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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站在街口上,看江涛和严萍走远,擦了擦眼睛,心里说:“他们有多好哩!运涛要是回来了……”看着他俩走远,她才慢慢走回来,老驴头问:“那起子人们,是干什么的?”春兰说:“是反割头税的。”老驴头唔唔哝哝地说:“割头税,杀过年猪也拿税,这算什么世道儿?”
刚才朱全富老头说,老驴头还没有注意。他见到这么多人吵吵嚷嚷,呼噜喊叫的,嚷着反割头税的事,可就动了心了。他从去年买了一只小猪娃,为了省钱,这猪娃离开娘早几天,才买的时候只有猫儿那么大。吃饭的时候,他少吃半碗,也得叫小猪娃吃。晚上小猪娃冻得叫声惨人心,他又从炕上起来,披上棉袄,把它抱到热炕头上。等猪娃大点了,才叫它吃青草瓜皮什么的。到了今年冬天,又喂了它好几布袭红山药,这才胖胖大大的象只猪了,看看猪肉快到嘴头上,又……不,他倒没想到吃猪肉,他想把它杀了,只把红白下水什么的吃了,把肉卖出去,得一笔钱,当作一年的花销。听说要拿割头税,他还闹不清是怎么回子事。心上乱嘀咕,说什么也安不住心了。卖了几斤白菜、几捆葱,就叫春兰拾掇上担子,挑着走回来。
老驴头走到家,也没进屋,就走到猪圈跟前。那只猪正在窝里睡着,他拿柳杆子把它捅起来,才慢搭搭地走到食槽前,拱着槽要食儿吃。他伸手拍了拍猪脊梁,猪以为老驴头又要给它篦虱子,伸开腿躺下来。他摸了摸那猪的鬃,有三四寸长,猪毛也有二寸多长,油亮亮的,象黑缎子一般。猪抬起头,要老驴头篦脊梁,老驴头不篦,它就在木槽上蹭起来。
老驴头踏着脚,响着舌尖,实在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又捏了捏猪脊梁,看肉儿厚实上来,也该杀了。他又走回屋里去,对春兰说:“你合计合计,一只猪的税顶多少粮食?”春兰转着眼睛思摸了一会,说:“也值个两三小斗粮食。”
老驴头说:“要买几口袋山药啊,我不能平白给了他们这两三小斗粮食。”
春兰说:“那也没有法儿,人家要哩!”
老驴头的脸上立刻阴沉起来,胡子翘了老高,他舍不得这只猪。一年来他和这猪有了感情。更舍不得这一身猪鬃猪毛。心里想着,走出大门,去找老套子。走到老套子门口,一掀蒿荐,老套子坐在地上烤火,见老驴头走进来,说:“来,老伙计,烤烤火吧!”
老驴头说:“你这算是到了佛堂里,冬天没有活儿做,还烤着个小火儿。”
老套子说:“咳!冷死人了,拾把柴禾都伸不出手去!”老驴头说:“腊月里的花子赛如马嘛!”又说:“我心里有件遭难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老套子说:“商量商量吧!咱俩心思对心思,脾气对脾气。”
真的,他俩自小就好得不行,好象秤杆不离秤锤。
老驴头说:“街上又出了一宗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十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我那只猪呀,今年冬天才喂了两口袋山药,肉儿厚厚的,脊梁上的鬃,黑丢溜的,有三四寸长。唉呀!我舍不得。”
老套子说:“我也听得说了,哪,舍不得也不行,官法不容情呀!人家要嘛,咱就得给,不给人家行吗?”
老驴头说:“一只猪的税,值二三小斗粮食。我要是有这二三小斗粮食,再掺上点糠糠菜菜的,一家子能过一冬天,眼看平白无故被他们拿去。不,这等于是他们砸明火,路劫!他们要抢我二三小斗粮食!”他火呛呛地说着,鼻涕眼泪顺着下巴流下来。
老套子同情地说:“可不是嘛,可有什么法子,这年头!”
老驴头气愤地伸出两个拳头,一碰一碰地说:“不,我不给他们。割了我的脖子,把我脑袋扔在地下当球踢,我也不给他们!”
老套子说:“行吗?不给人家行吗?大小是‘官下’儿,那不是犯法?”
老驴头说:“我不管那个,我不能平白丢了这二三小斗粮食。”
他一边说着,拔脚就走出来,抱着两条胳膊,趱着脑袋走回家里。二话不说,从案板上扯起菜刀,就在石头上磨起来。磨一会子,伸开大拇手指头试着刀刃儿。把刀磨快了,又叫春兰:“春兰!春兰!”
春兰问:“干什么?”
老驴头说:“来,绑猪。”
春兰问:“上集去卖吗?”
老驴头说:“什么上集去卖,我自己杀!”
春兰说:“不是说,今年不许私安杀猪锅吗?”老驴头把长脑袋一不楞,哼哼唧唧地说:“……不管他!”
说着,拿了绳子,直向猪圈走去。
春兰连忙赶上,把嘴唇对准老驴头的耳朵,说:“听见叫声,人家要不干哩!”
老驴头猛地醒悟过来,看了春兰一眼,想:“可也就是,猪是会叫的,叫得还很响。”他又走回来,拿出一条破棉被,向春兰打了个手势说:“这么一下子,把猪脑袋整个儿捂上。”
春兰也打了个手势说:“把猪嘴使被子堵上。”
老驴头笑了笑,说:“来!”他跳过猪圈墙,伸手在猪脊梁上挠着,那猪一伸腿倒在地上,眯眯着眼睛哼哼着。春兰也跳过去。老驴头挠挠猪脊梁,又挠挠猪膈肢窝。猪正合着眼过痒痒劲儿,老驴头冷不丁把被子捂在猪身上。腿膝盖在猪脖子上使劲一跪,两只手卡住猪拱嘴。
那猪只是哼哼,连一声也叫不出来了,四条腿乱蹬打。老驴头说:“春兰!忙绑,绑!”
春兰两只手,又细又长。一上手儿,那猪伸腿一弹,就弹到一边去,弹得她斤斗趔趄。老驴头和猪支架着,着急说:“春兰!上手!上手!”
春兰学着老驴头,两腿跪在猪脊梁上,攥住猪的腿,的零哆嗦地强扭到一块,用绳子绑上,绑上后腿,又绑上前腿。那猪气性真大,它还使劲挣扎。累得春兰呼呼哧哧的,喘不上气来。
老驴头问:“这怎么办?”
春兰问:“什么?”
老驴头说:“它要叫哩!”
春兰跑到屋里,找了一堆烂棉花套子来,塞进猪嘴里。又使小木棍向猪嗓子眼里挺了挺,直塞得满满的,再使绳子把猪拱嘴缯结实。老驴头把手一撒,那猪前后脚支撑了几下,哼哼着,再也叫不出来。
老驴头两只手挑起那床破棉被抖了抖,一看,叫猪刨烂了好几大片,露出棉花套子来。他可惜得挤眉皱眼,哆弄着棉被,摇了半天脑袋。刚把猪绑上,仄起耳朵听得街上有人敲门。他走到大门上,隔着门缝一看,是老套子。把门开了,让老套子走到屋里,坐在炕沿上。天气冷,老套子抄着两只手,搂在怀里,把脖子缩在破皮帽子底下,说:“我听你的话口儿,是想逃避猪税?”
老驴头说:“我想自格儿偷着杀了,不叫他们知道。”
老套子说:“我怕你走了这条道儿,才找了你来。咱俩自小里在一块拾柴拾粪,扛小活儿,有多少年的交情。我跟你说句老实话,要知道‘官法如炉’啊,烧炼不得!咱庄稼人以守法为本,不能办这越法的事。”
老驴头说:“不,我不能叫这二三小斗粮食插翅飞了。”
老套子说:“我听得人们说,包税的总头目是冯老兰,包咱镇上税的是刘二卯和李德才。这两个人就是冯家大院里的打手,你惹得起吗?”
说到这刻上,老驴头可就犯了嘀咕,闭上嘴不再说什么。老套子说:“依我说,你忍了这个肚里疼吧!二三小斗粮食,要是他们把你弄到‘官店’里去,花二三十斗的钱还不止哩!”
老驴头抄着手,点了几下头,说:“哼!我喂这只猪可不是容易呀,它吃了我几口袋山药才长胖。人家养猪,是为吃肉香香嘴,我是想把它卖了,明年过春荒。他们又想从这猪身上抽一腿肉走……”
老套子看他紧皱眉峰,心上实在难受,就说:“这么着吧!咱镇上朱老忠和朱老明他们要反割头税,闹得多么凶!看他们闹好了,他们不拿,咱也别拿。他们要是拿呢,咱就得赶快送过去,可别落在人家后头。”
说到这里,老驴头一下子笑出来,说:“哪!咱看看再说?”
春兰家猪没杀,可是天天听得猪叫的声音。黎明的时候,有人把猪装在车上,叫牲口拉着车在院里跑,故意让它叫,而且叫得很响。然后,老头老婆们站在门口,喧嚷上集卖猪去,被猪叫惊了车了,然后偷偷地把猪藏起来,暗自杀了。
看看离年傍近了,过年的气氛更加浓厚起来;家家碾米磨面,扫房做豆腐。春兰正跟娘剁干菜,蒸大饺子。冷不丁地听得街上响起一阵锣声,想是为了割头税的事,她说:“娘!我到街上去看看,干什么敲锣呢?”娘说:“为了这只脏猪,也费这么大的心,你去吧!”
