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中,还没消散尽的做晚饭的炊烟,在复种青裸的稻地上飘浮着。生宝在牛车路上走着,噙着他的一巴掌长的烟锅,吸着早烟。带着办成功一件事的暂时的轻快感觉,生宝想着:改霞对他这回的行动,心里会怎么思量呢?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路边的嫩草芽!渠里的流水!稻地里复种的青裸!你们为什么不把那天郭振山对改霞说的话,让这个恋爱的小伙子知道呢?
到岔路口该拐弯的时候,生宝站住了。东面稻地塄坎的小路上,过来一个黑影子。生宝不是看出,也不是从脚步声听出,而是从这条路只通向有万家的草棚屋,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人。
“万,你到哪里去?”生宝在月光中先开口问。
“你到哪里去?”有万反问。
不需要更多的问答,他们已经知道,他们是互相寻找了。这两个小伙子是这样的关系,自从搞起水稻丰产互助组以后,两个人只要是同时都在村里,他们就连一刻也不愿分离。共同的事业常常把肉体上是两个人变成精神上是一个人,彼此难舍难分。生宝直到如今,还没有把他对改霞的心思告诉有万,主要因为有万太任性了。生宝恐怕这个愣家伙在不适当的场合,拿这事开玩笑。
“走!生宝。到你屋里去吧!”戴黑制帽的有万拉着包头巾的生宝的袖子,说,“光棍屋里好拍嘴嘛!昨黑间,我就要在你炕上拍一夜来,见你出门这些日子,太乏了,叫你美美睡上一夜,咱再拍嘴。今黑间,我已经给屋里打了招呼,不回去睡了。”
生宝站着不动,在月光中笑着,盯住有万的胖脸盘。
“金姐娃没问你在哪里睡觉吗?”
“她知道我在你屋里。你甭瞎拍!人家相信咱自进了她屋,一心不二。”
“你经常在我屋里睡,她能乐意吗?”
“我告诉她互助组有事,她没二话。不是在你跟前卖嘴哩!当初进她家的门,咱就同说话人敲得响明:她娘俩日后,不能干涉咱的积极性儿;要是拖咱落后,咱可不干?”
“噢呀!你立场站得那稳?”
“当然!人没立场,如比树不扎根。你看吧,咱早晚要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做啥?给她娘俩轰出来,再打光棍吗?”
“瞎拍!咱也要和你一样,人党!”
“就凭今儿俺伯分稻种时,你那股邪劲吗?王书记帮咱们订生产计划时,说你啥来着?要想引导农民走互助合作的道路,就得有忍耐心。你忘了吗?像你这样,到四五月生产紧忙的时光,咱能团结住大伙吗?”
“那股劲儿上来,唉,生宝,就像有鬼拨弄我一样,”有万愧悔地说,“我从你院里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就后侮哩。心里恨自己:‘你这是做啥?一点也沉不住气!看人家生宝拿得多稳!’咱想返回来又觉着怪没脸的。咱这就是寻你检讨来了。走吧,到你屋里细拍!”
这个辕牛一般强壮的小伙子,拉着生宝的一只胳膊走了。他和生宝在蛤蟆滩来说,算庄稼行里数一数二的把式。犁、耙、锄、割、扬种、插袂,除了铁人郭庆喜,没有比得上他俩的。这是他们熬长工熬来的本领。有万比生宝更长的,是惊人的体力。从终南山往山外运木料,别人掮四根杨木椽,他掮八根。他比生宝差的,是他那火药性子,谁说话做事不合他的脾性,他好像滚油煎心般,不能忍耐;但是过了那一阵子,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急躁没意思。
生宝最了解他。他知道有万这性格,是幼年时候形成的,很难一下子从根改变。人们不是说幼年亡父、中年丧妻和老年失子,是人生三大不幸吗?那么有万和生宝都是孤儿出身。所不同的:生宝很快随母改嫁,得到继父梁三的荫庇;而有万很快连母亲也死掉了,在他能出卖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以前,是在下堡村讨饭的一个野孩子。他本姓高,和高增福原是近族,两年前,做了一个寡妇老婆的独生女儿——金姐娃的进门女婿,才改姓了冯。在他能够懂得道理以前,他只知道恨——饥俄的时候,恨他看见正吃饭的人;寒冷的时候,恨他看见穿得暖和的人;想娘的时候,恨那些跟着妈的娃子……当到他懂事的年龄,这“恨”已经渗入他的气质,变成暴躁的性格了。他知道这样不对,但到时候就是控侧不住自已,有时恨不得用耳光子,改变某个农民落后的一面。
虽然这样,生宝喜爱有万。因为他那苦难的童年,不仅造成他性格的缺点,也给了他正义感和意志力。一个人在小时受过艰难的严格训练,比十个娇生惯养的人还有用。有万的绝对公正、嫉恶如仇、见公共事一马当先,使得生宝感到互助组有这个人,搞丰产的信心更强了。
两个知友,在生宝的草棚屋小坑上睡下了。他们吹熄了灯,就打开话匣子了。
在生宝买稻种不在家的时候,蛤蟆滩发生了几件事情。首先,上河沿李二和李三弟兄俩,为争地界边子,又干了仗。其次,前国民党军下士白占魁正月去了西安以后,他的风骚女人翠娥最近开始很活跃,三天两天往黄堡街上跑,可能又和什么人乱搞。最后,有万说到高增福寻他去追富农转移粮食的事儿,说到郭振山不带头搞互助组,整个官渠岸都是涣散的、死气沉沉的,看来高增福很苦恼……等等。牵扯到另一个共产党员,这是党里头的事情,生宝照例谨慎地不对这个直性子人表示什么。
当生宝把他对改霞的心事告诉了有万的时候,他们的谈话热烈起来了。
“啊呀!有这美事,为啥不早告诉我哩?”有万一听,使劲推了面对面睡着的生宝一把,大为不满。但是随即他又笑了,问:“你啥时候起了这意?”
生宝告诉他在改霞解除婚约以后。
“我不信!”有万断然地说,“保险你两个在土改时……“
“低声点!”生宝推一推他,“俺妈和秀兰在对面草棚屋里醒着,你吵啥?”
有万压低了声音。
“保险你两个在土改的时候……你这阵坦白!”
“没!”生宝很正经地说,“接近是接近来,千干净净!旁人看见我那常病的媳妇要死不活,就那么胡猜哩,其实冤情。你看咱是那号乱七八糟的人吗?”
