大声吼叫。这个下堡小学的毕业生才不在乎你富裕中农不富裕中农哩!
好像照脑袋被抡了一棍,郭振山有一霎时麻木了。他很想说几句挺厉害的但又合乎政策的话:首先批评郭世富施放烟幕、消极抵抗政府的号召,然后批评欢喜态度不好。但他脑子里没有现成的词句,不,简直可以说:他缺乏机智。他变成一个又憨又大的粗鲁庄稼人,猛不防蛤蟆滩有势力的人物袭击他。一霎时内,他还找不到他变得这样无用的原因。
大伙不欢而散以后,身躯魁梧的庄稼人孤零零地站在自家街门外的土场上。繁星在高空透过还没有发芽的枯树枝,好像也在嘲笑他:“你的威信哪里去了?”是的,郭振山怨恨自己没想到郭世富会变得这样嚣张。他沉默了很一阵,然后咬住牙说,“好!把你郭世富没办法的话,我郭振山还当啥共产党员?咱们走着瞧吧!”
“郭主任!”一个人低低的声音把他从愤恨中唤醒过来。原来高增福还没走哩,抱着娃站在他身后哩。
高增福抱着依然睡觉的男娃子,胳膊上吊着烂棉袄的破布条和棉花絮子,显得沮丧极了。
你快回家去,把才才放到炕上睡去吧!” “我等着单另和你说几句话哩。”
“啥话呢?”
“姚士杰往黄堡镇他丈人爸家搬粮食哩。”
“搬去做啥?”
做啥?富农还有好心眼吗?嘴说他丈人爸借哩,实际在镇上放高利贷哩!”高增福把声音压得更低些说,“唉!郭主任,我听说,郭世富也假上寨村他姐家的名放高利贷哩!这回活跃借贷,唉!郭主任,难搞啊……”
习惯于蛤蟆滩的每一个庄稼人都听话的郭振山,彻夜睡不着觉。
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在郭振山脑子里重演起来了。
郭世富弟兄三人,穿着高增福现在穿的那种开花烂棉袄,从郭家河搬到蛤蟆滩来了。他们租不到足够的稻地,只好像任老四现在一样,给人家卖日工。郭世富破命地干活,连剃头的工夫也没。毛茸茸的长头发里夹杂着柴枝,两手虎口裂缝里渗出鲜血来。女人们在冬天穿着单裤。孩子们不穿裤子,冻得小腿杆像红萝卜一样。
有一年冬天,突然发生了意外的事情——北原上马家堡的地主,把渠岸边挨着水口的连片四十八亩稻地,一张契约卖给了家住在县城里的国民党骑兵第二师师长韩占奎。土匪出身的军阀家庭对于经着田产既是外行,又投兴趣,不乐意和许多佃户来往。韩公馆派人到下堡村寻找一个可以独家承租的务实佃户,郭世富弟兄三人被选中了。于是乎,不几年,郭世富就买下马,拴起车,成了大庄稼院了。他们街门外土场上的柴垛像山一般高。这情景,在郭振山记忆里,如同昨天的事情一样。
那些年头,郭世富经常把自己装扮得衣冠楚楚,挑着用洁白毛巾覆盖着的一对大竹篮子,到县城里的韩公馆去敬“财神”。满年四季,不管忙闲,桃上来送桃,柿子上来送沛子。春天的鸭蛋,夏天的瓜果,秋天的莲菜,冬天的荸荠,是必不可少的“贡品”。郭世富每次从城里回来,总是荣幸地夸耀他在韩公馆受到的接待。韩老太太怎样让背盒子炮的勤务兵把他叫到上房去的,怎样问讯田地的情形的……等等。他一直说到穷佃户们心里暗恨他,嘲笑地间:“那么,你没给你那韩老太太叭下磕个头吗?”
