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创业史(二十五)

作者:柳青  更新时间:2016-10-02 09:42:33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柳青:创业史(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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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饭以后,大王村“五一”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全体男女老少,连工作组同志都出动扫雪归田。杨国华起身回县城去。他不特自行车,也不带行李,用绳子结住了棉裤腿,像在陕北当区千部时一样,只背一个装文件的挂包,矫健地扯大步投进了刺眼的茫茫大平原了。

  隔着玻璃窗,从院里隐约可以看见戴近视眼镜的县委书记,正在他办公室聚精会神地工作。他左手指头夹着冒烟的香烟,放在办公桌上。他的右手即使不写的时候,也拿着钢笔。这样,他有时候吸一口左手的香烟,有时候用右手的钢笔在文件上画一画,写一写。这位书记睡眠不足和患着慢性胃炎,他的脸色总是苍黄、晦暗、缺乏光气。他每天平均要看五万字的文件—打字印的、刻蜡版印的和笔写的,高高地垒在他办公桌的两边。对于中央和省级的文件,他是那样专心致志阅读,认真地、严肃地考虑着。为了县级各部门的主管干部阅读文件时容易抓住要点,他给他们画着记号、写着眉批。这县城里街上的市声和陇海路渭原车站的火车叫声,不影响这位本县主要掌握政策者安静地工作。尽管他坐久了腰疼,他从来不躺下去批文件。他在这方面的刻苦精神是众所周知的。

  踏雪归来的杨国华站在有一片小竹林的院里,看了一阵,很佩服陶书记这股坐办公室的劲头。副书记没有打破这砖圆门小院的肃静,没有惊扰书记办公。等公务员开了副书记办公室的门,杨国华就悄悄走进自己房里去了。

  “陶书记最近还打针吗?’’他问公务员。

  “打着呢。”

  “胃病好些了没?”

  “吃药哩!”

  “你要记住!”杨国华叮咛公务员,“你每天晚上到时候要催陶书记睡觉。你不催他,他能一直熬到天亮!”

  “就是的!找一夜给他端几回洗脸水。意思就是催他休息……”

  “端儿回?”  “至少三回。有时还发脾气……“

  杨国华笑了笑,内心颇为惋惜。公务员拿着副书记的脸盆走了以后,杨国华坐在沙发上,一边脱下踏泥的鞋袜,换上从陕北寄来一直没穿的“棉窝窝”。洗过脸,公务员给副书记房里生火,杨国华阻止了,说他当时就要下乡,然后就到隔着会议室的陶书记办公室谈话。

  “老陶!”杨国华在滴着消雪水的门台上走着,兴奋地叫了一声。

  “噢?老杨回来了?”陶书记在屋里头的办公桌上埋头答应。

  扬国华揭起棉布门帘走进热供供的房里。戴着近视眼镜,穿一身蓝咔叽布棉衣的陶书记,现在放下手里的钢笔,从他的弹簧圈椅里站起来了。相当高大的身躯,走过来同副书记握手,然后两位领导者在沙发里坐下。旁边,大型的钢炭炉子上的水壶发山吱吱声。

  “你昨天没有回来,我以为你这两天不能回来了。刚下了这么厚一场雪,你怎么走的呢?”陶书记关心地说,脸上显出很文静的首长的表情。

  杨国华笑着拍拍他的大腿。他一直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立刻从沙发里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起他路上所得的感慨。

  “老陶!你应该出城去看看今天的景致!嗬呀!我们年年冬里发动扫雪归田,哪一年也不像今天这样普遍、热烈!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带着铁锹、木锨、扫帚、担笼、簸箕,全到村外的大小路上。真个是‘江山如此多娇’!真个是‘红装素裹,分外娇烧’!总路线的力量真伟大!”  陶书记听了,高兴得笑眯着眼睛。“伟大!嗯!就是伟大!我们党每提出新的任务,都要出现新的局面。抽烟!”

  副书记接住了香烟,同书记两人重新在并摆的单人沙发里坐下。从无边的雪原上走来的杨国华,摘了棉帽,光着他体育教员似的平头。公务员进来从暖瓶里给两位领导者倒了两杯茶水。书记站起从玻璃柜里取出他喜欢的咖啡糖,款待下乡归来的副书记。杨国华不客气地拣起一块,剥了纸包皮,投进嘴里。好热!房里的钢炭炉离沙发太近,杨国华索性解开棉袄上所有的扣子,敞开他穿毛衣的怀来。

  有滋有昧地嚼了一块糖,喝了几口茶,杨国华就抓紧时间先汇报大王村的工作。四个社的牲口全部合了槽。联社委员选出来了。章程也通过了。只有士地和劳力的分配比例,章程上暂时没具体规定。原则上规定劳力比土地的分配比例要大,具体的将来看产量高低再定。产量越高,劳力分配的比例也相应地提高。总目标是做到户户社员都能增加收人。这看起来是个经济问题,实际上是阶级路线问题。杨国华在大王村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脑筋,想不到现在谈着谈着,发现陶书记竞然脸板得挺平,没有一点反应。他似乎是听不明白,又似乎是没兴趣听。这使杨国华禁不住大吃一惊。极用心地体会上级文件里说些什么,而对下面发生些什么无心细问,掌握政策的人这种领导作风,使杨国华不止一次为他负贵的互助合作运动的发展担心。

  笨拙地发了一阵呆以后,杨国华看了看手表。他对陶书记干笑说:

  “老陶!谈一谈下堡村的问题吧!我今天下午就到那里去。”

  “啊呀!今天下午就去吗?你从大王村跑回来的,到下堡村还有几十里哪。明天去吧!”陶书记认真地劝止。

  杨国华努力笑着说:一天走几十里路算什么?解放战争中间,一天跑过一百几……”

  “现在没那么紧急。”

  “也不消停!”杨国华说,“王渡区的前进社、九寨区的光明杜和三官庙区的红旗社,都开过成立大会了。灯塔社牲口还没合槽。眼看到春节了。”

  “嗯,那里的建社工作是落到后边了。”陶书记承认,右手摸着头顶上的长头发,笑着,“当初常委会讨论的时候,你说要给南边沿山的两个区树立一面旗帜。我同意这种想法。现在看起来,那里建社的条件可能还不够成熟。嗯,急了一点。”

  “你觉得他们究竟哪些方面差呢?”杨国华注意听陶书记很有分寸的谈话。

  陶书记很从容地说:“首先,常年互助只有八户。踏踏实实地认真互助只有一年。粮食统购运动中间,才搞起来联组,马上建社。嗯,你考虑这是不是一个间题?”

  “这是第一点,”杨国华不表态地说,“还有呢?”

  “骨干力量也不强。”陶书记很冷静地分析,“梁生宝年轻,有股干劲,可是,缺乏锻炼。嗯,副主任倒有三十几岁,听说办法不多,还有农民的执拗。会计嘛,小学刚毕业一年,是个娃子,算盘子上还不会归除。魏奋说,建社过程中,那个行政村的代表主任郭振山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土改时是先进人物,后来是人民代表,那个同志相当有能力……”

  杨国华心里头纳闷:“魏奋在两次汇报会上,为什么不谈这些呢?为什么单独同陶书记谈这些呢?大概是因为我积极主张办这个社,不好意思当我的面谈实际情况吧?其实大可不必!”

  “两个人的品质怎么样呢?”扬国华内心平静地问,“魏奋说来没?”

  陶书记很公道地说:“品质嘛基本上都是好同志。郭振山作用更正派。梁生宝解放初期男女关系方面有点问题,说主要是同本村的一个姑娘和一个邻居媳妇,群众里有些议论。嗯,有问题,也不大。年轻人嘛,解放前在秦岭山区躲过兵役,山里头风俗混乱,可能受些影响。说这两年梁生宝的事业心占了压倒优势,这方面没有问题……”

  “噢噢!哪方面是有问题呢?”杨国华惊讶地问,真想不到梁生宝有这么一段不好的经历。

  陶书记很慎重地说:“你去亲自了解一下再说吧。初步看起来,王佐民他们可能是只拿一九五三年一年的表现,看这两个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不好。嗯,不全面。我发现工佐民看问题有些偏激。老杨,你要注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的历史地位,不是一回简单的事情。郭振山一时间认识的模糊,不能否定他的能力、经验和群众威信。粱生宝一时间突出的表现,也不能把他估计高了。有年龄的限制嘛。老杨,你说不是这个道理吗?”

  “道理是完全正确的,”杨国华淡淡地笑说“事实是怎么样,现在还难说。”

  “为啥呢?”陶书记惊奇地盯着这个相当厉害的副书记。

  “等我到下堡村,在蛤蟆滩看一看再说吧!现在,你说灯塔社怎么办吧?能下马吗?”

  “这个问题,也等你去具体了解以后,咱再决定。”陶书记很稳健地说,“总的来说,要是能够说服了群众的话,他们搞一年互助联组再建社,条件就更成熟一点了。那时候,究竟郭振山挂帅好呢,还是梁生宝挂帅好呢?可以看得比现在更明显一点了。嗯,最好是避免一开始就给这个村子埋下分裂的根子。”

  “要是不能说服群众呢?老陶,县委巳经批准了。社名字也叫出去了。”

  “那就只好把这个包袱背起来嘛。你给王佐民说清楚:我们县级试办社站队,本来没有排上黄堡区。他这个胖小伙子硬挤进来了。他们要多出点力,不要依靠县上。好不好?”

