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有义的草棚屋,比较宽敞一些。里头的一间,盘着锅头和炕,住着人。外头的两间,是个小小的豆腐作坊。农闲期,互助组在这里搞副业哩。现在,十几个庄稼人,已经蹲满这豆腐坊的潮湿土脚地。人们一听欢喜说弄得一笔款子,来的既踊跃又迅速。啊哈!
到底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靠得住!
豆腐磨子上,放着一盏石油提灯。生宝站在跟前,向大伙报告:他同黄堡区供梢社订扫帚合同的经过。他订了一千五百把扫帚的合同,规格是每把七斤重,价格是每把五角钱,统共七百五十元。除过预付的三分之一,下余的五百元,将在交完货的时候一次结清。”
“好哇!”任老四从他那口水津津的大舌头嘴巴里,拔出烟锅,溅着大滴大滴的唾沫星子,乐得大声说,“人民政府真正好!没地分地。没牲口给货款。如今割竹子的人还没进山,就给钱。唉,早知道这样……”
“四爹!”欢喜不安地打断他的话,“闲话,你等组长讲完,再说吧。”
“这不是闲话!”任老四根本不把这个十七岁的小学毕业生放在眼里。他问大伙“这是闲话吗?大伙说是闲话,我就不说哩。”
大伙都碍于情面,徽笑着不好意思评论。冯有万不客气:
“不是闲话?咱们是召集起来,讨论政府好坏吗?”
“你甭在我身上使唤你那套国民党老作风!”任老四不服气地说,“新社会,啥人也不能摆官僚!当然,民兵队长也不能摆官僚!”
“啊?不让你哆嗦,就是国民党作风?”有万吃惊地问。 “罗嗦?你觉着罗嗦!王书记还爱听我这‘罗嗦’哩!” “那么你怎不到黄堡区委说去呢?”有万嘲笑地说。
豆腐坊里蹲的人,都忍不住笑。生宝笑说有万:
“你总爱和他抬杠。他肚里生起话了,不说出来,难受得慌。你和他抬,不是话更长吗?”
“好好好!我不和他抬了,叫他说吧!”有万带着勉强的笑容,不做声了。
得到了组长的支持,任老四更是理直气壮。他现在移在豆腐坊的正中间,作正式讲话了。
“不是我任老四爱罗嗦,咱政府办的每一桩事,都合咱们穷汉的心眼嘛!话从肚里往出冒哩嘛!”
“好哩,好哩!你快冒吧!”快乐的铁锁王三在昏暗的角落里笑。
“咱政府对我,比俺爹还强!”老四不慌不忙地宣布,“俺爹去世的时光,给俺弟兄没留下一点家业,倒留下些账债。旁人分家,分房分地哩,俺任家弟兄分家,分账债哩……”
“真絮烦!”欢喜着急地说,“这话你该说过一千遍了吧!”
“这是序话!你少打岔!正话在后头!”老四郑重其事声明,看来他这时已经动了感情,相当激愤地说,“早知道这样,头年他郭世富上门来,给我任老四磕头,我也不借他那些臭粮!为啥哩?跑山的活路,没我任老四不在行的嘛。我到黄堡街上和供梢社订上个合同,人家给我三分之一我屋里就能吃能穿,何必‘欠’郭世富的?”
冯有万简直不能容忍。老四竟用这种可笑的无稽之谈,来浪费时间。欢喜因为他叔父的丝毫不实际而又慷概激昂的话,感到了羞愧,这个爱面子的小学毕业生,看见所有的人都在笑他的叔父。
“你说的真好听!”有万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你办到吗?”
“怎么?我不算共产党的基本群众吗?”任老四看见大伙的气色不对劲,有点茫然地说,“我盘算他生宝能订,我就能订!”
生宝给老四解释: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和供销社订合同。供销社只和带着乡政府介绍信的互助组订。对单干的人,他们只在庄稼人把扫帚掮出山以后,在黄堡街上零星收购。……”
“这叫结合合同,就是供销社和互助组结合的意思。”生宝最后说。
任老四张大了胡子巴楂的嘴巴:“啊咦!那你不早说明白呢?”