春兰走到街上一看,刘二卯正在小十字街上敲锣,粗着脖子红着脸,敞开嗓子大喊:“我花钱包了镇上的割头税,不许私安杀猪锅。谁家要想杀猪,抬到我家里来,给你们刮洗得干干净净。不要多不要少,要你大洋一块零七毛,外带猪鬃、猪毛、猪尾巴大肠头……”
春兰看了一下,连忙跑回来。娘问她:“怎么的?”春兰说:“刘二卯在街上嚷人们,可幸咱没把猪杀了,怎么惹得起人家?你看那个横劲儿,黑煞神呀似的。听说他家里安上了大杀猪锅,钩子、梃杖在一边放着,就是没有人抬猪去。”
刘二卯在街上一敲锣,严志和、伍老拔、朱老星,上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通知反割头税的人们:“快安杀猪锅!”第二天,朱大贵也在门前安了杀猪锅,朱老明拄上拐杖挨门串户,从这家走到那家,说:“要杀猪上大贵那儿,不要大洋一块零七毛,不要猪鬃,不要猪毛,也不要猪尾巴大肠头,光拿两捆烧水的秫秸就行了。”全村说遍了。走到老驴头门前,碰上春兰,说:“闺女!把你们那猪抬到大贵那里去吧,白给你们杀,连秫秸甭拿。”
春兰说:“唔!我去看看。”她跑到街口上一看,杀猪锅安在大贵家小槐树底下,朱老忠烧锅,大贵掌刀。伍老拔、朱老星,在一旁帮着。每年年前,杀猪宰羊是个喜兴事,二贵、伍顺、庆儿,都来帮手,一群孩子打打闹闹,在一边看热闹。
大贵穿着紧身短袄,腰里杀着条小褡包,把袖子揎到胳膊肘上,两只手把猪一提,放在条案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拍拍猪脖子上的土,把毛撮干净。手疾眼快,刀尖从猪脖子上对准心尖,噗嗤地往里一攮,血水顺着刀子流下来,象条鲜红的带子。扑着盆底上的红秫黍面,溅起红色的泡沫。大贵看血流尽了,用刀在猪腿上拉了个小口,把梃杖伸到小口里挺了挺,猫下腰把嘴对着小口,吹得滚瓜儿圆。然后几个人把猪抬起来,泡在热水里。人们一齐下手,把毛刮净,把白猪条挂在梯子上,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
伍老拔笑咧咧地说:“来,先开冯老兰的膛。”大贵手里拿着刀子,比划着说:“先开狗日的膛!”说着,从猪肚子上一刀拉下来,又描了一刀,心肝五脏,血糊淋淋流出来。
伍老拔说:“摘他的心,看看他的心是黑的是红的?”
大贵把两只手伸进膛里,摘下心来,一窝黑色的淤血顺着刀口流下来。他说:“嘿!是黑的。”
伍老拔笑了笑,说:“早知道狗日的心是黑的,放大利钱收高租,不干一点人事儿!”
朱老星听得说,一步一步走过来,笑眯眯地说:“那可是真的!听说过去‘大清律’上都有过,‘放帐的,放过三分当贼论!’如今他们连这个都不管了,只是一股劲长利息,刮了人们的骨头,又抽人们的筋!”
伍老拔说:“甭说了,摘他的肝吧,看看有牛黄没有?”
朱老星笑了说:“嘿嘿!你算了吧,猪黄长在尿泡里,是一种贵重的药材。”
伍老拔看大贵摘下肝,又摘肠胃,说:“来!他不叫咱好受,咱捋他的肠子,看他肚子疼不疼!”说着,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一群人都咶咶地笑了。
大贵把大肠、小肠、肚、肝、五脏,一样一样地用麻绳儿拴了,挂在墙上。伍老拔笑笑说:“看!大贵多会给咱穷人办事!”
一会儿,江涛背着粪筐,慢慢走过来。他到各村检查工作,转游到大贵这口锅上一看,不由得心里高兴起来,拍着大贵的肩膀说:“大哥!是这么办,多给咱穷人办点好事。”
大贵得意地把两只黑眼珠瞪得圆圆,滴溜地靠在鼻梁上,伸出大拇指头,说:“只要兄弟肯领头儿,咱满跟着,手艺和力气是随身带着的。”
一群姑娘,站在街口上看杀猪。春兰站在人群里看着大贵,从背后看,象个大汉子。正面一看,是个大眼睛、红脸膛、宽肩膀、圆身腰的小伙子。身子骨象是铁打成的、钢铸成的一样:叉开腿一晃肩膀,浑身是力气。春兰看见这个小伙子,在众人面前很受尊重,心上深深受了感动,想:“怪不得说……”
伍老拔离远看见姑娘们咭咭呱呱,又说又笑,实在高兴。悄悄地撧了根秫秸秆,在血盆里挑起一大团血泡泡,跑过去说:“姑娘们!来,要过年了,给你们头上插上朵石榴花儿。”说着,就要插在个儿最高,脸儿黑黑的春兰头上,吓得姑娘们笑着散开了。
春兰一面笑着跑回家去,碰面看见老驴头。她说:“爹!咱也把猪抬到大贵他们那儿去杀吧,跟大伙在一块,心上有多么仗义!” 老驴头说:“嗯!人们都抬到他们那锅上去了?”春兰说:“唔!抬到那里去的猪可多哩,直杀了一天一夜,还没杀完呢。”
老驴头说:“走,咱也抬去。”
两个人重又把猪绑上,找了根木杠子抬起来。一出门老驴头想起大贵和春兰的事,虽然还没定亲,可也有人提过了。要是成了亲的话,大贵将来还是自家门里的女婿。把猪抬了去,大贵就得和春兰见面。为了杀猪,或许他俩还要在一块儿待半天。他又想到春兰和运涛的事,心里想:“不好!不好!男女授受不亲!”他说:“不,咱不抬到大贵那口锅上去。”
春兰问:“抬到哪儿去?”
老驴头说:“咱抬到刘二卯他们那口锅上去。”
春兰说:“不,爹!刘二卯那里要猪鬃猪毛……一块七毛钱哩!再说,他和民众们为敌……”
她这么一说,老驴头又想起来,说:“回去,回去,咱先抬回去,想想再说!”
两个人重又把猪抬回院里,春兰问:“怎么,不杀了?”老驴头说:“杀是要杀,得叫我想一想,怎么杀法儿。”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转游了半天,才说:“哎!咱晚上偷偷把它杀了吧!”春兰说:“咱那里会杀猪哩?又没有那带尖儿的刀子。”老驴头说,“切菜刀也能杀死!拿杠子打也能打死!”春兰看着老驴头那个认死理的样子暗笑,不再说什么。
老驴头又去找老套子,他跟老套子一说,老套子晃了半天脑袋,思忖了半天,才同意偷偷地把猪杀了,他也要来帮忙。那天晚上吃过饭,老驴头叫春兰娘烧了一锅汤。等老套子来了,搬了个板凳放在堂屋里。板凳挺窄,猪一放上去,得有人扶着。不的话,猪一动就要掉下来。
老驴头嘴上叼着切菜刀,左脚把猪耳朵蹬在板凳上,左手攥住猪拱嘴。右手拿下菜刀,说:“吭!摁结实,我要开杀!”
老套子用右脚把猪尾巴蹬在板凳上,一手攥住前蹄,一手拉住后蹄,使劲向后拉着,说:“开杀吧!”当他一眼看见老驴头手上拿的是菜刀,就问:“哪,能行吗?”
老驴头说:“行!”
老套子见他很有自信,也没说什么。老驴头把切菜刀在猪脖子上比试了比试。他没亲眼看过杀猪,只是见过杀羊、杀牛。杀羊杀牛都是横着用刀子把脖项一抹,血就流出来。他憋足了劲,把刀放在猪脖子上向下一切。那猪一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四只蹄子一蹬跶,浑身一曲连,冷不丁地一下子挣脱了老驴头和老套子的手。向上一窜,一下子碰在老驴头的脸上,把他的鼻子碰破了,流出血来。向后一个仰巴跤,咕咚地倒在地上。老套子伸开两只手向前一扑,那猪见有人来扑它,两条后腿向上一蹦,把老套子碰了个侧不楞,窜到房顶上。向下一落,一下子落在汤锅里,溅起满屋子汤水横流,溅了春兰娘一身。锅里水热,烫得猪吱喽地叫了一下子,跳出来带着满身的血水,在屋里跑来跑去,把家伙桌子碰翻了,盆、罐、碗、碟,打了个一干二净。又纵身一跳,窜上炕去,吓得春兰娘哇地一声。那猪直向窗格棂碰过去,克嚓一声,把窗棂碰断,跳下窗台去。跐蹓蹓地满院子乱窜。
老驴头带着满脸鼻血,从地上扶起老套子,两个人又去赶那只猪。猪带着血红的刀口,流着血水,睁着红眼睛,盯着老驴头。它这会儿明白过来,老驴头不再把它抱到炕头上,不再一瓢一瓢地喂它山药,不再给它篦虱子,要拿刀杀它。它只要一见到人,就张开大嘴,露出獠牙,没命的乱咬。见到老驴头和老套子赶上去,它照准了老驴头的腿裆,跐蹓地窜过去。老驴头两手向前一扑,扑了个空,一跤跌翻在地上。老套子左扑一下,右扑一下,也扑不住。那猪一直向街门窜去,本来那街门关得不紧,留着一道缝。那猪向门缝一钻,蹓哒地把两扇门碰翻,掉在地上。那猪一出门口,就象出了笼子的鸟儿,吱喽怪叫着窜跑了。老驴头和老套子,撒开腿赶上去。他们上了几岁年纪,腿脚不灵便了,再也赶不上带着创伤的猪。
两个老头找遍了全村的苇塘和厕所,找遍了村郊的坟茔,还是找不到。老套子回家吃饭去了,老驴头直到夜深,才一个人慢吞吞地拐着腿走回来。说:“春兰!春兰!这可怎么办?咱的猪也找不见了!”