  “好!”杨国华痛快地说,“很明确!你不给亚梅同志捎什么东西吗?老陶?”

  “捎啥呢?她快回来了。”

  “情书一封嘛。你写好,我吃过饭来取。或者你叫公务员送过来……”

  “算了吧!”陶书记幸福地笑一笑,“在这方面,我也是没有你热情。”  ……

  杨国华就在县委机关匆匆忙忙吃了一顿,也顾不得回家属院去把儿子和女儿看一看,就在下午两点钟的光景,踏上了县城到黄堡镇的公路。他并不因为自己主张建立灯塔社患得患失。他也不怕负这个责任。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徒步跋涉的副书记杨国华满怀着感情,奔向有问题的地方。革命对他是充满感情的事情。他永远不能不凉不热地对待任何人的问题和任何工作的问题。在一路,杨国华脑筋里始终摆不脱个念头,享情并不像魏奋汇报的那样。
“梁生宝!你到底是一个什么角色呢?”
雪后的蛤蟆滩变成了茫茫的世界。早晨,厚雪封锁着所有的庄稼院。庄稼人都忙着扫自家院里和门前的积雪。从外面看起来,稻地的住户好像被这场厚雪压得死气沉沉了。只有各处庄稼院的狗跑了出来,在茫野里奔跑,互相追逐,咬仗,在雪地上打滚JL。官渠、翻身渠、团结渠、皂龙渠,和汤何一样冒着热气,在白雪里湍流着黑色的水。

  早饭后,经过了扫雪归田的一场热闹,庄稼院和庄稼院之间很快恢复了交通,庄稼人和庄稼人的交往也跟着恢复了。人们变得异乎寻常地好动,生活变得异乎寻常地活跃。每个人都感觉到内心中有一件快活的事情,使自己不能在雪后安安宁宁待在温暖的屋里头。“大寒一场雪,来年好吃麦”,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扫雪以后,全村大多数人——男人、女人、老汉和娃子们,在社的和社外群众,上下河沿的和官渠岸的,喜欢农业社的和不喜欢农业社的,三三五五走过雪地上的黄土小径,来到了冯有义院和郭庆喜院,看看新修成的饲养室。这现在是全村注意的中心。

  “听说昨日刮起大风那儿,刚刚把槽盘就!”

  “就是!真个巧!自灯塔杜动工修建饲养室,总是阳烫烫的好天气。要是早些日子变天,就怕冻得连泥巴也按不到墙上去。”

  “着!时来运到。该着梁主任脸上有光。”

  “对着哩!人家梁生宝就是有福之人喀。自到郭县买稻种起,谋啥啥准,做啥啥应。睡觉梦见周公,走路遇见财神……”

  “说的啥话!”

  “那么你说:为啥专等着人家修好饲养室才变天呢?这不是运气好是啥?”

  “旁人看见是运气好,当事人可费了心思哩。……”

  人们在一条扫开雪的小路上走着,这样谈叙着。而在另一条小路上走着的人们,谈叙着另外的话:

  “灯塔社几时牲口合槽哩?日子看定了没?”

  “看啥日子呢?新历书上早就没黄道吉日了。听说饲养室里头一谋里好,就合槽呀!”

  “说是灯塔社成立那天,县长要来主事。下了这场厚雪,就看来得了不?……”

  “来呀!他县长本人不来,也要来个大员!不小的事嘛!”

  各条路上的庄稼人们谈叙着,来到饲养室院里。这在蛤蟆滩庄稼人的生活里,是这样重大的事件,以至于人们等不得合槽,就来参观空饲养室。从半上午到半下午的这个时间里头,全村人川流不息地从准备牲口进出的前门进了饲养室,又从准备起粪和垫土走的后门出去了。人们看看房顶、看看墙壁,又看看脚地,好像这是什么新奇建筑;而其实木料、砖瓦、土坯和泥巴,同蛤蟆滩所有的房屋一般无二。人们用手摸摸泥墙,看干得怎样;用手摇摇槽外头拴牲口的水撅,看结实不结实;伸开胳膊量量每个槽的长短,看统共能站多少牲口。有人还向社干部们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杨大海,还有四个生产组长和两个饲养员,在两队的饲养室整整忙乱了一天。世界上一切的琐碎事务,不管它有多么伟大的意义,事务本身仍然是很琐碎的。两个主任领导大伙,把早先折了价的大农具——犁杖、耙、搪,在饲养室外檐墙上挂起来了。他们从附近的社员家里收集到谷草和麦草,安排劳力在草房外面铡起来。注意!草越铡碎,牲口越喜爱吃!人们把给牲口拌草用的水缸搬来了,安置在槽头前边。恐怕新泥的槽座子受冻以后,泥皮脱落下来他们在两个饲养室都烧了火堆,保持着室内不冻的温度。人们带着一种难以用庄稼人日常中表明的心情,荣幸地做着这些事情。梁生宝很明显地看出来:大伙感觉到这是今生难忘的时刻。你看!许多人抢着参加布置饲养室的工作。由于人多了碍事,梁生宝好不容易劝说许多插不上手的人不要挤到跟前。

  整整忙了一大,蛤蟆滩的庄稼院点起灯的时候,所有的社干部和做活的社员才各回各家了。冯有义院里只留下了三个人——两个主任和一个词养员任老四。

  梁生宝在饲养室门台阶上拍打着衣裳上的尘土,对大伙说:

  “回吧!啥也看不见做了。咱们明天再来吧!”

  “对!老四!你先回,”高增福从饲养室走出来说,“我和主任有几句要紧话谈叙……”

  任老四从草房出来,关了门,咧嘴哈哈大笑。

  “哈哈!咱两个正好是一个心思!我也是等着和主任一块回家,有几句要紧话和他谈叙。”

  梁生宝说任老四“那么你先说吧!说毕你先走。增福和我谈叙的话长,你等不得。”

  于是三个人和冯有义打过招呼,离开了昏暗的饲养室院落,来到比较明亮的土场上。这土场巳经不是土场。近两日社员们担来了一堆垫圈土,现在已经是一座小小的雪堆。黄昏中,千家万户冬天烧炕的柴烟,弥漫在汤河两岸。在严寒的时候,庄稼人看见炊烟就能感觉到温暖。三个人走了一段路,离开了土场和附近的庄稼院。他们到了大路边,现在没有人能听清他们说什么话了。水蛇腰老汉神秘地开腔说:

  “唉!我说这话,你两个保险听不进耳朵里去。保险!”

  高增福诚恳地说:“你说!老四。你放大胆说!是好的意见,咱农业社没个不接受的理。民主管理是咱章程上定的。”

  任老四又一唱三叹说:“唉唉!咱灯塔社样样事办得都顺人心,只有一样事,在多少人心里结起一块疙瘩。”

  “啥事情?啊?”严肃的副主任看得十分严重。

  年轻的主任忍不住笑。“老四叔!你怎么学得和死了的卢秀才一样,斯斯文文起来了?你快回家歇息去吧!你们几个老年人肚里的不是疙瘩。我知道那是气泡。用不了多少日子,它自消自散呀。”

  “啥事情?”高增福迷惑地问,“你叫老四说嘛!”

  梁生宝说:‘甭说了。说出去给咱灯塔社丢人。他们要看个黄道吉日给牲口合槽。增福,你同意吗?”

  “啊啊?”高增福张大了嘴巴,仰头朝着出了几颗星星的蓝天笑。“我这几天忙忙乱乱,这事一点也不知情。”

  梁生宝对任老四真率地说:“你快回家去吧!再甭提这层事了,好不好?你给有万说这话,你两个能吵起来。他说:‘谁嫌不看日子牲口合槽,谁甭把性口牵来。甭入社了!桂花他爸嫌不看日子,他甭当饲养员好哩!’有万说:‘相信共产党就甭相信神,相信神就甭相信共产党好哩!’”

  “有万这话也说得太绝!”高增福不同意地说。

  任老四水蛇腰一转,对着和自己意见比较接近的副主任,说:

  “对呀!庄稼人入的是农业社嘛!不是入的共产党嘛!人家把一家人的命根子交给咱们,为了过好光景,不是图热闹!你们能不体谅人家的心情儿吗?”

  高增福的瘦长脸表现出能理解任老四的好心肠。

  梁生宝问:“全社到底有多少人要看日子呢,四叔?”

  任老四一个一个扳倒弯曲的指头,很有理由地说:“头一个就是社主任他爹!还有生产队长他丈母娘!还有生禄一家子,庆喜一家子。还有冯有义……”

  “还有一队饲养员任老四呢!”梁生宝开玩笑说。

  “嗯!”任老四不好意思地承认。“我也算一个……”

  梁生宝说:“算了!算了!四叔,再甭说哩!俺爹有这心思,他为啥不敢给他儿说,偏偏求你传话呢?你是迷信代表嘛!你记得吧?咱两个进山,走在路上,你见一庙,进去磕一回头。你自己说说:你磕那么多头有啥用来?还不是越磕头越穷吗?你没给毛主席磕一个头,又分农具又分地!碰见迷信老人要解释哩!甭给他们当代表嘛。”

  几句话说得这个旧社会敬神已经成了习惯的人一个词儿也没有了。水蛇腰一晃一晃,在黄昏中的雪地小路上干咳着,独自一个人回家去了。留下来的副主任用佩服的眼光,使大劲盯着比他年轻的主任。啊呀!话不在多,要句句说到节骨眼上!