“你抢话哩,轮到人家说吗?”欢喜不满意地盯他叔父一眼。老四不好意思地笑笑,退回到墙根蹲下去了。
有万催生宝赶快分钱,但生宝却要趁着这个话头,向本互助组和铁人郭庆喜选区参加割竹子的人,讲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情。
生宝在黄煲区供销社订合同的时候遇见县联社的一位同志,说:北原那边魏河川的大王村,以王宗济农业生产合作社为骨干,全村的互助组与窦堡区供销社订了一万把扫带的合同,全村六十个劳力进山,仅仅一个多月的工夫,就要赚回五千块钱。不光全村的口粮、换季的布匹不成问题,稻地用的皮渣、油渣、化肥,都已经订好货了。县、区、乡各级干部走进大王村,看不见一个贫雇农衣服破烂,或者为生活困难和生产困难愁眉不展,只见全村男女老少都忙生产。……
“我问县联社那个同志:大王村那么多劳力进山,难道中农也去割竹子吗?他说:‘中农为啥不去?你以为中农进山,只能挖药材,不能割竹子吗?脑筋亮开点吧!只要贫雇农拧成一股劲,走互助合作的路,中农就得跟着来!’你们看,人家那里互助合作的力量大小?”生宝最后鼓动地问。
蹲在这豆腐坊里的贫雇农翻身户,听着听着活跃起来。他们先是瞪大了惊奇的眼睛,随后脸上浮起欣喜的笑容,你看看他,他看看你,个个抖擞起精神。注入生宝精神上的那股力量,现在又注入他面前的这些准备进山割竹子的人精神上去了。
生宝的意思是想使他们,不光看见他们预先得到的这十几块钱的意义,而且要看到贫雇农团结起来的力量,不要因为生活困难和生产困难,在中农面前感到自卑。
他的话发生了这个作用,人们七嘴八舌向他说:
“干!生宝,你给俺领头,干!”瘦高个子王生茂呐喊。
“咱们紧跟着大王村的后头走!”严肃的杨大海说。
“同是一个太阳底下的人,大王村办到,蛤蟆滩为啥办不到!”铁锁王三、李聚才和其他几个人乱嘴纷纷地说。
经常好发点议论的任老四,现在却陷人了沉思。他靠墙壁蹲在那里,勾着包头巾的脑袋,咬着烟锅,使劲地想着什么。他原来听了生宝的报告,立刻想起政府对贫雇农的恩情,却没有想到这件事的意义,就在贫雇农本身。就是说党的力量,实际就是贫雇农的团结。最后,任老四用一种动感情的声调说:
“生宝呀,还是你的脑瓜好使唤。要是贫雇农不组织到一块,让政府一个一个扶帮,怎么能扶得起呢?扶起这个,倒了那个。咱村里高增福就是样子——政府给他耕畜贷歌来没?给来。可是他的牛卖了,头一回到期的贷款还没还,政府能给贷第二回款吗?组织起来!说啥也得组织起来!”
“你这才算说了几句正话。”有万笑着评论,又一次催促生宝,“好哩,快分发钱吧。”
生宝很满意地从腰里掏出那个红布小包。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粗硬手指的动作:解开小包,一张一张揭着票子点数。他在银行的营业所点了一回,回到家里又点了一回。他给大伙办事,这是头一回经手这么大的款项,单怕有一点差错。他从黄堡回家的路上,精神都有点异常,虽然装钱的口袋用锁针锁着,他还是不停地用手捏捏红布小包,仿佛总怕它跑掉似的——他知道:为了这笔钱,乡亲们得吃多少苦,得流多少汗啊!