“那么,你们……”有万粗野地问,“搂抱来没?”
“没!”
“亲嘴来没?”
“没!这号烂脏话,你怎么说出口呢?”
“那么男人和女人怎样相好呢?”有万不在乎地笑着。
生宝第一次怀着深深的感情,娓娓动人地对人谈叙他和心爱的人中间的秘密。
改霞和他一道在县城里,参加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每天傍晚,青年代表们纷纷在县城的街巷里转游。改霞在街上向生宝提议出城去。他们出了东门,在绕城的漉河边,遛了一个圈。他承认这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私交——改霞向他倾吐自己对包办婚姻的不满,要求他帮她出主意,怎样才能解除婚约;他建议她利用代表主任的威信,争取她妈的谅解。后来,改霞又对他的不美满的婚姻,表示惋惜和同情,攻击旧社会数不尽的罪恶。他从她眉眼间看出她对他满怀着柔情……
“家伙!真有福!”有万听得人了神,很羡慕。他又热心地说,“是这,赶紧下手吧!你那是前两年的事,改霞这阵手稠着哪!”
“咱不怕她手稠。”
“你甭吹!讨卦的人嘴拍多了,泥菩萨还给好卦哩,慢说一个闺女家。你知道吗?伸手的尽是知识分子啊!”
“郭世富家的永茂吗?”
“嗯!听说还有教员、区乡千部……你一个泥腿子,有把握胜过人家吗?人家穿四个兜的制服,见天洗脸、刷牙,身上一股胰子味……”
“咱不怕她手稠!”生宝坚定地重复说,“不管有多少人提亲,关口在改霞本人的思想儿哩。要是她的心变了,爱上知识分子了,咱不同人家争!她的思想儿变了,那就说:不是咱的人啦。你说对吗?咱打定主意走这互助合作的道路,她和咱不合心,她是天仙女,请她上她的天!”
“对!你说得对!”有万多么钦佩生宝这实际态度。“那么,你就和她谈上一回!要红要黑,干脆一家伙!怎样?”
“我就是这主意!……”
但生宝心下,却仍然希望改霞没变心。只有看到什么明确的现象,证明改霞确实变了心,生宝才能把改霞从他心的深处挖出去。他希望很快和她谈一次话。
他苦于缺乏不被人注意的机会。这不是冬季,农村里没有什么社会活动,很少公开接触的场合。开学以后,改霞团的关系又转在下堡小学连开会也不在一块了。黑夜改霞如果自己不出来,生宝又怎能撞进那柿树院去呢?那柿树院的土围墙只有一人多高,一个人从外头踮起脚尖,可以看见院里;但它对规矩的生宝却真高似青天,不可逾越。怎么办呢?
两个朋友睡在草棚星的小炕上,低低商量着,有万帮助生宝,想着约会的办法。
上午,暖烘烘的阳光,照彻了蛤蟆滩的田园。梁三老汉一家子,在草棚院南边约莫三百步远的地里,挖荸荠了。父子俩一起把平铺在地面上的、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霜雨雪,已经开始腐坏的荸荠秸子,掳成一堆。然后,生宝用铁锹掘土,老汉提着竹篮子从被翻起来的泥块里,搜寻荸荠。秀兰从下堡小学回来吃过早饭走了以后,老婆儿也拿了一个小筛子来参加了拾擎荞的工作。
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在靠近翻身渠边,一个凸起的小土坪上,有几个小坟堆,开放着黄灿灿的迎春花。其中有一个小小的新坟堆,底下长眠着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尸,就是生宝那可怜的童养媳妇。她去年还跟公婆一块拾荸荠哩,现在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
再也用不着生宝请医生,用不着生宝到黄堡街上的中药铺,给她抓药了。对于这样温暖明朗的太阳,和这样可爱的春天的田野,她已经失去了知觉。梁三老汉对这个十一岁进门的童养媳妇,有着父女的感情。他来到这里,触景伤情,已经默然用指头抹了几回眼泪。后来,他在拾荸荠的时候,面向着北,避免看见那个戳痛他心的新坟堆。
阳光愈来愈暖,生宝热得出汗。他把棉袄脱下,放在荸荠地边的塄坎上,唾了唾手掌,盒新拿起铁锹掘土。他只穿着白色的汗背心,裸露着健壮的赤胳膊。妈说:
“你甭能!当心凉着!”
“不要紧,”梁三老汉翻眼看看生宝,很内行地说,“到庄稼人脱棉袄的节令哩。他穿着干活,不得劲。”老汉故意说话,分散他对已故儿媳妇的思念。
的确,这是汤河滩里最后一块还没挖的荸荠。只有几分地,估计了六百斤收获,照市价能卖四十多元。这荸荠地和荸荠价,都包括在互助组的生产计划里头去啰。这地要和梁生禄的那一亩荸荠地,一同给全互助组下稻秧子。这钱要在互助组进终南山割竹子的时候,给组员们做底垫。生宝拖延着,迟迟不挖,是怕有什么用项,不得已把互助组的生产费用使唤掉。梁三老汉在拾荸荠的时候,并没有一般庄稼人在收获的时候有的那种舒畅心情。他对这个工作不热心,甚至可以说是冷谈的。
老汉对荸荠地给全组下稻秧子,没意见。大伙铺秧子粪的结果,会把这块地弄得很肥壮,秋后多打些稻子。他只是对拿荸荠钱给全组进山做底垫,心里结着一颗疙瘩,不舒服。
“宝娃,”老汉戴着遮阳光的破凉帽,不由他自己似的又发动了一场辩论。他在强烈的阳光下眯着眼睛问,“咱给大伙底垫,他们几时还咱?”
“山里回来就还。”生宝掘着土,顺口说“误不了咱买肥料。”
“我不放心!”
“你又来了!人家割竹子挣下钱。不还咱吗?,老婆掩护儿子说。
“我不放心!”老汉重复说,“像任老四那号半老汉,养活着一串串娃子。嘴是无底洞,又填不满的。借的时光说还,还的时光没钱。这社会,你把他看上两眼!我看,不如取他们几个利息。自古常理;庄稼人们嫌背利,吃不上也尽着还账哩……”
“哈哈胎!”生宝手捉着铁锹把,脚踩着铁锹片,包头巾的脑袋仰面朝着西边本县峪口区的蓝天大笑了。
“你笑啥?”老汉解释说,“咱不是为得利,咱是为叫他们快还!”
