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广斌、杨益言:红岩(五)

作者:罗广斌、杨益言  更新时间:2016-11-24 09:27:13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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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乱哄哄的茶园里,坐满了人。穿西服的,穿军服的,穿长袍马褂的顾客,不断地进进出出。这家设备舒适的高级茶园,向来是座无虚设的。每当星期天,更是拥挤不堪。到这里喝茶的,不仅有嗜爱品茗的名流、社会闻人和衣着华丽的男女,还有那些习惯在茶馆里了解行情、进行交易的掮客与富商,政界人物与银行家。喜欢在浑浊的人潮中消磨时光的人,也在这里约会、聚谈、互相传播琐事轶闻,纵谈天下大事。那些高谈阔论,嘻笑怒骂的声音,加上茶碗茶碟叮叮当当的响声,应接不暇的茶房的喊声,叫卖香烟、瓜子、画报、杂志的嘈杂声,有时还混进一些吆喝乞丐的骂声,溶汇成一片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的闹市气氛;和那墙头上冷落地贴着叫人缄默的“休谈国事”的招贴,形成一种奇怪的对比和讽刺。

  此刻,在纷杂的茶座之间,有两位顾客,正靠着一张精巧的茶桌,对面坐着。一个是戴墨框眼镜、穿咖啡色西服的李敬原,另一个穿蓝长袍的是许云峰。他们混迹在人海般的茶园里,一点也不引人注目。这种环境,正是地下工作者常常用来碰头和商谈某些工作的好地方。

  昨天晚上和甫志高分手以后,许云峰到沙磁区委书记家里过了一夜,和他交换了意见,部署了有关人员的转移计划。今天一早,沙磁区委书记便赶往沙坪坝去了。九点正,许云峰来到新生市场内的这座茶馆,准时会到了几天前约定在这里碰面的川东特委的李敬原,马上向他汇报了昨晚上到沙坪书店时发现的危险,以及和甫志高谈话等情况。李敬原听了也感到意外,并且认为情况的确严重。

  桌上摆的五香瓜子,已经嗑了不少。老许的手指轻敲着茶碗,外貌颇为悠闲地喊茶房来冲开水。

  茶房来了。李敬原慢慢放下手上的《商务日报》,漫声说道:“我看,金钞还要看涨,这个比期,头寸硬是紧得很咧!”他的声调和旁座面红耳赤地争论行情的喧哗夹杂在一起,显得十分和谐。等茶房冲过开水以后,他才习惯地摸了一下眼镜,耳语地告诉老许:“今早上到区里去,发觉他们在转移!原来是你连夜关照的,这很及时。”

  许云峰点点头,也低声问道:“区里发现了新的情况吗?”

  “陈松林大概脱离危险了。”李敬原沉着地说:“区上发现,深夜里沙坪书店附近出现过形迹可疑的人……”

  李敬原说这话时毫无表情,然而目光却犀利地在镜框里闪动。“照你刚才谈的情况看来,敌人昨晚上果然动手了,这一次真是危险!”

  “刘思扬没有出事吧?”

  “不知道。”李敬原说:“回头我设法和他联系一下。”

  一个书贩摇晃着手上的画报,穿过人丛,李敬原摸出打火机,从容地点燃纸烟。

  “嗨,来一本新到的《Life》?看,《明星画报》!昨天才出版的上海《密勒氏评论报》……”

  听到李敬原谈的情况,许云峰对目前的形势感到更加严重了。对敌情的正确判断和及时防止了破坏,并不能使他高兴,相反地,他感到内疚。把备用联络站交给甫志高管,这是一种不应有的疏忽。过去虽然发现甫志高的许多毛病,但今天看来,对他的问题还是认识不足,这种人,即使一时有再好的表现,也是不能相信的。许云峰瞧了一下李敬原,他正吐着浓烟,仍然是那样的从容镇定,使许云峰明显地感到:不管风浪再大,他永远也不会张皇失措的。

  茶馆里人来人往,经常打断他们的谈话。他们并不觉得厌烦,反而感到安全。嗑着瓜子,等书贩过去以后,李敬原再次说话了。

  “昨天市委开会研究当前工作。老石同志传达了中央最近的指示……今天我本来想向你传达的。”