这笔钱在这困难的季节,对乡亲们是多么宝贵啊!往年春天,他们也进山,但只进一回,两回,混得婆娘和娃饿不起,能接上青棵就行了。谁想多进两回山,能结起伴吗?庄稼人们一想到深山峡谷,想到遮天蔽日的森林,想到老虎、豹子和狗熊……只要在山外想出一点办法,谁也不情愿三个两个人,孤孤单单地冒险。现在好了,他们十六个人浩浩荡荡,在终南山里割一个月竹子,每个人要挣几十块钱啊……
生宝每点出十五块钱,有万交给一个人,欢喜记在纸上。
分毕钱,生宝又布置了进山应准备的事项,最后一致同意一过清明节就走。
大伙正要散去,突然听见草棚院的街门响。谁呢?谁在院子里走呢?大伙眼盯着草棚屋敞开的板门口,门外出现了一个黑幢幢的人影,还抱着一抱什么东西。现在,那人艰难地抬起一只脚,踏进门里。
“噢噢,是你!”大伙同声说。
“我摸黑到你家里,说你到有万家里去了。我又摸黑到有万家里,说你两个一块到这里了。”l高增福带着春夜的冷气,站在脚地对生宝说,他抱着的才娃已经睡着了。
“怎么?”生宝看见增福灰溜溜的样子,问,“掮扫帚的人有麻达了?”
“不是。掮扫帚的人有哩。”
“那么,啥事这么吃紧,你半夜三更抱个娃子到处寻我?”
高增福一时说不出话来。大伙看见这个三十多岁的人,使着很大的劲忍住了,没有让眼泪掉出来。生宝奇怪还能有什么打击,落到这个不幸的人头上呢?对这屋里没了女人,种地没了牲口的孤苦伶仃的爷俩,命运还能给他什么过不去呢?……
大伙只知道官渠岸中农多,东头一个大富裕中农,西头一个几辈子老富农,高增福虽说是个人民代表,查田定产以后,他在自己的选区里,开始有点孤立了。哪知道现在会有什么不幸落在他头上呢?
有人递过来一条板凳,叫高增福坐下,他抱着才娃累。他说他不累,他已经抱惯了,两只胳膊已经打熬出来了。大伙苦笑了一笑,等他开言。他把才娃抱合适一点,咽下去一口气,说:
“我那互助组垮了。俺哥,人家和富农搭伙种地去了。王大和王二,借口俺哥出组了,也不干了。”
“啊——?”人们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是吗?”
“就是的。俺哥和姚士杰到一块堆哩。”高增福加重语气重复一遍,讽刺地说着反话,“俺哥缺畜力,姚士杰缺劳力,合到一块堆两好嘛。姚士杰龟子孙还欺负我,叫俺哥给我捎话,说我情愿合伙也行,他不记仇。你们看这是不是往我脸上撤尿?”高增福说着,牙咬得咯吧咯吧。
大伙都气得涨红了脸,有万一跺脚说:
“富农太猖狂了!这是啥世界?富农能这样猖狂?你为啥不寻他代表主任?”
高增福摇摇头。他心里想:“不是前两年的郭振山了!他面面上是共产党员,心底里是富裕中农了。土改塞肥了他,他合适了。
”但是他嘴里不说出来,他只失望地对有万说:
“你忘了咱挡姚士杰粮食的那回事吗?寻他准啥?我思量来,没挡人家搭犋种地的国法,代表主任又能怎样?算哩!怪咱的人!”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梁生宝问,他一直在思量着,怎样帮助这个不幸的人。
高增福嘴上使着全身的劲说:
“俺哥走他的富农路线,我走我的穷汉路线!我这来寻你们,就看你说怎么办呢。”
生宝陷入了摸不着深浅的沉思。这时,谁要拿锥子,在他茁壮的身上戳,他也不知道了。
“我思量你准是这意思。”梁生宝慷慨仗义地说,“你放心!甭熬煎!你领着一帮儿人给咱掮扫帚,把才娃交给俺妈!”
梁生宝在要紧处的一句话,把大伙说得肃然起敬。高增福听了这句,千年的痛苦,万年的优愁,都可以忘了,身上那股强劲立刻涌上脸来。
松软的眼皮里,包着一包对高增福同情的跟泪,任老四一直没出声,现在他的皱纹脸上,出现了笑容。他小心谨慎地提醒生宝:
“你妈的人品没错儿,可三老汉……”
“俺爹的人品也没错儿。他一天吃饭、干活、咄呐,三样事。咄呐是咄呐,心眼可正。今年他和咱们不一心,明年他就是咱们里头的人了。谁也没我清楚俺爹!”生宝转向高增福说,“增福,你放心,才娃在俺家里受不了屈。”
高增福不知怎么感激是好,说:“我一百个放心喀。”
他的瘦长脸有了一丝儿笑容,但是立刻又消失了。他还给梁生宝互助组带来了他们意外的消息:郭世富也要到郭县去买“百日黄”稻种,也要搞稻麦两熟了。这消息给梁生宝互助组的组员们加了劲,大伙齐声说:
“好!咱就和他世富老大比赛!”
