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斌:红旗谱(十)

作者:梁斌  更新时间:2016-10-18 08:07:57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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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贾老师送走了江涛,走回来坐在椅子上。江涛这次进城对他有很多启示;过去光说要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这个运动从什么地方开始?如何下手?只说明依靠穷苦群众,这还不够,究竟要依靠那阶层群众,没有讲明白……想到这里,随手撕下一页日历,拿起铅笔,写着:一,要依靠雇、贫、中农。中、小地主愿跟着走的也可以。要争取合法斗争形式。二,组织宣传队,开展集市及街头宣传。三,集合广大群众进行请愿,或大规模的游行示威……

  他觉得问题重要,打算写个文件下去。可是怎样写法,在他心上还没有一定,运动在发展着。这时,他心上有些急躁情绪,在地上走来走去,低着头走了几遭,又扬起头来,转着眼珠看着屋顶。想得胸有成竹了,才坐在桌旁,开始写:“……目前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运动的主要关键,是进行广泛深入的宣传活动,唤起广大群众的觉悟……”写着写着,抬起头看了看日历,明天是礼拜六,又该上作文课了。学生作业,他还没有改出来。他咬了一下牙,猛地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咳!时间过得这么快,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看了看,写的也不太成东西,把两张纸抓在手里,放进嘴里嚼着。从书架上搬下那一摞作文簿,两手掂了掂,有四五十本。  心里想:“又得一个晚上。”

  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改学生作业,睁圆眼睛,聚精会神地修改。他教课虽忙,工作也忙,对学生的作业可一点没有马虎过。上每一堂课,都有个打算:这一课叫学生得到些什么东西。讲历史,结合社会进化史。为了这个目的,他曾熟读《社会进化史大纲》,读过一些现代史资料,什么太平天国啦,义和团啦,康梁变法啦,等等。讲地理,结合地方民俗,发生过什么历史事变,出过什么杰出的英雄人物,尽可能叫学生多得到一些课外的知识。

  他正在静静地工作,两个学生开门进来,一进门就粗了脖子红了脸地进行争论。大个的说,中国农民所受的压迫有两个,一个是帝国主义,一个是封建势力。小个的说,不只有两个,有三个,是帝国主义、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两个人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贾老师只好停下笔,歪起头问:“你们有什么根据?”

  大个的说是贾老师在讲公民课的时候讲的。小个的说,是贾老师讲历史课的时候讲的。他说:“你们说得都对。”他这么一说,两个学生都睁大了眼睛呆住。他仰起头哈哈笑了说:“可不是吗?封建势力是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也是封建势力,背着抱着是一般重。”

  小个的对他的解释不满意,慑起眼睛问:“哪,你为什么这一次这么讲,那一次又那么讲呢?”

  他心上烦躁起来,纥纠起眉头,说:“算了,算了,请你们包涵着点吧!我这里忙得不行,有了时间再给你们仔细讲。”

  小个的说:“这会儿给俺讲讲就不行?”

  他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不行,你们给我出去!工作夹着我的手,没有时间和你们聊天儿!”说着,伸开两只手把他们推出门去。两个学生又说又笑,斤斗骨碌地跑开了。他又觉得口渴,从茶壶里倒出一盅凉开水,伸直脖子喝下去,紧接着又喝了一盅,坐下来继续改作业。心思虽然烦乱,精神还好,舞动那枝笔,脑、眼、手,同时并用,加紧进行工作。当他正在积极工作的时候,校役推门进来,问:“贾老师!

  昨儿你来了几个客人?”

  贾老师停下笔说:“就是一个客人呀!”

  校役又问:“吃了几顿饭?”

  贾老师说:“就是一顿饭呀!”

  校役连着又问:“前天来了几个……”

  贾老师把笔在桌上一搁,笑了说:“这又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多的罗嗦事!”于是不再等他一个一个地问下去,说:“前天来了两个,吃了两顿饭。大前天来了一个,吃了三顿饭,你自己算去吧!怎么算怎么是。”

  他还没有说完,厨师傅也走进来了,说:“贾先生!咱这厨房里的事情真是难办,你今天来三个人,明天来两个人,弄得我们没有法子算帐。先生们光嫌伙食不好,这怎么能吃得好呀!”

  贾老师说:“咳!你着什么急?吃一顿算一顿饭钱嘛!”

  厨师傅说:“是呀,吃一顿拿一顿的饭钱,俺可也得算得过帐来呀!你的客人常来常往,今天保定的来,明天天津来,俺可得弄得清呀!到底算你多少钱?”

  贾老师又哈哈笑着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还不行?你是劳苦群众,我还能亏负你。去吧,帐房里去支,借我下月的薪金。”

  校役说:“你下月薪金早借光了,这个朋友走,借点路费,那个朋友走,借点路费。寅支卯粮,那里行!”

  他又哈哈笑起来,说:“反正不能叫你们劳苦群众赔钱,下月的不够,借下下月的。下下月的不够,再借下下下月的。我正改作业哩,明天还得发下去。你们是工农弟兄,别跟我打吵子。”说着笑着,张开胳膊把他们让出去,把门关上。

  他又坐在椅子上,可是再也修改不下去。这个工作真难做,你越是着急,越是抓挠不到手里。

  他回到家乡来,做了几年工作,真是费尽心血呀!学校教课忙,工作上的事情又多,上级下级都来找他,甚至街坊四邻、亲戚朋友的事情也来找他。虽然在学校教书,他还是常常和农民们在一起,风吹日晒,脸上胡子长了,也老了。如今年岁并不大,头上的头发开始脱落了。他一个人休息的时候,脸上老是从容不迫,和别人谈起话来,总是满面春风。他虽然生在城市,倒有一套农民作风,你一接触他,就觉得又和蔼亲切。他有一对好思考的眼睛,看他睒着眼睛呆呆地出神,眼角下伏着几条皱纹的时候,那正是他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呢。

  这时,他觉得实在疲乏。昨天晚上给上级写了一个关于反割头税情况的报告,又睡得迟了。睡眠不足,觉得头有些晕,又走到澡堂里去洗澡。经常是这样,他身体疲劳过度,精神不好,或是失眠的时候,就到澡堂里去洗个澡,使全身的神经松弛一下,得到休息,回来再干。

  从澡堂里回来,天又黑了,浑身轻松下来,才点上灯修改作文。一直到天亮,才全部改完了。礼拜六上午没课,他蒙上被子睡到十一点钟。

  上作文课的时候,他出了两个题目,一个是“农民的出路”,一个是“怎样做个现时代的好学生”。上完了课,又得回家,今天晚上是个接头的日子。如何开展宣传,如何组织队伍,如何把这个运动开展得广泛深入,还要重新做个研究。

  他封好了炉火,关紧窗户,锁上门就出城回家了。雪太厚,走起路来很费劲,走到村头,已经黄昏时分了。走了一身汗,摘下帽子一看,帽子上直冒腾腾热气。他把帽子在身上摔打了两下子,皱了皱眉头,沿着村边走回家去。一拐墙角,看见门上挤着一堆人,他机灵地一抽身子退了回来,扒着墙角看着。他想:“要是有巡警或者马快班来了,就撒腿跑开,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抓住。现在要是叫他们抓了去,这一大片地区的运动,就要受到很大损失。年前反割头税运动搞不起来,年后无法发动‘反对验契验照斗争’。听说统治者在明年要开始这种税收,那一笔勒索就比割头税重得多了。要是让统治者按照他们的计划把这批税款收上去,农民生活就更加没法过下去。”

  他斜起眼睛看了一会子,并不是马快班,也不是警察,是老爷爷跟邻家胡二奶奶吵架哩。他知道爷爷有点庄稼性子,连忙走上去看。老人嘴里喷着白气,两手拍着大腿,说:“你私入民宅,非奸即盗。你说,你说,你来俺院里晃搭什么?”

  胡二奶奶听不懂上半句话,看着老人的脸色不对,兴许是在骂街,就说:“怎么?你家去不得,我要看看俺家那只大芦花公鸡到底跑到那个贼窝子里去了!”说着,呼天喊地骂起街来,吆喝谁家偷了她的大芦花公鸡。

  老人气愤愤地说:“你骂谁?骂谁?谁家是贼窝子?”

  胡二爷也走上来帮腔:“谁家要是偷了俺家鸡,就是贼窝子。”

  胡二奶奶翘起嘴唇,跺着脚跟说:“谁家是贼窝子?黑更半夜,蹓哒着风箱做饭吃,隔三过五儿地就有生人来来往往,谁知道是干什么的!大清早起,刮着冷风,起来扫雪,反正不是什么好……”

  他听到这里,不能再听下去。街上人很多,好象看变戏法儿的。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笑眯眯地说:“二奶奶!二奶奶!

  你消消气儿,消消气儿。”

  胡二奶奶一见他来了,立刻转了个脸色,说:“小子!你听,你爷说的那象话吗?今天一擦黑儿,我找不到俺家那只大公鸡,到你们院里看了看。你爷把眼一翻,说,‘黑灯瞎火了,上俺家里巴睖什么呀?’巴睖什么,难道我还给砸明火的看‘出水’吗?你家去不得怎么的?”

