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德英:苦菜花(六)

作者:冯德英  更新时间:2016-10-31 08:22:31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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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初冬,天上飘着雪花,它一触到物件就化了。小北风嗖嗖地刮来,怪冷的。开会来的人真不少,周围十几里村上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就在几年前枪决哥哥王唯一的沙河里,又来公审弟弟王柬芝,和他在周围村里的全部党羽——二十三名。

  人们都很激动,怒视着这群东洋的奴才。纯朴的人们,往往仇恨汉奸更甚于日本鬼子。他们的想法是:日本鬼子生来就是坏的,就和狼一定要吃人的道理一样;可是这些同国土同民族的败类,却出卖自己的祖国和同胞,做敌人的帮凶;他们就象是失去人性变成豺狼的人,比野兽更加可恶!

  母亲气得浑身哆嗦,各处的伤疤象火炭似地烧起来。她从来都把王柬芝当成好人,并为他那次被王竹抓去担过心。可想不到他就是折腾她的刽子手,是杀死她的孩子和更多的人的大凶手。

  站在母亲身旁的是杏莉母亲。她紧挨着她,似乎母亲身上有可取暖的火焰。杏莉母亲不敢抬头,不敢看人们一眼。她相信母亲的话,政府会宽大他们的,可是王长锁还和王柬芝那些汉奸一块押在台子上;虽然大多数人都向她送来同情怜悯的眼光,但也有由于对犯罪事实太愤恨向她怒目而视的啊!

  她全身被悔恨、羞愧、痛苦、恐惧所控制。她在战栗中!“大嫂,”她悄声胆怯地说,“你说真能、能没俺们的事?”

  母亲转过头,非常怜悯地看着她那憔悴的脸,哭红的眼,挺着很沉的大肚子的瘦弱身子,握着她冰凉的手,安慰说:“妹子,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咱共产党的政策和明镜一样,不会冤枉人的。你们的事,一定会宽大处理的。这都是被王柬芝害的。好妹子,放心吧!”

  “大嫂,你看他,”她羞愧地把头垂得更低,“他也在押着啊!”

  “哦,那是为着长锁也有牵连,不正式宣判是不能放的。

  这是永泉说的。”

  杏莉母亲虽然相信,但心还是崩崩地跳着。

  母亲这时想起早上同姜永泉的一场谈话……

  “永泉,长锁和杏莉她妈,有没有关系?”母亲担忧地问道。

  “大娘,照你的看法呢?”姜永泉微笑着反问。“我?”母亲略停了一下,接着说,“我说这全是王柬芝那东西的罪,把两个老实人给吓住了。永泉,你还不知道,在往年,两个人私通真是要给打死的呀!咱村就有两个寡妇是这样死的,男的跑到关东,到如今还没音信……”她见姜永泉很用心地在听着,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永泉,他俩也有功啊!救出我那算不了什么,可到底说破了王柬芝那一伙呀!唉,那个好闺女死啦……”她撩起衣襟擦了擦潮湿的眼睛,“这样的人不能不可怜,亲生孩子也叫杀了。我就心疼杏莉……”

  姜永泉看她这样伤心,心里也有些难过,怕她再说下去更悲伤,就插断她的话,说:“大娘,快不用担心。咱们政府是最公道的。你放心好啦,根据他俩的情况,政府不会惩办他们。王长锁现在还押着,是为按手续办事,也好教育教育受骗的人。大娘,开会时,你伴着她一块去,安慰安慰她,叫她也受些教育。你看这末作好吗?”

  母亲又兴奋又感动,仿佛是她自己的事一样。她抓着姜永泉的手,激动地说:“永泉,我早知道咱政府是最、最公道的!共产党的章程真是太、太好啦!”她想了一会,又问道:“哎,永泉!她和长锁的事怎么办呢?又有了孩子。”

  “噢!这个事……大娘,你再说说意见吧。”

  “又问我个老婆子了。”母亲满怀兴致地说,“要照我说呀,爽是叫他们一块过吧!也真是一对相称的两口子呢!”

  “大娘,你真会替别人着想。你说的和我的想法一样。我再和同志们商量一下,就照你说的这末办!”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好一会才脱口说:“那——那——啊!他们真是重见天日啦!”

  公审大会开始了。

  县委会组织部宋部长首先讲话,他略述王柬芝等人的罪恶后,接着对未能及时发觉这些汉奸卖国贼,并把王柬芝当成进步人士的错误,做了沉痛的检讨。

  下面,审判长——刘区长开始审讯罪犯……

  杏莉母亲手攥住心,一直在注意听。听到审判王柬芝、吕锡铅、淑花等六名罪大恶极的汉奸就地枪决时,她心里刚舒一口气,可是看见区中队的人去拖罪犯,立刻又吓得浑身发颤,她紧盯着带枪的人和王长锁的脸。

  就在这时,审判长接着宣判了其他的犯人,有的罚劳役;有的管制;而在免罪释放的人中间,有王长锁的名字。他并说,区上批准王长锁和杏莉母亲为合法夫妻。

  人们的欢呼声雷一般鸣响:打倒汉奸!铲除恶霸!人民是一家!

  杏莉母亲全身瘫痪在母亲怀里……

  过年了。

  今年不象往常被鬼子赶到山里去过年。八路军和地方武装,把敌人打得不敢露头,象乌龟似地缩在据点里。根据地的老百姓,真可以过个太平年了。

  人们抬着肥猪肥羊、白菜萝卜、葱花韭菜芽、花生、烟叶子……种种好吃的东西,打着锣鼓唱着歌,高喊着口号,去慰劳子弟兵。青妇队用各色彩布,缝成美丽的慰问袋,上面还绣着字句和花样,装上纪念品,送给每个战士。而战士们也把分得的胜利品——毛巾、笔记本、钢笔……回赠给她们。

  三十晚上,秀子领着儿童团,排好队伍,敲锣打鼓,喊着口号,把“光荣灯”送给每家抗属。

  母亲听到外面锣鼓喧天,吵吵嚷嚷地闹成一片,就走出来。她一看,呀!门楼上挂着一盏五星红灯。她不认识上面写的“革命家庭,无上光荣”八个大字,可是她感到愉快和光荣。她笑着,慈祥地看着在红灯下每张热情欢笑着的嫩脸蛋。

  锣鼓煞住后,站在队伍外面的一个男孩子,领头喊起口号:

  向光荣的妈妈致敬!
向抗属拜年!
革命家庭无上光荣!
打倒日本鬼子!
八路军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喊完口号,接着是一片掌声……

  母亲很慌乱,不知怎么才好。她一瞅见女儿,就拉住她的胳膊说:“秀子,快领孩子们到别家去吧。咱家不用啊。这大冷天……”

  “大妈,我们是儿童团呀!这是工作哩。”一个男孩子挺认真地说。

  “大婶哪,你家最光荣,都打鬼子。咱们就该先给你老拜年。”一个女孩子很神气地道。

  “奶奶,今晚是工作。俺妈说明早上、早上来给你磕、磕头哩。”这孩子太小,也分不出是男是女,说急了气都换不过来。

  “……”

  孩子们你一言,他一语,大妈、大婶、大嫂、奶奶……地叫成一团。母亲也不知听哪个的,答谁的。正在这时,从人群里挤出个孩子,黑黝黝的脸蛋冻得透红,在棉帽檐下,那对黑大的眼睛更神气地闪闪发光。他一走上门台,两手拉住母亲的手,叫道:“妈,你别说啦。人家是抗日呀!”

  母亲觉得德刚的手象冰块子一样凉,她不自觉地想握紧它暖和一会,但一转眼,德刚已冲到秀子跟前,生气地嚷道:“团长!你怎么不讲话呀?快说啊!”  “快说呀!快说……”孩子们齐声叫着。

  儿童团长秀子每到一家都要致祝词的,但却没准备到自己家来怎么说。她见了母亲有些害羞,被孩子们催急了,脸越发红起来。她冲着母亲,两手展着张纸条儿,象背书似地念道:“敬爱的抗日家属:让我们儿童团代表全村人民,向你们鞠一躬……”她接着两手垂直贴在身上,规规矩矩地向母亲深深弯下腰。孩子们都把帽子脱掉,跟着她做……

  这可把母亲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不料,从门里拥出好几个区干部,看着这情景都笑弯了腰。

  秀子更慌了,满脸臊得血红,忙向孩子们嚷道:“走!咱们到另一家去吧。这家好了!”

  孩子们前拥后挤,吵吵嚷嚷地走了。

  干部们都围在门口看灯。刘区长笑着说:“哈,真是革命家庭,秀子管妈妈也叫‘抗日家属’啦。

  大娘,闺女都不认你作娘了。”

  母亲也打趣道:“俺才不怕呢。‘女大不认娘’,大了就跟人走啦。‘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做妈的也省了操这份心啦。”她笑着对姜永泉说:“你说是吧,永泉?”

  姜永泉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笑。大家看着都哄笑起来。

  “大婶,”德松插嘴说,“我看你这光荣妈妈的封建脑筋,可真要好好改造改造呢。”

  “嗨,大娘你真当水把秀娟泼出去呀,日头也要从西面出来了。”玉媛故意提高清脆的嗓子,薄嘴唇动得飞快,“我看哪,你疼女婿定会比疼儿子还厉害!”

  姜永泉这时更吃不住,脸越发红了。母亲对他笑着,又朝玉媛说:“你这个丫头就是嘴尖,看把永泉说得脸都红遍啦。其实呀,女婿和儿子还不一样?等你找着人家,你妈若是亏待了你男人,你可别又哭又闹啊……”

  大家正在打趣嬉笑,一个老太婆却哭天嚎地、颠颠踬踬地走来了。她来到跟前,见这末多人在场,有些胆怯和局促。

  楞怔一下,上来拉着母亲的衣袖,哭道:“好妹子呀……你行行好吧!我那媳妇哭死哭活的,要走啦!怕人哪!好妹子,快叫秀子……啊,是团长!把那玩艺拿走吧。好妹子,我求求你!我给你下跪……”说着她真要跪下,被母亲拦住了。

  真是三伏天刮西北风,大家被她搞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说些什么。问了好一会才弄明白。

  原来这就是那家富农伪军的家属。她儿子孔江子在外当伪军,秀子刚才领着儿童团,在她门上挂了一盏用黑纸扎的“孝帽子灯”,警告她们谁也不准动,并呼口号讽刺她们……

  母亲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对这个痛哭流涕的老女人,她一点同情都没有。相反,倒是气愤地感到她是那末卑贱,那末难看。母亲看着姜永泉,意思叫他来对付。姜永泉严肃地对老太婆说:“这个你怪谁呢?谁叫你儿子不争气,当二鬼子的。你想不挂也可以,动员你儿子回来,保证他一点事没有。再说,那是儿童团的事,你找团长的妈有什么用呢?”

  “是啊,他大妈!”母亲接上说,“人家是团体,我这老婆子怎么能管呢?你有理找政府去啊!”

  “好刘区长啊,”老太婆向刘区长乞求,“你下个令,叫拿掉那灯。我明儿写信叫江子回来。你先叫把灯拿掉吧……”“说得倒容易,”德松生气地抢白她,“空口白话谁信?过去你说什么来?做了吗?没有。我看哪,你倒是先做个样看看再说吧!”

  老太婆本想来跟母亲闹一场,不想倒找个没趣。她听出话里有话,怕嚷下去再被人掀出丑来,就咕噜着走了。“哼!”玉媛瞅着她的背影,气忿忿地说,“她还去动员儿子反正,连她儿媳妇参加妇救会她都不依。死顽固脑筋!”

  “看样子她儿媳妇倒可以再争取争取,”姜永泉考虑着对玉媛说,“你们还应该多去动员她,据说孔江子还当个小头目,他反正了还可能带动几个人!”

  “这倒是该做的工作。”刘区长说,“听说扫荡时她儿子还捎回东西来家。”

  “就是嘛。她自己还说是孩子作买卖挣的呢!”德松又对母亲说:“大婶,对这样顽固的家伙,就该治治她。秀子做得对,很对!”

  县上老早就同意姜永泉和娟子结婚。但他俩老觉着工作忙,事情多,所以就拖下来了。现在局势比较稳定,区上又搬在王官庄住①,干部们催,母亲也说,趁过年好时日就把喜事办办吧。姜永泉和娟子也不反对了。大家就准备在年初一晚上,给他们举行结婚仪式。

  ①在当时的环境下,区的机关经常调换住址。

  大家决定的日子,新娘子并不知道。娟子还在外村忙工作。怎么办?

  刘区长自告奋勇,他负责写信去叫。

  母亲的南屋,打扫得干干净净,拾掇得整整齐齐。屋里的墙面,刷了一层新泥水。炕上换了一条高粱秸编织的席,用白粉莲纸重糊了窗户。小茅草屋焕然一新,亮堂堂的。

  花子、玉子和一帮青妇队,还有区副妇救会长玉媛等几个区上的女同志,正在布置新房。

  玉子巧妙地用红纸剪成一对嘴对嘴的喜鹊,她双膝跪在炕上,想往窗纸上贴,看呀看呀的,端详了好一会,也没找着合适的地方。她就嚷道:“你们看哪!俺这对喜鹊贴在哪好啊?”

  姑娘们都爬过来,这个说那,那个指这……玉媛瞪着水灵灵的两眼看了半天,抢上去指着贴在窗纸上用绿纸铰成的树枝,忙说:“呀!贴这好。鸟踏在树枝上,这才好看哩!”

  玉子真贴上去了。大家拍手叫好。那对俊秀的小红鸟,衬托在被雪光反射得更加白亮的窗纸上,宛如一对真的鸟双双歇脚在绿枝上。花子带笑地说:“哎,这不大好看,两个亲嘴呢。咱们八路军早就不兴这一套。”

  “咦!这表示两人亲近和好哇。不是真人亲嘴呀!”一位姑娘反驳道。

  “哼!谁说八路军不兴亲嘴,我就不信。要是两人情愿呢?我今晚非让俺娟姐和姜同志来一个不可。”玉子眨着眼睛,神气活现地说。又对花子顽皮地笑道:“妇救会长,你还封建哩!你没真试过吗?”