年轻的生宝把世富老大的挑战,根本没放在眼里头。他更重视窦堡区大王村的新发展。至于苍头发老汉的活跃,是暂时的。右眼上眼皮有一块疤痕的姚士杰恶狠,也是暂时的。他们要重新服软的。生宝感觉到:蛤蟆滩真正有势力的人,被一个新的目标吸引着,换了以他的互助组为中心,都聚集在这里。坚强的人们,来吧!梁生宝和你们同生死,共艰难!现在,他已经分明感觉到:向终南山进军的意义,是更重大了。
真有趣!改霞接到一封从县中写来的求爱信。
秀兰每天到下堡村邮政代办所去,她的未婚夫杨明山没来信,倒拿到改霞这封信。厚道的生宝妹子,掩饰不住替自己的亲哥失望,悄悄把信交给改霞就走了。改霞开头不相信;“胡说!县中啥人给我写信呢?”当她一看见真的有人写信给她的时候,害羞的闺女绯红了脸。接着,当她看清楚是郭世富的儿子永茂写的时候,她脸上立刻出现了厌恶的表情。
改霞对永茂没一点好感。为了证明自己的心地,她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着秀兰的面才拆信。她拉秀兰和她一块站在汤河边的草地上,帮助她看这位县中学生的作品。她们——一个小学三年级、一个四年级,这封长信(钢笔写了三页)有许多字,她们认不得,只是上下意思连贯起来,才凑凑乎乎弄明白全信的八成含意。
那个假期回到蛤蟆滩那么高傲、不易接近的县中学生,不知是真是假,信里劈头就诉苦,说:他因为爱改霞的缘故,夜里睡不好,上课和自习,思想开小差,已经严重地荒废了学业。他说:只有改霞“答复”了他的“恋爱问题”,他才能安心学习。他说得那样危险,似乎如果不“答复”,就是一种不仁慈的表现了。
这个荒唐鬼不好好演他的代数习题或几何习题,却大胆地抄袭他课外阅读的什么文章的全部华丽词藻,赞美改霞的脸、眼睛和嘴,赞美她的身材、头发和走路。他倒是显得很有学问了,可害苦了两个阅读能力很低的小学生。啊啊!他也赞美她的性格坚定和活泼,却惋惜改霞不认识自己的“价值”,把假期的“青春光阴”都‘浪费’在村内活动上去了。
“就如去冬咱村查田定产吧,”永茂的蓝墨水在红线条的信笺上写道,“你有啥必要性参加丈量土地的工作呢?这工作,咱村内能做的人根本很多。你利用署假寒假的时间,在家中自修,把小学六年的功课五年赶完,考中学多好呢?我很想到你家帮助你赶功课,见你和一些无知无识的村干部满田地跑,心中实是难受。……”
“呸!”改霞鄙弃地往草地上一唾,说,“臭思想儿!人家无知无识!就你能行!”
忠厚老诚的秀兰,用眼睛测量着改霞的心底,从旁说:
“就是!永茂就不像个新中国的青年!他把咱村的啥啥运动,都看成闲淡事儿,就他的学习当紧!他学习不是为咱国家,光是为 他自己将来寻职业,挣得钱多!你说是不是?”
“他根本不响应党的号召!”改霞斩钉截铁地断定。
她们着下去,县中学生又抄袭报纸语言了,好像另一个人的口气,继续写道:
“目前社会改革已经荃本上完成了,祖国大规模建设开始了。党的政策是首先发展工业,所以乡村的现状怕要维持几十年,才会变化。我家生活比较富裕,只要你答复我的要求,我父亲同意供你上中学……”
“呸!呸!真恶心!”改霞连连往草地上唾着,气得鼓鼓,“不要脸!谁希罕你家的地多、有胶轮车?呸!”