  他拍拍胡二奶奶说:“去得!甭说上俺院里看看,你上俺家炕头上坐个半天,跟俺娘叙叙家常,俺娘才高兴呢!”

  他这么一说,胡二奶奶喷地笑了,说:“小子!你说的倒是一句话。”她又拍着手说起来:“老街旧坊,父一辈子一辈的,有什么不好,听你爷说的那象话吗?”

  他说:“他上了几岁年纪,老年人了,你不要跟他一样,要看孩子我的面上。”

  胡二爷把脚一跺,说:“好!你要是这么说,以后的事情,你怎么说咱怎么办,一辈子犯不着争竞。”

  他一手抓着胡二奶奶,一手抓着胡二爷爷,送到胡家门口,又用力向里一推,说:“忙家去吧!坐在你那热炕头上,喝红山药粥去吧!你看这刮着白毛风,天有多冷!”

  他走回来,看热闹的人都走散了。回到牛棚里一看,爷爷坐在炕沿上,正啃哧啃哧地生气哩。他问:“爷!那是怎么回子事?”他知道老人开通,向来不和别人打架斗气。

  老人一听,气得站起来,抬起一只手指划着,说:“那天一早,她就站在街上瞎摆划,什么黑更半夜拉着风箱做夜饭吃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个年头,粮米是贵的,谁又吃得起夜饭哩!”老人捋了捋胡子,跺着脚说:“他妈的!俺家就吃得起,你管得着吗?那天胡老二又说,‘成天价人来人往,是什么好亲戚哩!’他妈的!上俺家来的,都是好亲戚!”

  他呆了一刻,说:“他们说这个来?”

  老人说:“可不是。街上人们嚷明了,说你从天津回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听到这里,身上一机灵,才要说下去,娘又来叫他们吃饭了。吃着饭,他想:根据这种情况,这交通站该搬家了。根据上级的指示,要把县委机关从城里转到乡村,把工作重点放到乡村去,对于开展乡村工作更为有利些……

  29

  那天早晨,江涛从城里拖着两只泥鞋走回来,也没进家,先去找他父亲。看了看老套子那里没有,看了看梨窖里也没有。回到屋里一看,父亲正坐在小柜上,闷着头抽烟。他就是这个老毛病,心里挂上点什么事,总是爱低下头抽烟,抽起烟来没个完。看见江涛回来,睒了一眼睛,问:“怎么今年这早晚就回来过寒假,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江涛说:“有点,内部里说,农民们说捐税太多了,无法生活。要进行抗捐抗税。爹,你看怎么样?”

  严志和听了,吊着眼珠停了半天,才说:“抗捐抗税?哼,早就该抗了。这年头!人们还能活吗!三天两头打仗,不是要这个捐,就是要那个税的。咱那‘宝地’也去了,剩下几亩沙土岗,打的粮食还不够交公款。就靠着咱有这点手艺,要不早就蹾了狗牙了!”

  江涛一听父亲的话,想:“贾老师看的真不错。”又说:“内部里说,先在‘反割头税’上下手。”

  严志和问:“什么算是割头税,要杀人?”  江涛说:“杀一口猪,要一块七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猎尾巴、大肠头。”

  严志和说:“光抗这么一丁点儿,解过什么渴来,能救得了多大急?”

  江涛说:“这是个开始,群众动起来,抗捐抗税,抗租抗债,紧接着就来了。”

  严志和说:“要紧的是抗租抗债,你看人们有几家不租冯老兰的地,有几家不使冯老兰的帐的?要是能抗住租债,人们就能对付着过下去。”

  江涛说:“首先是发动群众,只要人们动起来,搞什么都能胜利。”

  严志和一听,精神劲就上来了,说:“来吧!本来我后悔没下了关东,大灾荒年月又该轮到我的头上。听说河南里张岗一带,今年秋天闹起了‘抢秋’,吃粮分大户,出了个叫‘张飞’的共产党员,领导了秋收运动。”

  江涛说:“咱也是共产党的领导!”

  说到这里,严志和又问:“你不是说革起命来,能夺回咱的宝地吗?”

  江涛说:“当然呀,抗捐抗税,抗租抗债是经济斗争。由经济斗争转向政治斗争,就要武装工人,武装农民,夺取政权。到了那个时候,就要夺回咱的宝地了!”

  严志和听说要夺回宝地,就好象事情摆在眼前。他说:“听说共产党的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怎么你跟我说起来?运涛都没跟我说过。”他睁着大眼睛看着江涛,似乎对江涛的说法,有些怀疑。

  江涛说:“运涛干工作的时候,你觉悟程度还不够。眼下我看你有了阶级觉悟,反正党的主张早晚要和群众见面,不然共产党怎么会越来越多呢?再说,你是我亲爹,打量你也不会把我的风声嚷出去。”

  严志和说:“当然,父子是骨肉之情嘛!”

  他们在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娘在槅扇门外头,隔着门帘听,听得他们又念叨起革命的事——这事在她耳朵里并不新鲜了,过去运涛嘴上就常挂着,后来江涛也常说。今天她一听得念叨这桩事,心上就打起哆嗦。她一下子跳进屋子里,说:“快别念叨那个吧!才过了几天平安日子?”

  江涛说:“娘,那可要什么紧!”

  涛他娘说:“忍了这口气吧,几辈子都是这么过来,平民小户儿,能干得了什么呢?吞了这口气吧!”

  严志和说:“我吞了一辈子气,值得了什么?运涛被反动派关进监牢狱,我们的宝地也给他们夺去了,指着什么活下去?咳!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呢?”

  涛他娘一听,流下眼泪来,两手拍着膝盖说:“甭说吧,甭说那个吧!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又有什么法子呀?”

  严志和说:“咳!我差一点儿没病死;冯老兰拿那么一点钱,把我们一辈子的血汗搂过去,把我们的谷仓抠在他的手里,那就等于要了我的命根子……”他又恨恨地咬着牙关说:“我们一定要夺回宝地!”自从运涛住了狱,失去了宝地,他闹了一场大病,老奶奶也去世了,直到今天,他忘不了那一场灾难。只要一想起来,就好象有老鼠咬着他的心,而下身还在打着不甩。他心上实在气愤,只要一提起这桩事,就火呛呛的,忍也忍不住。

  江涛看父亲庄稼性子又上来,说:“我看咱们就闹起来,跟他狗日的干一场!”

  严志和听了这一句话,又心思绵软起来。他想:“运涛为了革命,一辈子见不着天日。江涛又要为革命……”想着,他不再说什么,也不想伸头闹什么运动。

  这时,涛他娘又在堂屋里絮叨起来:“干,干什么?好好儿呆着吧,熬得师范学堂毕了业,也当上个教员!”说到这里,她掀开门帘看了看,见江涛正在听着。放下门帘又说:“听说,那也能挣不少钱哩。到了那时候,也给你娶上一房媳妇,我早就想抱上一个大胖娃娃!”停了一停,又说:“当然啊!我也不是一定要给你寻个庄稼媳妇,你自己要是能找个知文识字的更好……”

  严志和听涛他娘说得也有理,又说:“吞了这口气吧!过个庄稼日子,什么也别扑摸了。即便有点希望,又在那个驴年马月呢?”说着,他提上鞋根,又下窖鼓捣梨去了。

  江涛又在屋里楞着眼睛待了一会,看父亲这里不是个钥匙头,穿上娘亲手缝的粗布大褂、白布袜子、单梁套鞋,就向外走。娘扭头问他:“你去干什么?”他说:“我去看看忠大伯。”说着,沿着房后头那条小道,踏着积雪,到锁井镇上去。一进小门,看见有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趴着猪圈喂猪。他脑子里转着:“这个人可是谁呢?”走近了一看是大贵。他脸上立刻笑出来,走向前去握住大贵的手。

  大贵有二十五六岁,自从被冯老兰撺掇军队抓了兵,一直在军队上。长成个大个子,身子骨儿也很结实,两条粗壮的胳膊,两条粗壮的腿。眉泉很宽,两只眼睛离得很远,嘴巴上肉头头没有胡髭。灰布棉裤袄穿旧了,头上箍着块蓝布手巾,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一见江涛,放下泔水瓢呆住了老半天,猛地拍打拍打手说:“兄弟!几年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

  江涛笑着说:“你呢,还不是一样。你请假回来过年?”

  大贵说:“请什么假,我从前线上开小差跑回来了。”

  江涛问:“为什么开小差儿?你不是当了班长吗?”大贵说:“还不是当一辈子班长!咱不给他们卖那个死儿,为什么老是给军阀当炮灰?还回来干咱自格儿的呢!”

  江涛说:“大哥说的对,我也盼你回来。这几年在军队上怎么样?”