  许云峰明白,李敬原谈到的老石同志,是指前些时候去向南方局请示工作的,地下党川东特委书记。敌人处决纵火特务以后,最近兵工厂又在酝酿新的斗争,因此,许云峰没有出席这次市委会,也没有见到刚回重庆的老石同志。有关的重要指示,老李此刻是无法传达了,因为他们必须首先研究如何对付突然发生的敌情。

  “有个情况值得严重注意。”李敬原丢开烟头,声音更轻了:“市委认为敌人成立侦防处以来,采取了许多对我不利的行动……在会上老韦同志报告了一个从内线获得的重要情报:中美合作所的美国特务顾问处不久前改组机构,新派来一名准将级的国际间谍……从某些迹象来看,这位‘客人’已经接近了地下党的组织……”

  “胃口不小嘛!”许云峰嗑着瓜子,冷静地笑了笑,闲看着走过身边的叫卖瓜子花生的小贩的背影,缓缓说道:“这倒是一场国际斗争咧。”

  “正是如此!”李敬原肯定地点头。“把书店的事件,和新来的‘客人’的活动联系起来一看,更证明这是对方有计划的行动!”

  虽然话说得很轻很轻,可是,两个人都在眼色里道出了它的严重性。

  许云峰的思想飞快地发展着,他立刻联想到昨晚上小陈谈的重要线索:黎纪纲这个危险人物,突然冒雨在书店出现,并且叫走了郑克昌,这就是敌人动手的征兆!老李说的深夜里在沙坪书店附近发现可疑的人,便是斗争的明朗化!一个危险的感觉立刻在脑子里闪过:说不定美蒋特务已经赶到前面去了!许云峰的思路一转,担心地说:“要是甫出了事,就讨厌了。”

  “这个人还有一件很不好的事。他居然假借你的名义到处借钱,说是你要他办刊物……成岗拒绝了他,他甚至大吵大闹,诬蔑成岗不执行决定!”

  “啊!”许云峰简直没想到,甫志高竟会到和他早已断绝组织联系的、自己过去的交通员成岗那里骗钱。他的眉头猛然聚成一条线,“这,证实了我的看法!这人很危险。”

  老许端起茶碗,又放下了。昨晚上他和沙磁区委书记一凑情况,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区里几次想调动甫志高的工作,他都借口熟悉经济工作,不愿放弃银行里的职位。最近几个月,他忽然积极起来,不但乐意兼任书店经理,而且要求过问学运工作。他想扩大书店,提高自己的地位,并且借此插足到文化界去占据一块地盘,解放以后向党讨价还价。许云峰喝了一大口茶,回头问道:“老李,你说他的个人主义,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还有点自己人的味道吗?”

  “利令智昏。”李敬原吸着烟,神情十分严肃。“他想办刊物,当然有人送给他主编,他想扩大书店,又给他送店员!这种人,不仅今后不能容忍,现在就应该……”他的手坚决地往桌下一切,做了个示意的动作。

  “对。”老许点点头。“立刻割断组织关系!车票已给他买了,事情交代完,要他今天就离开重庆。”

  “你昨晚上没有严厉批评他是正确的。”李敬原以他素来有的毫不容情的态度说道:“这种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批评毫无用处,大敌当前,只能断然处置。”

  老许放开了思路,答道:“这是一次教训,当然,也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社会现象。十年,二十年以后,这种人还不一定能绝迹!”说到这里,老许的眉头一皱,不安地说:“书店事件,联系到‘客人’们的活动,我们考虑一下,还有什么漏洞?万一老甫昨晚上回家去?”

  “对这个人来说,完全可能!”李敬原忽然问道:“你和他约在什么地方见面?”

  “心心咖啡店。”

  李敬原深思了一下,不安地说:“离这儿太近了……”  “对,我们马上换个地方再说!”老许略想了一下,虽然他和甫志高约定在附近的咖啡馆里碰面,但是前些时候,他曾和甫志高在新生市场门口约会过一次,万一有什么意外,甫志高是有可能东钻西钻找到这个地方来的。老许看了看李敬原赞同的目光,立刻喊道:“茶房,收茶钱!”