但是,不管人们羡慕也罢,嫉妒也罢,暗恨也罢,郭世富却由租种这四十八亩稻地,创立了自己的家业。每年冬天都有愁眉苦脸的破产庄稼人把卖地的契约,递到郭世富的有着一层硬皮的手里。终于,他自己的地渐渐多了,不得不把韩家的地转租给旁人。好多佃户巴结他。他选中了几家,其中有现在的代表主任。郭振山那时租不到足够的地种,兼着挑担儿卖瓦盆的营生。
“这些稻地的租子怎么算呢?”新佃户们问。
“我给东家多少,你们也给多少喀!’郭世富畅快地回答。
“你给东家多少呢?”
”我……咳!渠岸地嘛,有规例哩。”
“是四斗吗?”
“嗯啊……”郭世富嘴里答应,假装找什么东西,转过脸去。
几个新佃户互相看看,心下怀疑,嘴上却说不出。郭振山的大眼珠子盯住郭世富不自然的脸色,冲口问:
“大叔,你租这稻地起初不是三斗来吗?啥时加的租?”
郭世富的脸刷地红了。他撒谎被当面揭穿,一时拐不过弯儿,竟用暴躁来笨拙地掩饰他的窘迫。
“你种就种,不种就甭种!最你的话难说!……”他用长者的身份教训晚辈。
“大叔!”郭振山为了少拿租子,顾不得情面,说,“咱们都是在郭家河穷得立不住脚,搬到蛤蟆滩来的哎。你家搬过来的那阵是啥样?叫花子刚刚有吃的了,就苛待要饭的啦?”
几句话说得郭世富满脸通红,惭愧地低下了戴毡帽的头。过了一阵,郭世富重抬起头来,红着脸说:
“这事,实在叫我作难。你们知道:我每年要给东家送多少礼呀!这阵,地大伙种了,东家还只和我一个人说哩。少给人家送些礼吧,怕人家说咱忘恩负义;朝大伙凑吧,怎么凑法呢?我思来想去:朝你们多要点租子算了。这……这话……说起来,实在歪口地说不出来。”
”该着,该着!”好几个新佃户面软,不好意思再争了。
“不对!”郭振山却面硬地说,“你们不思量吗?俺大叔给东家送礼,能用几石大米吗?给咱们每亩加上一斗租子,好几石大米哩!”
他向郭世富不客气地说:
“大叔!这样办吧:你啥时送礼,给我言传,我朝大伙凑!”
从那时起,郭世富记恨郭振山了,离远看见他,就绕道走了。不得已见了面,皮笑肉不笑,说话慢吞吞,爱说不说。但郭振山在稻地里却一下子有了威望,穷佃户们把他当被剥削者的领袖敬佩了
解放后,郭振山当了村农会主席。郭世富对他的态度又变了。好殷勒啊!离多远看见,就满脸堆起笑纹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诌媚地打着招呼。
“振山,嘻,你吃啦?”
土地改革的风浪,涌到动荡不安的下堡村来了。郭振山在稻地中间的路上走过去,踩得土地都在颐抖。他是蛤蟆滩第一个要紧人。他的热烈的言词和大胆的行动反映着穷佃户们的渴望土地和生产条件的意志。由于缺乏睡眠,他大眼珠经常罩着血丝网。有两个月,他没有看见郭世富,只听人说:老汉肚里得了病块,吃不进去饭,人瘦得只剩了一把干骨头,不得长久了。一个挺爱劳动的人,不知不觉要死了——郭振山觉得怪可惜。
有一天,下着雪的夜里,郭振山从下堡村乡政府散了会回家。他上了炕,正脱衣裳,听见外面有人敲街门:吧吧吧……
“谁呀?”
“我啊!”孙水嘴的声音。
郭振山出去开了街门。不是孙水嘴!一个瘦长个子的黑影子,深深地弯下腰去,拱进了街门。孙水嘴用两只手在胳膊上提着他,以防他趴到地上。
“志明,这是谁呢?”