  大贵说:“倒是不错,把身子骨摔打了摔打……”说着,他绷起嘴,攥上拳头,把腿一叉,抖了一下身子,浑身骨节咯吱吱乱响。说:“除了学体操,认了几个字儿,还学会了放机关枪,我看这玩艺倒是有用……”

  这时,朱老忠正在屋里,听得江涛的声音,拈着胡子走出来。立在阶台上笑眯悠悠地说:“江涛回来了?忙来,在我这小屋里坐坐,跟大伯说会话。”他亲自迈下阶台,拽着江涛的手走回小屋,拿把笤帚扫扫炕沿,让江涛坐下。问:“你先给我说说,报纸上毛泽东和朱德怎么着呢?井冈山上又怎么着呢?”两人做伴上济南的时候,江涛给他讲过革命形势,直到现在他还记着。

  江涛说:“提起红军,可成了大气候。去年,毛泽东和朱德率领工农红军打到江西,占领了瑞金,建立了中央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在江西、福建一带打游击,眼看这一团烈火就要烧起来!”

  朱老忠听了,一时高兴,响着舌尖说:“啧,啧,好!这个高兴的话儿,自从运涛蹲了狱,我的日子也过苦了,好久没听到说过了。闷呀,闷死人呀!这团火烧吧,烧得越大越好,什么时候烧到咱的脚下?”

  大贵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听着,闷声闷气地说:“那可不行,隔着长江黄河呢!”

  朱老忠说:“长江黄河隔不住这个,这是人心上的事情,象一阵风。”

  江涛说:“大伯说的可真对,我大贵哥就不回军队上去了?”

  朱老忠说:“自从运涛坐了狱,我心里也害怕了,去了个信叫他回来。成天价在枪子群里钻来钻去,枪子儿那里是有眼?”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身子骨还结实,红岗脸,三绺小胡子,黑里带黄。圆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辉。说起话来,语音很响亮,带着铜音。

  江涛转了个话题,说:“大伯,你的猪喂得可肥啊!”

  朱老忠说:“肥什么,人还没得吃,那里来的粮食喂猪?什么肥呀瘦呀,新年节下,人家吃肉咱也吃肉,这就是好。要是人家吃肉,孩子们瞪着两只大傻眼,叼着手指头看着人家,这就是缺欠。”

  江涛说:“说今年杀猪要拿税呀,不许私安杀猪锅!”  朱老忠听了这句话,由不得楞了一刻,才说:“是吗?是从反动派那里下来的?”

  江涛向朱老忠凑了两步,伸出脖子哑默悄声地说:“就是冯老兰包了咱县的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还要猪尾巴大肠头。

  朱老忠听说是冯老兰,把脸一镇,睒着眼睛呆了老半天。

  牙上吸着气,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说:“是……他……”

  江涛跳起脚说:“是,没错儿。”

  大贵把大巴掌一拍,说:“倒霉透了,今年连过年猪也杀不上了。”

  朱老忠在关东学会杀猪,制了一套钩子、梃杖,杀猪的家具。乡亲当块儿办个红白喜事,杀猪宰羊不求人。他把这套家具带回来,把这份手艺传给大贵。大贵今年才说要杀猪,又碰上禁安杀猪锅,心里实在不高兴。朱老忠叹了一口气,说:“又是他狗日的……”一提起冯老兰,他心里实在腻歪。

  江涛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去再跟我爹说说,咱硬安杀猪锅,不图钱不图利,就是争这一口气!”

  朱老忠听得江涛说,把拳头一伸,说:“大侄子说的是,既是这样,走,咱去找你明大伯商量商量。”

  朱老忠迈开脚步头里走,江涛和大贵在后头跟着。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坟前有三间砖头小屋,屋前有几棵大杨树。北风吹得树枝嗤嗤地响着。一进小门,朱老明正合着眼睛捻麻经子,准备打苇箔。朱老忠坐在门坎上,把反割头税的话说了说。朱老明听了,慢慢把脸孔拉长,也显得瘦得多了。他多少年来,奔走劳累,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低下头去,眯瞪着失明的眼睛,说:“思摸思摸吧!干是要干,看看怎么干法?”自从打输了那三场官司,他觉得凡事应该隐忍,小心谨慎从事。一时冒失,会使人们失去土地家屋。这不只是失算,而且是一生的苦恼。

  朱老忠说:“依我说咱们说干就干,冯老兰,他净想骑着咱穷人脖子拉屎不行!”

  朱大贵一只脚蹬在炕沿上,揎起袖子抡着小烟袋,说:“左不过叫他们把咱压迫成这个样子。江涛兄弟!你头里走,傻哥哥我后头跟着。”

  朱老忠眨巴眨巴眼睛,说:“一个耳朵的罐子,抡吧!可是,这一次更要人多点。那场官司,联合了二十八家,还输塌了台呢!”

  江涛看忠大伯和大贵响应了反割头税的号召,他一时高兴,头上泌出汗珠来。说:“咱不跟他打官司,打也打不赢。咱这么着吧,一传俩,俩传仨,把养猪户和穷人们都串连起来。村连村,镇连镇,人多势力大,一齐拥上去,砸他个措手不及。拿税?拿个蛋!”

  朱老明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他抬起下巴,眨着无光的眼睛深思着。

  朱大贵问:“那能办得到吗?”

  江涛叉开腿,横着腰,抡起拳头,兴冲冲地说:“一个人挡不住老虎,五个人能打死老虎。十个人遮不住太阳,人多了能遮黑了天。一轰而起,一轰而散,他逮不住领头人儿,看他有什么法子?”

  朱老忠看见江涛这个架势,不由得肚子里笑起来。涨红了脸说:“哈哈,好嘛!大侄子这法儿真新鲜,打官司还得花钱呢,这用不着花钱。砸了就散,他找不到正头香主。还是念书念醒了的人们,画条道儿也高明。俺这瞎老粗儿,干了点子笨事。那时候要是有你这么个明白人,那三场官司也不会输给冯老兰!”

  朱老明听到这里,脸上可慢慢显出笑模样,说:“冯老兰那小子毒啊!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街乱颤,谁敢吱声?唉呀呀,过去就是迷糊,花了点子冤枉钱!来吧,咱听江涛的,闹闹运动看看怎么样?”

  江涛一听,笑了说:“怎么样?管保越斗越胜利!”

  朱老明有满肚子的辛酸,有多少年吐不完的苦水:他自从打官司失败,半年不出门,有理无处诉,气蒙了眼,成了双眼瞎。把老伴气死了,兄弟也走了西口,闺女们住不起家了,剩下孤零零一条单身汉。没了土地,无法糊口,只靠打苇箔、卖烧饼过生活。他从黑天到白日,眍着眼睛,摸摸索索地站在箔秆前边。不管冬天夏天,他在那深更长夜里,背着那只油浑浑的柜子,走在十字大街上,尖声叫唤:“买大果子……不……啊……”悠长的叫卖声,通过平原上的夜暗,传到七八里路以外。过路的人们,一听到这幽扬的声音,就留恋不舍,坐下来抽袋烟再走。不知不觉,引起肚子里辘辘地肠鸣,流出口水来,非赶上去买他的烧饼果子充饥不可。年代多了,他的叫卖声,就成了黑夜里的指路信号。有人问他:“冰天雪地,还做那买卖干吗?能赚多少钱?”

  他抬起头,睁开无光的眼睛,想看看天,也看不见了。在黑洞洞的长夜里,不一定想做多少生意,他受不住长夜的幽闷,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做着梦嘴上还嘟囔:“咳!好长的夜黑天呀!”

  在这艰难的岁月里,锁井镇上的烈火熬煎着灾难的生命。自从打输了官司,他就住在这三间小屋里。西头一间,盛着从白洋淀运来的芦苇白麻。东头一间,是他睡觉的土炕,门外是几百年来的老坟。每年夏天,坟地里长出半人深的蒿草,有各样的虫子在草里鸣叫。晚上他睡在土炕上,听着夜风吹着大杨树叶子,哗哗地响着。黎明的时候,他趴在被窝头上,听树枝上的鸟雀嘁嘁喳喳地叫个不停。冬天他听着北风的唿哨。他想,要是门前没有这几棵大杨树,说不定有多么孤寂呢!

  江涛看这个失明的老人,心里实在同情他。他过了斗争的一生,可是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没有组织群众,发动群众,失败了,穷到没有立脚之地。

  当朱老明听得说又要反对冯老兰,他也想到,为了反对冯老兰,使他跌进一辈子翻不过身的万丈深渊,身上立刻打着寒噤。当他又听到,这个斗争,不用朱老巩光着膀子拼命的办法,也不用对簿公堂,不用花钱,只要组织、发动群众就行。他就咬紧牙根,恨恨地说:“干!割了脖子上了吊也得干!老了老了,走走这条道儿!”

  江涛看明大伯转变了怀疑的心理,又做了一些解释,说了一会话,叫了朱大贵,两个人走出来。朱老明听他们的脚步声走远,问朱老忠:“大兄弟!你走南闯北惯了,心眼里豁亮,看江涛说的怎么样?是这么回子事吗?”

  朱老忠说:“依我看,江涛是个老实人。再说这共产党是有根有蔓的……”

  朱老明不等说完,就问:“他们的根在什么地方?”

  朱老忠说:“在南方,在井冈山上。”

  朱老明吧嗒吧嗒嘴唇说:“要是从井冈山上把枝蔓伸到咱这脚下,可就是不近呀!”