“爹,你的脑筋太好使了。黑夜间,你还说不剥削人,今前晌就变卦哩?咱互助组走社会主义的路线,你给咱定资本主义的老计!你还不如干脆直说:任老四!你活不成!我要拔你的锅!就是这话,实际就是这话。你好意思吗?爹!”
“他好意思!”生宝妈不满意地瞟了老汉一眼。她埋头用两只泥手,积极地从泥土里翻寻荸荠,好像和什么人比赛似的。她对儿子的事业,是热心的。这倒不是她像她老伴所想的那样偏袒儿子,这是她对订生产计划的时候在她家住了几天的区委书记的信任,或者更确切地说:通过王书记对共产党的信任。
梁三老汉尴尬地笑笑,一时没什么话说。他把小木凳往前挪挪,两只泥手搬着新翻起来的泥块。有一霎时,他低着头拾荸荠,有皱纹的脸上显出惭愧的表情。在辩论的第一个回合,他败北了。但是一霎时以后,皱纹脸上出现了新的表情——不平和愤懑。他发动了第二个回合。
“生禄家种一亩荸荠,为啥不给互助组底垫?拿卖荸荠的钱买地!”
“有这事吗?”生宝问妈。
“嗯!”妈说,“有这事。你到郭县去的那几天里,生禄家买下河那岸瘸子李三的一亩多地。”
“哪条渠的地?”
“就他家门头前,挨土场的那地!”梁三老汉嫉妒地说,“胳膊弯里头的地!那是啥地?和脚地一样近!”
“噢噢!”生宝明白了,怪不得买稻种起身的时候,他们连一块钱都不肯给他借,原来早已暗暗地使着买地的劲儿了。
生宝停住手,赤着胳膊站在那里向西望着。原来一百步以外,生禄腰里插着斧头,正在攀登高耸在他家草棚院西边蓝天上的大白杨树。秃顶老汉在树底下拾树枝,他的秃顶反射着阳光。去年,父子俩经常矛盾,今年,那父子俩和谐地走着一条路了。
生宝要求继父不要和生禄家比。人家地多,牲畜、农具齐全,已经是另外一个阶层的庄稼人了。虽然赶不上郭世富,却快赶上了郭庆喜。这时,发家的心正狠着呢。
“怎么拿我和他比?”生宝鄙弃地说,“我是共产党员!”
“郭振山也是党员!”老汉更有理了。
“……”生宝肚里投现成词句,唾了唾手掌,重新握起铁锹把掘土。
“只有你傻瓜!”老汉见生宝退却,加劲儿追击说,“人家当党员有利,你当党员尽吃亏!”
生宝掘着土,抿着嘴笑继父。他随即想起有万昨黑夜说破的真理:郭振山对互助合作消极,使得官渠岸的基本群众失去领导。想起这点,生宝因为笑容而发光的脸盘,霎时间阴暗了。是的!代表主任的思想,新近有了更危险的发展,离开党的要求,越来越远了。他和土改时自己所依靠的穷庄稼人,感情越来越淡漠了。他把心思和感情,专注在自己的草棚院、大黄牛和土地上去了。生宝简直不敢想象,这事发展下去的恶果。他惋惜郭振山赫赫一时的威信,更担心着下堡乡五村的工作搞不前去。这不是郭振山个人的损失,这首先是党和人民的损失!
土改分地时的记忆,在生宝脑里复活起来。
“给郭主任分些好地吧!”在评议会上,孙水嘴最活跃、最积极地发言。“大伙长眼睛的,都能看见:郭主任跑前跑后,误工搭夫,熬眼俄肚子,全为了大伙。吕二细鬼的地契,是谁搜翻出来的?是大村里的于部吗?不是的!是咱蛤蟆滩的郭主任。站在几千人的斗争大会上,指住鼻子说倒杨大剥皮的,是谁?是郭主任吧?郭主任不是为了他自个儿,他是为了大伙。因此上我说:他有情来咱有意。给他分的地比一般庄稼人好些,亩数一样,他工作组也没话。我就是这惫见,大伙看吧!”
大伙——当时的农会委员和各小组长——当着郭振山的面,都抹不开脸。有的说:“对!”有的心里不乐惫,嘴里也勉强说:“对嘛!”郭振山说:“不行!不行!那算做啥?咱明人不做暗事!”但是当给他评下全部一等一级稻地的时候,他接受了,只说他感谢大伙知疼知热的深情。要知道:贫雇农一个一个的人,也许有眼小的;但作为一个集体的时候,他们是非常大方的。
当时的农会委员兼民兵队长梁生宝,好歹没做声儿。凭着这个青年团员正直的秉性,他觉得孙水嘴未免说得过分了,好像蛤蟆滩的土地改革,是郭振山一个人的功劳!去年冬天,和查田定产同时进行的、吸收积极分子参加的整党支部大会上,下堡村有共产党员,提出了郭振山尽得一等一级地的问题。当时有人把孙水嘴的原话,重说了一遍,听得人肉麻得发呕,把参加那次会的区委王书记气得脸都青了。
“振山同志!全照你这样,中国人民要用什么来感谢毛主席呢?孙志明不是给你脸上贴金,他给你脸上抹狗屎哩!你不烦他,反倒介绍他入党!你想想,这是多危险的思想啊!”
郭振山低头在角落里靠泥墙蹲着,满腮胡楂的脸,红得猪肝一般。他介绍了两个党员——孙水嘴和梁生宝;水嘴没通过,大伙说他人党的动机不纯……
生宝年轻人的心灵,在那次整党会上,受了多大的震动啊。他后来在下堡村乡政府的会议室里举行的人党仪式上,对着泥墙上挂的红旗和领袖像宣誓。
“毛主席!我是讨吃娃出身!十冬腊月,我跟俺妈到这蛤蟆滩落脚。我是光着屁股来的。我长大了,为私有财产拼过命,也没算啥!我这时要加人你这光荣党了,我啥也不谋。穷庄稼人都有办法,我就有办法!我决不辱没党的名誉……”
他庄严地说着,落了泪,感动了下堡乡的新老党员。从那时以来,他时常都在心里暗暗给自己使劲,拿郭振山土改净得好地警惕自己。他的继父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不拿这个就拿那个和他比。说到生禄,他可以给老汉讲清楚;说到郭振山,他怎么和老汉说呢?这是党里头的问题,即使对妈和秀兰,他也没吐露过一句他对郭振山不满的心情。
日头从黄堡镇天空,移动到蛤蟆滩天空来了。生宝已经掘了一半荸荠地,够娘老子拣好一阵。他坐在腐坏的荸荠秸上,吸了一袋早烟。口有点干,他跑到附近的渠边,洗净几个荸荠吃了,然后重新掘起来。
“嘿!好彪小伙子!”是郭振山音量很重的声音,“干得美啊!