春兰说:“我说抬到大贵那里去,你非自格儿杀,你可什么时候学会杀猪哩?”
老驴头说:“说也晚了,想想怎办吧!”他坐在炕沿上,丧气败打地喘着气,也说不上话来。
猪把窗棂碰断,春兰娘把一团破衣裳挡上去,挡也挡不严,腊月的风刮进来,屋里很冷,冻得老驴头身上直打寒颤。
春兰说:“那可怎么办哩?老套子大伯那里是办事的人?和大家合伙一块办事有多么好,孤树不成林,孤孤零零地一个人,那里能办好了事?你去找个明白人请教请教!”
老驴头说:“找个明白人,可去找谁呢?”
春兰说:“你去找忠大叔,那人走南闯北,心明眼亮,办事干练,能说也能行!”
离年近了,家家准备过年的吃喝。老驴头找不到猪,也没钱办年货。春兰撅起嘴,搬动伶俐的口齿,批评说:“不会杀猪,强要自格儿杀。手指头有房梁粗,还会杀猪哩……”老驴头坐在炕沿上,把两只手掌搂在怀里,合着眼睛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合上眼挨春兰的数落。实在耐不过了,就说:“甭说了吧,你愿找朱老忠,你去找他吧!”
春兰一听,笑了笑,洗了个手脸,穿上个才洗过的褂子,扭身往街上走。一进大贵家门,正碰上朱老忠。问她:“闺女,你来干什么?”
春兰说:“我爹把个猪跑了,求求你佬,设个法儿找回来。”
两个人说着,走到屋里。贵他娘一见春兰,满脸笑着,走上来问:“春兰!今日格什么风儿把你吹到俺家来?”
春兰腾地红了脸,笑着把老驴头和老套子杀猪,走失了猪的事情说了。朱老忠和贵他娘一听,猫下腰笑了一会子。贵他娘说:“你可不早说,隔晌隔夜了,这猪要是跑出村,叫人家捸了去,可是怎么过年?”
春兰一时着急,跺着脚说:“那可怎么办哩?”朱老忠又笑了说:“咳!可怜的人们,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朱老忠求人写了几个红帖:“兹走失黑猪一只,脖子上带有刀口,诸亲好友知其下落者,通个信息,定有厚报。”叫二贵、伍顺、庆儿、大贵,到各村镇、各个地方张贴去找。寻了一天,还是寻不着踪影。天晚了大贵才回来,他为这只猪,一直走了几个村子,把腿肚子都走痛了。贵他娘噗地笑了,说:“把腿肚子走痛了,也值得呀!”
大贵睁着大眼睛问:“怎么的?娘!”
贵他娘说:“早晚你就知道。”
朱老忠也笑笑说:“好啊!大贵要是认可了,反割头税胜利,又过年又娶媳妇,三桩喜事一块办。”
大贵一听,猜到春兰身上,一下子从心上笑到脸上,热辣辣的起来,说:“哈哈!我可不行,先给二贵吧,二贵也快该娶媳妇了。”
贵他娘说:“别说了,先给你娶。”
大贵说:“咱这三间土坯窝窝,把人家春兰娶在那儿?”
朱老忠说:“那也不要紧,明年一开春,咱再脱坯盖上两间小西屋。”可是,一说到这“倒装门”上,大贵横竖不干。他说:“春兰!人家算是没有挑剔,咱就是不干这‘倒装门’。听说得先给人家铺下文书,写上‘小子无能,随妻改姓……’不干,她算是个天仙女儿,她有千顷园子万顷地,咱也不去。”
二贵笑了说:“坏了,这可堵住我的嘴了,我要再说春兰好,算是我多嫌哥哥。”
朱老忠说:“咱这是一家子插着门说笑话,运涛还在狱里,咱能那么办?”说着,他又抬起头待了半天,沉思着:“咳呀!那孩子在监狱里,转眼一年多了!”当他一想到无期徒刑,脸上又黯然失色。
这时候满屋子沉寂,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想起运涛。他们都和运涛一块待过,都知道他的人品行事儿。一想起他要在黑暗的监狱里度过一生,止不住浑身热烘烘地难过起来。
大贵自小里跟着朱老忠受苦惯了,在军队上当新兵,操课更紧。虽然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还没有、也不敢想到娶媳妇的事。有时他和姑娘们走个碰头,也只是把下巴朝天,或是扭着头走过去。因为日子过得急窄,他好象不愿看到红的花、绿的叶,不敢看见少女们摇摆的身姿,花朵一样的脸庞,闪光的眼瞳。他象是埋在土里过日子,今天一提到春兰的事,他的心再也在土里埋不住了。象二月里第一声春雷,轰隆隆地敲击着他的胸膛。浑身脉搏跳动不安,象在呼唤:“你起来吧!别再沉睡了!”
那天晚上,大贵把脑袋搁在枕上,翻来复去,说什么也睡不着觉。他又想起那年抓了兵,临走的时候,还对运涛说过:“……希望我回来能见到你!”可是他回来了,运涛却住了监狱,朋友们再也见不到面了。一想起运涛,又想起春兰。她的命运有多么不好!为了想念运涛,他想应该替春兰把这只猪找到。要是找不到,他们怎么过得去年呢?春兰心上不知多么难过。他越想心上越是烦躁起来,听得人们都睡着,他又穿上衣服,开门走出来,再轻轻把门关上。
刚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出了大门,向南一拐,通过大柳树林子,上了千里堤,月亮从云彩缝里闪出光来。辉煌的光带,象雨注在喷洒,照得雪地上明亮亮的。他想为了这只猪,围村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就是这河滩上还没有去找。他又踏看雪走下堤岸,沿着堤根走了一截路,再向南去,走在铺着雪的河滩上。河滩上的雪,被大风旋绞得一坨一坨的。有的地方,光光的没有一点雪,有的地方,雪却堆得很高很高。大贵踏上去,一下子就陷进大腿深,他又使劲拔出腿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上热了,出起汗来。在河滩上站了一刻,月亮照得象白昼一样。他觉得累了,掏出小烟袋,划个火抽着烟,这时他的脑子里,又想起运涛和春兰。
抽完那袋烟,刚站起来,想走到冰上去。看见一个黑东西,踏着河坡和冰河连接的地方走过来。象是一只狼,可是走得很慢,又象是一只狗。他蹲下去,想等这狗走过来的时候,吓它一下。那家伙走近了,嘴里直哼哼,拱着雪咂着嘴吃东西,是一只猪。他身上猛地颤抖了一下,想:“一定是春兰家那只猪。”他拍了一下胸脯,高兴起来,喜得心上直跳。等那只猪走近了,他猛地纵起身来,抽冷子一个箭步赶过去。那只猪一见有人扑它,瞪起红眼睛盯着,支绷起耳朵,翘起尾巴,张开嘴,露出大长牙,哺呵哺地一动也不动。大贵看它的样子,怕它跑掉,也不敢立时下手。慢慢向前蹭了一步,那只猪四条腿向前一窜,一下子碰得大贵趔趄了一下子,跌在地上。大贵伸开两条腿向上一拧,一个鲤鱼打挺,啪地戳起身子来就赶。
自从闹起反割头税运动,人们为了避猪税,把猪藏在囤圈里,或是柴禾棚子里。可是猪是活的,它会在黑夜里跑掉,因此雪地上跑着不少没有主的猪。这只猪自从离开老驴头,饿久了,也瘦了,身腰灵便了,跑跳起来象只狗。猪在头里跑,大贵在后头追。这只猪也许被别人追过了,有了经验,一碰上雪垄,后腿一弹就窜过去,大贵得在深雪里踏好几步,可是它始终也拉不下大贵五步远。
大贵和这只猪,在河滩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竞赛了吃顿饭的工夫。大贵喘起气来,累得支持不住了。憋了一股劲,窜了几步,向前抓了一把,又抓滑了。又挥起胳膊紧捞了一把,又抓滑了,只捞住一条猪尾巴,那只猪吱吱叫起来。大贵伸手攥住猪的后腿,那猪用力一蹬跶,象要腾空飞跃。大贵向前一蹴,到了一片冰地,叉开腿把猪抡起来,啪呀啪地,在地上摔了两过子,摔得那猪再也不蹬跶了。大贵伸手在猪脖子底下一摸,带着刀口,正是春兰家那只猪。心里不由得笑起来,高兴极了,想:猪找到了,春兰他们可以过个安生年了!
大贵喘着气歇了一下,把猪扛在脊梁上,走了回来,到春兰家门前,敲了两下门,心上还突突直跳。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叫门的声音并不大,就听得春兰家屋门一响,春兰踏着轻轻的脚步走出来。到了门前,问:“是谁敲门?”大贵说:“是我。”春兰一听,象是大贵,憨声憨气的,就待住手不开门。焦急地问了一声:“是谁?大贵?”春兰不知说什么好,她害起怕来,心上颤栗说:“深更半夜,你来干什么?”
大贵说:“你开门吧!”
春兰说:“不能,说不明白不能开门!”
大贵说:“你开开门就知道了。”
春兰说:“不,不能……叫街坊四邻知道了,多么不好!”