  朱老忠说:“别看枝蔓伸得远,象山药北瓜一样,枝蔓虽长,它要就地扎根。比方说,运涛参加了共产党,江涛又参加了共产党,说不定还有多少人要加入。”

  朱老明说:“按人说都是正支正派,可也要问清楚,咱心里才有底。”

  朱老忠说:“不用问,问,他也不说。我们两人从济南回来的路上,我旁推侧引地转着弯问了半天,他只说些革命的道理,不说出他们的根柢在什么地方。反正他们办的是咱穷人的事。说到这里,他又停住,眼睛看着远处老半天,把嘴凑在朱老明耳朵上,低声说:“大哥!这些年来,我老是这么想:没有共产党的领导,要想打倒冯老兰,是万万不能的。运涛那时候,我后悔咱没有找到这个门路,如今江涛可是共产党的人,咱们不能放过了,说干就是干!”

  两个人靠在门扇上晒着太阳,说了一会子知心话,商量着反割头税的事。朱老忠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出来,朱老明也拄上拐杖送出来,两人一路走着,朱老明说:“我看大贵这次回来不错,人聪明了,也能说会道了。我听他娘说,想给他粘补上个人儿。”

  朱老忠说:“年岁儿可是到了时候,你看谁行?”

  朱老明说:“我看春兰就行。”

  朱老忠听说到春兰,抬起头什么也不说。他又想起运涛来,那孩子还在监狱里。又想起铁窗里那张苍白的脸,掯着泪花的大眼睛。叹了口气说:“咳!为着运涛,我舍不得把春兰给了大贵。”

  说到这里,两位老人再也不说什么。他们同时感到心酸,几乎掉下泪来。他们为运涛难受,也为春兰难受。朱老明闭上嘴,眨着眼睛沉默了半天,从眼洞里滚出两颗大泪珠子。说:“咳!运涛一辈子住在监狱里,春兰还能活下去吗?运涛回不来,春兰可是怎么办哩?真是难死老人们了!我看别耽误了春兰,把这事儿给大贵办了吧!”

  朱老忠听着,觉得也有理。运涛一辈子回不来,春兰一个人可是怎么过下去?

  30

  江涛和大贵,从朱老明家里走出来,天上云彩晃开了,太阳从云彩里显出个浑黄的圆球。檐前滴着雪水,水滴滴在檐沿下,笃笃响着。路上的雪有了融化的痕迹,有人把泥土踩上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褐色或苍色的斑痕。

  两人说着话,走到朱老星家里。自从打官司失败,朱老星把几间房子卖了,借了冯老锡场院里两间小西屋住着。场院东墙有个角门,通到冯老锡家外院,外院通街是个大四方梢门。可是这场院不走梢门,正南开了个门,用柳条子编了个栅栏,上面插着一些枣树棘针。西面围着土墙头,西墙外头就是那个大苇塘。江涛和大贵一进栅栏,朱老星和他儿子庆儿,正在场上拉着碌碡碾谷槎。他们把场上的雪扫干净,把谷槎摊上碾着,累得脸上冒出白沫汗。

  江涛一看就问:“这是干什么?”

  朱老星见了江涛和大贵,也不停下。一步一步拉着碌碡,眯眯着眼睛笑,说:“你们猜不着。”庆儿闷着头不吭声,只是伸着膀子拉碌碡。这孩子有十二三岁了,脸上黑黑的,瘦干巴个子。

  江涛抬起头想了想,说:“嗯,就是猜不着。”

  朱老星歇下碌碡,从褡包上摘下烟袋来。先吹了一口,试试通气不通气。然后装上烟,打火抽起来。

  江涛问他:“大伯,你这是想干什么?”

  朱老星说:“为了冬天做饭烧炕的,我一家子人,一秋天拾下这垛谷槎。堆在场院里,狗在上头溲尿,猫在上头拉屎,老草鸡还在上头孵窝,弄得满世界肮肮脏脏。我捉摸了个法子:先把它碾烂,使些胶泥和起来,用板子拍得一方块一方块的。等晒干了,把它垒成院墙。做饭烧炕时,搬起来就烧。又当了院墙,又当了烧柴,一举两得。试了试,拉着风箱好烧着哪!”

  江涛合着嘴,心里暗笑。左思右想,想不出他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把好好的谷槎碾烂,又使胶泥和起来,垒成院墙,再把院墙搬来烧。把谷槎抱来做饭,不就完了吗?他问:“大伯,春冬两闲的,你歇歇身子骨不好?”

  朱老星说:“话有几说几解。你想这大好的天气,吃了饭能净歇着?好歹得摸索点活儿。再说这冬天,有钱人家升上个小火炉,屋子里暖烘烘的。咱穷苦人家,升不起火炉,在屋里呆着也是冷。摸点活儿做,浑身上下热热火火,比升个小火炉儿还美气。”

  他说着,厚厚的嘴唇也不张开,只看见短胡髭一翘一翘的。两只细长的眼睛,在门楼头底下眯眯笑着。

  江涛说:“你把这谷槎垛在院里,垛好点。多咱烧的时候,抱进屋里去烧,不就好了吗?”

  朱老星说:“哪,反正不如这么着归结。”

  江涛问:“这样你不省下点力气?”

  朱老星说:“力气是随身带着的,好象泉眼一样,你只要用,它就向外冒。你要是不用它,它也就不冒了。你看大贵这身子骨,当了几年兵,在操场上摔打得多么结实,多么粗派。你看他那两条胳臂,一伸就象小檩条子似的。”

  大贵说:“你说这个,我相信。”

  朱老星说:“是呀!当兵对咱穷人固然没有好处,可是也落下个好身子骨儿。”

  大贵说:“我还学会放机关枪哪!”

  朱老星笑了说:“着啊!这放机关枪,对咱穷人本来没有好处。可是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将来咱要是用着这机关枪了,拿起来就能放。话又说回来,在这严冬腊月,下雪天本来可以囚在炕头上,抽个烟歇憩歇憩。我觉得总不如把这谷槎归结归结好。”  江涛说:“大伯!我看你费这把子力气,对于你的生活没有多大好处。”

  朱老星说:“你虽说是生在乡村里,长在种地人家,总归是读书人,捉摸不出咱庄稼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正说着话,庆儿他娘从屋里走出来,高喉咙大嗓子说:“他,成天价是脱了裤子放屁!这么会打算,那么会打算,把个日子也鼓捣哗啦了,眼看就要蹾狗牙!”她是个大个子,身子骨挺粗派,乍蓬着头发。两只脚也是有尖儿的,可是比起男人的脚还长。说着话跺得脚后跟通通地响,手指头剜着朱老星的脑门子。她端出泔水来喂猪,一只半大猪,搭拉着大肚皮,从谷槎堆里钻出来,哼哼吱吱地跟着她跑。

  要是别人,听庆儿娘卷了他一阵子,也许会冒起火闹起脾气来。朱老星就不,只是眯眯地笑着,他听惯了。庆儿娘越是骂他,他浑身越是觉得滋润。日子长了要是听不见这种声音,看不见这样颜色,就觉得清淡,没有意思了。真的,庆儿娘连说带嚷,朱老星一点也不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这么过来的,并不认为是什么侮辱。相反,更觉得夫妻的和美。朱老星把石头烟袋嘴含在厚嘴唇里,笑眯悠悠地说:“大侄子!你算捉摸不出我的心思。”

  大贵唔唔哝哝地说:“牛长得比骆驼大了,拉一辈子车,也不过是被人杀肉吃,成不了马!”

  朱老星听不透这句话,他说:“你们摸不清我的脾气,庄稼人一年四季,到了什么时候有什么活儿。一年三百六十五晌,那里肯歇着过?人吃饱了饭就得做活,随随便便地歇着,败家子儿才那么办呢!败家子儿不讲安生服业地做活,只讲吃好的、穿好的、歇着。越是歇着,身子骨儿越是懒散,好比铁机子生了锈,再也织不出布来。”

  朱老星一年到头,总会找到活儿做,两手下闲是他的目的。他常说,“人,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他就是成天价打算,比方说,他家过去也种过二三十亩地,就成天价设想耕种到六七十亩地的事,他说,“种到七八十亩地,就是财主了。”就成天价盘算怎样过财主。本来他家只养着一头牛,为了过财主日子,买了一辆四个牲口拉的死头大车。他想,目前买一辆小车,将来过到财主日子,牲口多了,还得买一辆大车,这辆小车就白费了。可是他这头牛,只驾得起一辆小车,架不起一辆大车。他就只好拿一根缰绳拴在轴头上,弯下腰替牛拉帮套。后来,把四条牛腿也累坏了。没有办法,又把大车卖了,换了一辆一个牲口拉的小车。思想上糊涂,使他过的日子象痨病一样苍白无力,甚至连个媳妇也娶不起。他自从打官司失败,把房卖了,地去得也不少。养不起牛,把这辆小车也卖了。他还有个打算:宁可卖了庄户,也要留下土地,房顶上长不出粮食来,粮食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这几年又赶上年头不好,捐税又重。地里打的粮食,还不够按亩摊派捐税。盘算来盘算去,今年冬天连那几亩地也卖了,省得拿捐税。

  江涛说:“大伯!我想不出来,象你过日子这么俭省,又肯付辛苦,怎么肯和冯老兰打三年官司?”