  花子的脸蓦地飞红了。紧接着又象触动了伤口似的,痛楚得眼窝间微微抽动一下,显出青灰的阴影。但纯挚热情的少女们,只顾去调笑,谁也没注意到她的表情。

  “哈哈!想必玉子有个情愿的人儿,真来过呢。看她说得多真切呀!”一个小姑娘凑趣地冲玉子叫道。

  大家都开心地笑了,可把玉子臊得不行,跳下炕拖拉着鞋就追那姑娘。那姑娘知道抵不过她,转身就向门外跑。只听哗啦啦一声响,大家向外一看……不由得把肚子也笑破了。

  秀子兴冲冲地端着一脸盆温水,进来揩桌子,却不料正和小姑娘撞个满怀。水从小姑娘的头一直浇到脚跟,把她过年才穿上的新衣裳湿得透透的。秀子身上也好不了多少。两人对看着,哭笑不得。秀子忙放下脸盆,很抱歉地给她拧衣服,一面说:“秀真妹,别生气。都怪我冒失。”

  秀真本来噘着小嘴,上面能挂个油瓶,眼泪也快掉下来,一听秀子这一说,倒笑了,说:“不怪你呀,秀姐。”她又朝着笑得抱着肚子的玉子说:“都是她的事。笑,笑,人家死人你坐轿。将来嫁个厉害男人,打扁你这毛丫头才好呢。”

  花子走过来,安慰她说:“秀真,好啦。赶快回家换换衣服吧。看冻着了。”秀真走后,她问秀子道:“娟子还没回来?”  “没有。”秀子摇摇头。

  “真不该,快当新娘啦,还不回来。”一个姑娘有些埋怨地说。

  “是啊!”不知玉媛是称赞还是埋怨,“她啊,只顾工作,哪还想得起结婚啊!不知她哪来的那末大劲,不管冰天雪地,风里雨里,黑天白日,她一点也不知累,一点不叫苦。”玉媛说到这里,干脆放下活计,指手划脚地讲道:“有一次呀,区里召开会议,我们都以为她来不了啦。因为她离区十几里地,一夜下了腰窝深的大雪,路都给封住了。嗨,想不到她真来啦!我的个天哪,你们可没看见,她那时的模样可真吓人啊!你们看,衣服上全冻成冰,头发一动嘎叭一声掉下一大缕——冻脆了啊!简直是个雪人了。那脸冻得乌紫,手都肿了。我们看着都疼得慌,你们猜她怎么着?却笑嘻嘻地说她来迟了呢!”玉媛见大家也都停下手,听迷了。

  她就忙动作起来,一面笑着说:“看,越说越远了。快干活吧,不然新房就布置不好啦。

  你们愿听以后再说,秀娟的故事可多啦!对吧,秀子?”

  “嗯,不——对了,”秀子见人家夸奖姐姐,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地含糊回答;接着又说:“不用急。区长说,她在天黑前一定会来的。他派人送信说,要她回来有急事哩!”

  娟子正忙着领人们去慰问伤员,接到区长叫马上回区——王官庄的信。她把工作交代好,就上路了。在她进家门口以前,真没想到今晚上就是她终身大事的喜日子。她只是同意结婚,却没想到就在今天啊!

  自参加工作以来,几个年也没在家过了,都是母亲打发秀子给她送点好吃的来。有时妹妹提着篮子,跑好几个村才找到她。同样,今年她也根本没想到回家过年,就在接到区长的信时,她还是想着回区上有什么急事,并没感到全家聚在一起过节的欢乐。她并不是不爱母亲,不想弟妹,相反,在她看来,正是为更爱母亲,才应该这样去做的。也同样,母亲有时虽有点怨她,当然是想得最厉害的一霎,但母亲从来也没对谁提起过。有时秀子德刚嚷嚷着叫姐姐来家过年,还被她责备了几句。母亲觉得孩子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这可不是母亲无限的宽恕,而是由于母亲真正和女儿有一致的认识。

  娟子和姜永泉的恋爱,虽然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但这完全和火热的斗争交融在一起,他们之间简直没有什么温情接触,甚至连两人的手都没有碰过一下。虽是在一个区上工作,但分开的时间比在一起的时间多得多。谁要去战斗,就拿着武器带着战友悄悄地出发了,从没特别告辞过。谁要去工作,就和普通的同志一样,有交的有接的,谈论着工作上的事,走了。但他们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觉得有两个人的力量、智慧、荣誉、耻辱、优点、缺点……在各自身上存在。

  星梅的豪放热烈的性情,传染了很大一部分给娟子。当然,在性格上她俩有很大的不同。娟子以她自己的特点,悄悄地强烈地把爱情毫无保留地献给她心爱的人。

  赶娟子匆匆地跑了七八里山路来到家,已是上灯时分了。

  她一进门槛,“噢”的一声,一大堆人把她接住了,屋子里顿时引起一片欢笑声……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人往往是这样:自己虽已明知道某种重大的事情必将来临,并也做好了充分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到来、特别是突然来临时,总免不了产生巨大的激动。

  娟子激动得不知怎么是好。她一见到母亲,象受了欺负似地对母亲说:“妈!是真的呀?”

  母亲瞅着孩子那红嫩的脸,温和地微笑了。

  杏莉母亲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赶忙挤过来,抓住娟子的手,说:“嗳呀,快点吧,新娘子!好上轿啦,你还没打扮!‘现上轿,现包脚’也要个时间呀。快来吧!”

  这三间小屋,炕上地下挤满了人,后来的都站在院子里。

  人群里洋溢着热情的欢笑。

  姜永泉和娟子,每人胸前戴着一朵红花,被大家拉着坐在一条长凳上。娟子上身罩着一件新蓝布褂子,下身穿一条小红梅花布裤子。她本来高低不穿这条红裤子,可是杏莉母亲和一些老妈妈一定要她穿,说结亲不穿点红生不了儿子呢。

  她拗不过,才红着脸穿上了。

  结婚仪式开始了。

  司仪念着仪程,先向挂在墙上的毛主席、朱德总司令的肖象鞠了躬。又向母亲鞠一躬。娟子一听新郎新娘互相鞠躬,羞得忙转过身去。玉子叫起来:“娟姐,你怎么背向新郎呢?是头啊!来呀,咱们教给她吧!”

  一帮子青妇队应声拥来,扯拉着娟子,向下捺她的头。姜永泉很规矩地鞠完躬,头正向上抬,正碰上娟子的头被捺着向下低,咚地一声,两人碰个响头。人们大笑起来!

  该介绍人讲话时,刘区长装佯地干咳一声站起来,笑着说:“哈,我是个半拉子介绍人。其实是星梅同志给他俩介绍……”

  这句话象一瓢冷水浇到已烧红的铁锅上,母亲的心炸了!她耳朵一阵嗡响,听不到刘区长下面讲的什么。星梅,这个鲜明的影子,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好闺女,那好闺女!她爱她的未婚丈夫,是那样热熾的爱!他死后,她的心都要碎了。母亲,她还记得星梅曾说过,她要和娟子一起结婚的话。可是现在,那一对未婚夫妻都在地下了,见也见不到今天的情景啊!……还有,那死去的杏莉,啊,可怜的好孩子!母亲想起她,不由地看看坐在她身旁的杏莉母亲。

  她已变成另一个人。那双细眯俊俏的眼睛,又恢复了柔情的光泽,怀里抱着胖胖的儿子,正大口地吞着妈妈的奶汁。她见母亲看她,回奉一个感激而又幸福的微笑……这微笑又使母亲一震!是的,杏莉向来就是这样笑的。啊,一个俊秀的姑娘,还没等她做她的儿媳妇,就死去了!而使她的母亲,得到了幸福!……

  母亲的思绪奔放起来,她愈想愈远了。渐渐把七子夫妻、陈政委、老号长、于水、兰子、老德顺……一切人的事情都联在一起了。她再看看屋里每张兴高采烈被灯光辉映得更加红润的脸面。这些幸福欢笑的脸上,象是烈士的鲜血照红的。她凝视着女儿、女婿,他们胸前的红花。那红花象是她的小女儿嫚子戴的被鲜血染红的苦菜花。她似乎看到,那血现在还一滴滴向下淌!

  母亲注视着女儿那年青赧红的脸庞,仿佛看到复活了的星梅!她真要扑上去,大叫起来…… 

 “大娘,该你讲话啦。”刘区长亲切地招呼道。

  母亲蓦然醒过来,深深叹口气,习惯地闭紧嘴,唇角上又出现了深细的纹线。她竭力使自己坦然,做出高兴的样子,缓缓地站起来,理着苍灰的鬓发,苦楚地微笑一下,慢声地说:“唉!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好说的。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我从心坎里高兴。我知道他们是一个心眼,在做一样的事,是会和和气气过日子的。做妈的很放心啦!”母亲停顿一霎,深深叹口气,一只手又理了几下苍灰带白的头发,继续说道:“我一看到他俩的今天,就想起星梅和铁功。这是多末好的两个人!真是一对好夫妻啊!星梅那时对我说过,等环境好了,她要和娟子一块结婚。可现在,她连看也看不到今天。我想说,有这一天真不容易啊!不是共产党、八路军和死去的那些好人,鬼子早把咱中国亡了。这、这都是血汗换来的呀!”母亲愈说心愈酸,眼睛潮湿了。她感到屋里的空气渐渐低沉下来,就赶忙用袖口去拭一下眼睛,强笑着说:“唉,看看,我说哪去啦?我再没别的说啦,就是盼他俩早点叫我抱个胖外孙。”

  ……婚礼依次进行完了,大家围起坐着,吃着炒焦的花生,咬着甜蜜的大红枣,把娟子和姜永泉拉到圈里,大家提意见叫他们干这做那的取乐……

  姜永泉被逼着手拿几包香烟,给每个人送上一支;娟子跟在后面,逐个点上火。她走到交通老张跟前,擦着一支刚要上去点,老张鼻子一嗤气,火灭了……连划三支火还没点着烟。娟子脸涨红,又忍不住想笑,故意把火向老张胡子上一促,吱啦一声,他的胡子烧了一片。大家哈哈地笑了。

  又有人提议叫娟子唱歌。姜永泉能吹一手好笛子,要他伴奏。娟子和弟弟德强一样,不大爱唱歌,可也拗不过大家,就唱了个“小放牛”。她那宏亮略带点男音的嗓子,虽有些生硬,倒也嘹亮清脆,加上悠扬好听的笛声合着,也很动听。歌是——

  什么花开放黄金黄
什么人奋勇上战场
什么人投敌当汉奸
什么人消极抗战跑到大后方
什么人消极抗战跑到大后方嘛咦呀嗨  迎春花开放黄金黄
八路军奋勇杀敌上战场
汪精卫投敌当汉奸
国民党消极抗战跑到大后方
国民党消极抗战跑到大后方嘛咦呀嗨
……

  大家一阵鼓掌欢呼,一定要再来一个。并有人指名要娟子唱“苦菜花”。这歌是在女孩子们中间很流行的山歌,娟子小时也会唱,就唱道:

  苦菜根苦开花香
你虽家穷长的强
荣华富贵我不爱
一心给你做新娘
鲜花开满青山岗
一朵赛过一朵强
问我爱的哪一朵
那花开在你心上
苦菜开花黄又黄
你我情深意又长
吃苦受罪心里甜
苦菜花儿万年香

  娟子唱罢,玉子、玉媛还要闹着叫他俩亲嘴,刘区长站起来给他们解围了,笑着说:“时候不早啦,明天还要工作。饶了他俩,留给人家洞房里来吧……”

  人都走了。母亲最后收拾一下什物,嘱咐几句关切的话,也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俩了。

  娟子侧着身坐在炕沿上,垂着头,浓黑的柔发遮着她那血红血红的脸蛋。姜永泉习惯地把手插在衣服里,来回溜达着。过了一会,他坐在她身旁,很温柔地说:“你累啦?”

  “不,不觉累。”娟子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身子虽没动,心却跳荡起来,象有火在燃烧。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的圆浑丰满的肩膀上,幸福地微笑着,看着她那赤红的脸腮,光滑的颈项。娟子抬起头,拢了拢头发,她那对明媚的大黑眼睛,在密长的睫毛护庇下,恰似两池碧清的泉水。她紧看着他那消瘦的脸,由于过度劳累,脸上的颜色被灯光一映,更显苍白。过分的激动使他的两颊浮起红晕,眼睛闪灼着幸福的光亮。娟子的心房里充满了对他的热爱,把手紧抚在他的手背上。

  灯光渐渐暗下来,光线晃曳着,灯芯爆发出轻微的响声。“不,别管它了!”娟子见他要去挑灯芯,柔情地阻止道。

  姜永泉略顿一霎。她的眼睛告诉了他一切。他冲动地抱住她的两臂;娟子紧紧伏在他怀里,用那烘热润湿的丰满嘴唇,在他脸上急切地亲吻着……

  灯火象个害臊的处女的眼睛,不好意思看眼前的情景似的,忽闪了一下,立刻熄灭了。

  “秀娟,你这样爱我,我心里真……”姜永泉紧搂着她,声音有些发颤,“想想在旧社会里象我这样的穷汉子,连个媳妇都说不上。而现在,你,你比谁都疼爱我!”

  娟子把脸紧偎在他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臂膀,怀着无比的幸福,温爱地说:“还提这些做什么呢。永泉!我还不是有你来才走上革命的路吗!这些都是有了党才有的啊!”她忽然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秀娟,你怎么啦?”他觉得有热泪滴在他胸脯上。

  “唉,我是想,有多少好同志倒下去了啊!”娟子擦擦泪水,“妈刚说过,星梅是个多好的人呀!她多爱铁功啊!可是……”

  “是这样,大娘说得很对很对!”姜永泉很激动地说,“没有这些好同志的牺牲,也不会有咱们今天的幸福,中国也早亡了。秀娟,咱们往后要更加劲工作,才对得起党和死去的同志啊!”

  娟子没回答,只是更紧些地靠着他。他更用力地抱着她。两个人都感到对方的身上炙热得厉害,象是在一个熔铁炉里的铁流一样,完全熔化在一起了,永远也分不开了。

  白雪皑皑的丛山,屹立在深黑色的星空中,宛如一个个银质的巨人,俯瞰着村庄的动静。山村是一片黑蓝色的夜幕,酣睡在宁静的环山中。就连在新年中最喜欢顽皮的孩子们,这时也甜甜地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做着明天怎样玩耍的美梦。

  惟独从那三间茅草屋里,还发出轻轻的、如同潺潺奔流的泉水一样的话语声。两颗紧贴在一起的心,象是糖,似是蜜,在永久地永久地散发着甜香……

  过了些日子,区政府迁走不久,专署①又迁来了。

  ①专署——指胶东区专员公署。

  晚上,在南沙河搭起台子,剧团准备演剧。

  周围十里八里村上的人,也都来了。母亲走到一看,黑压压的那末一大片人,无法挤进去,她就站在人们的后面。民兵队长铁锁——一个二十多岁热情能干的青年——看到她,亲切地招呼道:“大妈,快到头里去坐。位子早准备好啦!”