  高增福没有自信地说:“其实我要和你谈叙的话,你听起来,也许酸不酸,咸不咸哩。……”

  “你不说没味道的话!”梁生宝肯定,对副主任十分尊重。

  高增福考虑了一下说:“官渠岸敲锣打鼓申请办社,怎么个事情?这两天我总想问你,总也没个空儿。”

  “这层事一点儿也没往我心里头去!”梁生宝平淡地说。

  “连一下下也没思量吗?听见就像没听见一样吗?”

  “嗯,连一下下也没思量。你想嘛!这两天咱们讨论副业生产计划哩,思量事情思量得人脑子热烘烘的,哪里还有工夫思量社外的事情?只要能行,叫官渠岸办人家的农业社。”

  增福不快活地说:“我不行。就像饭里吃出老鼠屎一样,我发呕,蛮想吐,吐不出来。郭振山是故意和咱们唱对台戏!”

  “快不敢这样想!”生宝连忙劝说充满实干精神但多少有点狭隘的副主任。“快不敢这样想!我的天!咱们刚刚办社,有一河滩两座山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咱做哩。有些事情咱能料到,有些事情咱料不到;稍一差借,影响就蛮大。这是新事情,你不看连工作组都没经验吗?魏组长一回又一回跑到黄堡区上打电话,请示县上。”

  “是哩。你说得对!”增福很难受地同意。“可是有些话,我听了肚里可不舒服。”

  “你听见些啥话?我怎么一句也没听见呢?”

  虽然晚上旷野里没人,高增福还是低低说:

  “昨日黑间,增荣俺哥跑来给我悄悄说,官渠岸有个大中农私下讥笑咱俩。说咱俩走的这条路对,只怕咱俩脚歪,走不端正。他说:上下河沿的穷鬼们解放以前给地主和富农干活儿,受人家的指使,解放以后才分到了地,也是小家小户小庄稼活儿。一下闹这么大摊子,等着看笑话吧!你看,这不是瞧不起咱们吗?”

  “不是瞧不起咱俩!是瞧不起贫雇农!”生宝不生气,他要引导副主任把话说尽。“你还听说些啥话呢?”

  增福这回可不同意了。他说:“不!就是瞧不起咱俩!你知道是谁说的吗?杨加喜!他说,振山老大捏住半个嘴巴,用半个嘴巴指使,也能把农业社办好!”

  梁生宝仰起包头巾的头,对着星星更多起来的蓝天,大声地笑了。他笑毕,又严肃起来,对副主任情长意深地解释。

  “增福!反话有时候要正听。我心思杨加喜这些话对咱们有好处。咱们的社才创办。红没见红,黑没见黑,人家就说咱俩能行吗?秋后,灯塔社真正丰产了,户户社员真正增加了收人,那时间,人家还说咱俩不行,那才是对咱俩有意见。现时,人家说这话,对咱俩有好处……”

  “有啥好处?说得一部分社员心慌!”增福痛恨地说,“这才是杨加喜的用意。”

  “我不怕!谁心慌谁甭入社。我给你说个比方。”生宝回忆着,然后笑说,“十九岁那年,我给河那岸吕老二熬长工。有一天,我们在北原上吕家坟锄地哩。大伙都磕睡了。工头老李为了把大伙的磕睡岔过去,给大伙说了个故事,我至今日还记得一清二楚。有一个地方有两个书生去进考。一个书生才大,地方上的人都说他一定能考中。还有一个书生才小,乡亲们都说他是白花路费。才小的书生听了,只怕自己考不中,处处用心,时刻记着乡亲们说自己不行。人家考中了。”

  “才大的书生呢?没考中。”增福明白道理了,接嘴说:“我也听过这个故事。”

  生宝笑说:“不对。我听吕老二的工头说的是:才大的书生根本没考。”

  “啊?那是为啥?”增福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生宝不慌不忙笑说:“大伙都吹他能行。他自以为和中了考一样,一路上游山玩景。临到京城的那两天,下雨了,误了考场了。”  增福两手使劲一拍两个大腿,三十几岁的严肃庄稼人,竟然跳了一跳,然后天真地嘿嘿笑起来了。官渠岸的大中农杨加喜轻视使副主任不快活的现象,生宝再也看不见了。

  生宝进一步诚恳地劝说:“增福!万事开头难嘛。这两天我的心思和开支部大会那两天,大不一样了。你看出了没,增福?”

  “是哩,”增福同情地承认,“挺费脑筋。睡不够觉。你消瘦了。头发太长了,该剃了呀!你吃饭怎样呢?” 

  生宝一只手摸摸他没工夫剃的长头发,说:

  “睡得多吃得多。睡得少吃得少。这是定规的。不要紧。年轻人少睡点觉,多事实吃点苦,能行!只有一样,现时我还不行……”

  “哪一样呢?”

  “增福,”生宝充满感情地要求,“这个话,你任谁也甭给说。连有万也甭给他说!”

  “不能说的话,任谁拿铁棍把我的牙撬开,也掏不去一句!”增福非常严肃地保证。

  生宝这才准备对他最亲密的助手,打开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转脸看看,南北两边的牛车路上都没人。他开始说:

  “我有时候觉得心里头沉沉的。为啥?是不是杨加喜和孙志明嚷叫着要办社吓的?不是!一百个不是!光咱俩说话:他们办不好社。他们心眼不正,明白人都能看了出来哩。我觉得心里沉沉的,是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四评、选干,订计划、讨论社章,我越来越明白:啊呀!办社可不简单呀!上有毛主席的指示:只许办好,不许办坏。下有社员们的思想问题儿、生活间题儿。当初,建社的开头,我看得没这么清楚。我光看见革命,没看见复杂。增福同志,咱俩的行李可不轻啊!我有时候思量:我能行吗?区委和县委对我这么信任,我可是不敢粗心大意啊!”

  副主任探探地受了感动,在黑暗中把脸凑到主任脸前细看他的神情。

  “啊呀!你有这心思,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这么思量,对!应该!”高增福十分钦佩。

  年轻而有志气的生宝满怀深情地对伙伴说:“咱俩现时站在好汉台上了。不能光想自己能干!要想想自己有不够的地方,虚心能得到大伙的帮助。有一天,我在黄堡街上给咱社里买钉子。有人说:‘这是梁生宝。’好几个人问:‘哪个是梁生宝?’一群人围上来看灯塔社主任,看得我蛮不好意思。我拘束了,差一点连票子也不会数了。我掂着个红脸,拿了钉子就走。啊呀!我这才懂得,汤河上下这两个区创办头一个农业杜,灯塔社名声真大呀。我可得小心谨慎办啦。远处的庄稼人不清知我,以为我这个农业社主任了不起。咱蛤蟆摊的庄稼人清知我哪一年不穿开档裤了,清知我不行。你说不是这个理吗,增福同志?”高增福好像不认识梁生宝一样,瞪大了眼,盯着他那白头巾下边非常坦率的脸。高增福好像完全不了解梁生宝一样,用研究的眼光努力从他年轻人的脸神上寻找更多的意思。

  高增福恍然大悟地说:“哎!你这心思,保险给魏组长看出来了。要不他怎么能试探我的口气呢?”

  “老魏怎么问你来?”

  “他拐弯抹角说,一个啥县试办农业社,思想教育阶段毕了,停住了。说条件不够,怕把农业社的名誉闹坏,决定再准备一年,再办……”

  “老魏可不是好心!”粱生宝非常肯定地说。“你思量嘛!毛主席指示试办农业社,不是给我梁生宝和你高增福试办。往小说,是给南山根儿这两个区试办;往大说,还是给全中国合作化试办哩。他是建社工作组长,怕负责任,见天跑黄堡去打电话请示。他又不是大中农,不耐心帮助,净挑咱的错儿。我给他一说我的心思,他再一字不提这号话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灯塔社要是不办,我梁生宝也活得没一点意思了。不是我好胜,也不是我好面子。自决定办灯塔社,除过互助合作,我啥话也听不进耳朵里去了嘛!我走在路上,听人家一边走路一边谈叙:某某人给他儿订下媳妇了;某某人的婆娘养下小子了;某某人的有奖储蓄中奖了;南瓜和小米煮在一块好吃……我心里头想:啊呀!这伙人怎么活得这么乏味!这么俗气!我紧走几步,把他们丢在后边。我不愿和他们一块走路。要是我在路上听见人们谈叙怎样把互助组办好,怎样领导互助联组,怎样准备办社……我看见这些不认识的人可亲爱哩。我由不得走慢点,听听他们谈叙;要是他们有不得法的,我还由不得插嘴,给他们建个议。我就是这号货嘛。拿起来就放不下,一条路跑到黑!我给老魏说:县上要是决定停办灯塔社,我不服从!”