  朱老星把脖颈一梗,眯眯笑了说:“百人百性嘛!老母猪挤在墙角上,还哼哼三哼哼哩!干别的我舍不得,一说和冯老兰打官司,我鬻儿卖女也得干!”

  江涛说:“我想不出你这是怎么股子劲儿。”

  朱老星又说“:咱庄稼人,就有点儿庄稼正义。运涛入狱的那一年,我心上难受得不行,听说志和卖了宝地,你又上不起学了,那天我打短工才挣了一块多钱来,我就忙给你爹送了去,好叫你不失学。百人百性嘛!”

  说到这里,江涛受了感动。他记起贾老师说过,如何帮助农民从阶级压迫下觉悟过来,是共产党员的责任。朱老星领了江涛和大贵走到屋门口,掀起厚厚的蒿荐,叫他们进去。屋里黑洞洞的,象是夜晚。他每年到了冬天怕冷,把窗户纸糊上一层又一层,把屋里遮得黑咕隆冬的。庆儿娘坐在炕上叠补衬,给朱老星补袍子。

  江涛问:“大娘!这么破的袍子还补它干吗?”

  朱老星说:“别看袍子破,可是个古董。那是我父亲的,他去世了留给我。俺父子两代穿了不下四十年,年年补一次。虽然是葫芦片大的一块布,不管红的绿的,我也不肯扔了,都把它缝上去。反正身上多一层布,总该暖和一些。”如今缝了几十层,这件袍子已经有几十斤重了。

  冬天只要不做活,身上就凉下来。朱老星穿上这件袍子,和江涛大贵坐在炕沿上说话。

  江涛说:“大伯!我听得说,今年杀猪要拿割头税。”

  朱老星问:“又出了猪税?拿多少?”

  江涛说:“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和猪尾巴大肠头。”

  朱老星扳起指头算着:“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也值个两块钱。再加上猪尾巴大肠头,按一斤肉算,也值个两三毛。”他撅起厚嘴唇,点着门楼头,说:“这税可不轻啊!”

  江涛又走到朱老星跟前,说:“你猜这猪税是谁包的?”

  朱老星问:“是谁?”

  江涛说:“就是咱那老对头。”

  朱老星睁起两只大眼睛,又问:“谁?”

  江涛说:“老对头,还有谁?”

  朱老星眨巴了眨巴眼睛,问:“冯老兰?”

  江涛说:“唔,就是他!我才和忠大伯商量了,咱们要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你说怎么样?”

  当江涛和朱老星说着话的时候,庆儿娘在背后头悄悄听着。听说又要打倒冯老兰,就瞪出眼珠子开了腔:“干吗?又要打官司?打官司打得成了穷光蛋,又要打官司!”光说,她还不解气,伸出手指头戳着朱老星的天灵盖。

  大贵一看就笑了。朱老星也笑花了眼睛,唔唔哝哝地说:“她是这个脾气,三句话不对头就开腔,不兴小声儿说话?”  庆儿娘说:“我叫你气的!天生的庄稼脑袋瓜子,窝着脖子活着吧,光想充好汉。还反对这个,反对那个的,谁也反对不了,返回头来把自格儿反对了!”

  朱老星支支吾吾地说:“那还不要紧,到后来才算老帐。”江涛说:“大伯说的对。忠大伯说,‘出水才看两腿泥。

  ’  咱朱家门里穷倒是真的,可也志气了几辈子!”

  说到这儿,朱老星猛地站起来,气愤愤地说:“狗日的欺侮了咱几辈子,咱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停了一刻又问:“可不知道是谁的领导?”

  大贵指了指说:“就是咱江涛兄弟。”  朱老星笑了说:“行呀,咱跟着走吧!”说到这里,他又犯了思索,说:“咱就是跟着走走!”

  江涛和大贵,从朱老星家里走出来,又去找伍老拔,想问问河南里“秋收运动”是怎么闹起来的。出了东街口,走上千里堤。天气晴朗,没有云彩也没有风。乌鸦在大杨树上,啄着雪花,又成群地飞起来,咶咶地叫着。他们顺着千里堤往东去。

  伍老拔家庄户,老年间本来在河南里,由于河流滚动,宅院坍进河里。滹沱河往南一滚,他家的宅基,又滚到河北里,正好滚在千里堤上。伍老拔他爹,就在这河堤上盖起两间土坯小房。现在桃李树成林了,大杨树也有一搂粗。在院子周围,栽上榆树和柳树,编起树枝当围墙,中间安个木栅栏。江涛和大贵一进木栅栏,有一只小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汪汪地叫着。大贵连忙吓住它:“呆住!呆住!”

  伍老拔听得有人进来,等不得放下家伙,右手拿着斧子,左手拿着凿子走出来,他的两个大小子也跟出来。大的叫小顺,十七岁了,二的叫小囤,也有十二三岁了。小囤走过去,用两条腿把小狗脖子夹在腿裆里。

  伍老拔问:“谁?”

  朱大贵说:“你一看就认得,是运涛他兄弟,江涛来了。”

  伍老拔楞住,仔细瞧了瞧,笑哈哈地说:“原来是江涛,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过去人儿小,身上老是土土浆浆。这咱晚人长大了,浑身上下没个土尘儿。”

  江涛笑着问:“老拔叔!你回家过年来了?”

  伍老拔说:“做长活,一年忙四季,就是盼个年呗。”

  说着话,伍老拔把他们领到做木作活的小屋子里。拍拍手说:“哈哈!江涛,你上了洋学堂,也算咱老鸹群里出了凤凰啊!”又笑哈哈地说:“忙来坐坐。”叫江涛和大贵坐在做木作活的板凳上。又对小囤说:“去,烧壶水来,叫江涛喝。”

  江涛看了看他的木作家具,问:“你这是做什么?”

  伍老拔说:“咳,甭提了。自从那年把官司打输了,我到河南里去作活。把地都去完了,只得靠着耍手艺吃饭。年下才回来,做点小家具什么的,求个过年的法儿。这日子怎么也得过呀!”

  江涛说:“咱那场官司,输得惨哪!”

  伍老拔说:“一直打了三年哪!上城下县,那时也没离开我。”他抬起头看了看大贵,又红了脸哈哈笑了。  江涛看小顺用推刨刨着一条木棍,他问:“做的是什么?”

  伍老拔说:“他成天价没活儿做,我说十几岁的人了,又念不起书,跟我学了木匠吧,将来不是个饭碗?小囤,我叫他将来学种地。这才教他用湿柳木棍子,做小孩们拿着玩的刀啊枪的,用红绿颜色画画,卖个钱儿呗。”

  说着话,小囤提了壶拿了几个黑碗来,倒上水。江涛看那水土黄色,喝起来倒是甜甜的,就是有一股青泥味。他问:“这是什么茶?”

  伍老拔说:“那有什么茶?他奶奶这几天头疼脑热的,叫小囤到河神庙后头苇坑里,刨了些苇根来煮水喝。正赶上冯老兰趴在他家墙圈上看着,开腔就骂,还指挥护院的赶了小囤个骨碌子。真他娘的!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咱算惹不了他。”

  大贵喝着茶,吧嗒着嘴说:“这玩艺儿,败火着呢!”

  伍老拔说:“喝不起茶,这就是庄稼闹儿!”他动手凿着一块小木头,斧头敲得凿把乒乓乱响。

  江涛问:“你这是做什么?”

  伍老拔说:“我正在琢磨黄鼬铡。”又用手比画着说:“这地方凿个槽儿,这地方安个柱儿,再用一截破轧车刀,一块竹板就行了。把这玩艺下在黄鼬洞口上,黄鼬一出洞,一蹬这块小板就铡住。这玩艺用料少赚钱多。乡村里年幼的人们净爱买,现在正是时候,一过小雪,黄鼬皮就值钱了。咳!没有本钱,大活做不起了!”

  大贵说:“你净爱弄一些个古镂雕钻儿,不做黄鼬铡,就做黄鼬洞子,不行做个棺材什么的?”

  伍老拔说:“这是穷逼的呀!”说着,他又嘻嘻哈哈地比划着做黄鼬洞子的计划。黄鼬怎样走进洞子,怎样一蹬那块小板,那块砖向下一落,就把黄鼬堵在洞子里。比划完了,又嘻嘻哈哈地说:“饿死人的年头,真是没有法子!”

  大贵说:“大叔!怪不得人们都跟你叫乐天派。无论有多大事故压在你的眉梢上,还是嘻嘻哈哈,嘻嘻哈哈,看起来没有发愁的事儿。”

  伍老拔说:“嘻嘻!虱子多了不痒,帐多了不愁。人穷到什么时候还是一个穷字,能把两个穷字叠在一块儿?这年头,没有发愁的事,就是打不倒冯老兰是个发愁的事儿。”话是这么说,他瘦削的面孔,高颧骨,尖鼻准,高鼻梁底下两只大眼睛,他从来没有胖过。无论有多么紧急的事情,他的两条长腿,总是一迈一迈的,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着急的时候。

  江涛问起河南里的秋收运动,伍老拔说:“谈起闹个运动什么的,咱倒成了内行。我们少东家就是个共产党员,领导了秋收运动,他的外号叫张飞。”

  紧接着,就谈了会子张嘉庆的事,说,“那人年岁不大,名气可不小。一说起秋收运动,一说起张飞来,在这滹沱河岸上谁都知道。”

  大贵说:“你说的这个我半信半疑,财主秧子们为什么给咱穷人办事呢?”