“我……”郭世富罪犯一般怯弱地答声。
“这是怎回事呢?”郭振山莫名其妙地问。
三个人走进中间屋里——就是今晚布置活跃借贷的屋里——郭世富脸孔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眼珠子从两个深坑里朝外探望,如同刚才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把郭振山吓了一跳。
“叔叔给老侄回话来了……”郭世富低着截毡帽的头请罪。
郭振山不明白。
“叔叔的性命在老侄手里。你老侄叫活,我就能活……”
"啥事情呢?志明。”郭振山问孙水嘴。
水嘴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打开了话匣子。
“他是骇怕斗争哩。冒两个月了,他白日吃不下饭,黑夜睡不着觉,黑间外头有点动静,他就叫家里人出去看看,是不是民兵监视他家。白日有人到他院里去串一下,他就当成是找他上斗争大会哩,吓得他出一身冷汗。今黑间,他到俺屋里,央我领他来见你。……”
“咳咳!”郭振山觉得好笑,“你是怕我公报私仇?”
郭世富不吭声,连头也不抬。
“你放心好哩!”郭振山权威地宣布,“你的成份,工作组研究过了:富裕中农!你从前巴结地主,知过必改,往后诚心诚意跟上贫雇农走。”
郭世富抬起头来,俩眼珠子从深坑里射出惊喜的光芒。魂灵回到他枯瘦的躯体上来了。
“亲不亲,一家人嘛。”郭振山情不自禁,要教育本家叔叔几句。“那时候,你心底里恨我,碰见了躲我,连话也不想和我说。你哪里知道,要不是你这个不成器的侄儿阻档你,你这时就是转租剥削的二地主嘛!”
郭世富把头埋得更低了。他唉了一声,做出恨自己的神气。……”
第二天,郭振山从外边回家,他妈说:
“振山,你世富叔给咱送来一封点心,一斤酒,一包挂面。酒在柜子里放着,你喝去;点心和挂面,我叫振海今日送给你姐夫了。他病沉重,不爱吃饭。”
“咳!妈呀!”郭振山大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了。“咱不能接人家的礼嘛!要原物给人家退回去呀!已经送走了吗?” “送走了!” “你真眼小!叫人家说我包庇他的成份来!”
“我哪知道?”老婆婆拿为娘身份强硬地反驳,“我当成人家巴结你,送来不接,还伤人家的脸哩。再说,世富家又爱送礼。从前给县里韩公馆送,这阵又给咱送。我哪知道包皮哩包馅哩?要退,你另买一封点心退去!”
“罢罢罢!”郭振山心里想,“接哩就接哩!我没包庇他的成份,旁人爱说说去。再说,郭世富那号势利眼,我把礼退回去,他保险还是慌!” 郭振山舍不得喝那一斤酒。下一个黄堡镇集日,他叫老二振海拿到集上卖了,给牛买成缠绳和套环。
郭世富的身子渐渐地伸直起来了。到分配土地的阶段,他已经胜任用斧头往冻结的稻地里打木撅子的工作了。他对帮助贫雇农的这项任务,非常的卖力。他掂起斧头,咬住下嘴唇,使劲地捣着木撅子。每碰见什么人,他嘴里就像念经一样说:
“天下农民一家人……”
当看见农会主席郭振山走来的时候,他更显得积极;好像要不是有他郭世富,什么事都会弄坏了似的。梁生宝、高增福和改霞,都讨厌郭世富这种不正常的表现;但郭振山觉得没什么,人家这总算进步了。
土地改革后,郭振山倡议在官渠岸修一所普小,让稻地的贫雇农子弟在文化上翻身!在一次村民大会上,他用威严的大眼珠盯住富农姚士杰,建议他捐出他渠岸上的四裸大白杨树做檩子和梁,表示他对贫雇农文化翻身的拥护,而贫雇农自己只出得起工。全体蛤蟆滩的男女都钦佩郭振山雄图大计,都盯着姚士杰作难的脸。姚士杰迟疑了一刻,然后抬起头,敌意地翻了郭振山一眼,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水,答应了。紫接着,滑头的郭世富在人群中站了起来。他自报他捐两裸白杨树,表示“中、贫农的团结性儿”,博得了好阵雷动的掌声。在普选中,经过郭振山的提名,郭世富被举为官渠岸东头的乡人民代表了。一九五一年春天,他给村里的困难户借出了六石粮食;一九五二年春天,他又借出了五石粮食。他使得郭振山在下堡村乡政府开会的时候,脸上非常的光彩。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葛家堡、马家堡的代表主任,都奇怪蛤蟆滩的代表主任,似乎有一种语育的魔力来推动行政工作吧?……
“好!郭世富!”现在,郭振山睡在炕上恨他的本家叔父,“好!郭世富!这阵土地证到你手里了!政府宜布土改时期结束了!你那套虚情假意就用不着了!你眼里就没我郭振山了!你解放前的真面目又露出来了!好!把你郭世富没办法治,我郭振山就不当公产党员哩!咱走着瞧!”