  高增福使着劲听着。他感动得声音颤抖着,说:

  “我知道你的性气了。你也知道我的性气,死,我也情愿跟你在一块办这个社。就是这话!等他县上的首长来了再说吧!现时咱们回家。当心,野地里冷,咱说得时间长了,你要着凉。”

  但是梁生宝意犹未尽,话还没有说完。他补充说道:

  “增福,千言万语,最要紧的是一句话——甭骄傲,甭任性,甭大意……”

  “嗯!对!”

  “不光咱俩要这样,要叫他有万和大海也这样!”

  “对!对!回吧!明日见”

  夜,完全黑严了。生宝独自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走着。

  他想着,高增福是好人手,要是怎样能把冯有万的性气改变好,别那么任性,灯塔社就更好办了。一个人办事多用些方式方法,少动些态度,这中间该差别多么大啊!什么时候要有机会,他要和有万照这样谈叙一回。……

  咦!什么人在牛车路上向南跑来了?什么人?跑得那样急!坏人吗?宫渠岸的什么人去偷听工作组谈话吗?

  “啥人!站住!”梁生宝在黑夜震天动地吼叫。  那人没命地继续跑着。黑影子越来越大了。梁生宝连忙到路旁的稻地里,抓起两把雪,准备掼到那人脸上去,使那人先睁不开眼睛,再和他周旋。前民兵队长摆好了投雪的姿势,重新警告:

  “啥人!甭跑理!”

  “主……任!快……”任老四的声音。

  梁生宝抛掉了两手的雪,急忙向他走去。“出了什么事呢?”

  “大事!……大事!……”任老四气喘吁吁地说。

  “啥事?谁家?啊?……”

  “卢支书……叫魏组长……到乡政府……去了!”

  “去做啥?”

  “县委……杨书记……来哩!”
梁生宝浑身上下烘地热起来了。
在终南山下汤河边雪盖的下堡村,冬夜寒冷而平静。杨国华坐在大庙院的乡政府烧着木炭火盆的一个房间。他把黄堡区委书记王佐民和下堡乡支部书记卢明昌都叫来了,一块听灯塔社建社工作组长魏奋的汇报。县委副书记知道怎么工作。他要县委派出的这个干部畅所欲言,摆出他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他说的有什么不符合事实,也不要紧。这两位基层领导同志会采取同志的态度,当面帮助他辨明是非曲直。杨国华说,他相信大家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刚开头的杜会主义革命工作做好。杨国华这样说的时候,他看见在两位基层领导同志面前,魏奋戴近视眼镜的脸已经通红了。今天下午,在到下堡村来的这段公路上步行着,副书记还心思过,他到这里恐怕要熬一个通夜。他没有想到,陶书记认为那么严重的工佐民和魏奋的分歧,实际是不存在的。

  县委农村工作部的干事魏奋说:他最近一次从县城回下堡村以后,韩培生找他深夜长谈过一回。他才知道:在苦难中长大的梁生宝是个内涵很深厚的人,这小伙的才能和德性是轻易不外露的。在建社委员会上处理具体间题的时候,梁生宝事事处处让郭振山说;郭振山说对了,梁生宝就不说了。魏奋曾经误以为这个年轻人没主见,太不行了;而韩培生说不是这样,生宝是有意识地团结郭振山;因为按照组织上的决定,他们将来要在一块办社。杨国华看见魏奋这样说明以后,王佐民眼里的敌意一下子消失了。汇报人承认自己错了,灯塔社应该上马。……

  当大伙商定第二天性口合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王佐民和魏奋各回各自工作的地方去了。卢明昌的家在本村,让出床铺给县委副居记用……

  杨国华关了房门,就上了下堡乡支部书记的床。他脱了衣裳,把大衣盖在被窝上头。他也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盖着什么被窝,就吹熄玻璃罩石油灯。啊呀!骑惯自行车了,才步行了七十五里,就感觉到脚腕这么酸疼,两腿这么沉重。睡下来可真舒服呀!但他的头脑当下还是清醒的。他闭上眼睛以后,此刻远在县城那个圆门小院的陶书记,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仿佛他就在陶书记烧着钢炭炉子的办公室里似的。

  “……王佐民他们可能是只拿一九五三年一年的表现,看这两个人了。如果真是这样.不好。嗯,不全面。我发现王佐民看问题有些偏激。老杨,你要注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的历史地位,不是一回简单的事情。郭振山一时间认识的模糊.不能否定他的能力、经验和群众威信。梁生宝一时间突出的表现,也不能把他估计高了。……’

  陶书记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是那么文静,声调是那么和蔼。活活的一个循循善诱的领导者。但刚刚接触到一点实际,他的这种优美的风度,就使得黑暗中睡在别人床上的杨国华好笑。说的是王佐民不全面,魏奋全面;说是杨国华要注意,不要偏听偏信,他陶宽不偏听偏信。县委副书记又仔细一想,就不是觉得书记可笑了,而是很担心这位领导同志在这场势将席卷全国的伟大革命斗争中会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精神明明被成年累月所阅读的那堆集如山、包罗万象的文件淹埋了,模糊了主攻方向,陶书记的神气还好像他在稳健地掌握着渭原县的舵哩。真叫人哭笑不得!

  杨国华既然不需要为反复考虑灯塔社的问题伤脑筋了,疲劳很快统治了他的全身。头刚挨了枕头,他渐渐就迷糊起来了……

  他醒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下堡乡党支书的房间已经大亮了。他听见村街上叫卖豆芽和豆腐的声音。

  他起来洗了脸,就穿上大衣。到蛤蟆滩去!支书、乡长和文书一致留他吃早饭。不!他甚至于不要卢明昌陪他到灯塔社去。他把棉制帽耳遮放下来,两手装在大衣口袋里。

  “我是专为灯塔社的问题来的。昨晚上我没直接到灯塔社去,是因为有些问题在那里谈不方便。现在问题已经谈清楚,我就该到我工作的地方去了。你们只管做你们安排好的工作。快过旧历年了,哪一项工作都不能耽搁,你们不要陪伴我。……”几个农民出身的乡干部没得话说,只是钦佩县委副书记很会替下级着想。他们全体恭敬地送杨书记离开那有几裸古柏的乡政府院子。

  在大庙前头的公路上,棉袄上头罩着灰布单制服的卢支书,伸出胳膊给杨书记指路。杨国华目光炯炯地看着汤河南岸白雪皑皑的下河沿。大车路西边那座草棚院,就是梁生宝家吗?好!他现在朝着汤河北岸雪盖的菜园南边分路的地方,大步走开了。

  杨国华在莱园雪地上一个生铁水车附近,拐上过汤河的人行小路。再没有岔道了,他开始想起他现在要看见的梁生宝,本县的农业社主任里头最年轻的一个。他很高兴他马上能够看见这个人。

  他在沿河边的雪地小路上走着,心里头想:啊啊!人,各有不同的条件——年龄大小、文化高低、经历多少。但一个人有没有高尚的奋斗目标,却不受这些条件限制。奋斗目标越是高尚的人,越能坚忍不拔,越能不露锋芒,越经得起风吹雨打。杨国华相信梁生宝是有培养前途的。一个年轻庄稼人嘛,一心一意要在他村里开创一番新事业。他遇到了并不是郭振山一个人的压力,但他丝毫不和哪个个人计较,而是一眼盯着他的目标。不要看见现时是嫩树苗,十年以后,可能是一棵大树!杨国华想:我今后要多到下堡村来。

  的确!这个社的条件暂时是差一些:社穷,主任年轻。……

  杨国华现在走到冰雪河道上,有兴致观赏严冬冒气的河水。这大概就是叫做汤河的原因吧?他过了独木桥,迎面大步走来一个高大魁伟的庄稼人,头戴毡帽,两个大鼻孔里喷着两股热气。一看不认识,大概是个行路人,杨国华就不注意他了,继续考虑灯塔社穷和梁生宝年轻。……

  “这个社的条件暂时虽然比较差一些,可是只要主要领导骨千不错,改变面貌也不难!”

  “杨书记!你来哩?昨黑间睡得怎样”冷不冷?”那行路的庄稼人走近杨国华时这样问候,满脸堆起了从心里爱戴首长的笑容。

  原来装在袖简里的那两只大手,现在常出来了。劳动锻炼得两只粗壮胳膊,垂在两边。

  杨国华惊奇地看着这个外表不凡的人。他心里头纳闷:这个冰天雪地大清早走路的庄稼人是谁呢?渭原县有几十万庄稼人认得县委副书记。但他能认得的很少。他正要说几句党的领导人通常对人民群众说的那类亲切话,那高大庄稼人不等他开言,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起来了。

  “我叫郭振山。杨书记!嘿嘿!今春开县人代会时,你还和我说过话。你问我小麦返青到拔节要多少天。我说要一个节气。你记得吧?就在咱县府大礼堂前头的场子上,在一裸洋槐树旁边。你记不得了?你接谈的人太多了。嘿嘿……”

  啊!这就是郭振山!杨国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来,在冰雪河道上同志式地握着郭振山粗大的庄稼人手。这手和他那高大的体魄、和他那个性强也是相称的。杨国华不由得从上到下反复多看了郭振山几眼。看起来,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直至郭振山折转来和县委副书记一块走的时候,杨国华才明白了这是特意到乡政府去迎接他的,不是到下堡村去办事……

  “我的天!”郭振山在县委副书记身后走着.表现出非常感动地说,“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杨书记不嫌辛苦,来到俺下堡村。  咳!真个是!党为人民把啥心都操到了。昨黑间听说杨书记到了下堡村,要到蛤蟆滩来,全村的草棚屋都睡得迟!”