你快当劳动模范哩!”
生宝停住手,掉头看时,满腮胡楂的代表主任,手里捏一个纸卷儿,站在隔着一块绿茵茵的青裸地东边的牛车路上。他的态度带着上级对下级、或长辈对晚辈说话的那种优越感。生宝隐隐绰绰觉得:语音里带着讽刺意味。他心里有几分不愉快。但他还是同妈和继父,异口同声让代表主任过来吃荸荠。
“你来!”梁三老汉表现得最热情,因为他在蛤蟆滩最敬佩这个“精明人”。“你来嘛,荸荠这东西,在地里头时间越长越甜。”
但郭振山不到荸荠地边来。
“我在乡上开了一早起会,到这时还没吃饭哩!”他带着忘我工作的情绪说,“生宝同志!你过来一下,好不好?我和你说话!”
生宝丢开铁锹把,踩着掳过秸子的荸荠地,大步走过去。他继父两手掬着一掬带泥的荸荠,到渠边洗净,然后满脸堆起巴结人的笑,走过来,一死二活把洗净带水的荸荠,硬塞在郭振山手里。郭振山不得已,只好蹲下,用瓜皮帽装起荸荠,端在一只手里,然后光着头对生宝指示:
“今黑间开群众会呀。响午你给你选区的各户长,都通知到!”
“开群众会做啥?”
“发动活跃借贷嘛。”
“噢噢。”
“怎么?”郭振山大为诧异,“欢喜没给你说吗?你甭钻了生产,就脱离了政治哇!”眼光咄咄逼人,俨然只有他郭振山是共产主义思想!
生宝记得王书记说过:当前农村政洽上头等紧要的任务,就是互助合作;但他说不出口。他眨巴眨巴眼,看了看郭振山严肃的大脸盘,心里替郭振山难受地想:“你长嘴,怕专门为说旁人吧?”
“这回的活跃借贷难办哎。敲了锣,你再挨户叫一叫吧!”
“噢!”生宝答应。
走了几步,郭振山又折转身来:“生宝!”
“嗯。”
“听说你买的稻种挺好。”
“不赖。是增产的好品种……”
“听说分的人不少。”
“都分光哩。’
“没给我留下几升吗?”
“连我自家也不够了。你昨儿到跟前来,就好哩!”
“我和振海给牛切草,我心思你忘不了我。算哩。没了算哩!”郭振山说,言下带点遗撼的语音。
只能忠于党和人民,而不能忠于郭振山个人的生宝,回到铁锹跟前,两手搓着吐到手掌的唾沫,望着向官渠岸走去的郭振山高大的背影,心里感慨地想:
“你呀!你呀!你呀!你介绍我人党,也想叫我报答你吗?……看起来,整党学习会上给你的教育,作用不大呀!唉!……”
生宝想着,多么为下堡乡五村今后的工作担心啊。当一个能力强的领导人,走上歧路的时候,在他领导下的正直的同志,心中是什么滋味,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啊!
锣声停了,稻地里和官渠岸很活跃了一阵。吼叫人的声音和答应的声音,打街门的声音和犬吠的声音,以及在月亮上来以前,暮色昏暗中,朝着学校走去的人们说话的声音……满稻地滩里纷扰。
但当做晚饭的炊烟,从稻地上头消散干净的时候,村子也就沉寂下来了。愿意参加群众会的人,已经到了普小。不愿去的人已经关死了街门,钻进被窝里去再叫也不应声了。
夜很暗。人眼分不清终南山的山峰和山谷,分不清下堡村北原的崖畔和柏树。庄稼人们在稻她小路上走着,只看见南北两边起伏的波线,和繁星密布的蓝天接连在一起。
民政委员孙志明敲毕锣,点着汽灯。打足了气的汽灯,挂在蛤蟆滩只收一、二年级儿童的普小教室屋梁上了,呜呜直响。辉煌的汽灯把刺眼的光芒,投射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照得白泥墙上的黑板、五彩标语、彩色桂图、领袖像,以及排列在砖脚地上的课桌和板凳,如同白日一般显亮。但教室里,稀稀落落只坐着二十来个衣裳褴褛的庄稼人,他们家住在平原上,却是山民的贫穷相。他们有的吸着生烟叶子,有的伏在课桌上愁思叹气,有的利用这空闲和亮光“期匪”——解开破烂衣襟,敞着怀捉虱子。根据郭振山的提议,用土改的斗争果实,买下的这盏公共汽灯,照亮这些为春荒而愁眉苦眼的脸孔。请不要大惊小怪!当这二十来个人散在一百多户庄稼人中间的时候,你可能不特别注意这部分人。他们是几年前被地主和旧中国的国家机器,榨干了骨髓的人们,人民政权只能给他们土地、耕畜贷款和农业贷款,号召他们组织起来生产,不能用某种魔术,使他们在骤然之间变富起来。这一点,不需要解释,他们自己能理解。……
他们看出今年的“活跃借贷”没指望了。富农姚士杰和首户富裕中农郭世富,竟然都没有来嘛!其他有余粮的富裕中农和普通中农,在桃树林里头,在有枯草的土围墙头上,露出半个脑袋侦察着。他们见姚士杰和郭世富,两家大户都叫不到会场,他们每年春天,只往出周借几斗粮的小庄稼户儿,去做什么呢?砍不倒大树,弄不多柴禾!细枝碎草,抵得什么?睡吧!脱了衣裳睡吧!当他们脱衣裳的时候,他们给自己身边的婆娘叮呼:“咱代表再到外头吼叫,你应声。你就说我早去哩!”
解放以来,蛤蟆滩第一次开这样令人沮丧的群众会!