后头这句话,只说了一半,没有说出口来。
大贵一下子笑出来,说:“春兰!我给你找到那只猪了。”
春兰一听,啪啦地把门开开,说:“嘿嘿!这才过意不去哩!”
大贵伸开膀子,要把猪递给她。春兰一试,实在沉重,直压得弯下腰抬不起来,着急地说:“不行!不行!”大贵把猪扔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说:“你搬回去吧。”
春兰笑了说:“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给俺搬进屋来吧!”
大贵挪动脚步说:“不,这黑更半夜的……”他说着,扭头就向回走。春兰走上去拽住他,说:“俺爹娘老了,搬也搬不动,这有百八十斤。”
大贵待了一会,说:“好!”伸手又把猪扛在肩上,通通地走进屋子去。
春兰先进屋,点了个灯亮儿,说:“爹!大贵给咱把猪找到了!”
老驴头怔了一下,说:“什么?”他从被窝筒里伸出毛毵毵的脑袋,看见大贵扛进猪来,放在柜橱上,张开胡子嘴,呵呵地笑着。
春兰娘问:“是大贵?”
老驴头说:“活该咱不破财,这才叫人不落意哩!”急忙穿上棉袄,转过身来对大贵说:“咱也赞成你们这个反割头税了!” 大贵说:“当然要反他们,房税地捐拿够了,又要割头税。
他们吃肉,就不叫咱喝点肉汤!”
老驴头说:“那我可知道,就说冯老兰吧,他一天吃一顿饺子,吃咸菜还泡着半碗香油。”
大贵说:“天晚了,你们安歇吧!”他迈开大步走出来,老驴头说:“春兰!忙送你大哥。”春兰送大贵走到门口,才说搬动两扇门关上,又探出身来说:“你慢走?俺就不谢谢你啦!”
大贵回头笑了笑,说:“谢什么,咱又不是外人。”
春兰笑吟吟地说:“那倒是真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她看见前边墙根底下,黑糊糊地站着一个人。又问:“大贵!你看那是个人?”
大贵趋着眼睛看了看,说:“许是个人。”又回过头来说:“春兰!你回去吧!”
春兰说:“天道黑,你慢走!”
大贵说:“好说,谢谢你!”
33
朱大贵顺着那条小街往家走,走到街口,那个黑影又不见了。天晚了,风声在大柳树林子里响起来。走到自己门口,才说开门,里面有人开门出来,是朱老星。 大贵问:“天晚了,你来干什么?”
朱老星说:“夜晚睡不着觉,我想咱光这么闹,也不知道西头的有什么动静没有,别不声不响地告咱一状,我来跟你爹说了说。” 大贵说:“不要紧,他抓住咱什么把柄了?”
朱老星说:“嘿!他是刀笔,心里一琢磨就是个词儿。”
大贵说:“哪!他能见得天了?” 朱老星呲出牙笑了笑,说:“不得不防备,是不?”
大贵说:“是呀!睡觉吧,天晚了。”
朱老星离开大贵,走到栅栏门口,影影绰绰地觉得身子后头有个人影。推开栅栏进去,又回转身把栅栏锁上。一返身时,觉得有个黑影儿跟着他。回身向左看看,看不到。又向右看了看,也看不到。看不到嘛,又象有个黑影儿跟着。立在屋门口,抬起头来想了想:多少年来,心上总是不静,觉得身子后头老是有个黑影跟着,也就不多疑了。返回身想上茅厕里去,发现身子后头果然有个人影,贴着他的身子站着。
朱老星一时心急,回身一抓,没有抓住。他还不肯放过,攥起拳头,瞪开眼睛盯着,一步一步撵过去。那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不提防后脑壳一下子碰在茅厕墙上,咕咚地一声响。朱老星一步跨过去,抓住那人的领口,拉到眼前一看,那人麻沙着嗓子哈哈笑了,是李德才。
朱老星心上还在蹦,问:“你想干什么?”
李德才说:“我找你,找来找去找不到,料着你在朱老忠家里,我在门口上等着来。”他弯着腰,不住的哈喽哈喽地喘着气。他年幼的时候,得过风湿病,罗锅了腰,一到冬季就发起喘来。
朱老星问:“黑更半夜,你找我干什么?”
李德才说:“看你说的!吃了人家粮食,花了人家钱,趴在人家帐上,你忘得了,人家忘得了?”
朱老星听话里有话,说:“外边冷屋里说话。”
两个人走到小屋里,老婆孩子们正在睡着。朱老星打个火抽着烟,问:“我什么时候,吃了谁家的粮食,花了谁家的钱?你是来要帐?”
李德才说:“哪!当然是,你忘了,人家可忘不了!”
朱老星抬起头来,想了老半天也想不出来。他摇晃摇晃脑袋,说:“忘了。”
李德才轻轻冷笑一声,向前迈了一步,用烟袋指着庆儿和巧姑说:“这是什么?”
朱老星说:“我的孩子呀!”
李德才又问:“这是从那儿来的?”
朱老星说:“是我孩子他娘养活的。”
李德才又指着庆儿娘,说:“这是那儿来的?”
朱老星说:“我花钱娶来的。”
说到这里,李德才又麻沙着嗓子哈哈大笑,说:“这不就得了吗?你娶媳妇的钱是那儿来的?”
李德才这么一说,朱老星才想起来,十几年以前,他娶庆儿他娘的时候,借过冯老兰一口袋小麦、五块钱。他说:“啊!倒是有这么回子事。可是多少年来,我断不了在他院里拾拾掇掇的,也没要过他的工钱。我娶孩子他娘的时候,在冯家大院拿了一口袋小麦、五块钱。老头说:‘你缺着了拿去吧!这点东西,你也就别还我了。’”
李德才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他什么时候有过那么大的施舍?”
李德才一说,朱老星也就想过这个理来。他说:“那可怎么办呢?我误会住这个理了。要不,有这么两个五块钱,两口袋小麦,我也早就还清了他了。”
李德才说:“还他吧!他立时巴刻跟你要,今日格晚上叫我找了你大半夜。”
朱老星说:“当下我没有。”
李德才问:“你没有怎么办?”
朱老星撅起嘴来,唔唔哝哝地说:“我知道怎么办?”
李德才说:“看你说的?这是人家跟你要帐,你倒问起我来了。”随后,李德才又唠唠叨叨地说:“也该咱倒霉,谁叫咱管这个闲事来?管闲事落闲事,你若还不了人家,就跟我去一趟,当面跟老头儿说说,也算给我摘了这个套儿。”
朱老星说:“去呗!说什么咱也还不上他,这年头儿,人吃的还没有,哪有钱还帐?”
李德才说:“咱就去?”
朱老星说:“走!”
两个人才说迈动脚步走出来,庆儿他娘从被窝筒里伸出脑袋来,头发蓬松地问朱老星:“你去干什么?”
朱老星说:“我去见冯老兰。”
庆儿他娘说:“甭去!那里有那么宗子事?陈谷烂芝麻的,又来找后翻帐儿!要命有命,要钱没钱!”
李德才一听,弯下腰咧起大嘴,说:“我那亲娘!你怎么这么说?”
庆儿他娘披上棉袄,咕咚地坐起来,朱老星说:“算了,黑更半夜,你起来干吗?”
庆儿他娘说:“你等一等再去,冯家大院里有黑屋子、木狗子,私立刑房,要夹就夹,要打就打。”
李德才说:“你说的!那是对外村的,对咱乡亲当块儿,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那么歹毒?有我一面承当。”
庆儿他娘说:“我可先说给你,穷秀才!你们要是捅俺一手指头,管叫你们闺女小子折斤斗儿。”
李德才笑着说:“没有的事,当面一说就完事了!”
说着话,两个人走出来。北风刮得很紧,街道又黑,两个人一出门,放开脚步走到西锁井。到了冯家大院梢门口上,那个古式门楼,阴森得怕人。叫开门走进去,朱老星一进高房大屋,深宅深院,头发根一机灵就竖起来。三层大院没有一点光亮,只冯老兰的屋子里还亮着。
走到窗台根底下,朱老星立住,李德才说:“我把朱老星叫来了。”
冯老兰说:“你把他带进来!”
李德才和朱老星走上高台阶,走进那黑暗的屋子。进了屋也不叫他们坐下,就在地上站着。冯老兰戴上老花眼镜,正看着帐簿,把眼镜对在帐簿上看了老半天,才问:“朱老星,你给我送了钱来了?”
朱老星到这个节眼儿上,又后悔了,他不应该认这笔陈帐。说:“没,我记不得欠你什么钱!”
冯老兰说:“你记不得不行,有帐管着。”
李德才也说:“是呀,帐上不在嘛,没说的。帐上在着……”
朱老星说:“就说那一口袋麦子、五块钱吧,那是十几年以前……”
冯老兰不等说完,挥了一下手,说:“是呀!十几年以前,就是二十几年以前,芝麻烂得了,糠烂得了,这帐还能烂了?”
朱老星一时急躁,说:“当时你已经放了响炮啊!你说,‘这么一丁点东西,你拿去吧,也别还我了!’有你一句话,这些年来,我也没搁在心上。再说多少年来,俺给你大院里拾拾掇掇,没要过工钱呀!”
冯老兰问:“多少?拿帐来!”
朱老星说:“我没帐。”
李德才走上一步,拍着屁股说:“对呀!你没帐可瞎咧咧?”
冯老兰说:“是呀!多少年来,我也没打算跟你要过,这咱你变了心了,我才跟你要。”
朱老星一听,整个头上、脸上红涨起来,气得头发根里都憋红了。口口吃吃地问:“我,我,我变了什么心?”