  “做什么呢?”杨国华不安地问。

  郭振山畅快地说:“尽谈叙县书记要来。全村人觉得光荣!”

  “真是这祥吗?”杨国华更加不安了。

  “你看!在咱组织面前,我还能撒谎吗?俺这蛤蟆滩是个穷地场啊!都是解放前的穷苦人,对咱党特别有感情儿!”

  “这个我相信!”杨国华调转戴棉制帽的头,看看郭振山热情的样子,然后一边走一边很惋借地说,“从另一方面说,可不是好现象哇!振山同志!”

  “为啥呢!”

  “县上领导同志到你们这个地方来得太少。我四九年就到了渭原县,刚才过那个独木桥是头一回。所以全村人议论,是对我的批判。”

  “杨书记!”走在后头的郭振山赶紧辩解,“首长太克己了!全县几百个村子哩嘛,杨书记在渭原县再领导五年工作,能把全县个个村子都走遍吗?”

  杨国华心里头想:不错!这人确实是脑筋灵敏、有辩才。

  “不过互助合作方面突出的村子,我应该走遍。”杨国华很认真、很实际地对这个村干部解释,愉快地笑着。

  他们走上雪盖的稻地岸上了。走过了汤河的护提白杨树林,就再没有什么遮眼的了。整个蛤蟆滩的草棚院和草棚屋,一座座地摆在杨国华眼前的雪野上。代表主任紧走两步赶上来,伸手指着说:

  “杨书记,你看噢!从西面渠岸那座草棚院往东,过了这车路,再往东.到了街门前有棵大皂角树的那座草棚院,你看见了吧?

  这是下河沿,就是灯塔社的一队。皂角树院往东,一直到河堤边那个草棚屋,那是上河沿,就是灯塔村的二队。上下河沿统共有四十七户人家。二十八户人了社。有五户还要入哩,委员会把门关了。我的天!这是试办社嘛,县上指示不能超出三十户,我们能不遵吗?生宝同志怎样说,他们也不听。魏组长叫我去劝说,他们才答应下一回再入。……”

  杨国华转眼看着静静地散布在雪地上的庄稼院。严冬的早晨,外面没有一个人,他听了郭振山这样的介绍,连连地点头称赞。

  “好!很好!你们做得对头!其实不是县上的指示,这是党中央的指示。社要办好,开头要小……”

  “对!对!对对!”郭振山点头弯腰说,继续介绍,“南面那一排挨得紧凑的庄稼院,是官渠岸,五十二户人家。除过一户富农和三户单干,四十八户整顿成三个常年互助组。俺们联了组,准备办社条件哩!杨书记,你看见西头那座砖墙瓦房的四合院了吧?看见了?那就是富农姚士杰。嘿!反动家伙!狠心狗肺!不是人!他恨不得把我这个共产党员的骨头砸稀碎,上到他地里头去!嘿!他不敢,不是不想!实在话!”

  杨国华看了看郭振山显出的战士一般的气概。他继续说:

  “东头那座土墙瓦房的四合院那是大中农郭世富。土地、劳力、牲口,三强硬!嘿!实力比姚士杰还厚!杨书记,皆因有这两户反动顽固堡垒,官渠岸的互助合作总是比上下河沿难……”

  杨国华相信这话。村里某条巷子有三户两户富农或富裕中农,那里的互助合作运动,总要受他们一点干扰。县委副书记很诚恳地对郭振山说:

  “你可以把条件准备充分一点。不要说一个区、一个乡,就是一个村子,东头和西头,情况有所不同。党绝不一律要求所有的同志。办农业社这才开头,有能耐,来得及给党和人民工作。”

  郭振山听了,高兴地咧大嘴笑了。

  “明白,明白。我就是这番打算!”郭振山非常鼓舞地说,“人要量身子裁衣,按肚量吃饭哩。人不能穿人家的衣裳,看人家吃几碗自己也吃几碗。杨书记,听说要办灯塔社,开头我着急来。随后我想开了:反正也落后不了几年……杨书记放心,甭过于挂心我们蛤蟆滩的事。经过这回总路线的教育我再也不会对互助合作怠慢哩。我的天!常到县里听各位首长同志讲话,能这个耳朵听进去、那个耳朵溜出去吗?不能!郭振山不是那号榆木脑袋,连个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梁生宝草棚院前边的土场上了。杨国华站住,看看郭振山。

  庄稼人粗糙的大脸上,显出要干一番伟大事业的狠心。根据昨晚上大家所谈的情况,杨国华觉得:这个同志有土改的历史和办事的能力,用长一点时间还是有希望教育成好的领导人。一个不识字的庄稼人嘛,精神上有不少旧意识的负担,怎么能拿最先进的觉悟水平要求他呢?郭振山给杨国华一种强烈的印象:他对党还是有感情的,对敌人很恨。杨国华想:只要不把他当做贯彻某种错误做法的“英雄使用,或者相反的把他当做一个坏蛋过分地整,这个同志在下堡乡会是有用的人……

  “好嘛!”杨国华语重心长地勉励说,“振山同志,方向一定要搞对头。方向错了,无论你有多大能耐,使不在正经地方嘛……”

  现在,两人走进了梁生宝家矮小的街门。啊!草棚院是这样的安静。大清早全家人就到欢喜院里去开社员小组会去了。兴奋的郭振山叫:“生宝!”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又叫:“老魏!魏组长!”还是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叫:“三婶子!“一个头发灰白、满面皱纹的善良老婆婆,手里拿着拨火棍,在东边破旧的草棚屋里开了板门。她出来站在门台阶上,看见不止郭振山一个人,她这才紧张起来了。  “啊呀!这是咱的杨书记吗?郭主任!”

  “那么你当成是谁呢?”郭振山因为陪同“县书记,来,非常荣幸地笑着,转身介绍说.“杨书记,这,咱生宝同志的老母亲……”  “老人家壮实啊!”杨国华热情地问候,高兴地笑着。

  生宝他妈被“县书记”惊人的没有架子,弄得手脚无措了。她手里的拨火棍,不知往哪里搁是好。最后她还是忙乱地把它糊糊涂涂丢在门台上,好像她再也不需要这东西了。郭振山揭起白布门帘,扬国华走进西草棚屋。老婆婆跟在郭振山后边进来了。

  “生宝天不亮就到饲养室去了,”生宝的母亲对客人殷勤地说。“魏组长也到上河沿二队饲养室去了。今日牲口合槽,说还有些事务没办治好。杨书记等一下,他们一刻儿就回来吃饭。郭主任!你去告诉他们杨书记来了,我去取暖水瓶。刚刚做饭时灌下的开水……”

  郭振山告诉生宝去了。杨国华独自一个人,转眼看看生宝的单身汉庄稼人简陋的住室。四壁粗泥墙,大幅的毛主席像,几串红辣椒。再什么也没有了。生宝他妈进来给“县书记”倒水,他说他不喝水。他又出来到院里浏览。他对这个院子兴趣可大。他看见两边的草棚屋檐,垂着秋后新缮的稻草,上面的积雪还没消。那三间房基大的空地上有棵大榆树。树身周围,从地面到树丫,编了一圈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杨国华一进院时,就被这鲜艳夺目的颜色吸引住了。榆树两边,是稻草垛、谷草垛和玉米秆子。这庄稼院的丰年景象,大大地鼓舞了杨国华。他笑着想:等着看吧!合作化以后,用不到几年,庄稼院也不会是这样零落破烂了……

  现在,杨国华走到西边草棚屋后边来。在一个小草棚棚门前,他听见里头有牲口吃料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他走到板门外面,把一只眼睛对准虚掩的门缝,歪起戴棉制帽的头,往里头瞅。啊!是一个戴毡帽的老汉,一手拿着玉米棒子,另一手掰着玉米粒儿,往槽里头撒着。这老汉对着喀巴喀巴嚼料的老白马说话。杨国华想:“一定是生宝同志的父亲!”

  “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咯。今日,你就要到社里的马号里去咯。你在我梁三老汉家里干的活重,吃的料少,那二年我缺粮,不是舍不得给你吃。今年我不缺粮了,大伙儿可要走社会的路。你在我这里站不成了。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咯!……”

  多有意思!杨国华在板门外头想,梁生宝的父亲这样深情厚意和牲口话别!你看老汉的注意力多么集中吧,连院里来了人都没听见。杨国华对老汉向白马告别有兴趣,故意不惊动他,想继续听。

  不知不觉,郭振山笑嘻嘻地走来了。杨国华只好离开了板门口,让郭振山先和老汉说话。

  “梁三叔!我还当成你一早出去拾粪不在家。你看,杨书记来了!”

  梁三老汉穿着今年冬天新缝的棉衣,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手里继续掰着玉米粒儿,走出马棚外头来。当他看见稻草垛旁边果真站着穿狐皮领大氅的“县书记”时,老汉的脸色一下子震惊了。你看他眼睛睁了多圆,纷乱胡子嘴巴张了多大吧!杨国华不等郭振山介绍,走过来和灯塔社主任的老父亲招呼。

  “老人家,多大年纪啦?”