在合力扫荡了残酷剥削贫农、严重威胁中农的地主阶级以后,不贫困的庄稼人,开始和贫困的庄稼人分化起来。姚士杰和郭世富之类在农村中,当时是经济上有势力的人物暗中使着劲,竭力想促使这种分化加速。坐在蛤蟆滩普小教室里的二十来个穷庄稼人,用嘴说不出这个道理;但他们在精神上,分明感觉得出当前的形势。
许多不太贫困的庄稼人,见开不起会,陆陆续续走了。这二十几个人说什么也不散去。除了依靠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他们不想走其他的门路。当然,他们把分得的土地中的一段——地名、亩数、方向和四至——写在借粮的契约上,然后秘密递在余粮户的手里,是可以弄到粮食的。但那是多么冷酷无情的、多么令人心酸的生活道路啊!他们觉得那样做,不知怎么,总有点怪,有点别扭,有点和这个社会的发展不相调和,如同一个人脊背朝前,倒退着走路一样。
他们坐在教室里不走,理直气壮地想依靠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因为他们是用褴褛的衣裳里头,跳动着的心脏发出的全部心力和热情,支持这个党和她领导的政府的啊!
看!在教室的东边,乡支书卢明昌和郭振山,黑糊糊地站在一块苜蓿地里,热烈地谈着什么。他们准定是在想办法;也许商量要改日重新召集群众会吧?也许商量用农业贷款接济春荒吧?也许……总之,他们不会不向大伙做一番交代,就走掉的。还有,梁生宝把唯一到会的富裕中农,胆小殷勤的铁人郭庆喜,拉到教室西边的挑树林里去了,民兵队长冯有万也跟去了。你看他俩在昏暗中,一左一右把铁人箍定,蹲在一棵快要开花的桃树底下,恨不得压倒铁人,给他脑子里灌输什么思想。他们准定是要他接受他们的什么建议吧!
蛤蟆滩的两个共产党员,在分头为贫雇农翻身户活动着,他们为什么不耐心地等待呢?他们尤其把希望,寄托在代表主任郭振山身上。他会有办法的,他的脑筋是非常灵敏的。比起郭振山来姚士杰和郭世富算老几?他们对郭振山的信赖,是他们对共产党信核的具体表现。他们不习惯于考虑许多抽象的道理,他们是最实际的人。
那些躲会的自发户庄稼人,有二三十亩地,一头大牛,两三个劳动人,就以为他们是自己过光景的主席,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他们竟然有人轻淡地谈论:共产党的好处是讲理,不骂人、打人,没苛捐杂税,不勒索百姓。笑话!他们希望历史永辈子停留在这里,他们希望新民主主义万岁!他们骇怕“斗争”这个字眼,不喜欢听“社会主义”这个饶舌的名词。……
现在坐在蛤蟆滩普小教室里的、这帮从前被压在底层的庄稼人,巴不得明天早晨实行社会主义才好呢。历史如果停留在这查田定产以后的局面,停留在一九五三年的话,那么,他们将要很快倒回一九四九前的悲惨命运里头。共产党决不允许这样!毛主席英明:一边查田定产,一边整党,准备往前去哩。他们要坚决跟着共产党往前走!他们不能仅仅满足于几亩土地,满足于半饥半饱,满足于十年穿一件棉袄,满足于肩膀被扁担压肿!笑话!那岂不是傻瓜的想法吗?他们认为:他们过光景的主席也是毛泽东。
他们坐在教室里汽灯的强光下,非常的安静。安静是内心平静的表现,因为他们不急不躁。尽管父母的血液和童年的环境,给了他们不同的气质和性格,但贫穷给了他们同一个思想、感情和气度。这使得二十几个人坐在那里,如同一个人一样,纯朴的脑里,进行同一种思索,心情上活动着同一种感受。
瘦削、严肃、意志坚强的高增福,两只露棉絮的胳膊,搂着睡了觉的才娃,坐在第一排课桌后面的板凳上。他坐在那里,痛恨他的狡猾邻居。他去拍姚士杰的黑漆街门扇,把手都拍疼了,姚士杰的婆娘,才在院里头正房东屋遥遥应声,说姚士杰上黄堡镇去了。见鬼!擦黑天,高增福还看见姚士杰来着。但是有什么办法呢?那黑漆街门关得严严实实,没一点缝隙。隔着街门在院里头和他说话的,又是一个妇道。他自恨他这个人民代表,不能很好地为人民服务。要不是他自己兼女人烧锅做饭,要不是才娃累人,富农插翅也逃不脱会的。他会不黑天就蹲在四合院里,等姚士杰吃过饭一块去开会。只要富农到了会上,他就有话说了。“你为啥不帮困难户度春荒?你没余粮?你的余粮哪里去了?是不是暗地里在黄堡放高利贷?说!依实说!土改的风头刚过去,你就回到剥削的老路上了……”但是现在说什么呢?富农已经和他的婆娘,睡在油漆坑栏的炕上了。
一种灰失失的心情,从高增福不调和的瘦脸上表现出来。他不知道这个春天将怎么过,不知道夏初插秧前,买肥料的钱从哪里来。农历三月和四月,对他好像教室外面的夜一般黑。他虽熬煎着光景难混,但命运并不能把这个不幸的人打倒,因为他和周围的其他贫雇农一样,对分给他土地、放给他耕畜贷款的人民政府,还抱希望。他在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困难生活中挣扎着,还当着乡人民代表,继续积极地奔跑着,就是有这个希望在精神上支持着他。
高增福劝弯着水蛇腰、蹲在第一排课桌前边的任老四:
“老四,你屋离学校远,屋里又有一群娃子。我看你该早些回去。你还看不出来吗?今黑间的会,没开头……”
“不!”任老四把参加会,当做拥护党和政府的一种表现,从大舌头嘴里拔出铜嘴子烟锅,溅着唾沫点子说,“咱等俺组长一块回去呀”
“噢噢,你等生宝。对!你有生宝的互助组,你不犯愁!”增福羡慕地说。
“咱不犯愁,”老四庆幸地笑着承认,“不是咱有好大能耐,是咱傍着好邻居哩。人说‘远亲不如近邻’,实话!要不是生宝肩膀宽,担起俺常年互助组这一摊子生活问题儿,你看我犯愁不犯愁?我比你们哪个都犯愁!实话!这阵好了,俺互助组一过清明,就进山呀!”