  母亲知道,不论开会演剧,最前面的一块地方,总是铺着干草,专门留给抗属坐。她笑着推辞道:“算了吧,铁锁。这末多人进去挺费事的。谁坐了还不一样。”

  铁锁哪里肯,就拉着母亲,向人们招呼。大家听说是抗属来了,自动闪出一条缝,母亲顺利地进去了。

  花子同她父亲已坐在那里,忙招呼母亲坐下来。

  这时帷幕还紧紧地闭着,幕里的七八盏用大泥沙碗装着豆油点起的灯光,透过紫红色的幕布,映照在台下每张仰着的快乐的脸上。

  秀子领着儿童团唱完一支歌,就向青妇队拉歌子。青妇队长玉子也跳起来,向儿童团反拉。接着民兵,青救会也向青妇队进攻。直搞得玉子那象山雀一样灵巧的小嘴,也没话说了,只好领着妇女们唱了一个……

  正热闹着,军队排着整齐的行列走进来。于是,各团体的目标都转向军队了。他们也不客气,就雄壮有力地唱起来。歌声此起彼落,欢笑声响自各方,会场上洋溢着节日般的快乐气氛。

  一个小男演员,在热烈的掌声中,报告了节目。

  顷刻,幕内风雨雷声大作,枪声响成一片,把台子都震动了。紧接着,幕布急骤地拉开了。

  在人们的心情十分紧张的时刻,眼前出现一条在野草中急浪滚滚的河流。一群八路军战士冲出来。其中有的是伤员,还有四五个女同志。他们有的被背着,有的相互扶着,有的拄着棍子,都穿着湿漉漉的衣服,顶着瓢泼大雨,急遽地向前走着。

  观众的神情全被抓住,心都在急促地说:“快走,快走!敌人赶上来啦!”当这群战士突然怔住在河畔,台下的人也不由地“啊”了一声,这可怎么好啊!……

  毋庸再重复,这就是前面已讲过的故事。

  整个剧情都深深抓住每个观众的心,人们被其中的真实情节感动了。

  花子紧靠在母亲身上。她深深敬爱那个女卫生队长;爱那几个为伤员不怕吃苦的女卫生员;爱那个不顾苦痛勇敢地给八路军带路、不知姓名的女孩子。但更使她心弦激动的是王东海排长的举动。他为别人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深深打动这个农村青年女子的心!花子想,那时她在那里多好啊!她会代替女卫生队长背起那高大的王排长——她自信自己比那女卫生队长有力些;她更会代替身受重伤的他,紧紧抱着那位痛苦的小战士。可是现在晚了。天哪!谁知这个人还活着没有啊?!可惜剧没演到他现在的情况就完了。花子象为亲人似的,担上这份心事了……

  母亲的心全被那女孩子的姐姐——赵星梅这个名字抓住了。“真是她?不,同名的人也有啊!能这末巧?不,是她,一定是……”她反来复去地想着,到底决定不下。她盼望着那个给八路军带路的女孩子真的是星梅的妹妹,她一定要打听清楚。

  接着开始演第二个剧——“锯大缸”。

  一个锯缸的老汉,挑着担子,随着有节奏的锣鼓声走出来。他唱道:

  张老汉我挑起担子下四乡
锯碟子锯碗锯大缸
今天我不上别处去呀
一心要去王官庄
王官庄有个冯大娘
她是抗日的好榜样
大儿子参加了八路军
大女儿是区里的妇救会长
二女儿儿童团里团长当
小儿子也在儿童团里扛戳枪
她全家抗日真模范哪
……

  花子禁不住推推母亲,欢欣地说:“大嫂,你听,这不是说的你吗?”

  母亲心里也很诧异,嘴上却说:“哪里的话,人家是演剧,同名同姓的多着呢。”

  她们一听锯缸匠叫道:“冯大娘来了。”就赶忙朝台子看去。啊,可不真是冯大娘来了!

  台上出现一个老大娘,简直和母亲一模一样。似乎她的头发也是灰里带白,眼角上也有皱褶,嘴唇两旁也有象母亲一样深细的纹条,而下颚右方那颗豆大的黑痣,也是给人一种慈善温和的印象,可就是她那双大脚没搞成小的,否则,真是“如来佛”也难辨出的“真假孙悟空”了。

  台下的人们一阵轰动,齐声喝彩。有的人真以为是母亲在台上了。

  那冯大娘手提着细柳条编成的小篮儿,和锯缸的老汉对扭着唱起来:

  日头高照天气爽
冯大娘我上街走一趟
街头一见锯缸匠
上前招呼走的忙
叫一声锯缸的好老张
今天你又来下乡
俺家可没有打碎的缸
嗳哟哟
你的饭碗可难保长

  就在这时,走上两个八路军的炊事员。他两人抬着一口破缸,唱道:

  咱们真是太浪当
公鸡飞到墙头上
蹬下石头打破老大娘的缸
咱人民军队损物要赔偿
你我快把缸锯好
按市折价送给老大娘

  四个人碰到一起。战士耍花钱锯缸,冯大娘坚决不依。互相争执不下,各讲各的理由,忽然锯缸匠高唱道:

  不要吵了
那面来了妇救会长

  两个战士立刻向妇救会长说明情况,要她帮助劝说老大娘答应赔缸;那冯大娘瞥了妇救会长一眼,说:“好啦,咱妇救会长说了算。”

  大家都同意要妇救会长来断案。那妇救会长对战士们说:“缸锯好了,你们还用,什么时候要走什么时候再还,钱由缸主自付。”战士们当然不肯,但也没有法子了。

  冯大娘和妇救会长向战士们告别走后,那锯缸老汉才对战士们唱道:

  哈哈哈
那妇救会长的妈妈
就是这冯大娘……

  剧还没演完,人们就大声欢笑起来。

  母亲的脸红了,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心想:“这事他们怎么知道的?娟子说出去的?不会……咳,演得多象。我当时提个篮子也没漏呢……对啦,我那时正要送点四季豆、嫩韭菜和几个鸡蛋给于团长几个人,是他的队伍在村里住的呀。扮我的那人是谁呢!多象……”

  “大嫂,就是你呀!”花子高兴地抱着母亲的胳膊,“怎么这事我连一点也不知道!大嫂,你的嘴真紧呀。哈哈,真好啊!”

  下面是一出歌剧。述说一个当童养媳的女孩子,受着公婆的打骂,丈夫的欺侮,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她不能忍受,投井自杀也没成。后来,八路军来了,她参加了妇救会,积极作抗日工作,向公婆和丈夫作斗争,终于在组织的帮助下,她得到胜利,过着男女平等的自由生活……

  剧演得很成功。扮那女孩子的演员真的哭了。花子看着看着,身子慢慢倒在母亲盘坐的腿上,悄声啜泣起来。台下好多人流下泪。有些青年男女和孩子,还摔小石子打那恶公婆。又看到那童养媳斗争胜利了,全鼓起掌来。花子也跟着鼓掌,可心里还是在恸哭……

  母亲的眼睛也润湿了。但她总感到别人的、特别是花子的眼泪比她流得多,非常值得同情。母亲知道这个已出嫁而长期住在娘家的姑娘,为什么格外伤心些。但母亲不知道早变得活泼愉快的花子,为什么还有忧郁苦楚的阴影,时常出现在她脸上;而那双单纯朴质的眼睛里,为什么又有了惶惑不安的神色;更明显的是,她那本来黑红的脸庞,为什么渐渐变得憔悴蜡黄了呢?

  善良忠厚的农村女人,往往以直觉和已经发生的事情来认识一切,却不善于通过外表去洞察别人的内心。她们是以自己的感情和品德来理解别人的。如果说这是缺陷的话,那末在这种人身上,这算是唯一的缺陷了。

  母亲轻轻抚摸着花子的头发,满怀同情地说:“唉,真是苦命的孩子啊!早先这样死的人可真不少。花子,你说……”

  “是的,大嫂!很多。”花子的声音已喑哑了。

  母亲觉着她象孩子似地向自己怀里偎来,就用大褂襟盖着她抽动的臂膀,怕她冻着似的。

  “唉!”母亲叹口气,缓缓地说:“过去那些老古板规矩可真把女孩子害苦了。媒人两片嘴说得父母心动,就把个闺女推进了火坑。我那姐妹几个还不都是这末出嫁的!现如今可好了,共产党想得可真周到哇!闺女大了省得做爹妈的操心,自己找的又是相中的。为这事少使多少人吃苦流泪,少死多少人哪!”她又瞅着花子说:“只要自个走得正,现如今好人总是有路走的。花子,你看那剧里的女孩子多能行!”

  花子的身子可怕地搐动一下,心里一阵寒酸,打个冷颤。

  她抽噎着说:“大嫂,你说得对,都对!可我……大嫂,你想不到啊……”

  第二天,母亲听说家里要来住几位女同志,就忙着把西房间收拾干净。

  中午,秀子扛着背包,一只手挽着一个军人,德刚也抱着一个军人的胳膊,身上斜背着一个挂包,后面还跟着两个军人。刚进门,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叫道:“妈啊,你看这是谁呀?”

  母亲站在锅灶口,打量着来人中最前面那一个。她,黄绿色的军帽盖着齐颈的黑发,丰满浑直的身躯束着皮带打着裹腿,又白又红的圆脸蛋上,有一对深褐色发亮的大眼睛,她正看着母亲笑。母亲忽然迎上去,激动地叫起来:“啊呀!是你,是白芸啊!看我的眼睛老花了……嗳呀!你可也真变样啦!”

  白芸狂喜地抓紧母亲的两臂,端详着母亲的脸,兴奋地说:“大娘!是我,就是我啊!你也变多啦!看,秀子长成大姑娘了!德刚也使我认不得了,我走时他还吃鼻涕呢!……哎,”她突然停住,四周看了看,忙问:“大娘,我记得不是还有个小女孩吗?她也长大……”“芸姐!”秀子忙打断她的话,向她瞥视一眼,“你们快洗洗头吧!”

  白芸有些惊异地看着秀子绷得挺紧的脸,又去看母亲,只见她象被锥子猛刺了一下,眉皱得紧紧的,但随即又展开,带点笑意地说:“白芸,你不知道,秀子怕提起嫚子我难过。她死啦!”

  “啊!生病死的?”白芸吃惊地问。

  “不是。是鬼子杀害的!”德刚愤恨地叫道。

  “别问啦,以后再说吧!”母亲打断白芸几个人的急促问话,把话题岔开,忙招呼其余的三个人,让她们上炕坐。她要做饭,她们高低不肯,说已经吃过了。于是,就开始了亲切的谈话。

  “大娘,昨晚我们的剧演得好不好?我扮的你象不象?”白芸笑着问。

  “是你们几个演的?”母亲有些诧异。

  “是啊,大娘。”白芸喝口水,说,“我们卫生队有几个调到剧团来了。其实啊,一打起大仗来,我们还要作卫生员的工作。大娘,你的事情是于团长的部队告诉我们的。”白芸又指着一个姑娘说:“大娘,她叫于兰,就是昨晚演童养媳和你闺女的呢!”

  于兰被白芸指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对母亲甜蜜地笑笑,歪着头说:“冯大娘,演得不好,你可多提意见哪!”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的一切动作。

  母亲拉住于兰的手,忙说:“哪里的话。这点小事,还值得你们编成戏。”母亲瞅着于兰那稚嫩的脸蛋,又疼爱地问道:“好闺女,多大啦?爹妈好吗?

  “没妈啦,大娘!跟爹长大的。”于兰回答道。“哦,”母亲叹口气,忽然想起什么非常关切地问:“白芸哪,你们快说说,剧里那个给你们带路的女孩子,是那里人哪?”

  “是离莱阳城不远一个小村子的。”白芸见母亲问得又急又突然,有点惊讶。

  “她姐姐真叫赵星梅吗?”

  “是的,大娘……”

  “等等,白芸!”母亲的心跳得更快,“女孩子说没说,她姐有个未婚丈夫?”

  “有。她说姐姐跟姐夫出去的。大娘……”

  “不,等等!”母亲的手都发颤了,“姐夫叫什么名字?”

  “纪铁功。大娘,他叫纪铁功!”于兰抢着答道。

  “啊!是她,是她……”母亲象被什么憋住了才喘出气来似的,长舒一口气。她平静了些,把星梅的事讲给她们听……

  文工团员们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这样激动,她们都被星梅的事所打动。于兰的感情来得更是快,晶莹的泪珠已挂在脸腮上了。她们都说,这就是星梅的家了。但最惋惜的是,那女孩子的名字没有问清——读者做证,是问了,同时也答了,但被巨雷掩没了——这使白芸和于兰感到很难过,很是对不起母亲。

  尽管这使母亲感到失望,但在她的心目中,已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这里是如久别重逢的母女会见一般,滔滔不绝地叙述所要说的一切话,那边秀子早同其他的姐姐——她们的友爱来得真快呀——在洗头洗脚、换衣服整铺盖……安排好了一切。

  小屋子里,回荡着永不休止的友爱的欢笑,惊飞了在屋檐底下沉睡着的麻雀。

【第十五章】

  “……花子,不。你,你到区上去离婚……去啊,你非去不可!”

  “不行,不行啊,起子!我是共产党……”她忙停住,改口说:“我是共产党的干部,这哪还有脸见人?不行啊!”花子悲恸地说道。但就是在这时,她也没忘记保守党员的秘密。

  雪夜的寒风吹打着草垛,呼呼地叫啸,一片片积雪刮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可是他们谁也不觉得冷,虽说在这里已待了好长时间。

  老起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望着远处白花花的雪山,痛心地说:“这末说,就没路可走啦?”

  “有!”

  “怎么办?”

  “我、我寻死……”

  老起懵怔一霎,猛地把她抱住。两人肉体的温暖,把身上的雪溶化了。但他觉得这不是雪水,而是她滚热的泪水。

  “花子,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你真要……不,花子!你说,无论如何也别想这一着。你说呀!”

  花子趴在他的肩膀上痛哭着,她的心在碎裂,什么也说不出来呀!可是他的苦求,他的悲哀痛苦,使她用最大的力量克制着自己,断断续续地说:“起子,别着急。我说……不死。”稍微平静些后,她自语道:“在过去,我是想,虽是买卖婚姻,可是那男人还活着呀。就嫌人家傻能是理由吗?再说,我爹哪能依呢?‘好马不吃回头草,好女不嫁二男’啊!唉,现在更糟了,后悔也晚了!孩子,都怪这孩子……”

  “唉!这不能怪你,都是我不好。把你给害啦!”老起难过地说。

  “不,全怪我。起子,是我愿意啊!”

  两人互相把责任向自己身上拉,似乎这样就能好似的。

  花子,这苦命的姑娘,三岁死了妈,跟爹长大的。

  八年前,闹春荒,花子家里几天没揭开锅了。四大爷领着儿子闺女到王唯一家去借点粮食,求他开开恩,可怜可怜孩子。王唯一家的粮食囤子都发霉了,村里的人却饿得发昏。“老四,”王唯一放下大烟枪,”你欠我两斗租子还没交上,再借了用什么还?”他又瞅着因吃多槐树花而肿了脸的花子,说:“嘿嘿,这末大的闺女,老呆在家干么?快说个人家吧,也挣几口吃的。嘿,这门亲事嘛,看你的面子,我倒可以帮帮忙……”

  四大爷无法,就答应把十七岁的闺女送给王唯一的亲戚当媳妇,换回二百斤包米。那年头,别人家谁还有东西结亲呢?二百斤粗粮就是一个姑娘的身价啊!