她觉得水茂侮辱了她。他把她当做庸俗的势利眼了。她早从代表主任嘴里知道永茂信里所说的国家大势。她只不过想听郭振山的话,去西安当工人阶级,而又对生宝恋恋不舍,矛盾着;她根本没有一点意思,在土改的暴风雨时代过去以后,就背离党所指引的道路,为了个人的企图投进富有子弟的怀抱。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黄毛丫头,改霞是在社会改革的风浪中长成大姑娘的。她感到:娘只生了她肉体的生命,她精神上的生命是党给她的。她恨富裕中农轻薄的儿子有眼无珠,只看见她的外貌却看不见她的内心。
她细密的牙齿咬住红润的嘴唇。她要把这封不要脸的信撕碎,投到汤河的绿水里去。突然间,她改变了主意。她对秀兰说:
“我把它交给代表主任!怎样?这个家伙污辱村干部,还挑拨我脱离团的生活哩……”
“对!”秀兰热烈地支持,“随便给人家骚情,尽说破坏话。啥东西!”
过了汤河的独木桥,两个女生踏上有沙粒的青草堤岸。她们又往前走了一截,透过清明节前刚发芽的榆、柳的柔软技条,看见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在翻身渠西面平地,就是把田地高处的土移到低处,使早地变成稻地。她们用手齐眉毛遮住夕阳耀眼的红光,看见代表主任撅起大屁股挖土,他兄弟振海推土车。弟兄俩,上身脱得精光,强壮得发亮的肩肠、脊背和厚敦敦的胸脯,汗涔涔地反射着从平原西边地平线上照过来的夕阳。
秀兰回了家,改霞提着书兜,离开她日常来往的道路,愤愤地踩着稻地塄坎上的嫩草,怒气冲冲奔翻身渠西面去了。
……郭振山是一九五一年冬天,从下堡村钉鞋匠王跛子手里,买了这二亩桃林地的。为了买这块地,他在整党学习的会上,好抬不起头呀!在下堡乡的众党员面前检讨的时候他那满腮胡楂的大脸盘,火烫烫地发烧哩。但检讨过后,在回家的路上,看看这二亩地,他心里还是觉得舒坦得很。他对人说:“哎呀!这地在王跛子手里,一则隔河,二则路遥远,三则没劳力加工,浪费地力,真正可惜。哈!从前跛子只图卖一季鲜桃嘛,这阵桃树败了,种得麦子真像梁大老汉秃脑顶的头发,等于撂了荒。这和政府号召增加生产,根本不相合。到我郭振山名下,嘿,俺弟兄俩兵强马壮,可能把这块地播弄好哩。虽说共产党员买地,影响是不大好,可响应了政府增产的号召呀……”在党支部的会上,众党员们纷纷批判他这种把歪道理说得很顺口的论调,揭露他这是用漂亮的言词,掩盖他的自发思想。青年团员改霞,只参加过整党中一般的会议;检查几个支部委员的思想的阶段,团员没有被吸收参加。改霞只知道郭振山在整党中受过有限度的批评,不知道他受批评的具体情形。她也很奇怪这个有能力的共产党员,为什么和普通庄稼人一样贪恋家业?但看见他的劳动劲头,她又趋向于原谅他了。可不是吗?代表主任一买到手,弟兄俩就伐桃树;刚种了一年旱地,现在又改水田,要栽稻子了。……
现在在翻身渠西边平地的郭振山,早已不是改霞前天看他病在炕上的样子。他身体上的疾病和心情上的苦恼,早跟着他额颅上火罐印记的消失,消失掉了。改霞去着他的时候,他不是还为了没发动起来“活跃借贷”难过吗?不是还说了一些自我批评的沉痛话,引起改霞的尊敬和同情吗?就在改霞走后不久,孙水嘴兴奋地又跑去向他报告:全乡五个行政村,连一个村也没发动起来富农和富裕中农!只有个别村,普通中农有周借出几斗粮的。民政委员叫代表主任大放宽心,这事难为不住人了。代表主任听了,立刘有了精神。他猛地下了炕,病也没了,苦恼也没了。他想:“你卢支书再批评我!旁的村,该不是我郭振山当代表主任吧?为啥发动不起来呢?”既然是查田定产以后农村社会潮流的缘故,怪他郭振山做什么呢?高大而强壮的庄稼汉,一顿吃了约莫二斤馍,还喝了一老碗玉米粥,然后打着响亮的饱嗝,对他二兄弟说:“振海!你给咱预备撅头、铁锹和推土车。咱平地去!”