老四很满意的神气和他的话,引起了留在教室里的衣裳槛楼的穷庄稼人们浓厚的兴趣。他们纷纷从后边的几排课桌,聚集到前头来,好像从这里露出了一线希望。
但他们聚集在一块,向任老四打听毕生宝互助组进山的计划,只好羡慕羡慕算啰。他们的稻草棚棚,分散在官渠岸和上河沿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左邻右舍——那些从前有点种庄稼底底的佃户和半佃户,土改给他们分了地或添了地,使他们赶上了老中农,现在也学老中农的样子,闷着脑袋发家创业。他们只肯和穷邻居们,组织季节性的临时互助组,不肯像梁生宝那样,和大伙一心一计干!
这二十来个从前熬长工、卖零工的人,现在聚集在一块,商量他们自己组织到一块行不行?
“咱们组织到一块堆,叫增福给咱领头干!”瘦高个子王生茂提议,显出了快乐的眼光。
矮矮胖胖的铁锁王三说:
“咱的牲日在哪里?甭胡跌冒撩!”
“不用牲口,人曳犁,行不行?”李聚才热忱地说。
杨大海,一个很严肃的红脸盘庄稼人,不喜欢人们随便乱扯:
“胡吹!见过旱地‘二人抬杠’犁地,稻地可曳不动!”
“那么怎办呢?”好几个人失望地说。
“今年春上不好混啊!”高增福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咱等看党里头的人怎说”
“反正他毛主席不叫饿死一个人!”后边有个不在乎的声音说话。大伙掉头看时,不是他们里头的人,是前国民党军下士白占魁。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呢?
原来当他们破衣裳挨破衣裳,挤在一块商量“二人抬杠”的时候,教室里还有两个人。孙水嘴借汽灯的光,伏在靠北墙的课桌上,赶忙填着什么表格,要趁着卢支书回乡上的便利,捎给乡文书。白占魁坐在一进后门最后一个课桌后面的板凳上,吸着廉价黑色卷烟。是哩!就是他,细长脸上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气。
高增福搂着睡了觉的才才,转过身来问这个抗日战争初期驻在黄堡镇的大车连副班长:
“占魁,你啥时回来的?”
“昨日喀。”白占魁吸着卷烟回答。
“从哪里回来?”
“西省。”
“你这回在西省做啥营生来?”
“还不是收咱的破烂吗?”
“你白日收破烂,黑间住在啥地方?”
“在一个朋友屋里。”
“啥朋友?”
“摆破烂摊的嘛。咱还能有啥高朋贵友吗?”
“你那朋友,在西省啥巷子住?”
“民乐园。”白占魁回答了,但他的脸色由不在乎变成了很不高兴。手指夹着卷烟,恼怒地问高增福:
“你啥意思?你创很问底,是啥意思?你既不是治安组长,又不是民兵队长!”
“我是人民代表!”增福从容不迫地说,消瘦脸很严肃。
“你又不是俺上河沿的代表,管不着我!”
“我是下堡乡人民代表!”
四只眼睛对峙起来了。高增福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冷光,盯在白占魁灰暗的细长脸上。大伙劝增福:“算哩!算哩!生闲气做啥?,但忠于社会义务的人民代表,并不认为这是生闲气。他不情愿这个出身不好的半路庄稼人,年年在困难户里头棍。
在解放前,国民党抽兵,庄稼人买壮丁去顶替的时候,白占魁卖过自己五回。每一回,新兵从“师管区”开拔的时候,他都能逃脱。解放后,在土改中,他曾经表现出一种疯狂的积极;但这个大车连副班长,在新社会始终不能发挥他的聪明和才气,始终没有达到当村干部的目的。他是这样一个“庄稼人”:一九四二年,驻在黄堡镇的国民党军向山西中条山开拔的时候,当时还是他的情妇的李翠娥,把他藏了下来,他开始在蛤蟆滩卖零工。他套磨子反插了磨棍,好像牲口可以用头顶着磨石转似的;他给人家犁地,什么时候掉了铧,他也不知道,发觉后遍地用手刨着,寻找埋在土里的铧。抗日战争后期,他干脆专门贩卖自己。解放后他从分得的稻地愣坎上拔回来黄豆,连秸子架在草棚屋前面的树丫上,他那以风骚有名的婆娘李翠娥,做饭时用多少,拿棒槌打多少黄豆。他们没有娃子,上黄堡的集,像有文化的人一样,两口子一齐去。他们坐在馆子里,男女平等地吃羊肉煮馍。就是这个白占魁,去年冬天查田定产的工作组到村里的时候他从民政委员孙志明那里取来传话筒,满村吼叫:“二次土改呀!人都甭进山哩!”他档住秋收秋播后要进山担木炭、运木料的困难户不让走,满蛤蟆滩鼓动大伙,把姚士杰和郭世富都补定成地主,他们的“油水”比“瘦”地主还厚。郭振山狠狠地训了他一顿,他才老实点了。土改时分给白占魁和李翠娥四亩稻地,但高增福总觉着他们不是正路庄稼人,李翠娥脸蛋子上的肉和屁股蛋子上的肉,没大的分别。
邪不压正!白占魁的两只三角眼败北了。他最后轻蔑地把戴着旧毡帽的脑袋一拐,迈开了脸。
高增福乘胜追击:
“我是乡人民代表,不可以问问你吗?你在西省收破烂,这时间既不下种,又不收割,回来做啥?”
“你管得着吗?”白占魁重新振作起来,三角服盯住增福。
增福说:“管不管,问问你!不能问吗?”
任老四站了起来,弯着水蛇腰,把烟锅从有胡楂的嘴里拔开,溅着唾沫星子,笑说:
“实话,我眼不瞎,能算见这一卦!占魁,你想必是在西省,就算见咱村又到发动活跃借贷的时光了吧?是不是?你说!”
白占魁露出被卷烟熏黑的牙齿笑笑。
任老四说:“今年发不动啰。你算白跑了这一回!”
“发动了,也不能给你吃哩!占魁!”高增福毫不留情地说,“前年和去年,给你吃了,是犯了错理。你算啥困难户?上集没旁的事,专为去吃馆子……”
白占魁再也忍不住了。那经过操练的敏捷的身子一纵,站了起来。大伙以为他要和高增福干仗,他却冲出教室门走了。只听见他在院子里咄咄呐呐:
“鸡巴毛当头发!啥人民代……”以后的话被街门隔断了。
高增福气得两眼直冒火星。那家伙显然在骂他。他想追出去,怀里睡着才娃。大伙劝增福,何必和这种人较量呢?再说:白占魁虽然不是村于部,但解放后历次运动,他都在积极分子里头跟着哩。他天不怕地不怕,有时候也的确热心,够吃苦。但高增福不同意,他说:
“这家伙实在不是东西!前两年他领了活跃借贷粮,说啥话呢‘土改吃地主,活跃借贷吃富农和中农。’你们看,他领借粮的时候,根本没准备还嘛。咱们不能让他混在咱们里头,冒充困难户嘛。他没当上村干部?他当上村于部我就不当村干部!”