  这家是个小土财主。花子的丈夫是个傻子,二十多岁了,还什么也不懂,整天在外面疯疯颠颠的胡闹。花子刚过门,就黑天白日象牛马一样干活,吃的饭还没他们家的猪食好,净是吞糠咽菜。她婆婆是个有名的“母老虎”,刁得象锥子似的尖。一时做不到,不是打就是骂,谁也不拿她当人待。

  有一天,花子正在做午饭,那疯男人在外面受了一帮下流胚子的教唆,回家后冲上来就把花子摔倒在地。盆打了,面撒了。花子用力挣扎叫喊,但哪里架得住恶狼似的疯子?结果衣服被他扒下来……正在这时母老虎闯进来。她非但不管教儿子,倒骂花子是小淫妇,把她儿子教坏了。结果把花子关到厢房里,几顿不给她饭吃。那时,在这里当长工的老起,是个很粗壮的小伙子。他自己也不知家在哪里,从小要饭吃,长大一点就当长工,真是和野草石头一块长大的。他看不过去,很同情花子,就偷偷地从后窗送几个粑粑①、地瓜给她吃。谁知被母老虎知道了,马上把他辞掉。老起后来就被王唯一雇去了。王唯一死后,他分了几亩地和一块山峦,在王官庄落了户。  ①粑粑——一种用玉米和大豆做的馍馍,类似窝窝头。

  自从来了八路军,花子就回到娘家,死活也不到男人家去了。婆家知道王唯一有人撑腰,也不敢大闹。母老虎来找过几次,花子都藏了,她也没有法子治。就这样不冷不热地拖了下来。

  在一个村里,花子同老起就短不了见面,久来久去,两人心里都有了意思。可是谁都怕,怕那古板而又严厉的四大爷,怕人们传统的道德观念。俩人不敢明着来往,更不敢正式提出来。

  根据地在一天天巩固扩大,人民的觉悟逐渐提高,战争在影响着每个人的思想。四大爷也变了样,花子当上干部,以后又入了党,受着革命的教导和锻炼。这使她和老起的接近愈来愈大胆了。可是离婚重嫁这个事在这里还非常新鲜,没有人做过,他们心里也没个底。人家不笑话吗?闹出去不丢人吗?政府能答应吗?……加之他们本能的弱点,使他们犹豫不决,不敢声张。

  然而,那纯朴真挚的爱情,随着年岁的成长,却如火触焦柴那样,炽烈地燃烧起来了。它要冲破束缚着它的铁环,爆发出美丽艳红的火花!

  一天夜晚,在偏僻的荒山沟里,两个人挨着坐在岩石上。繁密的小星儿,闪着调皮的眼睛。秋夜的微风,通过凉露,吹着草木叶,发出催眠曲似的簌簌声,一阵阵向他们身上扑来。花子不由地打个寒噤。老起忙脱下夹大袄,披在她只穿着一件单褂儿的身上。花子看着他只穿着一件背心的健壮胸脯,没有说话。她那双温柔盈情的眼睛,使他明白了她的心意。老起心跳着挨紧她,她把夹袄披在两个人身上。他感到她那柔软丰腴的身子热得象热炕头……

  这个强壮的穷汉子,第一次得到女人的抚爱。他才发现人类间还存在着幸福和温暖。

  一朵苦难野性的花,怒放了!

  花子一天天觉得难将身子不使别人看出来了。她不管穿怎样宽大的衣服,在人眼前走过也感到别扭了。她在看那出“童养媳翻身”的剧时,觉着肚子里有只小手在紧抓她的心。她后悔不该早不提出离婚,搞得现在没法收拾。人家剧里的媳妇是正大光明的,象母亲说的人家走的正啊!可自己这怎么对得起人哪!要被当下流人处置,这多末丢人啊!

  不,这不单是自己的耻辱,她更记住自己是共产党员,她的行为是对党有害的。她要被开除,象逐出叛徒那样。她是干部,这对工作起多大的坏影响啊!她痛苦极了,深恨自己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但她心里又感到抱屈,感到不平,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该和自己心爱的人结婚,为什么要受别人的横暴干涉。这一点是她至死也不会屈服的。她只责备自己不该有了孩子,为此妨碍了她的革命工作。她气恨急了就要打掉孩子,可是老起抱着她哭,她的心立刻软下来。而有时实在无法,他痛心地劝她把孩子打掉,她反倒又哭着拒绝他。最后互相擦着泪水分开了。

  花子虽为耽误工作而痛心,但她再也没法出门,只好躺在炕上装病。其实精神上的挫伤,比真的生病那里轻些呢!

  鸡蛋没有缝还能抱出小鸡来。妇救会长招野汉肚子大了的事,如同夏天的云雨,很快就传播开了。本来就对闺女媳妇的开会呀、工作呀、争取自由解放呀不满意的一些老太婆和老头子们,这下可抓住正理,再不让闺女媳妇出来跑了。“真是的,什么妇救会青妇队的,看看吧!男女混在一起,这不出了事啦?俺的闺女可不能这样啊!哼,这还是干部领头干的呢!真是天大的丑事,丢死人啦……”这些人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到处乱嚷。

  四大爷本来对抗日很有些认识,还当上抗、烈属代表,大小也是个干部了;但他对男女的事还多半按着老脑筋的看法。虽说知道闺女掉进火坑里,他也不愿孩子痛苦,可是遵从道德伦理是他永远不变的生活准则。说实在的,他的封建思想还很严重哩。他一听到这个风言,可真气炸了。昨晚上他从山里回来,就把花子狠骂了一顿,不是看女儿病得可怜,他真要动手打她了。

  老头子逼问花子男的是谁,他要抡起镢头去找他拚命。花子可始终咬着牙不肯说。

  今早上四大爷气得饭也没吃就上山去了。临走时,他又骂了一顿,警告花子:要么把孩子打掉,还可遮遮丑;要么马上回婆家去,不准再在家里得一天。

  花子的两眼哭肿得和熟透的桃子似的。父亲走后,又呜呜哭了一阵。她越想越没法越觉得太丢人越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她越哭越伤心,越觉得命苦越觉得没脸见人,没路走……

  她哭着哭着猛然敛住声音,头慢慢从被泪水浸湿的被子上抬起来。嘴唇抽噎着,身子搐动着,两眼直直地顺着土墙向上看去。蓦然,她浑身一震,睁大眼睛,可怕地盯着那古老的被烟熏得乌黑、挂满灰尘的梁头。接着她心一横,把牙一咬,抓起父亲由于生气而忘记束的腰带,自言自语地说:“婆家,我死也不去!孩子我不打,我没那狠心,要死和我一块死!起子,我留着你的脸!死了我情愿……”说着说着一阵心酸,又趴在被上恸哭起来。“天哪!想不到解放了,我还会这末死去!”她心中在反抗;可是立刻又狠起来:“该死!谁叫我不正经!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别再活下去丢人,快死了吧!”

  花子寻死的想法由冲动变成唯一的决心。她迅速地跳下炕去闩上门、踏着半截墙壁台,把腰带向梁头上搭去。上面的灰尘唰唰落下来,撒在她黑亮的头发上。她赶忙捂着眼睛躲开,但接着又抓起带子,心里针刺般地想:“唉,命都不要啦!还怕灰迷眼……”她怕想下去再动摇决心,就赶忙把绳子拴好……

  正当花子把死神套在脖颈上时,突然响起推门声!接着传来在她听来是多末亲切多末熟悉的问话声:“花子,在家吗?闩门做什么呐?开开呀。花子,是我啊!”

  花子一阵心跳。她要是把脚一挪悬了空,立时就完了……但她一怔,慌忙跳下来,飞跑着去开开门,一头扑在正要进来的人的怀里。

  “大嫂啊,是你!我,我,呜……”她孩子般地哭嚎起来。

  母亲向屋里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她声泪俱下地说:“好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这怎么行啊!快起来,大嫂为这事来看你的……”

  花子坐在炕上,抽泣着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诉给母亲。最后又倒在母亲怀里,哭着说:“大嫂,我不是真害病。你来看我几次,我都把心里话从嘴边上咽回去了。我早想对你说,可又是怕又是臊。你走后我就自个哭……大嫂啊,我不死不行!我爹逼我走,逼我打掉孩子……大嫂,我没脸见你。我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大嫂,我死也不连累他……我是没脸见人了啊!大嫂,你看我怎么好啊……”

  母亲满眶泪水地看着她。花子那健壮的身子已瘦弱下去,焦黄的脸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母亲开始听到传说花子的事时,心里很不相信:一个那末好的姑娘,又是干部党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后来她也生起气来,就想来打听个究竟……现在她明白了内情,满心是对花子的同情和怜悯,气愤情绪早冰消雪化了。她想,花子不该不跟那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东西吗?当然该;老起——这个救过自己丈夫的老实人,就不该有这个情投意合的好媳妇吗?当然该;这是肯定的。但使母亲为难的,他们不论怎样也是私通啊。这就不对了。

  母亲又心疼又作难,看着花子那双红肿的泪水盈溢的眼睛说:“花子,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大嫂从心坎里高兴你们。可事情也是难处,闹到这种地步啦……唉!”

  花子又哭起来,爬起身说:“大嫂!还是让我死……”

  “花子,好孩子!”母亲紧握着她发凉的手,苦心地叮咛道:“花子,不管怎么样,你可千万不能寻短见。你怎么光想到死呢?不,别那末想。多少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如今是咱们的天下,活都活不够啊!好孩子,记住:咱们的共产党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给受苦人做好事的。花子,大嫂知道你是党员,你该把事情对党说说呀!对,你到区上去看看,我陪你一块去……”

  突然,象骤来的恶风,院子里有哭有叫,大吵大闹,乱嚷嚷地混成一团。

  母亲和花子正吃惊,忽地撞进一伙人来。为首的一个老太婆,披头散发,呼天嚎地,娘娘奶奶地哭喊着破锣般的嗓子——可没有眼泪——咧着大嘴扑上来。她嘶哑地叫道:“我的天哪,天哪!你这小蹄子,你这小淫妇,你这小野鸡……”她把所有能骂的词都用上了,一直到再凑不出来了才换口气:“我三番五次找你回去,你不走。哦、哦、哦!你原来安的这个心呀!当了官看不起咱小门小户啦!我的天哪!你不要脸,俺还要留着脸皮见人啊!”她骂得又快又急,和打机关枪似的,嘴上带着白沫子,胖脸腮松松地跳动着。骂完,挽起宽大的镶着绣花边的袖子,高声喊道:“走!到区上打官司去!我先告你不守贞节,再告你不孝公婆……走!快跟我回去!”

  花子一见是她那刁婆婆,早躲在母亲身后。

  母亲见这疯泼的婆子,叫骂着又来撕扯花子,早气坏了。

  她用胳膊挡住她,使力耐着怒火,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有话慢慢说嘛!骂骂嚷嚷地多难听!她有身子,你别吓着她!”  母老虎一见有人顶她,更加撒野疯狂起来。她一窜尺把高,一手扠腰一手指点,朝母亲骂道:“哟,我的天!哪出来这个打抱不平的?呸!你是干么的?你护着她?她是你的闺女还是媳妇?她给你多少好处?那野汉子是你三亲还是六少?哼!孩子掉了,活该倒霉!她是我家的人!我打我骂我杀由我。她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是我家的鬼!干你什么屁事!……”

  “住嘴!”母亲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发也颤巍起来。

  她愤怒地指着母老虎,严厉地说:“你那嘴干净点。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太阳底下你别认错黑白,早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日子啦!有理到咱人民政府去讲,你胡口伤人就是不明理!”

  那刁婆子象当头挨了一闷棍,怔楞着说不出话来。她没料到看样子是那末懦弱老实的女人,会有这一着。她恼羞成怒,野性大发,挥舞着两只手就去抓花子。

  母亲挺胸阻挡。母老虎一把抓住母亲的前襟,猛地一揪,哗啦一声撕下一大块。母亲的胸脯也被她尖长的指甲,剜出红红的血来。

  母亲真火起来,搡了她一把。

  “嗳哟哟!可了不得啦……打杀人啦……”母老虎一腚坐在地上,高声地瞎哭乱叫,接着又向母亲和花子扑去。

  她领的一帮门里人,随声齐打忽地冲上来。

  王官庄来看热闹的,大都是女人和小孩子——男人都上山下地干活去了——一看要动抢,又把母亲打了,有的就上来帮忙。玉子早挤上前,猛推那母老虎……

  就这样,一方要抢花子;一方护住不放:三推两扯地打起来了……

  母亲的衣服又被撕碎几处,胳膊上还挨了打,但她死护住花子不放。

  到底架不住男人有力,他们生撕活扯地把花子拖到院子里,绑到毛驴上。

  那母老虎余恨未消,拾起根粪叉子回到屋来,劈哩啪啦、砰砰叭叭砸了一些盆盆罐罐,碗碗碟碟,这才领着一伙人,架着花子忽忽拉拉出了村。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大妈!大妈……”玉子赶忙又把门开开,看着母亲消失在星光下的背影,急促地叫道。

  干部们都你看我,我瞅他地怔在屋子里,情绪激动而紧张,长时地沉默着。

  老德顺牺牲后,玉秋又调到行政村任村长去了,王官庄的村长和党支部书记,就由庆林来担任。他是个中等年纪,念过私塾,正直能干的人;可是生性固执,遇事缺乏全面考虑,好凭主观办事。

  花子的事轰动了全村。大多数人都表示愤慨,同情的人是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干部们召开会议,要对这事做出处理。

  母亲把知道的详情向干部们讲了。她当然希望他们马上设法挽救花子,把事情赶快提到区上去,好做处置。她知道那刁婆子会怎样来对待花子的啊!

  但出乎母亲的意料,干部们大多数并不同情花子、老起,却抱着异常愤怒的态度,强调事实本身造成的坏影响,和它坏的一方面。这使母亲非常痛心,以致气愤地离开会场。其实她并不是干部,也从来没做过干预干部们的事这次是她为这事真焦急了。

  母亲离开后,在庆林的主持下,通过了他们认为是对的决议。虽说玉子等几个人是反对的。

  母亲回家后,照例坐上织布机。她本来能把粗布织成细布一样的手,今晚上却变得笨拙了,常常断线。梭不听使唤,撑子老往下掉,机子也发不出象往常那样节奏均匀的响声了。

  这一不是被那刁婆子剜破的伤处在火辣辣的痛,二不是由于激怒心痛病又发作起来,而是那好姑娘饱含泪水的渴求眼睛还在看着她,那刁婆子的恶毒骂声还在她脑海里回萦,为一个好人的命运的担忧在紧抓她的心……

  母亲烦躁地停下机,紧紧地锁着眉毛,两眼凝视着挂在机杆上的豆油灯。住了好一会,她一面卸着围带下机,一面坚定地自语道:“好人,因为是好人的事,我一定要去办!我要管,管到底”!