冯老兰说:“你和朱老明、伍老拔他们,跟我打了三场官司。今年我包了咱县的割头税,乡亲当块儿,你们不帮忙,又要反起我来。甭说是五块钱,一口袋小麦,就是一块钱,一颗麦子粒儿,狼叼来的岂肯喂狗?”
朱老星当时下无话可说,心里想:“咱就是没留这个心眼儿,他欠咱的咱没帐,咱欠他的他有帐。这可有什么办法?”他说:“你叫俺穷人们替你摊的兵款,比这五块钱、一口袋小麦还多得多!”
冯老兰把手在桌上一拍说:“甭说不好听的,你还钱吧!”
朱老星说:“咱几辈子都是老实人……你算算吧,算清了我还你。”
冯老兰拿起算盘,说:“咱也甭细算了,让着你点吧!”他念着:“五块钱,三年本利相停,不用利滚利儿,十几年也到一百块钱。这一口袋麦子,按怎么算?”
朱老星一听就急了,口吃得说不上话来。他说:“你,你,你这么算不行!”
冯老兰把笔管在桌子上一戳,把眼一瞪说:“怎么算?你红嘴白牙儿,吃了我的算拉倒?”
黑屋子里升着煤火,热得厉害。朱老星一时急躁,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一股劲出汗,汗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他一想到这笔钱拿不出来,浑身打起哆嗦,抖颤圆了。说:“你容我一个时候吧,我还你。你要是脚底下刨钱,我没有!”
冯老兰提高了嗓门,说:“你没有不行!”
李德才说:“杀人的偿命,欠帐的还钱!这是上了古书的,你为什么不还?”
朱老星嘴唇打着哆嗦,说:“估了我的家,我也还不起!”李德才拿眼瞪着朱老星,点着下巴说:“你还不起不行!”
冯老兰说:“你还反我的割头税不?”
朱老星说:“这个不能一块说,棉花、线,是两市。”
冯老兰说:“你说是两市,我偏说是一回事。伍老拔还欠我一笔老帐!”说着,他拿出一大串钥匙,开了大橱子,拿出几本帐簿。每本都有半尺厚,蓝粗布面,上头贴着红签。他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说:“那年滹沱河决口,河道往南一滚,他们在河南的宅子滚到河底里。两年,他借了我二斗荞麦种籽,后来他的宅子又滚到河堤上。他脱坯盖房没有饭吃,使了我十五吊钱的帐,年年要年年不给我。还和我打官司,反抗我的割头税!”
朱老星撅起大厚嘴唇,嘟嘟哝哝地说:“反欢了,还得反哩!”
李德才瞪了朱老星一眼,说:“净是你们这些刺儿头。人家包税,碍着你们蛋疼?走吧,今天晚了,明儿再说。”
冯老兰说:“回到家去,躺在炕上,摸着心窝想想吧!”
两个人走出那座黑屋子,屋里太热,一出门可冷起来,皮肤一紧,浑身毫毛都乍起来,刺痒得难忍。出了梢门,李德才说:“你走吧,我还有点事。”就又退回来,走回冯老兰的屋子里,他还没睡觉。李德才说:“我可碰上个新闻儿。”
冯老兰问:“什么新闻?”
李德才说:“大贵上春兰家去来。”
冯老兰扬起头,想了老半天,懒洋洋地说:“那妞子,她硬僵筋!一顷地、一挂车,她还不干。不干也好,我还舍不得哩!我辛苦经营,怎么容易弄这一顷地、一挂大车!”
李德才说:“甭着急,咱慢慢儿磨她。”
34
等李德才出去了,冯老兰把他年轻的老伴叫过来睡觉。别看他年岁大,倒娶了个年轻的太太,还上过中学堂。说是年轻,现在也不年轻了,是续弦。
他睡在炕上,翻上倒下地睡不着觉。朱老忠、朱老明他们反割头税的事,在他心里成了病疙瘩。一进腊月门,反割头税的声浪,就飘过乡村,飘过田野,飘进冯老兰的耳朵。他听到这个风声,还不相信。他的一生,还没有经验过,在这小小的僻乡村里,会有一种什么力量,能阻止他收取这笔割头税。
第二天一早,冯老兰在他黑暗的屋子里点上灯,趴着炉台烤火。对着窗户喊了一声:“贵堂!贵堂!”
冯贵堂听得父亲叫他,手里拿着一卷书,从西厢房走到父亲屋里,笑嘻嘻地问:“什么事?爹!”
冯老兰想问问这割头税的事,可是不先从这上头开口。他问:“河套外头地上拉了多少粪?”
他这么一问,可把冯贵堂问住了,昂起头来,转了半天眼珠,才说:“说是……我还不清楚,是咱三兄弟看着拉的。”冯贵堂不停脚地跑出去找冯焕堂,一出二门碰上赶车的把式冯大有,就问:“咱河套外头拉了多少粪?”冯大有直了一会脖子,说不上来,说是“咱二把式赶车拉的”。冯大有又去找二把式,二把式说是拉了八十二车,才回来告诉冯贵堂。冯贵堂一进二门,冯老兰偷偷地瞪着眼睛在门道口看着他。
冯老兰一见冯贵堂,他的老脸就垂下来,说:“别小看了过庄稼日子,不是容易!”他又问:“明年那块地耩什么庄稼,你有打算没有?”说着话,又走进他的屋子。
冯贵堂跟在父亲后头,支支吾吾地说:“哪,明年开春儿再说呗。”
冯老兰摇摇头说:“哪,不行,……今年一过秋天,你就该有个打算,明年那块地耩高粱,那块地耩谷子,那块地耩棉花……打算好了,按着需要打耙地,再按着耩种的先后送粪。明年一开春,铲着凌碴儿就得碾地、耙地。咳!……”他说着,又摇了会子头。他觉得象跟木头说话一样,你尽管说,他们只管当成耳旁风,不是闲费唾沫?他又暗里想:“不行,不行,贵堂不是种地的材料儿,还得叫焕堂管家。”
冯老兰一袋一袋吸着烟,说:“咳!依我说咱不做这个买卖,种庄稼才是本等,你硬要做买卖,咱才开了杂货铺子,开下花庄,上天津跟外国人打交道。赚钱多是多,可赚来的钱一点也不实着,就象那杨花柳絮一样,风一刮就飞了。”他后悔,不该把钥匙头撒给冯贵堂。
冯贵堂不服父亲的理,撇起嘴说:“那里?那里有那么轻渺的钱儿?”
冯老兰说:“你要包税,我就听你的话,包了这割头税。核算了咱今年能收到的地租、利息、红利,共是二千二百元。又从杂货铺和花庄上提出一千八百元资本,共是四千元投的标。要是这笔钱收不上来,可不打了蛋?那一块一块的、又白又光的洋钱,不象杨花柳絮一样叫风吹飞了?”
冯贵堂说:“你就不算算,只要能收到百分之六十,不,只要能收上一半,就能赚八千到一万元。你在家里坐着,这一万块洋钱就窜到你手里来了。”
自从吃腊八粥的那天,反割头税的人们,就从这个乡村走到那个乡村,从这座土坯小屋走到那座土坯小屋。那些穿着破袍子、破棉袄的人们,揭开门上的蒿荐,从这家走到那家,组织反割头税的事。可是,今天冯老兰一问,冯贵堂还不知道。冯老兰又摇摇头说:“你把什么事儿都看得容易了,哼!”
不等冯老兰说完,冯贵堂拧起鼻子说:“你亲眼见来?还是别人在你耳朵底下瞎咕咕?”
冯老兰说:“这比亲眼见的还灵,我一想就是这么回子事。你不要忘了,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他们就在咱的眼里插棒棰。严运涛坐了狱,还有他兄弟严江涛。如今他们闹起什么赤色农会,还要到县政府里去请愿,要求撤销割头税。”
冯贵堂一听就有点腻,嘟嘟哝哝地说:“咳!咱当不了这个家,你叫老三当家吧!”
冯老兰说:“你甭闹气性!你会念书,会法条儿,未必会当家。你整天价躺在屋子里看书,人家闹腾得翻了江,你还不知道这反抗割头税的事!”
冯贵堂说:“我从不把那起子庄稼人们放在心上!”冯老兰一听就火了,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地说:“你说什么?
咳!你初生之犊不怕虎啊!”
冯贵堂说:“爹!你别长敌人的威风了吧!那里有什么虎!
谁是老虎?”