  梁三老汉却不答话。他完全蒙了,用力气瞪眼盯着“县书记”。老皱脸上的表情现在由震惊渐渐变成多么感慨的样子啊。杨国华知道年老的庄稼人脑筋不够灵活,情景的变换太突然了,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听不清话。他重新亲切地问候:

  “老人家,今年有七十没有啊?”

  但是梁三老汉固执地按他自己的心思说话。

  “想不到!想不到!真个想不到!魏组长和俺主任商量吃过早饭,日头爷出来,天暖和了,才过河请书记呀,想不到你这早……”  梁三老汉说着,用手扯住袖口,揩一揩含泪的眼睛。他重新那么仔细地看着书记狐皮领上边的笑脸。

  郭振山笑说:“走吧!咱们进屋里谈叙,外头冻脚……”

  他们进了西草棚屋里。杨国华在魏奋的床铺边坐了下来。郭振山倒了一碗开水,双手递到他面前。杨国华接住,把水放在条桌上,然后亲切地问最后进屋的老汉:

  “老人家,你六十几岁了?”

  梁三老汉的脑筋这回清醒了,非常亲切地用手指做了个六十四的数,然后就向郭振山解释误会说:

  “郭主任!你听见我给牲口说啥了吧?你甭心思我舍不得老白马。你甭心思走社会的路,主任他爹不高兴!你可甭安这样的心思!梁三老汉一辈子没虚情假意。咱们当着书记的面说话这回办社,我老汉可是痛痛快快,没一点儿含糊。我心里毛乱,皆因老白马今日要进社,几十年养活牲口的事儿,一下子全堵到心口上来了。”

  郭振山大笑:“是这样的话,你甭多心哩!旧社会的事儿,你也甭思量它哩。思量起来,没个不叫人难受的……”

  “可是到时候不由自己嘛,”梁三老汉不好意思地要求。“书记,甭笑话俺土百姓……”

  杨国华对梁生宝的父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诚恳地说:

  “老年人总是忘不了从前受过的艰难。很好嘛!怎么能笑话呢?都是些什么事情堵到你老人家心上头了呢?” 

  “说起来话长……”梁三老汉摇摇头,然后殷勤地笑说,“书记喝水!喝一碗水,身上暖和了。我把手里这把玉米丢在槽里,咱慢慢谈叙……”

  梁三老汉出去了。郭振山趁这个空子说:他刚才叫过路的人捎话给梁生宝,现在他要亲自去找他们。

  “不,不要去找他们。”杨国华阻止说,“让他们从从容容准备牲口合槽的事去。你也去办你的事吧!好不好?我和生宝同志的父亲说闲话”

  郭振山走后不久,杨国华听见老汉在院里用一家之主的声调吩咐:

  “给书记做上饭!”

  “做上了!”梁生宝的母亲在对面的草棚屋里快活地回答。

  接着,梁三老汉推开杨国华所在的草棚屋板门进来了。一只手里端着一个小簸箕,里头放着几个玉米棒子。老汉用另一只手把身后的板门闭上,走到杨书记跟前很认真、很严肃地开始说:

  “牛王爷、马王爷,是庄稼人的财神爷。书记!庄稼人种地,全仗着高脚牲口!实在!谁没牛没马,谁就得给人家当牛当马。就是这话!”

  “对!很对!”杨国华两手捧着水碗,非常同意老汉的观点。“日社会确实是这样……”

  看见“县书记”和自己的看法一致,梁三老汉十分满意,在脚地蹲下来。老汉把小簸箕放在脚地上,说话不耽搁做活,一边用粗硬手指掰玉米粒儿,一边开始给“县书记”诉说什么事情堵在他心口上头。杨国华把水碗放在桌上,弯下腰去,也从小簸箕里拣起一个金黄玉米棒子要掰。

  “使不得!使不得!”梁三老汉扯住大衣袖子央求,“书记!你喝水吧!”

  我不渴,也不冷,一心要听你说。”杨国华笑着说,不给老汉玉米棒子。

  梁三老汉看见“县书记”决心帮助他掰玉米粒儿,只好同意了。共同劳动使老汉在大干部面前的拘束,也一下子减去了多一半。

  他高兴地重新蹲下,开始掰玉米粒儿,一边从他幼年时他爷喂养过一头小黑牛开始,一个也不遗漏地谈叙着他爹、他自己和梁生宝三代喂养过的牛。每一头牛的大小、毛色,值多少钱,按当时的市价折合多少大米;每一头牛曳犁怎样、曳水车怎样,后来怎样卖掉了,或者怎样死掉了。老汉特别着重谈叙他爹的一头黄母牛在民国二年被土匪抢走的情形,他自己死过两头牛的情形。谈叙到梁生宝被拉壮丁,他为了赎买儿子,到黄堡镇上去卖儿子心爱的大黄牛,老汉停住了掰玉米粒儿,两只粗硬的手颤抖着,帮助他表达心中的痛苦。当谈叙到这草棚院最后一次不喂养牲口的可怜光景时,老汉就不得不用新棉袄的袖口揩他忍不住的眼泪了。

  杨国华多么感动!庄稼人对牲口看重,他是知道的。但像梁生宝的父亲这样动感情地叙述他养牲门的历史,在整个创办农业社的过程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

  “老人家!”杨国华安慰梁三老汉说,“这回你草棚院不喂养牲口,可不会过可怜光景了。绝对不会的!建社的两条道路学习,你参加了吗,”杨国华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思想教育工作做得怎样。

  “参了加了。”老汉声音有点哽咽地说。

  “你相信工作同志的话吗?”

  “相信。相信。可是要到那个天地,要共产党领导好哩。就是这话!我不会拐弯抹角说话。”老汉说着,用那双小眼睛察看着“县书记”是不是见怪他直言。

  杨国华感到很有趣地笑了,问:

  “你看共产党能领导好吗?”

  老汉嘴上使着劲儿说:“你书记要勤来俺这个地方呢!……”

  梁三老汉看样子还要详细谈论,梁生宝和魏奋回来了。梁生宝在魏奋后头,进了草棚屋。他两手拉住杨书记的一只手握着。那个高兴啊!那个亲热啊!因为杨书记来而连夜剃了头的梁生宝,现在眉飞眼笑,满脸闪光,却就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雪以后的头一个晴天,太阳从东原那边升起来,汤河两岸的一片雪地到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庄稼人们只好眯缝着眼睛走过雪地上扫开的小路。吃过早饭以后,别说蛤蟆滩本村,就是汤河北岸的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马家堡和葛家堡,也是村村都有三五成群的人过汤河来,走向吸引人的蛤蟆滩。灯塔社牲口合槽,由于县委副书记的来临,在这一带的庄稼人的心目中升了级。听吧!早饭后不久,蛤蟆滩就响起了阵阵的锣鼓声—这是革命高涨时期农村里显示先进和光荣的乐队。谁都以为这是灯塔社在敲打,仔细一听,才知道来自南边的官渠岸。还是先前到区上请求办社的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几个官渠岸的群众在敲打。他们本来不准备对灯塔社的牲口合槽表现热情,郭振山早晨迎接杨书记以后,回去临时发动大家到灯塔社去祝贺。许多人都明白这锣鼓是敲给杨书记听的。

  刚刚吃罢饭,梁三老汉的小小草棚院就接二连三地来了许多人。工作组的女同志王亚梅、黄堡区委参加工作组的牛刚、驻社干部韩培生,都到梁生宝的这间小草棚屋,同杨书记握手。看人家有说有笑,亲如一家人的样子吧!梁三老汉的小眼睛看见草棚屋脚地,没有他蹲的合适的地方,而且穿制服的干部们到一块,说的话他听不大懂,他就本本色色.自动悄悄退出小屋,让人家姓共的一家子团聚去吧!