郭振山在被窝里用脑筋想着:在土改的风浪过去以后,用一种什么办法治服这个经营大片田地的老狐狸精呢?老家伙竟仗着他的一份子大家业和一大帮男女劳动人,向蛤蟆滩党的领导和政府的号召挑战哩!但是,郭振山想来想去,没有想出什么好像一个物体一样,拿起来可以投出去的办法。他开始感觉得,离开了惊心动魄的社会革命运动,他个人并不是那么强大!过去推动蛤蟆滩工作的主要力量,也不是他个人在蛤蟆滩的威望,而是党的政策的无比伟大的力量。他在蛤蟆滩威望的提高,只不过是他按党的政策办事的结果。想到这一点,强壮的庄稼人浑身往外冒汗:整党中,同志们对他的批评,重新涌上心头来了。这是多么令人烦恼的记忆啊!
任老四穿好破棉袄,结好腰里的稻草绳腰带,掮起撅头和铁锹了。他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婆娘说:
“叫桂花给我送饭来!我在郭家河西头打土坯哩。”
“我看叫桂花也跟你去吧。她就十五了,能帮你供土哩。”
“谁给我们送饭呢?”任老四对婆娘的这个提议感到了兴趣。
“我嘛,”婆娘严肃地说,“你看啥?我脚小,兴许走得慢点,可准把饭给你送到地场就对哩。”
“我是说,你送饭,咱娃们谁看呢?”
“叫欢喜他妈看一下,不行吗?”
任老四看看仍然睡在一条破被儿里头的一串娃们,好像还没羽毛的小燕子一样露出一排小脑袋。他用他那指头弯曲了的粗糙的手亲热地摸摸其中最大的一个男娃的小脑袋。他最亲这个,因为这是最先接替他的劳动重负的一个。这时候,小黄牛犊在脚地的后头,啃槽帮子。黑夜没草喂,仗着桂花白日看着它在渠道边啃野草哩。没人看着可不行!它会不取得任何人的同意,就溜进人家稻地里去,大咬大嚼其青棵苗,惹起青裸主人的娃们不堪人耳的咒骂。小黄牛犊毫不在乎,任老四脸上热辣辣的。 “不行。桂花要放牛犊!”他断然地说,坚决跷出门限走了。
这个近五十岁的人,弯着水蛇腰。他掮的撅头和铁锹,也是很滑稽的。方形的铁锹,底边变成了圆形,磨掉了三分之一;撅头几乎磨掉了将近一半,剩下来的像个老女人的小脚。撅头和铁锹的木柄,也被他的手磨得凹凸不平了。人们经常拿这家具取笑他,可是他还是带着它们出去给人家做零活。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置不起新的。土改仅仅使他一家人不再四季挨饿,并不能使他富裕起来。要是生活的负担让他稍能喘过气,他很想给自己搭个牛棚棚。他才不愿意一家大小和小黄牛犊挤在一个草棚屋哩!半夜三更哞哞叫着要吃草,岔开两条后腿刷刷地撤着尿。(没有脸的小家伙呀!)任老四的草棚屋东墙上边,垮开一个窟窿,他塞上去一捆玉米秆子填起来,在修补房屋的季节,他却给旁人打坯,挣几个钱买粮吃。为什么呢?娃们一饿,哇哇地楞哭,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啊! 他在街门外土场上,贪馋地吸着早春清晨的新鲜空气。他大声地咳嗽着,吐着痰,把肺里的污浊气,清除千净。他理直气壮地吸空气,因为眼时空气还没被什么私人所占有,不需要掏钱买,他怕什么?