大伙十分钦佩高增福这认真负贵的态度。他不昔光景过得怎样凄惶,精神上总是像汤河岸上的白杨树一般正直、白净,高出所有其他的榆树、柳树和刺槐,树梢扫着蓝天上轻柔的白云片。他无形中变成蛤蟆滩这些困难户的代表人物了,大伙的眼睛望着他,看他怎么度过这个春荒。他们都希望跟着他走哩。
时间使这二十来个穷庄稼人开始焦躁起来了。看看外头,卢支书仍然在苜蓿地里,和郭振山说话哩。他们说什么呢?是商量怎样召集另一次会的办法呢,还是放弃了发动活跃借贷,正在研究什么新的办法,帮助困难户度春荒?……
……不!没有办法!在苜蓿地里谈话的两个共产党员,除了活跃借贷和互助合作,他们也没有旁的门路。上级一再强调专款专用,不许把为了推广七寸步犁、解放式水车、化学肥料和杀虫农药的农业贷款,贷给困难户买粮食!这是违反政策的不负贵任的轻率做法,造成农业生产上的损失,会招惹来违法乱纪的罪名。有限的社会救济款,是专为那些受了命运的突然打击,丧失了劳力的可怜老汉、老婆而设的。他们是个别的,一村只有三两户,而困难户要比他们多十倍,怎么能够用救济的办法解决问题呢?必须从生产上出主意……
郭振山高大的庄稼汉身躯,黑幢幢地站在苜蓿地里。他满腮胡楂的脸绷得很紧,咬紧牙恨姚士杰和郭世富——官渠岸一东一西,两座自发势力的堡垒。他说攻不破这两座堡垒,就威胁到他郭振山的威信,威胁到下堡乡五村今后的各项工作任务了。
郭振山对卢支书很难堪地说:
“明昌,只要他们上了会场,我就有办法!我有群众,他们没群众!就凭我这两片嘴,三说两说,他们总得拿出些粮食!不是吹!谁知道,这两个顽固脑袋,比水渠里的泥鳅还滑,根本不上场来嘛……”
郭振山木愣愣地站在苜蓿地里,气愤地拍着两只被劳动锻炼粗大的手。
离他二尺远,对面站着手里捏手电筒的卢支书。他听着,有皱痕的脸上,带着不重视郭振山这番表白的神惰。披着灰制服棉袄站在这里的,是下堡乡一个棱角四方四正的共产党人,尽管他言谈举动不引人注目。即使在工作成功的时候,卢明昌也不赞成夸大个人的作用;在工作失败的时候,还在侈谈个人的作用,只有掩盖自己的缺点或错误的人,才这样做。作为中共下堡乡支部书记,接触的人多,他有观察这号人心理的经验。
卢明昌和郭振山一般年纪,比郭振山身量低,外表显得平常、渺小。支书穿着脱离生产干部的制服,也不能改变他庄稼人的体型——粗大的手,一尺的脚,出过力的胳膊和腿,微驼的背和被扁担压松弛的肩膀。中国有几百万、几千万这样的同志,他们穿上制服、毛呢料子衣服,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不会装腔作势。他们联系过和继续联系着不知其数的群众。
卢支书平静地笑笑,诚恳地说:
“振山!甭粘姚士杰和郭世富了。他们要是都进步,还要咱共产党员做啥呢?凡事都从自己方面多检查。比方说,乡上为这事开过两回会布置,你回来就没好好做准备工作嘛。同志,你还是粗心大意哩,重视乡上的意见不够。你要是通过个别谈话,动员好几个能借出几斗粮的普通中农,也不至于弄成这个僵局吧!你总相信你那套‘轰’的办法。振山,不行哩!今后要做艰苦、细致的工作哩!” 郭振山多毛的大鼻孔,长长嘘了一嘘气。
“唉!好明昌哩!一只手拍不响!蛤蟆滩两个共产党员,咱的生宝同志,埋头生产,不问政治。头一回开会,他到郭县去买稻种,不在家,欢喜来听会。他回来了,也不和咱联系。小伙子入党以后,有些骄傲……”
卢明昌听不下去了。他对这个和他有开玩笑交情的人,不客气地说:
“啊呀呀!轰炸机!你思想上长了霉子了呀!整党以后,你还说搞互助生产是不问政治哩!你忘了王书记去年冬里,在咱下堡乡支部大会上说的啥话哩?光光把公粮催交了,把农贷发下去,把统计表填上来,给打官司的人写介绍,给领结婚证的人开证明,这算啥了不起的政治?组织上经常叫咱们共产党员,甭光粘行政事务,要组织群众,领导群众生产哩。你应该把互助生产和单干生产分清楚!你说人家生宝不问政治,人家还怎和你联系呢?应当你主动帮助他才对嘛!”
郭振山的大鼻梁冒出细碎汗珠来了,他的满腮胡楂的脸也红了。他的互助组应名,实际是单干生产。即使黑夜里,卢支书也看清楚他尴尬的神情。
郭振山好一阵肚里没有一个词句。他用两只粗大的手,摸他瓜皮帽下边满腮胡楂的脸,企图拿这个动作,调节他头部过高的温度。
摸毕了脸,谢天谢地,郭振山终于寻思到一条可以站得住的情由,又来掩盖他的失败了。
“明昌,”郭振山竟用一种忧国的调子说,“我总觉着咱国家宣布结束土改,好不对呀?”
“怎不对呢?”
“一自宣布结束土改起,姚士杰和郭世富就抬起头来哩。一般的庄稼人屋里,供桌上过年过节时,供先人的灵位哩,平时供土地证哩。啥工作也不好推动哩……”
“那你说怎弄哩?一年一回土改?最后把中农都收拾了?拉平?”
“你看你!我就那么不懂政策?我是说:咱也不一年一回土改,咱也不宣布结束。……”
“叫农村老紧张着?”