  老汉出得门槛,正碰见清瘦的增福、彪壮的有万、红脸的大海和留偏分头的欢喜,进了小院。一个个满面笑容、喜形于色,来向杨书记表示欢迎和尊敬。梁三老汉是非常荣幸的主人,笑嘻嘻地亲自揭起白布门帘,让这几个和生宝特别亲近的社干部进屋里去见扬书记。染三老汉然后下了门台阶,走向敞开的街门。雪后的强光使老汉眯缝起眼睛,见街门外的土场上,还有几个男人伸头探脑,朝院里头看。他们现在畏畏缩缩,不敢像平时一样直身大步进梁三老汉庄稼院来。他走出街门见是左近的几个社员,还有几个大十宇和葛家堡的庄稼人,也守候在土场上,想要看看杨书记是怎样一个人。

  “啊啊!”梁三老汉诚实地说,“要不是草棚屋太挤,你们进咱屋里去见书记。依我看,和书记谈叙谈叙,也能办到哩。书记没一点点官架子,帮我掰了一早玉米粒儿。硬叫我给他细说俺人老三辈子喂养性口的过场。人家不嫌我说的烦絮.用心往耳朵里头听哩。看样子对咱庄稼人的事情顶明白。嘿嘿!我心里思量:怪不到掩主任胆子蛮大,敢创办社,有这高人指教哩嘛!……”

  说话间,一大帮工作组干部和社干部跟着穿皮领大氅的杨书记,从草棚院出来了。杨书记用笑脸环视聚集在土场上的所有庄稼人,然后和梁三老汉打了招呼,才同梁生宝和魏组长并着肩,走上扫开雪的牛车路上。一长溜人在一片晶亮闪光的雪地中间向南走去了。在社主任的街门外等着杨书记的庄稼人,在干部们后头也向南走了。锣鼓声现在已经不在官渠岸,而在第一生产队饲养室外面的土场上敲打。

  梁三老汉现在一个人留在他家门外。他用一只手齐眉毛遮着阳光,朝整个上下河沿大雪地里所有的庄稼院嘹望,心情格外舒畅。

  多少日子以来,他就在精神上准备着,老白马最后离开他草棚院时,忍受一次难过。他不敢说他是不是会流泪。早晨起来,这种预料到的难过,眼看着逼近了,心胸开始异常郁闷起来。这位“县书记”大清早就来,态度是这样令人愿意亲近,信任地和他谈叙,彻底地改换了他的心情。

  老汉回到重新安静下来的草棚院。他推门进了院子东边的旧草棚屋。主任他妈正在刷锅。由于招待了贵客,她显得格外兴奋和带劲儿。老汉走到老婆跟前,笑嘻嘻地说:

  “唔!今日是个吉庆日子……”

  “你怎知道?”老婆在锅里刷着碗问,“你又不会掐算。”

  梁三老汉肯定地说:“我不会掐算。可我知道今天是吉庆日子。为啥呢?日头还没出来,喜鹊就在咱树上叫,跟着书记就到了咱屋里。你说不是吉庆日子是啥?你说!”

  主任他妈笑了笑,姑且同意了这种牵强的解释。她只求老汉不要打搅她洗碗,不要耽搁她去参加牲口合槽。“我今辈子只这一回……”

  “我这阵把话给你明说吧!”梁三老汉权威地说,“几千年就咱们赶上这回事。怎么能说你一个人只这一回?我一睡着就迷迷糊糊。是梦?不是梦!不是梦?是梦!”

  “啊!”主任他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又是这样?”

  梁三老汉嘿嘿笑说:“你不要告诉旁人。你说出去人家要笑主任他爹。我一做梦就听见人家说大伙把地界打破,把水渠改了,把牲口拴到大槽上去合伙喂,是蛤蟆滩的庄稼人在耍闹,并不是真的。可是我醒来看见:这全是真的。工作组也罢,社干部也罢,社员们也罢,个个人都顶认真地办社哩。我有时间由不得一个人思量:唉!这号事为啥不到旁的村试办去呢?就算上一级一定要在咱下堡乡试办吧,为啥不叫大能人郭振山在官渠岸试办呢?振山老大滑头!”

  “你真个给主任丢人!”生宝他妈责备地说,“你这忽二忽三的毛病,啥时才能好呢?”

  “嘻嘻!”梁三老汉不在乎地笑笑,说,“这是今日以前。现时县书记大雪地里亲自来参加牲口合槽,共产党从上到下,对这事这样认真,没含糊!”

  梁二老汉对牲日合槽看不看皇历的问题,现在也不那么重视了。他断定今天是个“黄道日子,有紫微星下界。他想:即便没紫微星下界,共产党书记下了乡,不是一样吗?嘿!官渠岸什么人传出来的流言,说梁生宝试办社不如郭振山试办社?这回,他亲眼看见郭振山在书记面前和在庄稼人面前,完全是两个神气。郭振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梁三老汉看见他儿子在书记面前,完全和平素在庄稼人面前一样,老汉从心里头往外舒服。好!主任!你不管在啥人面前,你都要本本色色,千万甭在庄稼人面前拿板弄势,又在大人物面前殷勤虚溜。梁三老汉小眼睛密切注意地观察过:书记看见他儿子明显的比看见郭振山喜欢。他心中是多么高兴啊!……”

  梁三老汉在草棚屋脚地坚决走了一圈,才压下去他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他决定暂时不把他新发现的秘密告诉老婆。精神振奋的老汉坚决地开了板门,横过了土院子,进了西边拐角的马棚里。好!老白马把书记和他合伙掰下的玉米粒儿啃完啦!他摸摸老白马的脑门,亲热地笑说:

  “吃饱不想家!你这就要走咯。一早一晚,我到饲养室来看你。你到社里受不了欺,任老四心肠好着哩……”

  过了不久,上下河沿中间王生茂草棚院外头皂角树上挂的大铜铃,给什么人拉响了。这时候,梁三老汉已经在院子里饮了老白马,扫了马身上。连马蹄两侧的粪污,他都扫得干干净净。听见了大铜铃声,老汉给屋里的老婆招呼了一声,生宝他妈出来把红布拴在马笼头上,老汉就庄严地牵着老白马出了街门。真像给哪个庄稼院的小伙子娶亲,他去给新娘子吆轿车一样。

  在街门外扫开雪的土场上,梁三老汉站住了。欢喜他妈牵着也是打扮起来的小黄牛,从她家的草棚院出来。拴拴媳妇素芳在后头吆牛。嗬!小黄牛角上的红布结成一朵花的样子,比仅仅把红布头垂在白马两个耳朵旁好看。梁三老汉心中一喜,就决定等着邻人过来,一起牵着牲口去合槽。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特别是直杠老汉的葬事以后,梁三老汉有了新的认识,已经不鄙弃素芳了。  “呵呵!”老汉笑眯了限,“你把牛打扮成这样,是给欢喜娶亲吗?”

  四十几岁的大脚女人今天棉袄外头罩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她说:

  “欢喜还早,主任快了。前些天对象到咱这里来过,你没见吗?”

  梁三老汉如实地说“听说来过。我不知道嘛……”

  这样的说笑,只能使人高兴。梁三老汉也不客气,牵着他的老白马领先走上了牛车路。妇女生产队长牵着她的牛跟在后边。头上还给死去的阿公戴着白孝帽的素芳,走在最后边。

  “梁二叔!生禄也来了。”素芳高兴地喊叫。

  欢喜他妈朝前边说:“等一等.梁三哥!咱这几家邻居一块走吧。”

  梁三老汉站住,扭转戴毡帽的头,看看牵着大黑马的梁生禄。他想:应该等着一块走!

  生禄噙着烟袋锅,很平淡、很随便地牵着马走来。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低沉。走到跟前,天上的阳光和地上的  雪光对照中,梁三老汉仔细一盯侄儿,才看出稍微有点脸红。可能还是为夏天退互助组害羞吧?

  现在几家老邻居一起去送牲日合槽。欢喜他妈关心地问:

  “生禄,好久不见你伯出来了呢?”

  梁生禄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拿出嘴里的烟袋锅,吞吞吐吐说:

  “他肚子不好有日子了。……”

  以前经常到梁生禄草棚院串门的素芳,很熟悉梁大老汉。

  “啊!三嫂!”索芳感叹地说,“你不知道!人老了,性子越来越拗了。他们心里钻住一点,九牛二虎拽不过来。俺梁大叔自办社起,吃得越来越少,可肚皮越来越胀,也不请医生看。……”

  女生产队长接这个话头,毫不含糊地对梁生禄说:

  “生禄!可要叫媳妇们好好侍奉汤水。你伯上年纪了!”

  梁三老汉走在最前头一声没吭。欢喜他妈现在是社干部,听拴拴媳妇一说,表现出对社员的关心。梁三老汉一辈子耿直成性,从来不虚情假意的说话。他想:什么肚子不好?蛤蟆滩除了郭世富,现在添了个闹假病的人。梁三老汉最清楚他的亲哥。夏季白天给黑马在水渠里洗澡,夜里蹲在土场上成半夜地给黑马扇扇子、赶蚊子的。现在,办起农业社,黑马要去合槽,他哥连街门口也没送出来。……

  冯有义草棚院左边的社员们,早已把牲口牵到积了大堆垫圈土的场上了。土场南边,在两棵刺槐树中间,拉开一条长绳。马、牛、驴和骡子,一个挨着一个,拴在这条长绳上。人们说要等到下午喂草的时候,才把牲口拴进饲养室里去呢。说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二队饲养室那里,也是这样。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王生茂草棚院外面皂角树上挂铜铃的大场上,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官渠岸的几个群众敲锣打鼓。那一带现在是蛤蟆滩的政治中心——副主任高增福暂住在生茂院里,而隔壁铁琐王三院里就是灯塔社办公室。

  从下堡村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一队的饲养室再到二队的饲养室;从黄堡镇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二队的饲养室再到一队的饲养室。当然人们不只是看伺养室,爱幕地用手摸摸新盘的槽,而且非常用心地细看挂在饲养室前檐墙外面的犁杖,数着犁杖的数目。放草的房子和保管室,也有川流不息的外村人,从不糊纸的窗格子中间,往里头狠瞅,好像切碎的干草、折价归公的水车、木齿耙、旱地耥……等等,都是哪一国的稀罕物件似的。甚至场上大堆垫圈土还不够半年用的,是多么新鲜而有趣啊。至于拴在刺槐树中间的一排牲口旁边,簇拥的庄稼人就更多了。人们询间饲养员每头牲口的价款,询间社员们耕畜投资的比例和归还投资的期限,没有牲口怎么交耕畜投资?交不起怎么办?……等等。

  梁三老汉牵着老白马来到冯有义草棚院外面的场上了。饲养员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正在向外村庄稼人回答问题。看见主任他爹来了,任老四停住了口,水蛇腰一晃一晃,分开簇拥在周围的人群.笑哈哈地接住梁三老汉手里的缰绳。至于欢喜他妈和梁生禄牵来的牲口,饲养员用长胳膊一指,让他们自己拴到刺槐树中间的麻绳上去。受人尊敬的梁三老汉被空前的热烈情景鼓舞起来,早巳摆脱了他哥不送牲口合槽的不畅快的心情。现在他站在人群里头,喜得闭不上胡子嘴巴。他很想说几句在这种场合适当的话,

  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是他缺乏机智,而是他的老脑筋对于这刚刚开头的新生活,还不是那么适应哩!