  “秀子,吃过饭,我把剩下的放在锅里,晌午你回来烧把火热一热,和你兄弟俩吃。记下啦?”母亲边吃早饭,边嘱咐女儿。

  “妈,你要上哪去?”秀子问。

  “我上区里去一趟。”

  “妈,不去,我不让你去!”德刚偎在母亲腿上,撒娇地说。

  “啊,这末大啦,还离不开我的身。晚上我就回来呀!”

  “那我也跟你去,好吗,妈?”德刚央求道。

  “别使性啦,你要念书呀。”

  “不,妈!停一天没关系。我要跟你去看姐姐。”德刚放下碗筷,趴在母亲身上。

  母亲把他拉下来,给他挟块菜放进碗里,把碗筷送到他手中:“快吃吧,好上学啦。好好听话,以后要学着离开妈些啦。

  人一辈子还能老守着娘,我死了你怎么办?”

  “妈,你不会死。妈老活着。”德刚天真地说,又吃起饭来。

  母亲看着孩子的神气,不自觉地苦笑一下。

  “妈,到区上这末远,净是山路,你不累坏啦?还是我请天假去吧。”秀子已知道疼母亲了。

  “没什么,我慢慢走吧。这事你可办不了,还非我去不可啦。”

  “什么事这末要紧?”秀子瞪着眼问。

  “唉,是为你花子姑的事呀!”

  “那还用你跑腿?”

  “怎么不用?”母亲认真地对女儿说:“秀子,你也要记着,为好人办事,不管有多少人反对,自己吃多少苦,也要去办。

  别害怕,别偷懒。”

  “嗯。”秀子象明白又象迷惑地紧看着母亲。

  孩子走后,母亲收拾了一下,罩上一件干净褂子,对着镜子拢了几把头发,把发髻扎紧些……她刚要出门,秀子喘吁吁地跑回来,扯着她的衣袖,惊恐地叫道:“妈,妈!要游街!要游起子叔的街啦!”

  母亲知道什么叫“游街”,大吓一跳,急忙跟着女儿奔向大街。

  老起的胳膊被反绑着,头上戴着用白纸扎的大帽子,上面墨笔写着:“我是流氓”四个大字。他见到母亲,羞惭地低下头。

  开会的人们都乱了,急着向外拥。

  杏莉母亲抱着孩子,一见母亲,忙迎上来,红着眼圈悲哀地说:“大嫂,你看这可怎么好哇,怪疼人的!”

  母亲的眼睛早模糊了,她费好大力气才找到庆林,冲口质问道:“庆林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庆林见母亲来了,身上还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浆褶得熨熨贴贴、补了几个补钉的浅蓝色粗布褂子,看样子象要出门。他心里一怔,就笑着说:“嫂子,你要出门吗?你还不知道,就是为他们的事嘛。”“知道。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庆林兄弟!你全想好没有?

  也不问问区上,就这末做,对吗?”

  “这事还用问上级?明摆着的理,又是群众的意见。他们正该受处分哪!”庆林也有些气了,但还带着笑容。

  人们见势都围上来。本来要押着老起走的民兵,也停下来了。

  “你是村长,可得做主!”母亲气得愈来愈难以控制自己,她指着老起,大声地说:“这是什么人?是个老好子人!花子,她是好干部,谁不夸她工作好!?起子,他救过娟子她爹,是我一家的大恩人!你就没看看,花子婆家是些人是些鬼?你说,这样对付受苦人,良心过得去吗?”

  “呀,嫂子!”庆林也火了,可还使劲耐着,用力吞口唾沫,“这你可不能那末说。你说,他们私通是对的?影响村子的工作是对的?都这样下去那还成什么体统?嫂子,公事公办,咱们也不能耍私情啊!”

  “啊!耍私情?”母亲被这“私情”两字完全震怒了,而且感到侮辱,“庆林!你说谁耍私情!他救人不是真的?他救人不对?我也没说他们的事全对呀!我是说你这样做不对!我看不过,我要管!”

  “嫂子,这你可不对了。你别倚是抗属就这末呛人!我是村长,我有这份权力!”庆林恼炸了,他大声喊道:“走!游街!出了事我负责!”

  母亲,她的头发根颤抖起来,浑身哆嗦着,手在神经质地抖动。而她全身各处的伤疤象火烤一样疼起来,顿时,额上浮出一层冷汗!

  她站在那里,显得是那末衰弱可怜!几个软心的中年女人和杏莉母亲,过来扶住她。杏莉母亲含着泪花,心疼地说:“嫂子,到我家坐会吧,离得近些。”

  母亲默默地看看她,摇摇头。她并不感到自己可怜和衰弱,她的心是那几个女人和杏莉母亲猜想不到的。她心里在忿忿地说:“我倚抗属欺人吗?不,没有,从来没有。我从没想到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两样。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呢?儿女去革命是我高兴,我情愿!我要管这事,是觉得良心过不去……”她用力咬着牙,闭着嘴,唇旁的深细皱纹更加明显了!她头也不回,向通往区里的路走去!

  这十几里山路,真把母亲累得够呛。赶到区上,她是拖着酸痛的两腿迈进门槛的,那双小脚肿胀得几乎不敢再触到地面。她上口不接下口地喘着热气。

  副区长德松一见母亲来了,惊喜地迎上来。他扶母亲在凳子上坐下,倒碗开水送给她,亲热地说:“大婶,你怎么来啦!这末远你还走得动?可把你累坏了!”  “还走得动呐。”母亲擦擦汗,喝口水,看到他有事——

  正和一个年青媳妇谈话,就告辞道:“德松,忙你们的吧。我找永泉他们去。”

  “不要急,大婶,你先歇歇。他们在街北开会,我也是刚从那里来的。歇憩会,咱们一块去。嗬,你也听听我们谈的事,参加一下意见吧!”他又对那媳妇说:“说下去吧,妇救会长。”

  看样子那年青媳妇也刚来不久,红红的脸上汗珠还没干。

  她抿着鲜红的嘴唇,对母亲微笑笑,掠了一下头发,说:“……就这样,咱们也不知道详情,先叫民兵抓起那刁婆子和她们里的几个恶汉子。唉,那孩子到家就生下来了,不足月,瘦得象个小猫。不是咱们去得急,早被刁婆子丢进尿罐里溺死了。”说到这里,她的眼圈有点发红。

  母亲原是在歇憩,想着怎样把事情告诉区上,怎样说出自己的看法……没注意去听他们的话。但渐渐那媳妇的话直往她耳朵里钻,收紧她的心。听到这里,她忙插上问:“你说的是谁?可是花子的事?”

  “哦,是她。你也认得她吗?”年青媳妇有些懵怔地反问。

  “大婶,这是山南村的妇救会长,是花子姑婆家村……”

  “我知道啦,德松。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接着母亲把花子的前前后后和村里游街的事,叙述一遍。她又催问那媳妇:“你快说说,花子这时怎样啦?”

  原来花子被母老虎一伙人押出王官庄后,一路上驴颠、人打,折腾得回家当晚孩子就早产了。母老虎正要把刚出生的婴儿往尿罐子里放,幸亏村干部闻讯赶到救出来。那母老虎一伙人又打花子,逼问她对方是谁,可是花子死也不说。把母老虎气得怒吼如雷。

  村干部们也不知道细底,但这家小地主很坏,很顽固;花子又是王官庄的干部,眼看要出事了,就把那刁婆子和几个帮凶押了起来。妇救会长一早就跑到区上来了……

  德松觉得事情不简单,就领着母亲和那妇救会长去找正在开会的姜永泉他们。

  大家马上做了研究。母亲和那妇救会长也参加了会议,并发了言。

  区上很快做出决定……

  吃过午饭,德松和那妇救会长出发到山南村;娟子和母亲奔向家里来了。

  四月里,田里山上已变成绿油油的海洋。南风徐徐吹来,庄稼苗儿轻轻荡漾,宛如摆动着的绿色绸缎。空气里充满了潮润浓郁的清香。

  蜿蜒曲折的沙底小河,顺着山跟涓涓地流着。那澄清的河水,泛起花纹般的微波。一群群小鱼儿,来来往往穿梭般地游逛。嫩绿的杨柳,被夕阳倒映在水里,随着微风和涟漪的荡漾,宛如天真的孩子在欢笑。

  原野,到处洋溢着新生、愉快的气氛,闪灼着美丽的光彩!

  母女俩坐在河边草地上歇憩。

  娟子用白手巾揩揩脸上的细汗,完后把手巾递给母亲。

  母亲全沉浸在事情获得合理解决的快乐中。一点没觉到疲劳、疼痛和头晕。来时她根本没顾得去瞅瞅青山、河水、绿苗,这时连河里的小鱼儿她都看到了,甚至掩在青草丛中的一朵刚开放的小水仙花也没逃过她的眼帘。她觉得一切都是美丽的,欢乐的。

  母亲接过娟子递来的手巾,注视着她的大女儿。真的,她很少能这样仔细地看看她。在这几年中,怕这还是第一次呢。

  在母亲心里,觉得女儿和自己疏远了。不是别的,而单从女儿的脸面上看。在这张脸上,一点孩子气也找不到了,而全是成人的表情。只有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在瞪着对妈说话时,才隐约地显现出天真的成份。她那前额上的几条细腻纹线,好象是生过一个孩子的青年女子,越看越显。这在母亲心中是很不好受的呀!

  “妈,”娟子忽然叫道。

  “嗯,”母亲有些迷惑地瞅着女儿。

  “我有了!”娟子激动地说。

  “什么呀?……噢!”母亲惊喜起来。她两手抱着白胖娃娃的影子从脑海中飞快地掠过,“那敢仔好!什么时候起始的呢?”

  “才知道。想是有一个多月了……”

  娟子象一般的少女那样,她本来只叫别人妈妈,当自己将变成妈妈时,总会产生惶惑不安、神秘欢悦又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复杂感情。娟子眼里挤出细小的泪珠。

  母亲却老是笑嘻嘻地安慰她,嘱咐她一些事情。似乎她做母亲的已体会到女儿的心情,并不觉得奇怪。  晚上,开完干部会,庆林急急地向母亲家走来。

  不只是在会上他受到上级的批评和娟子的苦心说服使他认识到自己做错了。而是在和母亲吵过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对她太粗暴,太无礼了。他看到母亲当时的愤怒样子,就想起她被敌人折磨过的身体,她一向对工作的积极……开始同情起她来。但他感到自己的作法还是对的,而母亲是心软,太重感情了,所以分不清谁是谁非。出于关怀,他中午就去找母亲,想向她陪陪不是,解释解释他对她不该发火,向她讲讲道理;但当他走进屋里时,只见两个孩子在吃剩饭。一问,他才明白母亲到区上去了。秀子还告诉他,妈妈为花子姑的事被人打过后,一夜没睡着,牙和心都在发痛……

  庆林开始考虑,母亲为花子的事为什么这样挺身而出呢?她的身子那样坏,又把孩子撂在家里,爬山越岭地去奔波,又为什么?……难道这一切只是为了花子是她的近门,老起是救她丈夫的恩人吗?

  庆林越想越对自己的作法发生了怀疑,特别是母亲质问他的那句话:“这样对付受苦人,良心过得去吗?”更使他心里不安。当时他在火头上根本没体会她话里的意思,这时却越想越感到话里含的意深重。是的,母亲是凭一颗纯朴的良心来办事的,可自己这个共产党员,却还在认封建社会的老理,没凭共产党员的良心——对穷人有好处的良心去办事……

  庆林进门后,屋里静悄悄的。他轻轻走到炕前,见母亲盖着被子脸朝里躺着。淡黄的灯光照着她那灰里带白的蓬发,身子在微微地抽动。

  庆林的眼睛顿时潮湿了。他轻声叫道:“嫂子!”

  “谁?”母亲翻过身来,一见是他,忙要坐起来。

  “别起来,嫂子!我来看看你……”

  母亲还是起来了。看得出疼痛紧抓她的心。她皱起眉头,强笑着说:“快坐吧,庆林兄弟!我没什么,只是有点点累,想躺一会。秀子,”母亲向西间叫道,“快倒水给你叔喝。”

  “不用,别下来啦,秀子。”庆林坐在炕沿上,看了母亲一会,才很伤心地叹口气:“唉!嫂子,都是我错啦!嫂子,我真对不起你……”

  “快算了吧,大兄弟!”母亲见他难过,心里很不好受,忙插断他的话说。“其实呀,也是我不好,生起气来说话没轻重,在那末多人跟前,你怎么吃得住?唉,我也是真急眼啦。算好,事情过去就好啦!”母亲身上疼得不得不吸口冷气。

  “嫂子,你这说哪里话!”庆林更加感动。他在人眼前给她那末多气受,说的话简直是挖苦她,可是她一点不怨他,倒说自己不好。庆林激动地说:“嫂子,这回我可受大教训啦!象你说的,办事要处处讲良心。要看是对什么人,对谁有好处。要是光凭一股冲劲,事情很容易做坏的。”

  “唉,我一个老婆子懂个什么?”母亲把头靠在墙上,声音很轻地说。“我是想人都有颗心,将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别人想想,把别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该怎么做才对,这样做倒不一定错。我就觉着,咱们共产党的章程是不会屈枉好人的,倒是处处为受苦受难的人办好事。若是对好人有好处,那只管办,没有错。大兄弟,你说对吗?”

  “对,对,嫂子!这一回我算真懂得了遇事要前前后后都想到,不能认死理,跟着一面跑。”庆林站起来说,“明天开群众大会,我当场向起子陪不是。还要向大家宣传,都换换封建脑筋,坚决为好人的事撑腰!”

  过了些日子,花子的身体好后,到政府和那买卖的婚姻一刀两断,回来就和老起正式结了婚。婚后,两人抱着孩子,来到母亲家里。老起感激地说:“大嫂,亏你啊!救出她娘俩。现时不兴磕头,要不我一准给你磕二十四个响头,来答谢你……”

  “呀,可别这末说啦,”母亲赶忙说,“这都是共产党的恩德啊!”她又习惯地对自己称呼说:“我一个老婆子有多大能耐呢?”

  “大嫂,你就给这孩子起个名吧!”花子激动地说。

  母亲接过孩子,虽是不满月生下来的,可是个大骨膀的女娃娃。她寻思一回,面带笑容说:“好吧,我就给好闺女起个名。孩子是解放后生的,没有共产党、八路军,她也不能活着。对,就叫她‘解放’吧。她长大也好跟着共产党,去解放和她爹妈一样的受苦人!”

  老起激动地把女儿高擎到头上,欢喜若狂地叫道:“解放,解放!真解放啦!……”

  外孙女刚大一些,四大爷就时常抱着她高高地站在街头的石头上。他用胡须亲她的小嫩脸蛋,孩子被刺弄得乱抓他的胡子。老头子布满皱纹的脸上,幸福地笑开了花。

  有几个俏皮的小伙子见到,故意打趣他说:“哈,大爷!这闺女家的能有什么出息呀?”