“实地光富农和富格中农紧张。”
“普通中农不紧张?”
“紧张是紧张,不碍生产……”
“叫广大贫农心里也不落实?不打主意往前干?”
“……”能言善辫的郭振山肚里的词汇,又用光了。
卢支书忍住愤懑,用一种非常不满但又爱护的语调警告:
“同志!甭在中央的路线上找毛病哩。应当检查咱自家工作做得啥样?思想上有啥肮脏没?你从前卖瓦盆走的地方不少,是比一般庄稼人见识广。可比起咱中央的同志,咱们,你和我一样,从天上差到地下。马克思和列宁,咱在领袖像上经常见,很面熟,他们到底说了些啥?你知道吗?不知道?是那么,还是老老实实检查自家吧。听说,你和黄堡北门外砖瓦窑上的韩万样有拉扯,应当注意自己是啥人!”
“你听谁说我和韩万祥拉扯?”郭振山紧张起来,气愤起来。
但支书很平静,很耐心的样子解释:
“没拉扯,你甭素张。到教室里去,宣布叫困难户们回去。你告诉人家,等全乡各村都开过会,咱再研究怎办。快去吧!我披棉袄,你不披棉袄,当心凉着!”
“你听谁说我和韩万祥拉扯?”郭振山坚持着问,不在乎春寒。
“咱们往后再谈,甭叫困难户们等哩!”
“不!要弄清楚是谁给我头上捏事!”
“甭急!甭急!到底有拉扯没,支部将来会弄清楚的。你去叫大伙散吧!”卢支书说着,用手电在苜蓿地里的小径上一晃,披着棉袄,气恨恨地走了。
郭振山使对他寄托希望的困难户,山乎意料的失望。他跑到教室门口,急急忙忙说了一声不开会了,就跑去追卢支书了。连孙水嘴填的表,他也来不及捎走了。他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乡支部反映他!
孙水嘴把汽灯提走以后,穷庄稼人在学校的黑院子里,把梁生宝围住了。有几个人,突如其来,提出扩大梁生宝互助组的要求。生宝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着,站在槛楼的破衣裳中间,一只手摸着耳朵后面的脖颈,脸上带着作难的苦笑。
“乡党们,”他作难地说,“我这互助组才整顿好嘛。我又是头一年当组长嘛。明年,叫我锻炼上一年,明年,大伙看我办事还差不多,再来。我年轻,没能耐,害怕闪得大伙过不好光景。”
“我们长眼着哩,你买稻种的事,办得不赖”李聚才说。
“你甭光看见你的几家邻居亲近!”瘦高个子王生茂笑说。
“草棚屋虽远点,稻地可相连着哩!”严肃的杨大海说。
生宝心里多么难受啊。他看见这伙人,比看见他家里的人亲!吸收他们参加他的互助组吧,怕户数太多弄不好;而且新收几户没牲口的组员,畜力又成了大问题。不成,万万不成。他想起窦堡区大王村的劳模王宗济在县上介绍的经验了:“互助组要好,开头要小。”他不能胃冒失失办出没底底的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从心底里深深地同情这些没牲口或牲口弱的、非和旁人联络在一块不能耕种的困难户。他们的中农邻居、翻了身的前佃农或前半自耕户,在季节性的临时互助组里,用畜力换他们的劳力,得到他们的好处,而到耕种完毕以后,特别是农闲的时候,两只手闲得发慌,却没有人组织他们搞副业。这样,他们永远也摘不掉“困难户”的帽子,年年有春荒。他们的要求不仅引起生宝的同情,而且引起一个共产党员对群众的困难要帮助的那种贵任感。他觉得从这群穿破烂衣裳的人中间悄悄地溜掉,是可耻的。
“万!”他喊叫。
“嗯!”有万在人群后边的黑暗中答应。
生宝说:“万,你来,咱商量能不能改变一下咱的计划。”
原来,生宝和有万趁着会没开起的工夫,在教室后边的角落里宣传鼓动郭庆喜,要铁人借出两石粮食给他自己选区的困难户,使他那些生活困难的选民,暂时能接续上家里的口粮,好配合生宝的互助组从山里往山口运扫带。现在,生宝想改变计划,索性让原来准备运扫帚的那帮人,也参加割竹子,而改由另一帮人运扫帚,这样就可以帮助全村的困难户,解决一部分问题了。……
“这帮人的口粮可又从哪里弄呢?”有万疑虑地问。
“想办法!”生宝思索着,加重语气说,“想办法!一交开扫帚,他供销社就要给开脚钱,不会等交够了才开支。不会!咱公家办事,不会那死板。这样,暂时缺的口粮就少了,就好想办法了。……”
大伙听了生宝和有万的谈话,霎时间高兴得沸腾起来。生宝从他们身上,卸下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他们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他们用喜欢和感激的眼睛,在刚刚上来的月光中,盯着生宝敦厚的脸盘。他们恨不得抱住他,亲他的脸。他胸怀里跳动脸这样一颗纯良而富于同情的心。
大伙争先恐后报名:
“我去哩!”
“我也去哩!”
“说啥也得有咱一份!”
院里突然显得异常活跃而有生气。胳膊上吊着破布条和烂棉花絮子,高增福抱着刚刚醒了的才娃,站在人群中间,安静地劝大伙不要争抢。他外表安静,心里其实是很激动的。就好像一匹骏马看见其他的马跑开的时候那样,他控制不住自己渴望着跑的激情。生宝见义勇为的做法,使增福忠诚的心,被激发得颤抖着。他手抱着才娃,用胳膊肘子戳一戳生宝,说: “生宝,把宫渠岸参加运扫帚的人,交给我组织,你只管组织你们割竹子的人去。”
大伙一至表示拥护。生宝问:
“有才娃累你,你能进山吗?”
“你甭管!”增福说,“你甭管我进不进山。只要疙瘩在咱身上,好解!你只管组织你割竹子的人,运扫帚的事有我!”
在回家的路上,任老四一路慨叹着,慨叹着。生宝问:
“老四叔,你心里思量啥呢?”
“我思量你人年轻,肚肠宽大,”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说,“你揽事这么宽,心里有底吗?”
生宝显出痛苦的脸相,摊开两只手,要哭的样子说:
“有啥法子呢?眼看见那些困难户要挨饿,心里头刀绞哩!共产党员不管,谁管他们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