  任老四可是大变了呀!一早剃了头发和胡子,亮光脑袋上包着新头巾。嘿(腰带早不是一年前的稻革绳了。梁三老汉奇怪:他啥时新扯的蓝布腰带呢。新的装束,新的心情,要办新的事情。哟哟!任老四简直变成一个新人了嘛!社里照顾到他的小孩多、劳动力少,把饲养员的职务分配给他,好把他那群娃子喂大。这样他满年四季,不管天阴下雨,见天都有一个劳动日。你看他那个荣耀和高兴的劲头吧。梁气老汉身边有一个郭家河西头的庄稼人,开玩笑地问任老四:

  “你捞到这好的差事,过年春天,俺郭家河要包打土坯,可寻谁去呀?”

  任老四张大嘴巴,仰天朝着皑皑的终南山,和庄稼人们一起哈哈大笑。他把主任家的老白马拴住以后,也顾不得招呼欢喜他妈和梁生禄了,就开始严肃起来,继续回答一个打断了的重要问题。

  “今天上槽的牲口不多,这是怎么回事呢?太小的牲口和太老的牲口,不能干多少活,俺社里不收。让社员们自家喂养去。新办的农业社嘛,底子不厚,供养得起空闲的牲口吗,社员们嫌麻烦的,不愿意自家喂养,又怎办呢?所以牵到集市上卖了。没有精壮牲口的社员,可要把卖得钱交耕畜投资。社里开春好买牲口呀。就是这话!到那时节,俺灯塔社犁地、套车、曳磨子和套碾子的牲口,就全有了。驻社干部老韩说,眼前我就是拖拉机站长!”

  好!说得一清二楚!梁三老汉一点也没料到:仅仅个把月的办社活动中,任老四就学了这篇嘴才。梁三老汉舌根发痒,现在想说几句话。他指着新近和他接近起来的任老四,向着村外庄稼人们赞扬:

  “俺饲养员的小黑牛卖得六十个元,人家硬要如数交到社里……”

  任老四怕他继续说爱社如家,打断他的话,对参观的庄稼人解释说:

  我那小黑牛犁地不行,曳水车可行哩。大家嫌它本事不全,叫我卖了去!我心思:也好!咱当饲养员,槽上没自家的牲口也好省得社员们说咱偏心眼子……”

  这个贫农的心地是这样忠厚、善良和正直,引得所有参观的庄稼人都用好感的眼光看他。下堡村谁都知道,就是这样的好劳动人吞糠咽菜多半辈子。现在,他们开始创办农业社,首先是要多打粮食的。更多的意思庄稼人嘴笨,说不好。

  一个包头巾的彪壮庄稼人,唉唉感叹着,然后说:

  “单干户没牲口的,牲口不硬帮的,不是犁得粗糙,就是种得粗糙。怎能多打粮食?”

  “就种不在准时节上嘛,”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汉接嘴说,“总是太晚,总是等人家有牲口的自己种完……”

  梁三老汉心里想:这两个庄稼人内行。不料这时候,官渠岸李铁蛋的老娘叱叱咤咤,大声叫唤:

  “好我的乡亲们啦!你们只知道外头人的事,不知道没牲口了,屋里人有多难。推磨子、推碾子,走肿了女人的脚腕!借邻居的牲口吧,唉,一天要三问安,讨人家喜欢;路上碰见,离着几丈远,就得给人家笑脸。”

  梁三老汉胡子嘴巴使着劲儿听着,两只小眼睛狠狠地盯住这个老婆子。一股热力儿从这个多疑的、不坚定的守旧老汉心中猛烈地冲了上来。啊!这老婆子说话真叫他心动弹!年轻人们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是幸福生活;老年人说,牲口合槽,就是幸福生活了。他梁三老汉深深地同情铁蛋他妈。

  “甭着急!铁蛋他妈!”梁三老汉安慰说,“盼着俺灯塔社试办成吧!前有车,后有辙,就是这话!你们官渠岸的贫苦农要享幸福,也快……”

  说得老婆子挺高兴。梁三老汉很愉快地离开了正式不属于他的老白马。解放前,最后一回卖掉黄牛赎梁生宝,梁三老汉用手指抹  了多少眼泪珠,倒看了多少回才离开牲口市场。他现在居然一眼也不倒看,仿佛一个大人物,脚步带劲地绕过大堆垫圈土,在人丛中进了一队饲养室院里头。

  冯有义戴着走亲戚的瓜壳帽,站在当院当讲解员回答人们关于农具和草料方面的向题。梁三老汉侧起耳朵听见说:“凡是要牲口曳的大农具,都折价入社了;凡是社员手捉把子的小农其,都由私人置买、私人保管。初办起杜,草料都得社员们按劳动力和土地多少投资……”

  “等夏收和秋收了,俺们就能把牲口的草料先留下,再分配。”有义很实在地有一说一,许多外村庄稼人都非常有兴趣,点着头。

  “有义说得一字不差。”梁三老汉心里喜欢他。由于院里的人多,正说话的冯有义没有看见主任他爹。梁三老汉决定不去打扰人家了,就向新修的饲养室门口走去。啊呀!饲养室门上还贴了红腾腾的对联!真个是办喜事哩!

  下堡小学戴眼镜的那个教员站在门台阶下边大声念道:“互助合作力量大,集体生产好处多——光芒万丈!”

  “对联编得好!”下堡小学校长很欣赏地评论说,“字也写得不错!工作组哪个同志写得这手好字呢?……”

  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令人畅快!梁三老汉一个大字不识,不懂得字写得好坏。戴着毡帽的老汉就站在门外头仔细看看对联贴得端正不端正。然后他才笑嘻嘻走进饲养室里头。这是老白马今天开始新生活的地方,也是梁三老汉今后常来的地方!

  这样多的外村庄稼人站在槽帮外边,梁三老汉只得从一长排庄稼人背后侧身走过去。和头一天官渠岸的人来看时一样,外村人们也在谈论这个饲养室能拴多少牲口,夜里牲口是不是能卧下的问题。布腰带里插着烟袋锅的郭锁,在这里给大伙解说。

  “这个槽上拴三条牛,那个槽上拴四条驴,靠北边的那个槽上拴两匹马和一匹小骡子。副业上的牲口不在这里头拴。好玄!牲口干一天活,夜里卧不下还行吗?”

  梁三老汉听说老白马将来站的地方靠边,很满意。只是老白马和生禄家的大黑马拴在一个槽上,他对这点颇有顾虑。老自马口大了,嚼料慢,和年轻的大黑马在一块,吃亏。……”

  “唔!我回头来看牲口的时光,叫老四把大黑马的缰绳拴短一点;要不,料都叫它吃了。”梁三老汉独自思量着这事,也不顾得听外村庄稼人再议论些什么了。他不喜欢生禄父子,但他对他家的大黑马一直是羡慕的。多么彪壮的大黑马呀!你现在是农业社的咯!

  这真是使人称心的事。从早晨开始,梁三老汉在欢乐的气氛中高涨起来的情绪,不仅没有低落,而且继续高涨。他现在带着老家长的那种心情,揭开准备饮牲口的水虹盖看看。缸里已经盛满了水,他很浦意。然后他经过人们背后,出了饲养室后门。

  我的天!梁三老汉抬起双手齐眉毛遮住阳光一看,呀呀!上河沿雪地里扫开的路上,从黄堡镇那边三三五五过来的人们像上集一样向蛤蚊滩走来了。看起来,从外乡来参观的人要比下堡村来参观的人要多呢!黄堡区的第一个农业社名声竟然这样大,吸引来东原上和山口上的庄稼人,梁三老汉刚才在饲养室里头也想象不到。

  王生茂和铁锁王三两家草棚院外头的土场上,聚集了大群的人。锣鼓在那场上打得更起劲,好像不止一套锣鼓。成百的男娃和女娃,被锣鼓声紧紧地吸引在周围。铁锁王三的街门口,这个人出来,那个人进去。街门两边的土围墙上,好像贴出什么告示,多少人在那里往墙上看哩。

  梁三老汉朝那里望了一阵,把双手从眉毛上头放了下来。他决定先到二队饲养室看看,然后再到办公处去。于是他选择了通向郭庆喜院的一条沿水渠的直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