  李敬原觉得老许根据新的情况,机警地作出这个谨慎的决定,是完全必要的。老许可以等甫志高到约定的地点以后,确定没有危险才进心心咖啡店去。茶房走过来了,老许取出钱包,正在付钱。李敬原摸出打火机来,可是烟盒已经空了。

  他告诉老许说:“我先去买包烟,在茶园门口等你。”

  许云峰付过茶资,看看表,还不到十点钟。他随手捡起茶桌上的报纸,正要起身。可是这时,李敬原突然回到桌边,低声喊道:“老许!”

  许云峰抬头,正遇到李敬原不安的眼色。

  “外边有便衣特务!”

  许云峰扭头向外察看,只见茶园门口,人丛里夹杂着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再往门外一望,一眼看出:便衣特务封锁了商场的所有通路。许云峰猛然见到甫志高守在门外,领着两个陌生人正要挤进茶园。他知道情况不好,便两手按住桌沿,低声地神色不变地说:“老李,马上通知转移,甫志高叛变了!”

  李敬原侧目斜视,也清楚地看见敌特的搜索圈正向商场内紧缩过来。情势十分紧迫、危险。凭着他多年在白色恐怖中出生入死的经验,他断定,如果处置得当,即使面对再阴险的敌手,也不是完全没有化险为夷的可能。许云峰无比坚强、果敢、镇定的神情,更加强了他试图以万分紧张的瞬间寻找突然脱险机会的决心。李敬原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们走!”

  这时,特务已经阻住了进进出出的人,开始清查叛徒供出的许云峰。

  “来不及了。”许云峰把茶碗推向一边,急速地交代着:“甫志高不认识你,你赶快走。通知区委、成岗、刘思扬……还有小余,所有甫志高知道的人全都转移!”

  靠近他们的旁门边,紧守着便衣特务。甫志高已挤进茶园,卑鄙的目光,在人丛中逡巡着,渐渐转向许云峰这边。“请不要为我担心……”许云峰又补充一句:“你走,从旁门出去!”

  “我们一定设法给你取联系!”李敬原退后一步,沉着地说。

  许云峰丢开报纸,从拥挤不堪的人丛中站起来,仿佛一点也没有发现危险似的,缓步向甫志高走去。直到叛徒卑劣的目光对准了他时,许云峰才不慌不忙地高声招呼道:“甫志高!你来了?这边坐吧!”

  立刻,所有便衣特务的目光和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突然从人丛中出现的许云峰身上。

  李敬原从容地离开茶桌,和进出的人群一道,从旁门的几个正全神注视着许云峰的特务身边走过,出了茶馆。他在门边,又回头望望许云峰的背影,虽然脸上毫无表情,可是亲眼看见多年战友的丧失,这种痛苦是任何人也无法忍受的啊!他的眼睛潮湿了,视线也模糊了,终于怀着沉重的心情,通过特务林立的警戒线,大步跨出了新生市场。

  快十点钟了。星期天不上班,厂里静悄悄的。成岗还在紧张地印刷,剩下的纸,慢慢在减少,减少……他得赶快印完,李敬原会准时派人来拿的。

  终于印完了最后一页。这一期消息很重要,收复延安的战报,是李敬原那天晚上兴奋地写的蜡纸。成岗记得,当他和李敬原一再读着这条消息的时候,两个人激动地谈论着胜利和即将出现的更大胜利,通夜不眠,直到天明,澎湃的心潮一直无法平静。

  这时候,成岗才感到头有些发昏,腰、臂都麻木了,从镜子里看出自己的睛睛熬得通红。他已经一连熬过两个通夜了。

  把印过的蜡纸堆在一起,擦燃火柴烧掉。接着,他把印好的纸一份份清理拢来。这期《挺进报》,有五页,一共是两千五百份,他还得赶快工作,才清理得完。他相信,收复延安的胜利,一定会给群众带来最大的鼓舞,给还在妄想扩大军火生产的敌人以最沉重的打击。

  附近有人在讲话,也许是厂里的工人吧?成岗来不及多想,他得加快速度,赶紧工作。

  隔壁,从寝室里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妈妈慌张的声音:

  “成岗不在家,钥匙他带走了!”