那晚上,当郭振山听说梁生宝他们为进山的事,在冯有义草棚院豆腐坊正开会的时候,这个身量魁梧的庄稼汉,小偷一般避开正路,从复种青棵的稻地里斜踏过去了。他鬼鬼溜溜跑到黄堡镇北门外韩万祥的砖瓦窑上了。他轻声细气把韩掌柜叫到黑夜没人的野地里。他告诉韩掌柜:他给窑上投资的事,走漏了风声,卢支书问过了他。他说:为了“在党”,他只好退股。他又说:韩掌拒没钱没粮还他的话,他要求给他预备些砖瓦,过了清明节,他就要拉。韩掌柜的确不情愿放弃他这股子,但这关系着一个人“在党”的大事,蹲在地下,两只手捧着低下去的脑袋作难。停了一阵,嘴里一股水烟味的韩万祥说:“既然漏了风,郭主任,给你多少拉上一点砖瓦,遮遮人家的耳目。郭主任,全退不行!”郭振山思量了一阵,说:不!不!过了清明,我一定要拉!全退!当然全退!我郭振山不是娃子!我知道怎办哩!”他庄稼人的发家思想,和这个奸商根本不同。他警觉着不要被这个奸商拉进更深的污泥坑里去。为了自己、自己的婆娘和娃子们,郭振山必须在党!他从黄堡北门外回到蛤蟆滩,梁生宝他们在冯有义草棚院,还没散会哩。在来去的路上,他全没碰见一个熟人。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把这个危险事实露出的破绽,用泥巴糊了。他很满意他的能干!他梁生宝有这十分之一的能耐没?嗯?
现在,在翻身渠西面平地的郭振山,心情上已经不搁一点烦恼了。他平地越干越起劲儿,一个人又用撅头挖土,又用铁锹往土车里装土。一个顶俩!老二振海见他哥这样卖力气发家创业,推着土车愣跑哩。他拖着空车转来,也不站在一旁歇歇气等着他哥装土,自己捞起一把闲着的铁锹,就装起来。弟兄俩干得满头大汗,满身大汗。干!脱了上衣干!他们那么惹眼,吸引着整个蛤蟆滩的注意。有些人羡慕郭振山,说他弟兄“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有些人则不满他,说他只管自己发家创业,不帮助官渠岸的困难户。
羡慕去吧!不满去吧!郭振山什么也不知道。老实说吧,蛤蟆滩没有几个人,敢当着面说郭振山!代表主任脸一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在天真无邪的改霞心目中,代表主任基本上是正派的、正确的。她爱的生宝同志人党的介绍人嘛。她听说:整党中批评他的时候,人人都得先说几句他在土改中的功绩,然后才惋惜他对互助合作不积极。她踩着稻地塄坎上的青草,向郭振山走着,做梦也不会想到代表主任是摸黑找韩掌柜那样的人。要是有人告诉她这件事,她当然会认为是中伤,破坏共产党员的威信。因为在她眼里,郭振山的心地、积极的言词,他那魁梧的身躯,和他一本正经的外表,是相一致的。即便在整党时检讨过土改中占便宜、土改后买地的自发思想,都不足以动摇整个土改时期,郭振山嵌在改霞脑中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我的天!下堡乡只有两个县人民代表——卢支书和郭主任!这样的事实可以怀疑它的正确性,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改霞信任呢?在她看来,代表主任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在蛤蟆滩,他是党的领导;刚出土的嫩芽梁生宝,无论如何,还需要时间来证明他有作为。并且这代表主任又是无私地关心她的前途啊……