侄子欢喜已经从河那岸北原崖根挑了第一担干土回来了,正要去挑第二担。勤快的小学毕业生没事的时候,他就储存忙天用的垫牛圈土。
“四爹,你做啥去?”欢喜问。
“到郭家河去。”任老四说,“揽下人家一千士坯。”
“说了多少钱?”
‘这!”任老四高兴地伸出一只手,岔开五个指头,摇了两摇,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满意地说,“能量几斗玉米。欢娃!你也该出去打听点活干啦,这春荒时节,甭蹲在屋里等人请。甭放不下学生架子!瞅空子干几天吧,给家里跑闹点口粮要紧。生宝买稻种回来,山I路硬了,咱互助组进山呀嘛。”
任老四说着,脚步带劲地从土场北边几棵桃树中间的斜径上走过去。欢喜挑着空担笼,跟在后头过河,很满意他四爹高涨的情绪,决定不把昨黑夜郭世富说的话告诉他。
“欢娃,”任老四却一边走一边问,“你昨黑间听他们说,今年活跃借贷还搞成搞不成?”
“甭提哩!”
“怎?”
“没指望!”
“我眼不瞎也算见这一卦哩!我从根就没指望今年再借。”任老四爽朗地笑着,很满意自己观察事物的眼力。他高兴地说:“咱再不靠他大户的周借粮哩!从今向后,咱靠咱互帮组过!”
欢喜,到底人年轻,肚里装不住还没凉下去的热话。一种对郭世富的愤很和他对他四爹的骨肉之情,好像神使鬼遣似的,使他不由自主地把头一黑夜郭世富讨陈账的话,告诉了他四爹。
老四听着听着,紧张起来了。他猛地折转身站住,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愤怒地问:“他还放些啥臭屁来?”
“走!打你的土坯去。是狼是虎,他奔你身来再说。”欢喜立刻后悔不该告诉他了。
任老四起身时鼓足的那股子劲头,一下子撒了气。一双灰灰的眼珠子,失神地望着终南山披雪的山峰。可怜啊!庄稼人欠了人家的账债,睡觉也睡不踏实啊!
过了一刻,任老四忽然用决定的脚步朝回走了。
“你这是做啥?”欢喜拦住他,“揽下人家的土坯,也不打去了吗?”
“自已吃不到嘴里的话,我打土坯做鸟!见他妈的鬼,我寻他郭世富去!”
“你寻郭世富做啥?隔着代表主任的手,他不能直接朝你要!”
“我去叫郭世富,千脆拿刀把我杀了算哩!”