  四大爷却不理会这句以前他常挂在嘴上的话,骄傲地回驳道:“去你的吧!俺孙女长大了,准比你们这些毛小子强!”

【第十六章】

  “妈,看!喜蛛,喜蛛①!”德刚叫着放下饭碗,急爬到炕里面,把一个从墙上爬下来的口里吐出一根长丝的小喜蛛轻轻捉住,两手捧着送到母亲跟前,“你看,妈!它还吐着丝哩。

  人都说喜蛛是夜报喜晨报财,妈,是吗?”

  ①喜蛛——蜘蛛的一种。很小。专在屋里结网。

  母亲看着儿子兴致勃勃的神气,喜爱地笑一笑,说:“是啦。这时是晚上,想必它报喜来了。”

  “对,是报喜!它报什么喜呢?”德刚更加兴奋,两手不停地动着,不让喜蛛跑掉。

  “噢,”母亲随口应道,“怕是你哥姐他们哪一个要回家来啦。”

  “哼,妈!你还迷信呐。”秀子在锅里盛一碗饭端着回到炕上,反驳着母亲;又对弟弟说:“你呢?还是个儿童团员呐,就信些没影的瞎话!”“现在不是开会,又不是工作,你是团长也管不着我!”德刚不服气地回驳姐姐,又认真地对母亲说:“妈,往常我哥姐回来,我从没看到有喜蛛来送讯,我看这次一准是大喜事,说不定是我爹要回来哩!”

  “你爹!?”母亲禁不住重复一声儿子的话,接着又闭上嘴,微微摇摇头。

  “哎,说不定我爹真会回来,”秀子也忘了反对“迷信”兴奋地说道,“昨夜里我还做个梦,梦见我爹正朝家走着……”

  “嗳,嗳,它跑了,喜蛛跑了!”德刚叫着去捉已经爬到墙跟的喜蛛。

  秀子也不说她的梦了,凑过来把德刚的手拉住,说:“别抓它,别抓它!看它自己向哪儿跑,看它向哪儿跑!”

  “那有什么用呢?”德刚不懂。

  “你看吧。它要是向南跑,就是咱爹要回来;向别处就不是了。”

  “那又为什么呢?”

  “傻瓜。咱爹不是到东北去的吗?东北在咱北面,要回来还不是向南走吗?”

  母亲刚上来没兴味地听着她姊弟俩的话,可被秀子这一说,也不由地去瞧着那只喜蛛。

  褐黄色的泥墙被灯光映得忽明忽暗,在母子三人的目光下,喜蛛一直向上爬去。它爬得越高,母子三人的心跳得也越快,最后它忽然停住,向北面挪着步……母亲和两个孩子几乎同时要发出一声失望的叹息,可是喜蛛忽又怔住,接着掉转头,迅速地向南——它的窝巢的所在地爬去。

  母亲带着明显的快慰舒了口气,但当她看着孩子们的狂喜神情,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是孩子气的,于是,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动了动,苦笑了一下。

  吃完晚饭,安顿孩子们睡下以后,母亲今晚破例地没坐上织布机,也躺下了。

  风,永不平息的风,掠过波涛汹涌的海面,旋过盖着厚雪的群山,穿过层层浓密的森林,好似胜利者凯旋地般在只有星儿是观众的冬夜里,尽情地在山村中狂舞、呼啸。

  家,多末温暖可爱的家啊!

  孩子们都酣睡在烧得炙热的炕上,屋里安静得连老鼠的走路声都没有。

  母亲瞅着被雪映得发亮的窗纸,老是睡不着。

  吃晚饭时孩子们想念父亲的情景,还在母亲脑海里翻腾,使她想起丈夫。不,应该说她的心永远是在想着他的。

  几年来,发生着各种新鲜变革的生活,深深吸引了她,把她带入新的时代,卷进斗争的漩涡里。她对儿子、闺女、姜永泉和许多人的担心与热爱,代替了她对丈夫的思念。然而,在她心灵的最深处,埋藏着怎样大的痛楚和悲哀啊!每当她在闪烁的灯光下,端详着睡去的子女的脸,目视着他们那同父亲一样稍突出的宽敞前额时,她就要停止针线,擦着眼泪,良久地默默地凝思……过去的事就又会涌上心头。

  “……他这时能在哪儿呢?还活着?或许出门就死了。也许路上遇着风暴,船翻了,沉到海底……不,他会活着。他知道有家,有老婆孩子,她们都需要他啊!他有仇还没有报啊……关东最冷了,听说到冬天刚出口的唾沫就会冻成冰,有人给他缝衣服吗?是谁给他缝……他会不会跟上别的女人把家忘了?不,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那他为什么不捎信回来呢?是的,兵荒马乱地不能捎。他不知道家乡解放了,也不知道王唯一死了!是的,他全不知道。谁会告诉他呢……”母亲自问自答紊乱地想着,结果还是绝望地闭上满盈泪水的眼睛。挤出来的眼泪,浸湿了枕头。

  喜蛛没有送来喜讯,这样的不眠的夜晚,母亲继续煎熬着。但,毕竟熬到头了!

  过了一些日子,一个大雪纷纷的夜里,几下模糊的敲窗声,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细耳一听,原来是呼呼的北风吹打窗户。她以为是自己过敏,叹了口气,又倦困地闭上眼睛。

  “咚咚咚!”

  这下她听得很真切,急忙爬起来,一面问:“谁呀?”

  “是我……”一声低沉粗沙的男人声,颤抖地传进来。

  母亲不觉一怔。这声音有点熟悉,又很模糊。她急忙下了炕。

  当她拉开朝北山的活动后窗时,一股夹着碎雪的寒风,直冲进母亲没来得及扣上衣纽的暖怀里。在此同时,跳进来一个满身是雪的人。

  母亲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可是从这和六年前向窗外跳出去时一模一样的动作上,母亲辨别出来人是谁,她情不自禁地惊呼道:“啊!是你?!娟子她爹!”

  没等回答,母亲全身象没有了筋骨,瘫痪地靠在站在黑暗里那人的怀里。母亲身上的温暖,熔化了丈夫身上的冰雪。从她眼里流下的热泪,汇合着他身上的雪水,一块流下来!

  显然,仁义更激动,好一会,他才很费力地说出:“你,你们都还活着?!”

  “活着。都活着!”她急忙回答。

  “世道真、真变啦?!”

  “变啦。真变啦!”

  母亲觉看有几颗粗大的泪珠,沉重地打在脸腮上。仁义全身抖索着,在渐渐软下去……

  母亲拉住他,赶忙让他坐到炕上。点上灯后,她又是眼泪又是笑容,对还睡着的孩子叫道:“秀子,德刚!快起来,你爹回来啦!”

  秀子立刻爬起来,揉着眼睛,一见到父亲,两手紧抱住他的大手,狂喜地叫道:“爹,爹!你可回来了!俺想你……”说着扭回身擦着眼睛。

  仁义摸着女儿的头发,嘴唇动了动,用力地笑着说:“秀子,爹回来了。别哭。看冻着……”说着拿过棉袄披在女儿身上。

  母亲闭着嘴,瞅着父女俩的悲喜感情,心里有说不出的千头万绪。

  德刚还在睡着。仁义两手撑在他的枕头两端,俯着头端详儿子的脸好一会。母亲走上来刚叫一声:“德刚……”仁义立刻制止住她。他想多看看儿子的面容啊!

  德刚已睁开大眼睛,看到在看他的人,他很惊讶,擦擦眼睛爬起来,向母亲叫道:“妈,这是谁呀?”

  仁义一把抱起儿子,激动地说:“德刚!不认得我了?不认得爹啦?!”

  德刚抱着父亲的脖子,看了好一会,才高兴地说:“是你?爹,是你!你不象早先了,我想着你没有胡子呀!

  妈也从来没说爹有胡子。”

  “你记性真不差,我走你才四岁呀!唉,爹老了……”

  母亲苦楚地微笑一笑,对秀子说:

  秀子,烧火吧,做饭你爹吃。”
……

  灯光下,母亲坐在一旁,端详着大口大口吃着饭的丈夫。他老了,真是老了。他的嘴唇上下蓄着杂乱的胡须,突出的前额和眼角上刻满深密的皱纹,里面象是藏着无数的苦难和惊险。那双本来发着倔强光芒的眼睛,添上许多倦困和呆滞成份。他的背有点驼,看起来还健壮。他穿得很褴褛,那饱经风霜粗糙的脸上,到处有着痛苦的痕迹,但却没有颓丧的表示。从他的动作上,发现不了一点迟钝、衰弱的表示,依然是刚健有力的。

  母亲端详着丈夫,想着他刚才说的这几年在关外流浪、当伐木工、泥瓦匠的困苦生活,想着他一听说王唯一被斗后那种激动、兴奋的表情,心想:“才四十几岁的人哪!外貌变了,可他的心倒还是那末硬实……”她想笑,眼里却涌出泪水。她想哭,脸上却显出笑容。她太高兴了,她是悲恸着高兴啊!

  母亲刚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冰底下的水把她的两手浸得透红。她把衣服都晾在铁条上后,在前襟上把手擦了擦,又靠在嘴上哈了哈,看看偏西的太阳,就走进屋去。

  冬天的严寒虽然统治着大地,但也有它达不到的角落。午后的太阳,暖和和地照着,这个不大的四合院落,没有一点风,充满了阳光。屋檐底下挂着几串金黄的包米穗,在闪闪发光。屋顶上的积雪在慢慢溶化,雪水顺着茅草一滴滴掉下来,打击着扣在墙根下的铁水桶的底子,发出均匀的嘡嘡声。

  母亲盘腿坐在院子里的稻草蒲团上,在缝一双用兔子皮当棉花的黑棉鞋。鞋已做好一只,另一只也只剩下几针没缝了。

  丈夫的回来,使母亲变得年青而愉快。在她脸上,时常泛起红润的光泽。那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时常现出虽然干枯可是幸福的微笑。干涩的眼里也增加了水份。这不是纯粹的因为她不再是没有丈夫的妻子,生活的重担他挑去了一部分,她可以少去上山下地的缘故,不,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她做妻子的多年为丈夫的命运担忧的心被解放了。是她的丈夫已回到她的身边,并且按照她的心愿,他很快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八路军走才有活路,毫不迟疑地参加到斗争里去,和她和子女们走上一条道路。

  真的,被人逼走的仁义,回来后几乎一点没有犹豫,就参加到抗日斗争的行列里。在外数年受到的压榨,使他更觉得没有穷人活下去的路,非拿起武器拚不可。他本想偷偷回来用祖传的那支土枪先把王唯一干掉,逼到没路走,上山当“红胡子”也好。谁知他还没到家,就听说家乡大变了,到家后,从老婆孩子的口中,详细了解了家乡变化的经过,是共产党、八路军给他报了仇雪了恨,救了他全家,这是他自己永远没有力量来办到的。他象一条在沙滩上干得要死的鱼儿,一旦卷进大浪里,立时就感到它和水永远不能分离。他下定决心,从此跟着共产党,和妻子、儿女还有许许多多同命运的人,一块生活,一块战斗,他认准了这条活命的道路,革命的道路……

  在幸福的浪头上,很容易回溯起痛苦的过去,联想到这幸福的来源。是谁离散他们,又是谁使他们得到团圆?在这个苦难的历程中,又有了些什么变化呢?

  母亲想起这一切,更感到如果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丈夫是回不来的。家,不知早流散到哪里去,哪还会有家呢!

  想起过去的苦,就越觉得现在甜。

  暖和和的阳光浴洗着母亲的全身,她感到很舒适,和春天的天气差不多。心里愈来愈高兴,随着屋檐上滴下来的水珠有节奏地击打着铁桶的声音,不知不觉地用轻细的鼻音,哼起她当闺女时常唱的四季歌来。这在她出嫁以来,真还是第一次呢!

  春季里来暖洋洋
闺女绣房针线忙
绣一朵红花绿叶配呀
一只蜜蜂飞进房
夏季里来活儿忙
闺女河里洗衣裳
清清的流水波连波呀
鱼儿戏水对成双
秋季里来谷上场
闺女场上簸谷糠
谷米谷壳儿难分开呀
但愿嫁个知心郎
冬季里来雪茫茫
闺女给郎缝衣裳
不量身裁衣难合体呀
没见郎面泪汪汪

  在母亲唱着的同时,那秀子和德刚领着哥哥走近门口。秀子一听歌声,忙向他俩摆摆手,叫他们放轻脚步。她探头向门里一望,忙回头笑笑,向哥哥悄声说:“真新鲜,妈还会唱歌呢。你听多好听!

  德强也笑了,刚要迈过门槛,被秀子一把挡住。她踮起脚神秘地向哥哥的耳朵边咕噜几句,德强瞅着她只是微笑,摇摇头。秀子又弯腰向德刚嘀咕几句,德刚连忙点头。

  等母亲一唱完,秀子大声喊道:“好不好?”

  “好!”德刚用力叫着。

  “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这可使母亲吃了一惊。一抬头,见是孩子们笑着跑进来,母亲顿时脸红了。刚要责备秀子,可一发现德强走进来,忙起身迎上去,惊喜地说:“嗳呀,我的孩子!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跟前来了?妈想也想不到啊!”

  “妈!叫你想不到才更高兴呢!妈,你还会唱歌呀,我真没听到过。”德强高兴地拉着母亲的手,见母亲从来未有的神采焕发的面容,更有说不出的喜悦。

  “妈,你唱得真好听!再唱一个吧。”德刚抱着母亲的大腿,撒娇地说。

  “哎,这下可叫你们羞着妈了。其实呀,我倒真会唱些歌呢。等以后有工夫再唱吧。”母亲红着脸,笑嘻嘻地说。又看着秀子拿的背包卷,向德强问道:“怎么,你要来家多住几天吗?”

  “不是,妈!”秀子接着回答,“俺哥中学毕业了,在县上青救会工作,还是全县的儿童团长哩!”

  “哦,这末快!”母亲紧看着德强。

  “是,妈。我成绩好点,一连跳了好几级。”德强倒有些腼腆起来,接着又说:“我这是到区上去,顺路来家看看。听妹妹说我爹回来了,他在哪呢?”

  “他呀,吃过饭到区上开会去啦!”母亲答道。

  “哥,咱爹回来就当上干部啦,是副农救会长哩!”德刚高兴地告诉哥哥。

  “唉,光说话去啦,快进屋坐吧!我也忘了,快做饭你吃吧!”

  “我不饿,妈,别做了。就在这坐坐吧,这很暖和。”德强说着坐在石台上。

  “那也好,到晚上做点好的,一块多吃点。”母亲说着,忽见德刚把德强的手枪抽出枪套,急阻止道:“德刚,快放下!别动响了!”