改霞怒气冲冲跑到翻身渠西岸来了。她站在弯腰用撅头挖土的郭振山跟前,把手里的信,伸手递给他。
赤着上身做活的郭振山,停住做活了。他手握着撅头把,转过身,兄长一般亲切。他看着改霞气呼呼地使着性子,脸都发青了。 他一边接信,一边笑问:
“啥事?改霞,把你气的?……”
“不要脸的永茂给人写信哩!”改霞连气带羞,脸又通红了,两眼冒火星。她愤恨地咬牙切齿说,“谁知道他啰啰嗦嗦写多少!拿供我上中学引诱我哩!挑拨我脱离团的关系!反正我不能让他白白辱没我!”上身脱得精光的郭振山,痴呆地拿着信,正在考虑着说什么,改霞一拧身就走了。原来振海拖着空土车转来了,她嫌怪不好意思。会看势的郭振山,只笑了笑,也不再叫住她了。……
改霞回到柿树院的草棚屋,妈见她不高兴,问她。她不免把事由约略说了一遍,生一阵气。妈劝了她几句。……
黄昏中,娘儿俩正吃晚饭中间,一个高大的庄稼汉,一只手端着老碗,另一只手端小菜碟,肩膀上搭着庄稼人吃饭时揩汗的毛巾,从昏暗的街门进来了。这斜对门邻居,到柿树院来串门吃饭,已经变成习惯了。所以双方都无须打招呼,比打招呼更显得亲切。
重劳动了一天,没一点疲劳模样,郭振山把小碟放在草棚屋门前土院子的地上,蹲下来吃饭,一边笑着,说坐在门台阶上吃饭的改霞:
“生那么大气做啥哩!富裕户的子第嘛,哪有咱党团员的思想儿好哩?你不高兴他,就甭理他算哩。一村一巷,为这号事,不值得闹!惹人笑话哩!”
“对着哩!”改霞她妈赞成,“我也是这么说她来……”
改霞不张声。她生气。
代表主任喝了一口玉米糊糊,又用筷子夹了一口咸菜,放进有胡楂的嘴里嚼着。他继续用兄长一般亲切而严肃的口吻教育:
“况且,只等西安的纱厂到咱县来招考,你就进工厂走了。你何必为这号恋爱事实,闹得满村风雨?羞了永茂,自己也不好看喀!是不是?”
“就是哩。”改霞她妈同意。
代表主任继续说:“他永茂再不写信,你就算哩。他再写信,你交给我。我好好训他!对不对?改霞?”
在这样权威的分析面前,改霞还说什么呢?她同意了。
郭很山慷慨仗义地对改霞她妈说:
“婶子!你这时算入了俺互助组哩。种地、收割,全托付给我!改霞要参加工业去呀,你甭存一点点顾虑。我的天!大城市要建设杜会主义哩嘛,俺党团员不去,谁去?她在家,农业上劳动,她又不强的!她参加了工业,你有啥困难,寻我。你甭顾虑一点点!……”
改霞她妈笑说:“只要改霞情愿,她去……”
改霞既不表示情愿,也不声明不情愿。她是有主意的闺女,代表主任只能影响她的考虑,不能代替她拿主意。她还没拿定最后的 主意哩,她还没和生宝谈哩。她不愿意过多地谈论没考虑成熟的事情,引起代表主任和她妈的注意。
第二天早晨,改霞上学去,她妈追到街门外。
“改改你下了学,到郭家河你大姐家去一下,问问她家的牛,明儿有空空,咱磨点玉米面和扁豆面。……”
“嗯啊……”
郭振山和振海去翻身渠平地,在街上听见,说:
“改霞!你甭去哩!俺家的牛,眼时没活,闲站在那里,你们拉去磨面。”
改霞提着书兜站住了,望着站在街门口的妈。妈对代表主任说:
“还是叫她拉去吧!俺常用牲口,不是一回。”
“一年要用几万回?”郊振山很有风趣地问。
改霞她妈淳厚地笑笑。郭振山开玩笑说:
“一年三百六十天,该不用三百六十回吧?”
“连三十六回也没……”
“是这,就使唤俺家的大黄牛!它捎带你娘儿两口的一点点碾磨活儿,不算啥!既然你家入了俺互助组,做碾磨还要从亲戚家拉牲口,你这是存心给我难看吗?”郭振山话很重,满腮胡楂的脸上却笑着。
代表主任这样恳切,寡母女还能说什么呢?