  伍老拔说:“这事儿,可是我亲身经过的。”

  大贵说:“哪,这人错非是中了共产迷。”

  伍老拔说:“没错儿,不信你也跟着共产党走走。”

  谈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江涛把反对割头税的事对伍老拔谈了。伍老拔把屁股一拍,说:“对嘛!就是这么办,咱组织农会吧。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你不来找我,我还想去找你们哩!”

  江涛见伍老拔接受了反割头税的意见,心里高兴,说:“好吧,今儿格晚上,你到我家里去,咱在一块商量商量,看看怎么办法好。”

  那天晚上,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朱大贵,都到江涛家里,坐在严志和的热炕头上,商量了一晚上。他们决心反对割头税,一齐下手,报那连输三状的仇。定下:先秘密组织,再公开宣传活动。他们从第二天开始,就背上粪筐去走亲戚。象扯瓜蔓一样,亲戚传亲戚,朋友传朋友。组织了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象一块石头投进古潭里,激起无数波圈,一圈套一圈地,联系得多了,就一天天地联系得远了。

  31

  当天晚上,朱老明在严志和家里开了会回来,睡在炕上,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一年来就是这样,人们一说起运涛,他就几天心里放不下。他又想起春兰,那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老是住在家里。她娘性子绵长,老驴头糊里糊涂,他们不会给春兰安排一生的大事。第二天他做了点饭吃,就去找朱老忠。朱老忠不在家,就跟贵他娘说:“我心上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

  贵他娘问:“大哥!什么事儿?”

 

  朱老明说:“我想,咱大贵今年也有个二十老几了,一直在外头跑了几年。这咱回来,连个屋子炕也没有,听说你要给他粘补个人儿?”

  贵他娘睁圆眼睛,看着朱老明把这句话说完,笑了说:“可不是,我心里正叨念这件事,可见你为咱大贵操心。”说着,又咯咯地笑起来。

  朱老明哑默悄声地说:“小子家一到了这个年纪,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人儿,就会恨老人糊涂。”

  贵他娘说:“大哥!咱给孩子安排安排吧,你看咱村谁行?”

  朱老明说:“我看春兰就是个好人儿。”

  朱老明说到这里,贵他娘可就不往下说了。春兰和运涛的事情她完全明白,如今运涛陷在监狱里,涛他娘把春兰比闺女还亲,怎么说给大贵呢!

  朱老明合着眼睛,听贵他娘答话,老半天没有声音,他说:“你别听人们瞎念叨,我总认为春兰是个好闺女。”

  贵他娘说:“人们念叨,是捕风捉影,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

  朱老明说:“谁准知道?磨牙就是了。”

  贵他娘说:“就怕大贵不干。”

  朱老明说:“依我看他巴不得的。”

  贵他娘说:“你说的是春兰模样好?”

  朱老明说:“模样好是一个,也聪明伶俐。再说,象咱这户人家,寻人家什么主儿?比咱强的,人家不寻咱,比咱不强的,人儿再长得不象个样子,大贵也不干。春兰,咱就是图个好人儿。”

  贵他娘抬起头,迟疑了半天,听得朱老明说,她心上也有了活口儿,说:“商量商量再说吧!”

  朱老明说:“我想保保这个媒,我先跟涛他娘透透,他们要是可怜孩子们,也许一口答应下。”

  贵他娘说:“不就说嘛,要是说不明白,春兰一过门,老婆子还发懵哩!”

  说到这里,朱老明站起来,抬起头向着天上长叹一声,说:“咳!都是为儿女操心哪!”

  他从朱老忠家里走到村北,才说走回家去,又想上严志和家里去看看。摸对了道,走到小严村。一进严志和家小门,就放开嗓子喊:“志和在家吗?”涛他娘把眼眶对在桃形的小玻璃上,看是明大伯来了,问:“明大伯你来吧!他没在家。”

  朱老明听说志和不在家,就不想再进去。摸到窗户根前,说:“他干什么去了?”

  涛他娘说:“左不过是你们跑踏的那些事,你看他父子俩,成天价没了别的事儿了。”

  朱老明隔着窗户,一句一句地转着弯、捡着柔和话,跟涛他娘把大贵和春兰的事说了说。

  涛他娘笑了说:“早该这么着。”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可想起运涛来:“咳!那孩子,他还在监狱里!”她想说同意,怕将来对不起运涛,想说不同意,可叫春兰等到多咱?犹豫了半天,眼里一下子流下泪来,说:“行啊,大贵也到年岁了!”

  朱老明听她犹豫不决,又不好断然决定,怕伤了涛他娘的心。可是一想到春兰年岁不小了,是大贵也罢,不是大贵也罢,也该给她操持个人儿了。就说:“我不过说说罢了,运涛还在监狱里,怎么能把他心上的人儿给了别人。要是叫他知道了,还恨他这个不明理的大伯呢!”

  涛他娘听了这句话,低头扬头地想了半天。眼圈慢慢红起来,睒着眼睛说:“十年……十年监牢,可也是个年月儿,当娘的能叫人家春兰老在屋里?”自从运涛入狱,只说是十年就可以回来,她还不知道是遥遥无期。又流泪说:“咳!春兰,孩子年轻轻的,受的委屈可不小啊!”

  朱老明也想:“怎么世界上难堪的事情都出在她身上?”

  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唉声叹气了半天。涛他娘擦干眼泪,抬起头来说:“咱不能耽误人家春兰呀,运涛在监狱里,咱拽也拽不出他来。春兰在家里,活活地等着,可为什么哩?”

  其实,目前春兰出嫁不出嫁,不只在运涛。老驴头听到运涛的风声以后,也打算过这件事。要是寻个不如运涛的人,不用说春兰不如意,春兰娘也怕对不起她。想要找运涛这样人,可也百里不抽一。老驴头呢,想到老两口子上了年岁,离不开春兰,一定要寻个“倒装门”儿,这门子亲事就难对付了。春兰一心要等着运涛,这人儿把感情看得特别重,她看中了的人,就一心一意,受多大折磨也得爱他。她看不中的人儿,就是家里种着千顷园子万顷地,她也不干。这点脾性,乡村当块的人们谁也知道。甚至连那个玩弄女人的老手冯老兰,也再不敢想着她。如今连她的亲爹亲娘也算在里头,没有一个人敢跟她提起婚事。

  朱老明说:“人们都说,春兰那孩子长得高了,也黄了瘦了。”

  朱老明一说,涛他娘又流下泪来,她想运涛,又舍不得春兰。虽是两家,春兰就象在她家里长大的。她睁着两只眼睛,看他们一块儿长大。又睁着两只眼睛,看着春兰出秀成一个好看的姑娘。自从打算把春兰娶过来,没有一天不盼运涛早一天回来,早一天怀里抱上个胖胖的孙子。如今运涛要住一辈子监狱,说不定等运涛出来,春兰也就老了。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黑里泛红的脸庞,春兰也看不见运涛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了。

  朱老明听涛他娘半天不说话,心上想:“咳!可怜见儿!涛他娘还以为运涛是十年监禁,不承想这一辈子娘见不到儿,春兰也见不到运涛了。可是早晚也少不了这一场剜心的痛啊!涛他娘要是个明白人,这会儿不能光为运涛,也得替春兰着想。还不如把春兰给了大贵,久后一日运涛要是有命出狱,再给他粘补别的人,普天下好闺女多着呢。咳!难死老人们了!”他一边想着,拿起拐棍走出来。叹了一声,说:“也够涛他娘操心的了!”

  涛他娘说:“你走吗?不进来暖和暖和?”

  朱老明说:“唔!我估摸天黑了,回去看看,该做点吃的了。”

  朱老明从严志和家走出来,才说往家走,又想:“要不,我再去找找老驴头。”他又迈开脚步,走到老驴头家。一进大门,就喊:“老驴头在家吗?”进了二门,老驴头掀开门上的蒿荐,探出半个身子,弯着腰笑了说:“是朱老明,快屋里来吧!”

  朱老明走到屋里,春兰忙拿笤帚扫了炕沿,叫明大伯坐下。她又背过脸儿,低下头做针线。

  老驴头说:“老明兄弟!可轻易不到我门里来……”

  朱老明说:“我衣裳破,瞎眯糊眼的,进不来呀!”老驴头说:“算了吧,你的眼皮底下那里有我老驴头啊?”