  “没关系,里面没有子弹。”德强说着接过德刚送过来的枪,“你想打枪吗?来,我教给你……”

  母亲静静地看着他弟兄俩边说边比划的神气,自己也不自觉地听着德强的解说,看着他拉枪栓、上子弹,然后勾扳机的动作,不由地说道:“看不出这末点玩艺,会有那末大的劲儿。”

  “哥,给我放一枪,好不好?”德刚要求道。

  “这可不行。子弹要打在敌人身上,哪能随便打呢?”

  “妈,你敢不敢放枪?”秀子俏皮地戏弄母亲。

  母亲微微笑笑,半真半假地说:“你别看不起你妈,象你哥说的,枪要打在敌人身上,若是到了节骨眼上,你妈真说不定要打枪呐!”说话之间,母亲注意到德强的鞋子已破了,就把刚缝好的棉鞋拿过来,对他说:“穿穿试试,行不行?这是给你姜大哥做的。早不知你在哪儿,也没法做双捎给你。”

  “我不穿,留给大哥穿好了。我的还行。”

  “快穿上吧,我再抽空做一双。”

  “妈,再做来不及了,这双我就捎给大哥吧。我明天一早就要走!”

  “这末急?怎么来不及啦?”母亲惊异地问。

  “妈!”德强的脸有些收紧,“我这次到区上是分配下来坚持反扫荡的。我爹去开会,怕也是为这事……”

  “扫荡?!”母女子三人几乎同时惊问。

  “是的,妈!敌人这次扫荡不比以前那几次。鬼子越来越感到我们厉害,想一下搞垮咱们的根据地。这次不单是扫荡咱们这一个地方,而是全胶东都在内……”

  “……大扫荡!同志们,这是一场空前残酷的大扫荡!敌人集中了好几万兵力,他们的总头子冈村宁次亲自部署,实行从北海边到南海边,一直推到东海边,在威海卫集合的‘拉大网’战术,妄想把咱们胶东的军民一网打尽,把根据地摧毁。哼!他们想得真比做梦还好呢!”区委书记姜永泉,正在向开会的村干部们传达上级的指示。他那瘦瘦的脸绷得挺严肃,眼光锐利地看着静心听讲的人们。他继续说道:“这是敌人临死前的挣扎,是狗急了跳墙。在苏德战场上,苏联红军把德国法西斯打得落花流水,德国越来越招架不住。那英国、美国这些动摇不定的国家,也为自己的利益受到破坏,在全世界人民的压力下,对法西斯开了火。敌人是一天天吃不住劲了。

  “虽然国民党不抗战,使日本鬼子还有力量调出兵力对咱们根据地进行大扫荡,但这是一股子猛劲,它是不抗拖的。我们只要坚持下去,找空子打击敌人,也和每次扫荡一样,胜利终归是属于我们的。敌人一定会被粉碎的!

  “同志们!咱们的组织已在战争中成长巩固起来,人民有了几年的斗争经验,对付敌人的办法更多了。咱们的大部队,都调到敌人的背后消灭敌人,拔据点去了,留下地方武装和干部,领导群众坚持斗争。这是一场残酷的斗争,也是考验我们每个人的斗争。现在大家就把工作讨论一下,立刻回村发动群众,实行反扫荡……”

  干部们怀着紧张又充满信心的心情,回到村里。立刻,紧张的反扫荡运动掀起来了。各级党政组织人民团体一齐动员,实行清舍空野,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件东西;把水井填死,不给敌人水喝……人人动员,个个奋战,对敌人进行英勇顽强的反扫荡!

  据点里的汉奸狗党们,可又乐又忙乎坏了,又到他们出头的时候了。每人都在抢老百姓的大车和牲口,准备下乡抢东西,大发洋财。

  王唯一的女儿玉珍住在原来是个商店的小洋房里。自郭麻子死后,她就打着“野鸡”;后来觉着不太体面,才跟了王竹手下的一个分队长。此人就是王官庄被秀子挂过孝帽子灯的那老太婆的儿子——孔江子。

  这孔江子原来在牟平贩卖毛皮,鬼子来后,他的买卖被抢一空,又被抓了兵。他自己本来不情愿,可是遇上了王竹,就干上了。王竹见他有两下子,先留他在自己手下当班长,后来又提升为分队长。

  这人虽只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可经历的社会场面真不少。要说他胆子小,有时他却真敢干,要说他胆子大,有时又害怕得可怜。这就要看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事了。有大利可图,他敢去跑一趟有性命危险的买卖;可是我们围攻据点的时候,他甚至害怕得不敢把头伸出炮楼来。他很会见机行事,阿谀奉承更是老手在行。他和玉珍勾搭上,并不是真心和玉珍相好,也是为了发财,凭他做买卖的本事,同王竹、王流子经常合伙哄骗个人,讹诈些钱财东西。上几次扫荡,他很刁,怕死,推病托故都没下乡,倒托人捎些东西回家。德松说他母亲得过他的东西,一点也不冤枉。

  晚上,明晃晃的汽灯光下,玉珍大腿压二腿地坐在红漆椅子上。她那蜡黄的脸皮也没因擦上浓粉和胭脂好看一些,相反倒和耍傀儡戏的石灰人差不多,更显得丑陋而阴沉。她搭拉着单眼皮,叨着烟卷,开着日本洋戏,轻声娇气地跟着哼道:

  小妞小妞快快长
长大了跟官长
穿皮靴子格格响
在家里花衣裳
要出门披大氅
要睡觉三道岗
绸缎被窝两人躺
放个屁也崩崩响
……

  崩地一声,门开了。孔江子猛地闯进来,骂道:“什么躺啊响的,你他妈的又咕噜些什么?”

  “哟,是你呀!把老娘吓一跳。”玉珍扔掉烟奔上来,两臂抱着他的脖子打坠坠。

  孔江子没好气地一把将她推到床上,说:“别闹了,烦死人啦!他妈的屄,欺我小啊!”

  玉珍咧着嘴,哇的一声,两手捂着脸——装哭了。

  “你不亲我,我走了。呜呜……跟谁不比跟你强。你斗不过鸭斗鸡。你吃了两斤枪药。你……”她从手指缝里看看他还坐着不动,就躺到床上打起滚来,哭叫声更大了。

  孔江子象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象在想着什么心事。

  ……过了一会,他才走上前,扳着她的肩膀说:“唉,整天闹,成夜叫,还象什么话。为屁大的小事就撒欢,又不是孩子……”

  “放你娘的屁!别来碰老娘!”玉珍见他软了,就硬起来。

  “别说啦,快睡吧。明天我就出发了。”他哀求着,去拉她。

  玉珍把他的手一甩,自己起来,脱了衣裳,卷着被躺到床上,一点不理他。

  孔江子瞥她一眼,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在她眼前一亮,嬉笑着说:“你瞧瞧,这是什么?”

  玉珍那眼睛可尖,一下就认出是大烟土,心里早动了,脸上却不露色,又闭着眼不理他。

  “嗳呀,小娘娘,两口子还生那末大气干么!这烟土可不少,上等的,你倒是要不要?”

  好一会,玉珍才把脸转过来,慢声说:“拿来吧。”

  孔江子赶忙送上去,说:“这下该消气了吧。”

  玉珍噗嗤一声笑了,用手指点了他额头一下:“死鬼!”

  闹了一会,玉珍问他下乡的准备怎么样了。这又勾起孔江子的火,骂道:“都是王流子这小子坏!我先占上的大车,可叫他抢走啦!我和他到王竹那讲理,你这哥还骂我一顿。肏他姥姥,没大本事,就以官大欺人。下乡叫这小子踏地雷!”

  “嗳哟,为那点小事还值得生这末大的气?明儿我向哥哥要辆来,不好?”

  孔江子拍打着她的屁股,高兴地说:“嗳呀,亲妈妈!到底是你能行。你呀,放屁的味都是香的。”

  玉珍格格地笑一阵,又说:“我不光是为你,这次我也要回去。”

  “你?那怎么行,你不怕死?”他吃惊地说。

  “死?哼!我要回家去给爹和叔报仇!”玉珍狠毒地阴沉下脸,使孔江子都有些骇然。

  “噢,这事交给我们办吧。你是不大方便的呀?”他含糊地说。

  “谁也不行!我要亲手把小娟子一家零刀割了!”她把牙咬得格吱格吱响,象吃着人肉一样。又不高兴地问:“怎么,你不高兴我去?”

  “不。我怕、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可怎么活呀!”孔江子为掩盖不安,用力去搂她。

  “哼,那就一块去吧!”她冷笑一声,挣脱他的怀,翻到一边,呼呼地睡了。

  这笑声象冰一样落到孔江子心上。他心里说:“这家伙好毒,可怕呀!”心越跳越厉害。

  孔江子的社会经历使他很滑头而聪明。这二年的形势变化使他越来越对日本人失去信心。别看现在日本人还满高兴,可是象草梢上的露水——长不了。前些日子他媳妇被妇救会动员通后,领着孩子来找他,哭哭啼啼地一定要他回去,并说政府讲,只要他回心转意,一定宽大他。孔江子已有些动摇,但敌人监视得严,更何况有玉珍在跟前!媳妇走后,被王竹叫去吓唬一顿,所以他到现在还不敢动。

  孔江子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大罪,也没下乡祸害过人,就是在据点里一些不关人命的行为,八路军也不会知道,何况他们还讲宽大政策呢?他时常想,自己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母亲,为何不回去过日子,待在这里鬼混。有一天日本完了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和王竹他们不同,是站在两条线上。而且要看他们的眼色谈话,闹不好还常受些气,这有啥干头呢?

  每次下乡回来都有不少伪军逃跑。那时候,孔江子也想溜,可是决心不大。一来他还怕将来日本真把中国灭了,逃回去不如呆在这里好;二来没有机会把东西都带回去,闹不好遇着战斗倒被打死了,那才不上算了。特别是他媳妇来了一趟,把根据地的情况向他谈了些,更加促成了他反正的决心。他想来想去,最后打定主意,趁这次扫荡,把几年来搞到的东西一并带回家,遇着机会就偷着溜掉,等扫荡完了再回家。还有几个和他相好的伪军,也要跟他一块反正。

  现在,想不到这个妖精——他瞅一眼旁边的玉珍——也要回去,这可怎么办呢?被人家知道了他和她的关系,不就把自己连累坏了吗?有她在跟前,那怎么好脱身呢?天哪,被她看出马脚,那命就休了。她多狠毒啊!看刚才那股劲,真的要把娟子一家吃下去似的。

  孔江子左盘右算,前怕狼后怕虎,凉的不行热的又怕烫着,进退两难。最后还是实行他的人生最聪明的法子——看风驶舵吧。  游击队隐蔽在公路一旁的山根上。片片葱郁的松林,橙红色的桲萝丛,黄灰色的高草,遮盖着每个队员的身体。这是人们为了反扫荡,便于打击敌人,所以靠大路的柴草都没砍伐。队员们趴在雪地上,注视着大路上的动静……

  这支游击队是区中队加上区干部和一些村的主要干部组成的。刘区长是队长,姜永泉任教导员。德强、德松和玉秋都是分队长。德强部下的队员,有一名就是他父亲。

  仁义变年青了。这倒不是他把胡子剃掉的关系,而是他一直压在心底的青春活力复活了。他回来不久就被补选为村上的副农救会长,他拿出全部力气来干工作。他变得朝气勃勃,有说有笑,有一天他忽然对妻子说:“老伙计,我要争取参加共产党!”

  母亲被他叫得有些羞涩,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带打趣地说:“能那样敢仔好。我还怕你老了呢。”

  “我老?咳,我不老!你看看我的力气。”他一下子把妻子抱起来,哈哈笑着。

  母亲被他抱得骨头都痛起来,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说:“行啦,我知道你的力气了。快放手,叫孩子看见多难为情……”

  本来游击队是不让他参加的,要他照顾村中和家里,但他哪里肯听。做为他的上级、女婿的姜永泉,也实在说服不了他。

  敌人来了。

  敌人被地雷炸丧了胆,非常缓慢地蠕动着。

  走在最前面的是工兵,用扫雷器搜索前进,一发现哪里有嫌疑,就插上一面小红旗。离工兵约有半里路,才是大队的敌伪军。他们走得很慢,危险的红旗可太多了。

  工兵搜索到游击队面前,发现有地雷的嫌疑地方更多,红旗快插满地面了。

  看到这种情况,人们都很焦心。姜永泉正跟刘区长商量对策,德强悄悄爬过来。谈了一会,德强又爬回去。他领着几个人,飞快地接近公路。德强从树缝中向外观察,一见后面的敌人和前面的工兵被一道山麓隔住,立刻奔上公路,迅速地把小红旗移了位置。这末一来,小红旗的作用正相反了。

  敌人走近了。大家看得很清楚,前面是开路的伪军,后面是整齐傲然的鬼子行列。高大的洋马上威武地坐着指挥官,太阳旗在凛风中发着怪啸。一步两步……轰轰轰……地雷爆炸了。接着,一阵喊声,人们一齐冲下来。手榴弹在敌人群里爆炸、开花……

  敌人被打乱了阵,到处乱跑。所有的地雷都大显了身手。

  没等烟消,游击队就飞快地进入山中了……

  在晚上,他们又在公路上挖个大地窖子,用树枝草叶盖好,上面再撒上雪,伪装得一点痕迹没有。

  敌人的运输汽车疯狂地奔来,崩腾一声跌进去。后面的两辆来不及煞车,猛撞在一起。游击队员们冲出来,消灭了未撞死的敌人,把汽油浇到车上,放火焚烧……

  根据地的人们就是这样来对付敌人的扫荡,使敌人付出惨重的代价,象受伤的疯狗,缓缓地爬动着。

  雪花纷飞,朔风叫啸。破棉絮般的阴云底下,逃难的人们呼呼拉拉向东跑。一家、一村、一区、一县……宛如从每个山沟流出的小溪,一条条汇成大河大海,人们在一个环山的平原上集合了。人山人海,牛马成群,闹闹嚷嚷,吵吵叫叫。

  人人脸上象阴沉的苍天,布着愁云,谁也没了主意。敌人在后面一个劲地追,再向东跑,到了东海边可怎么办呢?天下哪里安全啊?!