当天傍黑,改霞从下堡小学放学回家,帮助妈用笸萝和细筛,在草棚院北边的官渠里,淘好玉米和扁豆。
第二天早晨,郭振山自己把戴好套绳的大黄牛,牵进有一棵柿树的草棚院里。改霞她妈心中十分不安,手忙脚乱,说了许多客气话。不知怎么感激是好啊。实在!应当借用牲口的人自己去牵,怎能让牛主家送上门来呢?
“郭主任!快把牛拴在柿树上,忙你自己的去吧!”
“不忙!”郭振山矜持地笑着,一只大手捉着牛疆绳,另一只大手掌,渝意地抚摸着牛背上茸茸的金黄毛,说,“你拿笤帚来扫磨子吧,我帮你套上。”
这个高大的中年庄稼人,不仅帮助寡妇老婆儿把大黄牛套在磨子上,而且帮助她把淘好的粮食和所有的磨具——笸箩、簸箕……统统搬到磨棚里来,好像他不是邻居,而是她的什么亲戚。老婆婆不安地一再请他做自己的活去,但他直至把磨面的事,全都安排停当,才两只大手互相拍打着,放心地走了。
郭振山这样的关怀,引起了老婆儿的疑心。她在磨面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不由得思付:
“郭主任为啥要对俺这么好呢?好得就像巴结俺一样。我这个死老婆子,对人家有啥用吗?”
她竭力往好的方面想。她摸不到一点点有根据的坏心眼。代表主任经常教育村里人,难道他本人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吗?
她嫁到这蛤蟆滩来以后,眼看着郭振山从一个九岁的娃子长成一个四十来岁受人尊敬的大汉。他对妇女的态度,即使在旧社会,也是礼仪的,何况他眼时又是共产党员,又当着全村的领头人。而且,郭振山比她闺女改霞大二十来岁,比她自己小二十来岁哩……由于寡母和待稼闺女的处境,改霞她妈在这方面很谨慎。她怕人背后议论,她甚至不情愿和任何一个邻居过于亲密。这就是她不向邻居们借牲口,而舍近求远,从她的两个女婿家牵牲口做碾磨活儿的原因。
当改霞从下堡小学回来的时候,妈把她对代表主任的怀疑,告诉了闺女。改霞笑得直不起腰来,辫子搭到地上。她勉强站直起来,又笑得眼泪也出来了。笑毕,她把辫子甩到后面去,用手帕揩着笑出来的眼泪,才告诉妈说:“妈!你的心比针眼还小!你倒是会用脑子……”
妈瞪大了眼睛,很不高兴。她怎么能明白这个社会的一切事情呢?她整天和锅、盆、碗、筷、笸箩、簸箕结伴,怎么能想通这柿树院外头的许多事情呢?
“死女子!你笑妈做啥?”
改霞揩毕笑出来的眼泪,漂亮的脸庞立刻严肃起来了。她按实在的情况,告诉妈说:“代表主任受了卢支书的批评哩,对互助组热心了。和梁生宝一样,也帮助有困难的邻居哩。妈,这是党里头的事情,你千万甭对旁人叨叨……”
妈做出不喜欢提到梁生宝的表情,改霞就不说下去了。
代表主任的形象在改艘妈心目中更高了。老婆婆对于庄稼人“在党”的意义,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共产党能把庄稼人教育成更厚道、更大方、更深谋远虑的人,这符合她的心思。只有梁生宝入党,使她惋惜。梁生宝和改霞中间,没有说不清的事实,她相信;但她不相信他们中间,没一点让人看不上眼的地方。和人家没出嫁的闺女有不正大的关系,这就使改霞她妈对梁生宝抱了成见。生宝的一切活动,连走路的步态,她都讨厌。她喜愿改霞离开她去住工厂,就是怕她和梁生宝好。……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抬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解放前,由于社会影响很坏,好些年轻人不自觉这一点,常常造成生命力的浪费,甚至碌碌终生,结果对社会事业毫无贡献。解放后的青年团员徐改霞,尽管是个乡村闺女,她早已懂得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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