冯老兰说:“谁是老虎?朱老忠、朱老明、严志和、朱大贵,在我眼里比老虎还厉害,可你不认这个帐儿!他们和咱打了三场官司,又反咱的割头税。”
冯贵堂说:“他们瞎字不识,掉不了蛋。”说着,把身子一拧走出去了。父子二人的谈话,算是最后决裂了。
冯老兰心上烦躁起来,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瞪出黄眼珠子想:老祖宗给冯家大院挣下了无穷的富贵,造下多大的势力,子孙们凭着这种势力度过一生。从村镇走到城里,从他睡觉的土炕,走到衙门口的大堂上,没有遇上过有谁敢挡住他的去路。他希望的是金钱、土地、放荡的生活和子孙万代的殷富。这些东西在他眼里,遍地皆是,只要你吃着心地盘算,就能随手拈来。今年硬是从天上掉下一种声音来,要挡住他的脚。他想,不得不注意了。
前几天冯老兰一听得反割头税的消息,就打发伙计们到县政府,到各区公所去送些年礼,把求他们帮忙的话也说了说。他想,这些庄稼脑瓜子,也不过扬嚷扬嚷就算了。可是伙计们一回来就说:“各区里都有人在闹腾,一致说要反割头税,打倒冯老兰!”这老头子可着了慌,他嫌冯贵堂办事不牢靠,亲自坐上小轿车,今天走到这区,明天又走到那区。告诉他的伙计们,要怎样才能收好这笔割头税。
不几天,大小刘庄、大小严村,反割头税的人们动起手来。冯老兰要先发制人,吩咐立刻安锅收税。紧接着反割头税的人们也赶前安上杀猪锅,抵抗收税。
锁井镇上反割头税的人们,把杀猪锅安在朱大贵家门口。这好象在冯老兰眼里钉上一颗钉子。钉子虽小,却动摇着冯家大院的根基。冯家大院在一百年来,这是第二次碰上——第一次是和朱老明打了三场官司。听李德才的说法,反割头税的人们好比是一团烈火,这团烈火,趁着腊月里的风,蔓延地烧起来。
冯老兰和冯贵堂谈完了话,穿上一件粗呢大氅,皱着焦黄的脸,搭拉着两绺花白胡子,拎起他的大烟袋,走到聚源宝号,坐在柜房里。把脚翘在桌子上,黄眼珠子盯着屋顶,一袋一袋抽着。刘二卯风是风火是火地闯进来,一迭连声说:“这还行!这还行!朝廷爷没有王法了!”
冯老兰瞪出黄眼珠子站起来,问:“怎么样?还没有人去杀猪?”
刘二卯说:“都给朱大贵夺了去,他们大喊着,‘不要猪鬃猪毛,不要猪尾巴大肠头,更不要一块七毛钱!’……”
不等刘二卯说完,冯老兰拿起大烟袋锅子,在桌子上一敲,啪的一声。说:“他,非法!”喊声震得屋子里嗡嗡地响。
刘二卯咕咚地坐在椅子上,说:“咳!看我这幅子买卖要赔帐!”
冯老兰就势问:“你说什么?”
刘二卯说:“完了,我赔钱定了!”
一说要赔钱,象有锥子钻冯老兰的心。近几年来,他变成一种新的性格:只许成功,不能失败,只能赚大钱,不能赔小钱。刘二卯赔帐只是十块钱的事情,他这十块钱,要是不遇上什么波折,可以杀几百只猪,冯老兰一赔帐就是四千元。他想到这里,咵地一下子把身子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拍着桌子说:“去!去!骂他们,骂他们六门到底!有一个人敢吱声,钉碎他的踝子骨!”
可是刘二卯不愿捅那个马蜂窝,他本来是个庄稼人,种着二十亩地,还过得去。从去年开始,才当起保长,管村里的事。今年包这镇上的税,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可没有想到,一出门就碰上打杠子的。
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撅着小黑胡髭,滴溜着黑眼珠。见他的老父亲实在气得上不去下不来,慢悠悠地拍着两个巴掌说:“别生气,骂什么街?不显得咱冯家大院小气?咱先给他们宽仁厚义,吃小亏不吃大亏。不行,咱再上衙门口里去告他们,和他们再打三场官司。好象吃焦炸肉,蘸花椒盐儿。吃不完咱的炸肉,就把他们那几亩地蘸完了!”说着,故意显出得意的神色。胖胖的脸上,亮光光的直发笑。
冯老兰说:“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出不了这口气,我连饭也吃不下。”一定要刘二卯去骂三趟街。他说:“非压压朱老忠和朱老明的威风不行!”
刘二卯有冯老兰撑着腰,心里一横,拿起杀猪刀,一出聚源号的板搭门,就跳脚大骂:“谁敢欺负我刘二卯,敢反对我的割头税,有小子骨头的站出来。”他在十字大街上,骂过来骂过去,骂得人们一街两巷地看着,象是看玩狗熊的。冯老兰立在聚源号门口上,拍着大腿喊:“你上东锁井骂去!”刘二卯偷偷放下杀猪刀,红头涨脸骂向东锁井:“妈的要造反,要上衙门里告你们一状。”骂着骂着,两脚走过苇塘,上了坡到了大贵门口,直骂得嘴上喷着白沫。
朱大贵气得直瞪眼,冷不丁解开小棉袄,脱了个光膀子。拿起杀猪刀在条案上一拍,摆摆手把刘二卯叫到跟前,手指头指着心窝说:“来,你拿起刀子来,照着我这儿捅一下!”
刘二卯一看,朱大贵要比他,他不敢拿起刀子捅朱大贵,只是楞住。
朱大贵说:“你不,那就你解开衣裳,我捅你一下!”他把刀在条案上一拍,就赶过去。看热闹的人们,都吓黄了脸,春兰的心也在跳着。江涛走出来,想把朱大贵拽回去,朱大贵说:“甭拦着我,先捅了他狗日的再说!”他把脑袋一扎,照刘二卯捽过去。江涛跑上去紧拦着,才把他拽回院里。慢言细语地说:“骂街的,顺嘴流血。吃肉的,顺嘴流油。咱不跟他单干,咱发动群众。”好说歹说,才把大贵的火头煞下去。大贵从小里,跟着朱老忠走南闯北。又到军队上闯荡了几年回来,心气更加硬了,成了有名的红脸汉子。就是脾气拐孤,碰上还有点暴腾。
朱老明听大贵生了气,哈哈大笑,说:“好小伙子!杀猪杀红眼了,杀猪刀子可别攮到敌人脖子上。”
朱老明一说,大贵气儿更壮上来,拍着胸脯说:“甭说是刘二卯,就是冯老兰来了,也得敲狗日的两颗门牙。”
伍老拔嘻嘻哈哈地说:“那也不值得,敲也得敲别人的,冯老兰那老家伙,甭敲他自己会掉下来。”
朱大贵说:“好!那就不敲他的,冯贵堂来了,也不跟狗日的善罢干休!”
贵他娘听大贵话说得厉害,瞪起眼睛,啐了他一句:“呿!说那么大话干吗?关着个门儿,在自己家里,敢情大风扇不了舌头。”
贵他娘一说,大贵又把才穿上的棉袄脱下来。江涛、朱老星、伍老拔一齐上去,才把他拦住。这时,大街上的人们站了满街同子,关心着反割头税的事。朱全富老头的猪,还在锅里泡着半截,露着半截。一半黑的,一半白的。朱全富很着急,水热了怕烫住毛了,刮不下来。刘二卯还立在杀猪锅一边骂骂咧咧。朱全富说:“刘二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贵家去了,你还堵着人家门子骂。”
刘二卯把白瓜眼一翻,说:“堵着他们大门骂?还堵着他们门儿敲呢!”说着拿起一块半头砖,照准大贵家门光地就是一家伙。
朱全富把两撇小胡子一乍,说:“你这不是骑着人家脖子尿尿?”
朱全富奶奶也走上去说:“你五尺男子,说的是什么话?
叫大男小女的听着难听不难听?”
刘二卯把脚一跺,说:“我的嘴,我愿怎么说就怎么说!”
正在这刻上,贵他娘一出门,看见刘二卯还堵着门骂街。一下子跳起来说:“他跑到东锁井来数脏嘴,来!扯他的嘴!”
她这么一说,二贵和庆儿跑上去就要撕他的嘴唇。
刘二卯大骂:“娘的,日你们东锁井的姥姥!”
他这么一骂,全街同的人们都赶上去,说:“打他个囚攮的!”喊着,人们呜噜地挤上去,刘二卯在头里跑,人们在后头追。刘二卯跑过苇塘,立在西坡上,回头一看,把人们拉在后头,又大骂起来。贵他娘说:“赶他个野鸡不下蛋!”贵他娘迈开大步望西一追,全街同的人也跟着赶过去。正是离年傍近,男人们赶集的赶集,杀猪的杀猪,净是一些妇女、老婆儿、小孩子,一直赶到聚源号门口。刘二卯抱着脑袋钻进铺子里,不敢出来。
贵他娘站在门口叫阵:“刘二卯!甭扯着老虎尾巴抖威风,你出来咱在大街上说说!”
春兰气不愤,也走上去说:“你们土豪霸道惯了,包了割头税。你们收了这样血汗钱去,老人花了掉牙,小子花了忘性强,念不了书,大闺女花了养活大胖小子!”
刘二卯在柜房里听着大街上骂骂冽冽,实在骂得对不上牙,开门走出来,红着脖子脸说:“娘的,朝廷爷还有王法哩!
你们在老虎嘴上跳跶什么?”
贵他娘一见,就说:“上去,扯他!” 朱全富奶奶说:“小伙子们!去,撕他!”
庆儿他娘也说:“甭怕,来,打他狗日的!”
人们齐大伙儿拥上去,春兰拧住他一只耳朵,庆儿他娘扯住他袍子大襟,小顺撮住他的头发,庆儿抱住他的胳膊,二贵抱住他的腿。乱乱腾腾,挤挤攘攘,要把刘二卯抬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刘二卯开初还装大人吃瓜,挺着个脖子不动。见姑娘媳妇们真的打起他来,打得鼻子上流出血来。急得不行,实在走不脱,猫腰把裤子向下一褪,脱了个大光屁股,说:“姑娘们!谁希罕?给你们拿着玩儿吧!”
春兰一看,忙捂上眼睛。姑娘媳妇们捂上脸,合眉攥眼往家跑,一下子把人们轰散了。二贵看刘二卯不识好歹,弯腰在车沟里挖起一块牛粪,啪唧一下子甩在刘二卯屁股沟上。刘二卯又从屁股上把那块牛粪挖下来,甩在地上说:“看小孩子们,真是坏得出奇!”