  朱老明说:“今天来,有个好事儿跟你说说,你喜欢哩,咱就管管,不喜欢也别烦恼。”

  老驴头呲出大黄牙说:“你说吧,咱老哥们有什么不能说的。”

  朱老明说:“咱大贵回来了,我说给他粘补个人儿,想来想去想到你这门里……”

  朱老明和老驴头说着话,他不知道春兰就在炕那一头,做着活听着。她听来听去,听说到自己身上,心上一下子跳起来,一只手拿着活计,一只手拿着针线,两只手抖颤圆了,那根针说什么也扎不到活计上。

  朱老明继续说:“我左思右想,你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

  老忠兄弟地土不多,你也只有那么几亩地……”

  春兰听到这里,脸上热辣辣的,红得象涂上胭脂,伸起脚咕咚地跳在地上。通、通、通地三步两步迈到槅扇门外头,春兰娘也就跟出来。

  老驴头哈哈笑着说:“行倒是行,俺俩做了亲家,先说有人给我撑腰板了,少受点欺侮。可是这闺女跟运涛……运涛还在监狱里。”

  朱老明说:“不能光为运涛,也得为春兰。你跟闺女说说,要是说对了,这门亲事就算做成了。”

  老驴头说:“你看,俺老两口子守着她一个,她出门走了,俺俩要是有个灾儿病儿,连个做饭的人儿也没有。再说这家里也冷冷清清的。”

  老驴头这么一说,朱老明紧跟着问:“没的,叫春兰在你门里住一辈子?”

  老驴头说:“我想寻个‘倒装门’,又是女婿又是儿。”说着,又嘻嘻笑了半天。说:“你要是说着老忠把大贵给了我,将来我这门里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也算成了家子人家了。有二贵一个,也够他老两口子享受一辈子的。”

  朱老明说:“这样一来,你们老了,有一儿一女在跟前,倒是不错,街坊四邻也少结记你们,可是大贵也得干哪!”

  老驴头说:“跟老忠说说吧,咱乡亲当块儿,谁家人人口口、那厢屋子那厢炕都知道,也用不着隔村求人去打听。老忠和大贵同意了,我这几间房子几亩地,也就成了他们的事业。”

  说到这里,春兰娘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老明哥!老忠舍得吗?那么大小伙子了?”

  朱老明说:“反正是这么个两来理儿,大贵不上你家里来,春兰就上他家里去。”

  一边说着,几个人又哈哈大笑了半天,朱老明才走出来。春兰正在灶堂门口烧火做饭,她听到这刻上,就完全明白了。但当前占据她思想的不是大贵,是运涛。象有两只明亮亮的大眼睛,又在看着她。那个良善、淳厚的面容,很难使她一下子忘下。于是,思想就象静下来的春天的潮水,重又返卷上来,鼓荡着喧哗着,激动着她的心情,再也不能安静下去。她把饭做熟,也没吃,就走回屋里。灯也没点,一个人趴在炕席上,两只手抱起脑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老驴头和春兰娘摸着黑影喝稀粥,老驴头看不见春兰端碗,问:“春兰又不吃饭了?”春兰娘说:“可不是,又哭哩!”自从运涛陷在监狱里,春兰不吃晚饭,半夜里一个人抽泣,已经不是一次了。可是,当娘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老驴头吃完了饭,摸着黑影走到屋里,坐在小杌凳上,看着春兰呆了一会,说:“闺女!你也不小了,你上无三兄下无四弟,你本身的事儿不跟你商量,可跟谁去说呢?大贵,你们小里常在一块,再说当兵回来,长得越发的壮实了,你看怎么样?”

  老驴头一说,春兰哇地哭出来。老驴头又生起气来,拍打着大腿说:“你看,这是跟你商量哩!你这是为什么?”

  春兰一行哭着,说:“什么也不是,是嫌我吃你的饭,你多嫌我。早晚我拉着一枝枣树棘针,端着个破瓢,要着饭吃离开你这门……”

  春兰这么一说,老驴头也火了,说:“我就你这么一个闺女,谁又多嫌你来!”

  春兰见老驴头发了火,跺起脚跟说:“你,你,就是你!

  早先儿你就为冯家老头谋算我!”

  春兰娘赶上去插嘴说:“运涛要是十年不回来呢?”

  春兰说:“我等他十年!”

  春兰娘又问:“他要一辈子不回来呢?”

  春兰说:“我等他一辈子。”

  老驴头一听,可不干了,一下子闪开怀襟,脱了个光膀子,拍着胸膛说:“你瞎说白道,当爹的穷了一辈子倒是情真,可没有鬻过儿卖过女!”

  父女两个,闹得不可开交。春兰自从运涛坐了狱,哭哭啼啼,天天想念。可是她不能明哭,只是偷偷饮泣。多少屈情郁积在心里,今天象黄河决口一样,哇啦地哭起来。一边哭着,心上想念着运涛。一想起运涛,心上越发地难受。她猛地把脑袋一扎就往外跑,说:“今日格我活尽了命了!”一股劲出了大门,望着井台上跑。

  春兰娘看她要去跳井,抬起腿追出来。春兰一出门,碰上一个人从街上黑影里走过来,说:“谁?谁?是谁?跑什么?”春兰一听是忠大伯,停住脚楞住。春兰娘一五一十地对朱老忠说了,说到春兰要跳井,就象撮住朱老忠的心一样,跺着脚对春兰娘说:“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又折掇她?春兰!你给我回去!”

  春兰听得说,悄悄地走回来,也不哭了。朱老忠走到春兰家里,对老驴头说:“闺女是你的,可比我跟前的还疼。你们要是再折掇她,我就不干!”

  老驴头说:“我那天爷!谁折掇她来,谁家闺女不出阁呢!”

  朱老忠说:“俺春兰就是等着运涛,看你们怎么的?大贵要是成亲,去找别人。”

  老驴头说:“好,她不愿出聘,叫她在家里老一辈子,我再也不管了。”

  朱老忠说:“管,你也得管好。这么大的闺女了,比不得小孩子,不能叫她老是哭哭泣泣。”

  朱老忠看老驴头和春兰娘不再说什么,春兰也不哭了,就抬起腿走出来。他还有更紧要的事情,为了组织农民宣传队,还要去找严志和。

  婚姻事情,在春兰的一生中是件大事,可是在锁井镇上来讲,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目前家家户户,街头巷尾,人们谈论的是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运动。

  锁井镇上,逢五排十加二七,五天两个集日。每逢集日,有成车的棉花,成车的粮食拉到集上。有推车的、担担的、卖葱的、卖蒜的、卖柴的、卖菜的。有木货铁货、农器家具、匹头苇席,要什么有什么。

  那天早晨,老驴头还没有起炕,就叫春兰:“春兰!春兰!今日格你跟我赶集去。”

  春兰从被窝里伸出头来,问:“干什么?爹!”

  老驴头说:“咱去赶个集,卖点菜什么的,换个钱好采办点年货,快该过年了。”说着,伸了伸胳膊,觉得很冷,重又缩回去,蜷伏着腰睡了一会。才说披上棉袄起炕,一阵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吹在他身上。他又把棉袄向上一耸,盖住头温了温。伸上袖子,拿起烟袋来抽烟。吧嗒吧嗒一袋,吧嗒吧嗒一袋,抽了两袋烟,棉袄还是暖不过来,又盘着脚合了一会眼。他上了年纪,火力不足了。一到冬天,老是觉得脊梁上发凉。

  春兰娘从门外探进头来说:“忙起呀,不是去赶集吗?”

  老驴头问:“今日格是小集大集?”

  春兰娘说:“大集。”

  老驴头才穿上棉裤,他又想起来:这几天身上老是觉得痒,兴许是长了虱子。昨日晚上他就想叫春兰给他拿拿,可是又忘了。他又脱下棉裤来拿虱子,拿得不解气了,伸出牙齿,顺着衣裳缝咬,咬得咯嘣乱响。

  春兰娘又说:“饭熟了,还不起?”

  老驴头穿上裤子,再穿袜子,才穿上袜子,裤腰带又找不见了。翻着被窝找了半天,一欠身子,原来在屁股底下坐着。

  老驴头吃了饭,拿了两只筐,拾上几捆葱,几辫蒜,抱上两抱白菜。叫春兰挑上头里走,自己背了秤,在后头跟着。

  一过苇塘,就听得集上的喧闹声,早就人多了。

  春兰挑着担子在集上走,看见昨日晚上有人把农会的标语和告农民书,贴在聚源号的门外头。她楞了一下,把筐放在聚源号对过,挤了个空摆上摊。不一会工夫,聚源号门前挤了一堆人,都在那里看传单。朱全富老头,看了会子传单,从人群里挤出来,捋了捋胡子,摇着头说:“咳!又出了一宗税。”

  老驴头把秤递给春兰,赶过去问:“你说什么,出了什么税?”

  朱全富老头说:“割头税。”

  老驴头问:“什么叫割头税?”

  朱全富老头把割头税的事,告诉了老驴头。说一块七毛钱,老驴头还不惊,后头那一大堆零碎儿可值钱不少,他又问:“墙上贴的那些红红绿绿的是什么?”