“看!你又是这!我猜想:他也不是真朝你要粮。他是拿这话堵干部的嘴哩。你再不指望低利吃大户的借粮,就对了。”
但是,任老四气得扭歪了嘴,瘦长睑铁青。
“你这该相信王书记的话了吧?”欢喜借这件事,更进一步地宣传他四爹说,“你这该坚定走互助合作的路啦吧?咱穷庄稼人除过组织到一块互助生产,永世也不会真正翻身。”
春雨以后,太阳一晒,空气里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味。好像地球内部烧着火似的,平原上冒着热气。你抓起一把关中平原的黑胶土,粘糕一样,一捏一个很结实的窝窝头。温暖的初春的阳光啊!你从碧蓝的天空,无私地照着所有上身脱光的庄稼人打土坯。
郭振山街门外的土场上,一条大黄牛懒洋洋地站在拴它的木桩跟前。它有时向左边,有时向右边,弯曲着它的脖子,伸出长舌头,舐着身上闪着金光的茸毛。大群温柔的杂色母鸡,服着一只傲慢的公鸡,在土场上一个很大的柴垛根底,认真地刨着,寻找着被遗漏的颗粒。这俨然已经接近大庄稼院门前的气象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郭振海,在土场南边的空地上打土坯。彪壮的郭振海脱成了赤臂膀,只穿着一件汗背心,在紧张地打土坯,他哥供模子。兄弟俩准备拆墙换炕,弄秧子粪哩。
孙水嘴蹲在场边的一个碌碡跟前,埋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对哩!”水嘴停住廉价的水笔说,“一、二、三、四选区的互助组都登上了。”
“劳力和半劳力分别着哩吧?”代表主任用铁锹往土坯模子里填着土问。
“分别着哩。”
“马、牛和驴呢?”
“也分别着哩。看你!我还能回回弄错吗?”
郭振山事务式地交代:“二选区中农多,只高增福一个互助组,四户贫农。先前,王书记在村里的时光,增福说他想拉扯一两户中农入组哩,不晓得弄成事了没。志明,你跑几步腿,问问他,再登上。”
“对!”水嘴畅快地答应。
手里拿着一张纸,晃晃荡荡走过土场,孙委员快乐地唱着秦腔:“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突然间,在西边草棚院土围墙拐角的地方,他停住嘴,慌忙结着他对襟棉袄的领扣,又赶紧把黑制帽在脑袋上转了转戴正。
改霞吃过了饭上学去,提着书兜走过来了。
“改霞,”孙水嘴满脸堆起笑容,骚情地问,“吃过饭哩?”
“嗯啊……”
“哎,真的。你看一看这张表这么登记对吗?”水嘴站在当路,两只手把纸捧到改霞白橄的脸跟前,眼睛贪馋地盯着改霞漂亮的眼睛。
改霞勉强地笑笑,说:“你常登记,还会错吗?”说着侧转身子躲开水嘴,匆匆走掉了。
孙水嘴朝她背影说:“改霞,你不晓得。有一回,我把贫农的贫字,写成贪污的贪字了。乡文书把我好克了一顿,说我故意糟蹋贫农。咱实地没那个心。……”
“嗬,好大辫子!”他放低了声音赞美改霞。
“她听郭主任的话,”水嘴一边往南走,一边高兴地思量,“只要郭主任帮我说话,她就能有八成可能性儿!……”
他喜的眯起眼来,又掉头看了看改霞走远了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向高增福的草棚屋走去了。
高增福倒霉透了。终南山里汤河峪的那条沟深,但走完了四十里龙窝洞,也就到了尽头了。高增福的倒霉劲儿,看来没个尽头。六岁时候,他爹给地主侧草,切掉了四个指头,丧失了生产的技能,尽靠讨饭把福娃子拉扯大。福娃子会在渠岸上割草,就给人家干活,长工生活一直熬到土地改革。一九五0年冬天,长工高二,分到六亩稻地。一九五一年春天,人民政府发给他耕畜贷款,他买了头小牛,开始了创立家业的奋斗。谁料想刚刚一年,女人因为难产猛地一死,又把他掼倒了。三年期限的耕畜贷款还分文未还,贫农高增福已经把耕牛卖掉,埋葬了女人。他只好和另外三户贫农伙使一头牛,一户一条牛腿地对付着种地。他带着女人丢下的四岁娃子才才,过着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生活。现在,他正当着女人,在富农邻居姚士杰的碾子上压玉米糁糁哩。
“才才,你爸在家吗?”情绪正高涨的水嘴,叱咤风云地问。
才才在草棚屋门前耍,说:“不在。”
“上哪里去了?” “在那里。”才娃指指四合头砖瓦院外头的碾房。
高增福在姚士杰街门外的碾房里听见,穿着袖子上吊棉絮的开花破棉袄,手里拿着扫碾盘的笤帚,沉默地走出碾房来。
痛苦和优愁,是这三十几岁的人瘦削的脸上固定的表情。高增福是沉默寡言的。无论你什么时候看见他,他总像刚刚独自一个人哭过的样子;其实他即使在埋葬女人的时候,也没掉过一颗眼泪珠。他的出身已经给他精神上,注人了一种特别的素质,使他能够用咬牙的沉默,抵抗命运给他的一切打击。他既不诉苦,也不埋怨,拿起农具是男人,拿起灶具是女人。作为乡人民代表,他还得经常在黑夜抱着才才,参加村内各种会议。有时要过汤河到下堡村乡政府去开会,他也把才才背在背上。
“志明,你寻我做啥?”高增福回到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静静地问,鼻尖上沽着玉米粉。
孙委员转过身来,神气活像区上甚至县上派下来的干部,手里拿着一张纸,扬起脑袋看着姚士杰四合院的砖瓦院墙,鼻孔里发出轻蔑的响声,用权威的喉音说:
“哼!嗯?”你和富农的关系又好哩?”