冯贵堂在柜房里,听大街上人们骂得不象话。不慌不忙,迈着方子步走出来。把手一摇,说:“老乡亲们!就是为了这么一点钱吗?是呗?咱不要了,白送给老乡亲们过个年,看看好不好?”他说着,还不住地笑。人们把眼一楞,说:“他娘的!他这是收买人心!”
大贵伸起胳膊一震乎,人们一闹轰,冯贵堂撒口不要割头税了。反割头税的人们,一个个直起腰、抬起头来。可是他们早就有了经验,和冯老兰做斗争不是容易。不能光看冯贵堂打了个花胡哨,他是笑里藏刀!那天晚上,直到夜深,他们还在朱老忠的小屋里坐着,心上敲着小鼓儿,抽着烟说话,等着应付事故。
后来,他们又说到冯老兰逼帐上,朱老星把冯老兰逼他还债的事说了说。伍老拔说:“甭理他,那老狼早白了尾巴尖儿,他留着这个后手哩!”朱老忠说:“他要想撮住咱的尾巴,咱算不干!”伍老拔说:“这老王八蛋,我算钻到他心里去了。他自小里是个吃饭黑心,放屁咬牙,拉屎攒拳头的家伙!”朱老星一听,慢搭搭地说:“他老是讲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到了霜后,别的草都吃完了,他才反回头来吃咱哩!”朱老忠笑眯眯地说:“他吃不了,咱跟他泡啦!”
35
冯老兰压不服朱老忠和朱老明,当天晚上,和冯贵堂商量了对策。第二天一早,冯贵堂坐上红沱呢小轿车,红漆轱辘滴溜转着进了城。在大堂门口下了车,扬长走进衙门口。县长王楷第在会客室接见了他。
冯贵堂一进门,王县长在椅子上坐着。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中等身材,吊弓腰,长着两撇黑胡子。穿着蓝绸袍子,青缎团花马褂,缎子帽盔红疙瘩。一见冯贵堂,立起身来请他坐下。
王县长问:“冯先生,今天进衙门有什么公事?”
冯贵堂拱起两手说:“我代表割头税包商来见县长。”王县长听说是代表商人来见,他问:“关于割头税的事?”
冯贵堂把朱老忠以及四乡农民,抗不交税的事说了一遍。
王县长问:“朱老忠是个什么人物?”
冯贵堂说:“是个庄稼人。”
王县长说:“一个庄稼人,也不过是为了过年吃口肉,没有什么了不起,也来找我?”
冯贵堂说:“他背后有人哪!”
王县长问:“什么人?”
冯贵堂说:“严江涛,他是有了名的保定第二师范的学生。”
王县长摇摇头说:“一个学生娃子,不过散散传单,喊喊口号,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
冯贵堂看王县长不凉不酸的态度,有些着急,说:“不管作为大小吧,他是个共产党,是严运涛的兄弟。今年冬天,他从保定回来,在四乡里串通反割头税,加上个不大不小的罪名,他是‘集众滋事,惑乱税收’。不能置之不理!”说着,他态度有些急躁。
王县长说:“他是共产党,你有把柄?拿来!”伸手要证据。
冯贵堂拿不出证据,当下有些口吃,急红了脸说:“我花四千块大洋包下这割头税,县政府就得保证我收足这四千块大洋,否则我无法交足包价。”
王楷第不比往日的县长。这县长根柢深,他在保定老军官毕业,当过旧政府的议员,是北洋官僚张省长的老同学,给别人办过军需,如今放他这一任县长,就是因为他宦囊空虚,想给他个饭碗。当下他看冯贵堂很火戗,把黄脸一沉,两手扶了扶金边眼镜,说:“你交不足包价,有你交不足的办法。你是包商,我是县长,你为的是赚钱,我为了执行上峰的公事。你收税商人不去收税,跑到我衙门里来罗嗦什么?”
冯贵堂见王县长脸色不对,才想到,今天进衙门是空着手儿来的。脸上立时挂下笑来,谦虚地说:“在下有些唐突,对不起王县长。”他只好拱起手退下去,备办了隆重的年礼,送进衙门去。
36
冬天的早晨,满天雾气腾腾,出去十步就看不见人影,大杨树上乌鸦不叫,白色的冰凌树挂向下垂着。江涛踏着堤上的雪路,想进城去跟贾老师研究运动进展的情况。刚刚走过大渡口上的小木桥,一辆轿车,响着铃声走过来,走近了一看,是冯贵堂。江涛背过脸让他过去,一阵细雪飘过,车后面走过了两个人来。前头的一个,穿着老羊皮袄,戴着毛线猴儿帽,是贾老师。后头跟着一个青年,身上背着个小包袱,是张嘉庆。江涛在小桥头上站了一刻,等贾老师走上来。抬手打个招呼,说:“我才说去找你,你们就来了。”
贾老师说:“咳呀,跑不过来呀!昨日格才从南乡回来,今天一早就来北乡。运动一起来,就象大海里的波涛,各处乱动。”
江涛一手握住贾老师的手,一手握住张嘉庆的手,三个人沿着千里堤向回走。一路走着,江涛向贾老师汇报了工作情况。贾老师倒背着手,一边走着一边听,楞着眼睛考虑。听了江涛的谈话,眼睛笑成一对月牙儿,连声说:“好!好!你创造了一套工作方法。”不绝口地称赞着,又问:“你是怎么掌握的?”
江涛说:“你不是说,解决什么问题,掌握什么矛盾吗?”
贾老师又连连点头说:“是呀!从阶级观点出发嘛!错非真正在群众里树立起好的骨干,才能搞好一个运动。象你吧,面对人人进行工作,一个一个村的占领。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向四外发展,这种开辟工作的方法,真是太好了!”他说着,觉得浑身热了,摘下猴帽,头上冒起白气。眉毛上和胡髭上满身尽挂了霜花。
江涛瞪着眼珠一想,脸上忽然笑起来,说:“嘿!你要是不说破,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弄好的。”他又楞着眼睛想:需要分析!
贾老师说:“去年嘉庆在河南里搞秋收运动,是掌握了广大农民要求冬天有饭吃、有衣穿,不冻死饿死的要求,一轰而起。你呢,是先经过组织,搞通思想,然后形成运动。这两种方法,在新开辟区来说,是相辅相成的。你是先组织群众,再形成运动。他是一轰而起,再巩固组织。”说着笑了,看了看江涛,又看了看张嘉庆,说:“两种不同的方法,说明了两个人的不同性格。”说着,又笑了一会子,笑得张嘉庆不好意思地起来。
太阳在云端显了一下脸,又躲进去,雾露更加浓厚了,四面不见人影。树上的雪融化了,雪水顺着树干流下来。半融的雪水,象瞎马的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在堤上,落在他们身上,几乎把衣服淋湿了。到了江涛家门前,才从堤上走下来,走进小门,江涛把他们让到小屋里,叫母亲烧水给他们喝。
江涛说:“这完全是农民群众自己的力量,我不过是从中联系了一下。”
贾老师说:“好!应该谦虚。今天你在群众里站住脚跟,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干部。”说着,摘下猴儿帽,擦去脸上的雪水。
江涛说:“闹腾了半天,我还不明白,这个运动的目的是什么?”
贾老师扬了一下眉毛,笑了说:“运动在目前是为了发动群众,组织群众嘛。组织起来向包商主,向封建势力进行斗争,他们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将来要在运动里吸收一批农民积极分子,打好建党的组织基础。”
江涛又问:“落脚石呢?”
贾老师伸出一只拳头,猛力向下一捶,说:“还是一句老话,最终的目的是起义,夺取政权哪!是不是这样?”他谈得热了,把老羊皮袄脱下来,放在炕上。贴身穿着带大襟的粗布小棉袄,扎着裤角,穿着棉套鞋。他说:“下乡的时候,把皮袄一穿就是老农民。回去了把大褂一穿,就是教员。”说着又笑起来。
今年冬天,一放寒假,他就天天下乡;今天到东乡,明天到西乡。冬天的北风一吹,他的面皮上起了几片白色的癣圈,谈一会,伸出小手指甲搔一下。正在谈着党务上的问题,严志和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贾老师!你看,怎么这么几年也不见你来了?”
这时,贾老师为了保密,只好把说着的半句话停下,走前两步,搓着手说:“大叔!你这几年可结实?”
严志和说:“结实!”他擦了擦烟嘴,把烟袋递过去。贾老师接过烟袋来抽着烟,说:“大叔!你们闹得很不错。”
严志和说:“俺庄稼人懂得什么,跟着你们瞎跑呗!”
贾老师说:“无论怎么说,能够打倒冯老兰就行啊!”
严志和说:“要说为了打倒冯老兰,没有说的,多么深的泥水咱也得趟。可是落在什么底上,咱还是摸不清。”
贾老师说:“摸得清,只要你们做我们的后盾就行!”
刚才,当他们在屋里说着话的时候,严志和在小窗户外头听着。听得他们说党的长党的短,他又想起运涛那孩子,开始也是这样,喜欢看书,喜欢讲故事,常跟人念叨国家大事和共产党的政策。后来运涛跑到南方革起命来,结果被反动派关在监狱里。他想:“看起来,这革命是件风火事儿,要革(割)死人的!”他心里又绞着过子,难受起来。今天江涛又走了这条路,自从保定回来,这孩子变了,一举一动成了大人。张口大众利益,闭嘴群众生活,江涛脑筋开了!