  朱全富说:“那是出了农会,出了共产党,要反割头税!”老驴头点了点长下巴走回来,嘴里不自觉地嘟念着:“咳!杀过年猪,也要拿税了!”他从春兰手里接过秤来,开始照顾买卖。

  平时都是他一个人赶集,今天年集上人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才叫春兰在一边帮着。有抽袋烟的工夫,朱老星那个矮个子走过来,他头有点横长,满脸络腮胡子,眯细着细长的眼睛,蹒蹒跚跚地走着。听人们正吵吵杀过年猪拿税的事,他说:“种地要验契,吃盐要加价……杀过年猪也拿税钱,这玩艺更是节外生枝!”

  伍老拔拖着两条长腿,象长脚鹭鸶,一步一步迈过来,提高嗓子大喊:“这年头,兵荒马乱不用说,又要割头税,真是万辈子出奇的事!”

  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愿交割头税。正在这个节骨眼上,朱老忠也走到人群里,说:“城里出了农会,要反割头税。冯家大院包了全县的割头税,刘二卯和李德才包了全村的。他们有衙门里的公事,我有这个……”说着,解开怀襟,掏出红绿纸印的传单标语,在人们眼面前一晃,又揣进怀里。

  春兰在那里看着,忽然间在人群里闪出一个人,长头发大眼睛,长得和运涛一样。嗯,怎么长得一样?就是个儿矮一点。她心上乱起来,脸上有些热。仔细一看,她才知道:“是江涛!”

  江涛在一边看着,咂着嘴,不住地笑着。他觉得这个小宣传队真是不错,党的号召在人们心里生根了。正在得意地寻思,冷不丁人群里闪过一个稔熟的面影,他怀疑是“眼离”,擦了擦眼睛,定了定神一看,一点不错正是严萍。她穿着绿绸旗袍,花呢靴子,拎着个竹篮在买东西。江涛笑模悠儿地走上去,扯住她的篮系儿,说:“你也回来了?”

  严萍睁开眼睛怔了一下,说:“回来了!你比我回来得更早。”说着,她嗔着脸撅起小嘴,低下头也不看他一眼。江涛心里有点慌,脸上红起来。严萍说:“一进腊月门,老奶奶就捎信:‘叫萍儿回家过年。’爸爸说,奶奶年纪大了,想孩子们,就叫我回来了。我去找了你好几趟,老夏说你有病,去思罗医院了。我又一个人跑到医院去看你,没有。又说你上北京天津去了……谁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呢?近来你的行踪老是叫别人捉摸不定。”她生起气来,脸上白里透红。

  江涛问:“你是和登龙一块回来的?”

  严萍说:“那你就甭管了。”

  江涛拎起篮子,帮她在大集上买了猪肝、肉、黄芽韭、豆腐皮和灌肠什么的。他们在头里走,春兰在后头跟着。走到街口上,春兰好象从睡梦里醒过来,一下子站住。心里笑了笑说:“看,他们有多好!”由不得眼里掉出泪来。她看见严萍就想起自己,看见江涛,就想起运涛来。她觉得自己和她们不是活在一个世界上。

  太阳暖和和的,道沟里有融了的雪水。白色的雪堆,在旷地上闪着光亮,乡村在阳光下静静睡着。严萍从脖颈上拿下围巾,眨着眼睛问:“今天大集上象是有什么动静,嗯!人们嚷着‘要反割头税’!‘要反割头税’!”她仄起头,眨巴着眼睛瞅江涛。象是说:“你一定知道。”

  江涛迟疑了一刻,想:“不能再不对她讲明白了。”就说:“是的,要发动一个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反对蒋介石的割头税、百货税、印花税。”他对她讲了目前农村经济状况,讲到农村的剥削关系,又说:“农民负担太重了,生活再也无法过下去,要自发的闹起来呀!”  严萍说:“啊!可就是,乡村里太穷了,太苦了!到底是什么原因?”

  江涛说:“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太多。工业品贵,农业品贱,谷贱伤农,农村经济一历历地破产了!”

  严萍说:“不错!退回一年,你这么说我还不懂。现在讲我就明白了。在城市里住久了,忘了农村生活的苦相。苦啊,农民生活苦啊!吃不象吃的,穿没有穿的!”她低下头走着,看见两只花鞋尖,在地上带起尘扬。

  江涛说:“所以我们要发动农民,组织起来,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严萍两眼不动窝地瞅着江涛,心里说:“怎么?小嘴头儿这么会说,讲得那么连理,那么有理。”她想笑出来,又不好意思。又说:“真的,我真是同情农民!”

  走到小严村村头上,严萍立住不走了。伸手拎篮子,说:“我要回去。”

  江涛把篮子一闪,说:“到我家去。”

  严萍坚持说:“不,到我家去。”

  两个人正在道口上争执,一伙赶集的人们走过来,向他们投过希奇的眼光。江涛只得跟严萍抄着小路走过小严村,走到严萍她们村头上,村南有个小水塘,塘边长着几棵老柳树,塘里冻下黑色的冰,塘北里有个黄油小梢门。走到门口,江涛又站住,把篮子递过去。严萍歪起头看着他,问:“干什么?”

  江涛犹豫说:“我想回去。”

  严萍说:“为什么?”她猛地把篮子一推,径自走进去,江涛只好提着篮子跟进去。走到二门,严萍又扭头看了看江涛,无声地笑了,红了脸。大声喊叫:“奶奶,来客了!”老奶奶在屋里答话:“呵!回来了,丫头!那里的客人?”

  严萍说:“我的朋友。”

  “谁,那里的朋友?”老奶奶高身材,驼着背,很瘦弱,身子骨倒还硬朗。颤巍巍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说:“我看看是谁!”当她看出是个亭亭秀秀的小伙子,站在严萍一边。不由得突出牙齿笑了,说:“傻闺女!不能那么说,那有十七八的大闺女跟半大小子交朋友的?”

 

  严萍嗤地笑了,两片红霞泛在脸庞上,三步两步抢过门坎。吃吃地笑着说:“俺是这么说惯了。”

  奶奶嘻嘻笑着,说:“你们住城,俺住乡嘛,十里还不同俗呢!这会儿奶奶不怪罪你们。”又嘟嘟哝哝地说:“城里时兴的是大脚片儿,剪头发……”

  奶奶屋里放着红油橱子,升着煤火炉,炕上铺着羊毛毡。严萍请江涛坐在小柜上。老奶奶又走进来,眯缝了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当是谁,你不是志和家的吗?”

  江涛局促不安,立起身来说出自己的姓名。奶奶把竹篮拎到外屋,说:“萍儿!你的朋友来了,叫老奶奶给你们做什么吃?江涛,说起来都不是外人,你爷爷在这院里待了一辈子。你爹年幼的时节,也在这院里扛活。那时候还有我们老头子,看他父子俩安分守己,帮他们安下家来。后来你们才有了家业,成了一家子人家了。志和老运不错呀,修下这么好小子……”奶奶说着,擦擦案板,试试刀锋。又说:“听人们说,你哥哥被人家糟踏了。咳!年幼的人们,在外头别担那个凶险。光想割(革)人家的命,人家不想割(革)你的命吗?光自把个小命儿也割(革)了!自己的事还管不清,去管国家大事。人小,心大!”

  老奶奶说着,严萍打断她的话,问:“奶奶,你给江涛做什么吃?”奶奶继续说:“朋友们到咱家,多咱也没怠慢过。黄芽韭猪肉饺子、四碟菜、一壶酒。有老头子的时候,是个为朋好友的人。四面八方,朋来客往,成天价车马不离门,壶里不断酒,灶下不离肉,老头子不在了,人客也稀少了。”她嘴上不停地说着,又想起严家兴盛时代的情景。她说的老头子,就是严知孝的父亲严老尚。

  老奶奶把案板搬到炕上,揎起衣袖,系上围裙,剁了馅儿,和起面来。江涛和严萍盘腿跨上炕沿,帮奶奶捏饺子。奶奶洗碟、刷碗、炒菜,手等着就把饭做停当了。老奶奶跪上炕沿,跷起腿磕了磕鞋底上的土,盘腿坐在炕上。严萍端上菜,奶奶要陪江涛喝酒,江涛不喝酒,老奶奶自斟自饮。江涛吃着饺子问:“奶奶!一个人住在这院里,不闷的慌?”老奶奶说:“我嫌孩子们闹的慌,叫他二叔住西院。有老头子的时候,这院就不住人。朋友们来了住住,知孝父女们回来,也住在这院里。别人另有他们自己的屋子。我老了,怕麻烦。”

  吃完饺子,江涛要严萍参加反割头税运动,严萍一口答应下。他俩说着话的时候,老奶奶在后头听见,问:“什么?

  反什么割头税?”

  严萍说:“今年又出了一种新税,杀一只猪要……”

  不等严萍说完,老奶奶说:“自古以来,老百姓就是完粮纳税的,又值得反什么?”

  严萍说:“咳!这税那税,农民们没法生活了,都要起来闹腾呀!”

  老奶奶说:“可不能闹啊!闹闹也得拿,今儿不同往昔,谁敢反上,就是杀头,他们可厉害多了!”

  严萍一听,眼珠向江涛偷偷一斜,转了一下,撅起小嘴儿。她心里在想:在乡村里,农民运动将是什么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