“谁?”
“这官渠岸只姚士杰有碾子吗?”
“你,啥惫思?”
“啥意恩!人家会说:乡人民代表又和富农拉扯开哩!怪不得一般农民见土改的一股风刮过去了,又和富农拉上关系哩!”
“放屁!——”高增福嘲弄地笑骂说,“孙委员!少在我跟前装相!有事你快说,没事我忙!”
“你互助组添了几户?”
“一户也没!”
“为啥?不说你要吸收两户中农吗?”
“人家不来!”
“那么,还是四个劳力,一个畜力?”
“嗯!”
孙水嘴走后,高增福在碾房里一边推碾子,一边无限感慨地思量:
“郭主任专心发家啰,对工作,心淡啰。我这互助组畜力困难,想吸收两户中农,投他的大面子给人家说说,他嘴里空答应,到底还是没说。他把从乡上应回来的啥工作,都推给孙水嘴办,他和振海闷头干活!水嘴积极,不是为人民,保险又谋着啥好事哩。你看他在黄堡兴盛德字号当过伙计的那身街溜子气吧!唉,谁能给郭主任提醒提醒就好哩。可惜!可惜!郭主任是有能耐的好庄稼人啊!……”
高增福压完玉米糁糁,走进富农砖墁地四合院去还笤帚。
“放在那里!”姚士杰毡帽下边的胖脸阴沉着,厌恶地说。
高增福把君帚放在楼下的窗台上。趁这个工大,他从没有糊纸的窗格子中间,瞅见前楼下边砖脚地上,立着几条装满粮食的口袋。他达到了他从这院借笤帚的目的了。
“唉!又装起几口袋……”当他走出街门洞的时候,心中灰暗地想着。这件事在他肚里结起一颗很难受的疙瘩——富农把粮食往外村转移,假亲戚的名,剥削穷庄稼人;本村的困难户又转弯抹角,投面子向外村掏大利借粮哩。
整整一天,高增福哪里也不去。他蹲在他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编稻草帘子,一边机警地留意着他的富农邻居的动静。既不是责任感,也不是好奇心,而是一种强烈的阶级感情,使他对富农的粮食活动从心底里关切。对于高增福,一切穷庄稼人受剥削和他自己受剥削是一样的心疼。他对他的邻居的仇视是刻骨的,不可调和的。在他看来,富农剥前人这一点和地主是一样可恶。土改的那二年,姚士杰每年春天拿出十石粮食交给村干部周借给困难户;现在颁发了土地证,富农的狰狞面目,又露了本相。高增福一定要看看姚士杰的这几口袋粮食,又往什么地方运。
但是直至日头落在西边邻县的秦岭山丛,春寒从终南山降临到平原上的村庄里来,高增福的手冷得不能再在露天地里编稻草帘子了,他也没发现邻居有什么动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