  母亲的一家,早同本村的人跑散了。她愁忧忧地望着混乱的人群,心里象一堆乱草。她看着因身子已很沉不得不跟着她一起跑的娟子,很吃力地挺着肚子,头上化了装,卷着个发髻,站在她身旁,就说:“坐下吧。站着不累吗?唉,忘记听杏莉她妈的话,躲在她洞里许好些呐。”

  娟子坐到包袱上,搂着弟弟的肩膀,说:“妈,那也不一定好。洞是王柬芝挖的,谁知过去扫荡时王竹去过没有?再说藏在洞里终久不是法子,被敌人发现了,抓死的。咱们还是想法和敌人转,我看……”

  正说着,近处山上响起下雨般的枪声。人们大乱了,象一窝被搅动的蜜蜂,向四面八方乱跑。大人叫,孩子哭,儿呀肉的,爹呀妈呀……响成一片。牲口失去主人,撒开蹄子,嗷嗷地嘶叫。草丛、树林中的各种野兽,都被枪声驱赶出来,直向人身上撞。鸟类的凄啼,更是震动人心。到处是生灵的奔逃,满空间震响着惊怖的呼叫。

  秀子背着个大包袱,跑着跑着噗嗵一声被什么绊倒了,摔了一身雪,包袱也滚出老远。她一看,哦!是个白兔子向她胯裆里钻。她两手掐住,抱着就跑。一想起包袱,又转回身去拿。可把母亲急坏了,大叫着:“秀子!秀子!你不想活啦……”

  秀子也来不及了,扭头就跟母亲跑。

  枪声更紧。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噗噗落在脚前,掀起股股碎雪。跑着跑着就有人倒下去……

  德刚吓哭了,娟子忙背着他跑。母亲等人跑到一个草洼里,里面已经挤满人,她们忙趴在盖着雪的枯草上。

  随着枪声,渐渐听到叽哩呱啦的鬼子叫喊声,马蹄子、铁钉子皮靴踏雪的格喳声。

  人们浑身收紧,谁也不敢咳嗽一声。抱孩子的母亲把奶头紧塞在孩子嘴里。

  从这草洼的乱草孔隙中,可望见平原上的情景。

  平原上,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正在进行残暴的大屠杀。

  鬼子们骑在马上,挥舞着钢刀,疯狂地追逐逃跑的人们,象砍瓜般一刀一个地砍杀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跑着,她那雪白的长发被风飘拂得撒在空中。一个鬼子赶上来,从她肩膀砍下去。她的身子分成两段。老人似乎还要向前挣扎,一头栽倒在地上。

  德刚哇一声哭出来。母亲忙用衣襟蒙住他的头,紧紧抱着他。母子俩的心跳动在一起。人人都在痛苦地抽搐着身子……

  枪声远了。人们从各个角落爬出来,哭叫着找自己的亲人。啊,亲人!亲人在哪里呢?!

  一片洁净的雪野,一刹变成凄凉的荒场。马蹄子的痕迹和钉底皮靴的脚印,踩乱白雪,尸横遍地,人们的血把雪都染红了!

  哭,到处是哭声!那几个孩子在哭什么?那血淋淋的尸首是谁?是他们的母亲!一个女孩子抱着断下的头颅在血泊里打滚,那是她的父亲!那女人疯了怎的?她不要命地撕自己的头发,两手又抓进冻硬的土里,已哭不出声来了。瞧,她身旁的孩子已身断几块了!……

  哭啊哭!哭昏苍天,哭没太阳!  泪啊泪!流成黄河,搅浑长江!

  目睹这种景象,听着这种哭声,母亲的全身都麻木了。身上一阵抽筋似的颤栗,心里骤然袭来锥刺般的剧痛,头一晕,一股浓血从胸中冲出口。她怕被孩子看见,急忙用脚挪些雪把血盖着。她更紧地搂住怀里的儿子!

  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人们开始做下一步的打算。母亲这才发觉,秀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包袱背到身上,还有个兔子挂在一旁,就生气地说:“你疯啦,秀子!这时还要它干么?”

  秀子撅着嘴,不以为然地说:“等打走鬼子,回家包饺子吃呀!”

  她的天真,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这笑是多末苦涩凄然!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叹口气说:“唉,傻孩子!家?人都不知死活了,哪还顾到想家啊?”“一定能回家,大嫂!”娟子插嘴说,口气又坚定又亲切。“象往常一样,敌人刚上来很凶,过不久就被咱们打垮了。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也不能忘掉家呀!”

  那女人略怔一刹,信任地看娟子一会,又深深叹口气。

  怎么办呢?向哪里去呢?

  娟子理着头发,向东看看。往东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去的人又很多,她就对母亲和大伙说:“我看咱们还是向西走吧,逃出敌人的‘网’。不然老被鬼子追着,终久要遭殃。再说东面一马平坡,没有山地好藏,咱又不熟,还是到咱们本地的山上好些。”

  有些人也说这样对,死也要埋在家乡土里,母亲也说是。

  于是,一群人又折返回来了……

  走着走着又被冲散,母亲一家人落了单。

  夜来了。

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象要塌下来的破墙似的。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着行人衣服,扫打着冻紫的脸面。雪野上最显眼的是孤独的坟墓和各种高丛的枯草及蓬蒿。狂风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来,夹着碎雪,无情地摔向空中。蓬蒿的苦味也跟着传布开来。古老的落叶树,树枝冻得酥脆,被风吹打得克吱克吱响,时而有枝干折落下地。而新楂上出现的绿汁,立刻又冻成了冰。

  黑夜,是多末无情而寒冷!走路是多末艰难啊!

  山来了。

  山,冰雪的山峰,一个比一个高地矗立在夜空中。一片片的松林,虽是在黑夜,但在雪光下,还是非常醒目地显出黑森森的影子。山上的风更大,松林里发出巨大的怒吼声,宛如海洋里的惊涛在翻腾不停。上山的路本来就很陡,现在全被雪封住,更滑更难上了。

  娘儿四个一步高一步低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有时还要把两手插进深雪里爬着走。她们常常迷失去向,不得不又折回来再找路走……

  娟子的体质再结实再健壮,可她那快要分娩的身子,怎么能架得住这种折磨呢!如果是别人处在她的情况,在这种雪山路上,别说走,就是站也站不住呀!她身上早软绵无力,血一阵阵涌到头上,外面这样冷,衣服里却被汗水浸透了。她咬着牙关,一手搭在妹妹肩上,有时还去拉弟弟一把,艰难地向山上爬。

  德刚早就走不动了,两只小手,冻肿得和小馒头似的。母亲的痛苦比谁都重,但她看着孩子的样子,比自己身上的痛楚更难受。她几次要背他走,德刚却知道,大姐自己就非常吃力,二姐背着被子,还要照料大姐,母亲更是拿着所有带来的吃用东西,怎么能再背他呢?他每次都说:“不用,妈妈。我能爬。看哪,我马上赶到二姐头里……”说着他真赶上去了。

  现在孩子可真不行了。他在上一个陡坡时,手握不住小树干,一下子摔下去了。母亲赶忙把他扶起来,心疼地握着那双冻肿的小手,眼睛潮湿了。

  “孩子,妈背你走。妈能背动。到了山顶就好啦!”

  “不,妈妈。我能行。就是手不听使唤了。妈,你给我暖和好手,就行啦!”

  母亲忙解开怀,把儿子的双手靠到胸口上,用她热炙的乳房,吸走儿子手上的冰冷。她虽感到象两块冰放在心上,凉得使她发麻,可是她是多末高兴地觉着被溶化的冰水,一滴滴顺着皮肤流走,那可爱的两只小手,从麻木中慢慢变得会动了啊……

  一家人艰难地爬上山顶,谁都很饿。找到一个背风地方,秀子折了些松枝铺在雪上,大家坐下来吃点东西。

  用雪和着炒面,一口口向下咽,唾沫也没有了,牙齿根都冰麻了。母亲抱着德刚,她含一口雪,等溶化成水后,就吐到炒面上,叫儿子吃。

  “妈,你吃。我自己能吃,不用你。”

  “不,孩子。你小,别把牙凉坏了。”孩子还是不听,她又说:“妈说的真话呀。你看,你姐姐我就叫她们自个吃,大人的牙不会坏呀。”母亲嘴里这样说,她心里何尝不疼所有的孩子呢!可惜她只有一张嘴,没有那末多的温暖啊!

  秀子吃得最甜,一气吃下两大把炒面,又吞下一口雪,把嘴一擦就要去找水。母亲忙阻止她。她怕孩子摔着,自己要去。但娟子又阻住母亲,说:“妈,这末黑,山又陡,有水也找不着。少吃点就走吧,说不定下了山就有人家啦。”

  秀子,这个永远无愁无忧的女孩子,总是坐不住。她爬到高一点的地方,胳膊抱着一棵小松树身,向西面山下望着。

  在遥远的那方,黑暗中有一片片火光,遍布在各个地方。那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撕破无际的夜幕,似乎想冲破黑暗的束缚,飞腾出去。

  秀子看着看着,眼睛润湿了。她心想,那一定是鬼子烧的房子,自己的家也在那方向呀……一股伤心和愤恨涌上来,她不觉得寒风怎样把她的头发甩来甩去,怎样扑打她的脸。她迎着风,轻轻哼起歌来。声音愈来愈大,在松涛的呼啸中,更显得凄怆而悲壮!

  满天的乌云没有月亮
寒风雪花打在身上
两眼遥望出生的故乡
有家难归好悲伤
可恨的鬼子来扫荡
满山遍野是杀人场
数万同胞无家归
妻子离散泪汪汪
日本鬼子你别猖狂
中国人民你杀不光
我们有共产党来领导
我们有……

  “秀子,秀子!”听见母亲叫,秀子擦擦眼睛,忙走下来。

  母亲爱惜地给她理理头发,说:“你怎么啦,这大的风还站在高处,看把脸冻着了。还唱歌呢!”

  “妈,我见咱那地方都起火了,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唱起来。”秀子很难受地说。

  “唉!”母亲叹着气,“房子烧了是小事,眼下是保住人要紧啊!快收拾一下走吧,等天亮了就不好办啦!”

  大家刚走出几步,德刚突然高兴地叫起来:“妈,姐!看哪,那不是灯亮?是,有人家了!”

  全家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远的地方,从松树缝中出现隐约的光亮。立刻都兴奋起来,朝那里奔去。

  亮光越来越大,渐渐辨出是火光了。最后只离几十步远了。娟子突然停住,压低声说:“不对,不象是住家。看,那末些影子在动。听,说的什么?”

  大家都怔住,细耳一听,不觉大吃一惊,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日本人象放机枪一样的说话声!接着传来皮肉烤焦的味道。再向四外一看,呀!这一连串的山头上都有火光。娟子忙说:“快走!是敌人的封锁线。咱们闯到鬼子窝里来啦!”  秀子伸了一下舌头,小声说:“幸亏风大,不然我唱歌也被鬼子听见啦。”

  全家人急忙退回来,很快地走着……

  直到天快亮了,母亲一家才在一个山洼里找到很多跑扫荡的人,并碰上花子、玉子两家人。

  大家一见面,都象分开多少年似的,真高兴啊!“大嫂啊!你们可来了!”花子兴奋地说,“自那天早上跑散了,我就和爹跟玉子他们跑,可‘解放’她爹不知跑哪去了。唉,大嫂,这下咱们待在一块可好啦!”

  母亲也愉快地说:“可不是嘛。咱们在一块做着伴,心就松快些啦!唉,这天也折腾人……”

  秀子和她那最相好的朋友玉子在嘻嘻哈哈地玩弄兔子。

  本来睡着的人也被吵醒了。四大爷搂着德刚,坐起来说:“就是你们这两个丫头不知愁,人家的心都碎了,你们还乐得不行。”

  秀子大眼睛一忽闪,笑着说:“不笑还哭吗?爷爷,等打走鬼子包了饺子,先送给你吃。”

  玉子薄嘴唇一瘪,装生气地说:“哼,可不给他吃哩。他就知道吓唬人。”

  四大爷捋着胡子,半真半假地说:“就怕你爷爷还吃不到,这条老命就叫鬼子要去啦。”“爷爷,你可别悲观呀……”秀子乐哈哈地还要再说什么,忽听母亲叫,就忙跑过来。

  “秀子,你是怎么回事?咹!”母亲少有的气冲冲地责问女儿。

  秀子在点着的松枝光下,看到母亲手里抓着一条黑被子,脸色非常气愤。她心一慌,正要说什么。但母亲一见女儿犹豫不决的样子,更加生气,怒喝道:“说呀!你是拿谁的?你怎么敢做出这种事!你给我送回去……”

  “妈,你先别上火。”娟子忙上来拉住母亲。

  “你别管我!”母亲挣脱胳膊,反手抓住秀子的胳膊,拖过来,照脊背上就打。

  秀子呜呜地哭着,但并不挣脱,只是叫道:“妈,你打……你听我先说呀……”

  “我听你说什么?你拿人家的东西还有什么话说……”

  花子、玉子上前拉开。人们也都围上来。四大爷很生气地责备着母亲。

  秀子委屈地趴在姐姐身上,呜呜地哭着。

  “唉,为这点小事还打孩子。这兵慌马乱的年头,一床被子算个么呀!”

  “是啊,婶子。谁的东西还不是丢的丢,少的少,你的被子不也丢了吗?这床也不是什么好的,还不一样?”“他大妈,可别委屈孩子啦。秀子那好闺女,怎么舍得打?快消消气吧!”

  ……人们七嘴八舌地劝说着。母亲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无论如何,她的孩子也不该拿别人的东西。

  秀子哭得抽抽噎噎的,听到这些话倒停止哭声,朝人们说:“你们说的都不对,我若真是拿人家的东西,俺妈该打我。可是,妈……”秀子说着凑近母亲。

  母亲听孩子这一说,有些怔愣,紧看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妈,你打人,也不先问问清楚。”秀子抽泣着向母亲说,“咱们那包袱是白的,这个也是白的,又正好丢在我丢包袱的那地方。我急跑回来去找包袱,住一会才看清这个不是咱的。俺又送回去,咱那个可不见了,我打开包袱一看,见这床被子还不如咱那床新些,就拿、拿……”

  母亲听着听着不觉心里一酸,一把将孩子拉进怀里,泪也掉下来了……

  花子等人帮着拉来一些桲萝、松柴捆子,给母亲一家挡着风雪。用松柴枝把地上的雪扫扫光,铺些野草,一家人围着坐在一起,互相用身体取暖。

  母亲本来每夜都守着她的小儿子德刚,这次她却把秀子拉在身边,紧紧地搂着女儿,痛惜地轻声说:“孩子,妈委屈你啦!打的痛不痛?”

  秀子也紧抱住母亲,心里的委屈早烟消了,宽慰母亲说:“妈,不痛。当时俺心里难受才哭的。”

  “唉,好孩子!”母亲很感动女儿的懂事,“你记得妈打过你几次?”

  “没打。妈,你从没打过我们。这是第一次,不,这次也不算。妈,你一次没打我呢!”

  “好孩子!”母亲望着远处的白山头,“好孩子,妈是从不舍得打你们姐妹一下的。倒好,你们也听妈的话。你们若不听,妈整天打骂也没有法子呀!秀子,刚才妈是真气急啦。你知道,妈最恨干那伤害别人的事,哪怕是一点点的。孩子,记住妈的话:无论何时,给别人多作些好事,坏事是一点也不能干。哪怕自己吃亏,也不能占人家的便宜。闺女,懂吗?”

  “懂。妈,我要学你,象你一样。”

  ……

  虽然东方在放亮,可是这阴沉的山峦,却还是相当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