当他走进屋里的时候,见贾老师停住口不说了,严志和心里纳闷:有什么机密大事,还瞒着我!脸上由不得麻苏苏的,他又走出来,上东锁井去找朱老忠。他想:“这共产党的事,咱赞成。反割头税的事,咱也积极干了,小严村的反割头税运动就是咱闹起来的,怎么……”他踩着房后头那条小路走到朱老忠家里,说:“贾老师又来了。”
朱老忠问:“他说什么来!”
朱老忠一问,严志和猛地火呛起来,冷言冷语说:“那谁又知道呢?说是一家人,可是你不进屋,他们嘁嘁喳喳地又说又笑。你一走进屋里,他们都搭拉下脸,鼓起嘴不说什么了。”一面说着,气得脸和鼻子都打哆嗦。
朱老忠一听,笑了说:“志和!你还不知道?人家内部有内部的话,进门的时候,你就该咳嗽一声。看他们要商量事情的时候,你就该躲出来。”
严志和摆了摆头说:“这闹来闹去,又成了外人了。”
朱老忠说:“咱还没进了门嘛!将来咱熬得成了里码人,咱也就可以和他们坐在一块说说笑笑了。”
严志和问:“大哥!咱得等到什么时候?”
朱老忠说:“等到他们看着咱够了觉悟。”
严志和撇了下嘴说:“还要什么觉悟?”
朱老忠说:“也得叫他们看着咱们象个‘人儿’似的。”
两个人正在屋里聚精会神谈着,贵他娘一进门,他们又合住嘴,瞪着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贵他娘也莫名其妙,心里想:“老头子们又咕咕什么了!”
严志和跟朱老忠谈了会子内心的话,又走回来。一进大门,院子里静悄悄的,走到屋门口听听,屋子里也没有人说话。隔着门帘缝一看,贾老师弄了一大盆冷水,正在用冷水洗脸,洗了脸还洗脑袋。他一看,就觉得身上冷嗖嗖地冒凉气,浑身冷颤。他心里纳起闷来:“怪不得!冷练‘三九’,热练‘三伏’,要练真功夫啊!”他掀起门帘走进去,说:“忙来给你烧点热水吧!大冷的天,用冷水洗脸,多凉?”
贾老师说:“不凉,用脑过度,用冷水一洗就好了。”
严志和说:“这也不用吃药?”
贾老师说:“吃药不如这个来得快。”他洗完脸,用手巾擦干,又用两手搓起来,一直搓得脖子脸红红的。
严志和心里想:“怪不得这人们性子比钢铁还硬,兴许是这么练来的。”一会儿江涛和嘉庆回来,看他们要开始商量事情,严志和就退出来。
贾老师看严志和走出去,说:“上级有指示,叫咱们把机关从城市搬到乡村,还得找个安交通站的地方。我那家里闹得太红了,我想在这村找个秘密地方。我们的人可以在这里常来常往,还得吃饭睡觉,还需要两个积极可靠的人。”
江涛想叫贾老师跟父亲谈谈这个问题,又觉得不怎么太恰当。他说:“这个好说,咱去跟忠大伯谈谈吧!”
三个人走出来,沿着村头小道,去找朱老忠。正好朱老忠在家里,江涛给贾老师介绍过了。贾老师知道朱老忠不是一般人,表示十分尊重。朱老忠忙叫贵他娘给他们烧水喝。贾老师把要在这村安交通站的事,跟朱老忠一说,他抬起头想了一下,说:“正好,咱有个机密地方。”朱老忠领他们到朱老明那里,站在大柏树坟前,说:“你看看这个地势怎么样?我们的人,要是从城里过来,经过大渡口或是小渡口,沿着千里堤,沿着村边走过来。一个人也见不着,就走到这大柏树坟里。从别的方面来了人,在这里歇一下脚,再过河往南走。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朱老忠又领他们走到伍老拔那里,站在大堤上往南一望,说:“看!这个地势怎么样?有人从北边来,在这地方站站脚,再往南去。有人从南边来,要是懂点水性的,就从这地方凫过河来。”
贾老师向南望了望,又向北望了望,觉得这地方四通八达,又宽敞又机动,就一口答应下。他又低下头,斜起眼睛,深沉地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位老人很有见识。又了解了他的出身和历史,决定把交通站搬到这个村里来。随后又说:“这是个重要工作,可要秘密呀!”
贾老师一直在这里住了两天,和伍老拔、朱老星、朱大贵他们见了面。他们把贾老师请到家去,坐在热炕头上,说工作上的话,拿过年的血糕大饺子什么的叫他吃。最后,他决定在这里建立个乡村支部。
贾老师对锁井的党群情况非常满意,他说:“创造一套切实有用的工作经验,不是容易!”他分派江涛上附近几个县里去,传达锁井区组织、发动群众的经验。时间很紧,要在大年二十五以前赶回来。他说在城里二十七大集那天,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由江涛出头领导。
贾老师穿起他的老羊皮袄回城了,留下张嘉庆,在锁井一带挑选一批农民积极分子,组织农民纠察队,去保卫大会。
江涛和张嘉庆送走了贾老师,又去找朱老忠。
江涛说:“大伯!开会的那天,你可得保护着我点,吭!别叫老鹰把小鸡儿抱了去。”
朱老忠张开带胡子的嘴,呵呵笑着说:“不要紧,孩子!大伯保着你们的镖,万无一失。”
江涛说:“县委要组织纠察队,去警卫大会。你看那些人可以参加哩?”他又指着嘉庆,说:“这就是咱的纠察队长。”
朱老忠说:“人有的是呀!咱有八十年的拳房底子,组织个纠察队不费难。”
那天晚上,他找了严志和、伍老拔、大贵、伍顺。又在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几个村庄上找了些学过拳脚、老实可靠的小伙子。从破柜头里找出三截鞭和铁镖,找出长枪大棍,要去当纠察队。
第二天早晨,张嘉庆和江涛,走到朱老明那里,参加纠察队的人们在大柏树林子里等着,张嘉庆一到,朱老忠说:“看看咱这阵势儿怎么样?”
张嘉庆点个头说:“不错!可不知道你们练过什么武艺?”
伍老拔笑笑哈哈地说:“几般武艺倒是练过,就是放下手多年了。有老人朱老巩的时候,俺这儿就立了拳房。老人殁了,老忠大哥下了关东,拳房也散了。”
朱老忠说:“可不知道咱这手脚还灵不灵?”他脱下大棉袄,只穿一个小褂,杀紧了褡包,向前走了两步。挺胸叠肚,两腿并拢,两眼正视,闹了个骑马蹲裆式。两手把脚一拍,飞起两腿,楞蹦站定脚跟,耍了一套拳。嘴不喘气,面不改色。
人们鼓掌大笑,朱老忠也笑了说:“看看怎么样?”
伍老拔笑哈哈地说:“好!称得起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朱老忠说:“英雄不英雄吧,反正退回十几年去,有三个五个人的,他到不了咱的跟前。”
伍老拔闹了一套猴拳,大贵耍了一套长棍,三三五五,刀对刀,枪对枪,在大柏树坟里练起来。朱老忠问张嘉庆:“你看,咱这纠察队怎么样?”张嘉庆点了点头说:“好!咱这纠察队算有了门路了。”
朱老忠一看张嘉庆,不过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娃子,嘴上长出密密的黄毛椎。他取个笑说:“小伙子!你有什么武艺,年轻轻的,敢领导咱这农民纠察队?”
张嘉庆说:“眼下我没有别的武艺,就是依靠这个玩艺儿。”他说着,掀开衣襟露出黝黑的枪把,叫朱老忠看了看,又放下衣襟盖上,说:“甭说别的,百步以内,说打他左眼不能打他右眼。一个大铜板扔到天上,伸枪穿个窟窿。行吗?”
伍老拔笑哈哈地说:“嘉庆!跟你在一块跑的不少了,没见过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你可不能瞎吹!”
朱老忠说:“张飞同志!你既然这么说,得表演表演,叫咱开开眼……”
这句话没说完,天上飞过冯贵堂家一群鸽子,最后一只,带着风笛,呜呜地响着。张嘉庆伸枪要打,江涛走上去说:“嘉庆!你不能乱放枪。”严志和一手扳住他的胳膊,说:“不行呀,那是冯老兰的。”
朱老忠把严志和往旁边一拉,说:“打的是冯老兰的,开枪!”
张嘉庆手疾眼快,把手儿一甩,砰的一声,鸽子扑啦啦地掉下来。朱老忠张开大嘴呵呵笑着,说:“算了!算了!我朱老忠算是认识你了。那里来了这么一位楞大爷!”说着,他又颤着嗓子呵呵笑着。
朱老明拄着拐杖摸过来,慢搭搭地说:“唉!四邻虽然没有民宅,晴天白日放枪可也得小心,咱这里不是成了秘密地方吗?” 江涛也说:“你这人这么不加小心,老是不管不顾!”
张嘉庆面不改色,笑嘻嘻把枪插回腰里,说:“怕什么?天塌了有地接着!”
伍老拔说:“哈哈!你这咱什么都不怕了,一个人吃了饭,一家子算是都吃饱了,把两只脚跟一提,算是搬了家了,整个儿成了无产阶级。俺们多少还有两间土坯窝窝,还有老婆孩子在这里。”
朱老忠把胸膛一拍,说:“看吧!舍着咱八十年的拳房底子,上城里去逛荡逛荡。”
张嘉庆送走了江涛,每天晚上,把人们集合在柏林里,练习拳脚刀枪。讲解纠察队怎样保卫大会,讲说怎么样地在大会上保护领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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