  妈妈的声音很大。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讲过话。大概是希望让儿子听到。成岗一惊,突然站起来。他明白这是出现了敌人!在这时候,要想保全印刷机关和印刷品,是不可能的,如果自己逃命,也许可能,但他不能这样,也根本不想这样。此刻他需要作的,是宁肯牺牲自己,也不能让来找自己的同志和党的组织受到任何损失!他立刻拉开夜里用来遮灯光的窗帘,然后轻轻推开了窗户,把一把经常放在储藏室里备用的扫帚,小心地挂到窗口外面的那颗钉子上去——有了这个暗号,来找他的同志,远远地就可以发现危险的警号,不会再进厂里来。

  隔壁,有人正在用力打门。

  挂好扫帚以后,他放心了一些,危险再不能威胁党和同志们了。他回头看看,决定在敌人破门以前离开。可是,不能把党的文件留给敌人,他转回身来,又把《挺进报》全部捆成一捆,挟着报纸,纵身跳上窗台,想从楼口跳下去。只要跳下去了,两分钟以后,就可以躲进工人宿舍,敌人再也找不到他了。

  “站住!”

  “不许动!”

  喝叫声从四面传来。晚了。工厂已经被包围,楼底下布满了特务。成岗只好退下窗台。这时,小门已被猛力击破。成岗转过身来,几支手枪对准他的胸膛。

  “哈哈,你是成岗,许云峰的交通员‘同志’?”成岗咬着牙,没有讲话。

  一个特务冲过来,死力夺下成岗挟着的《挺进报》。“这是什么?啊,《挺进报》!”特务根据叛徒甫志高讲的材料,只知道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却没有想到,在这里竟侥幸地找到了《挺进报》。

  “啊,《挺进报》找到了!”几个疯狂的匪徒,不约而同地叫嚣起来。

  成岗的心紧缩着,十分难过。

  “厂长先生,我们可找到《挺进报》的老巢了!”又是几个特务跑进来,他们任意翻阅着《挺进报》,粗暴的手,把成岗用心血印出的纸张,抛得满地都是,胡乱践踏着。成岗望着这群突然出现的匪徒,心里一阵阵地绞痛。两个特务搜查了成岗全身,然后把他带出门去。这时,守在门边的白发苍苍的妈妈,突然扑上来,抱住成岗,指着特务怒骂着:

  “你们先杀死我吧,我儿子不能给你们糟蹋!”

  特务拖成岗,成岗屹立不动。一个匪徒伸手去抓妈妈的衣领。

  成岗吼叫了一声“你敢!”特务的手缩回去了。“妈妈,你放开手吧,不要担心我!”成岗感到口干,话说不清楚,他还是安慰着妈妈。

  妈妈用劲抓着特务,没有松手。她怎能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让匪徒抓走?她泪如泉涌,伤心地哭出声来:“是死是活,我们母子都在一起!”

  几个特务茫然地望着成岗和他的妈妈。

  “岗儿,你等着,我去拿点换洗衣服,一道走!”妈妈激动地说:“这一去,不是一天两天……要受罪,妈和你一齐受!”

  成岗贪婪地望着母亲的身影,直到她转进房间。他在心里喊了一句:“再见了,妈妈!”

  成岗转身过来,看见特务还呆立着,就大声喝道:“走!站着干什么?”

  他迈开步子,走下楼去,一群特务,连忙跟在他后面。

  两个便衣特务,偷偷地躲进成岗的寝室,像猎狗似的等待着,妄想捕获更多的人,可是成岗在临危时挂出的信号保卫了党,见到他悬挂的扫帚以后,再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了……厂区里出现了一群工人,阻挡着特务的去路。

  “让开!”特务咆哮起来。

  “把厂长放了!”

  “打死你们这些狗特务!”

  成岗听得出来,尽是熟悉的工人的声音。

  “快点让开!要开枪了!”

  工人群众,毫无畏惧地拥上前来。

  “把厂长放了,听见没有!”

  “向后退,快!”一个为首的特务摇着手枪,指挥着。在成群工人的怒吼声中,根本不敢开枪。

  特务拥着成岗,赶快从小路逃走。

  “……厂长被抓走了!”

  “快追!”

  “快!打死狗特务!”工人一齐向轮渡码头跑去。特务躲过工人,跳上了停泊在岩岸边的一只暗藏的汽艇,立即开动起来。汽艇驶到江心,特务们还在喘息。上船以后,成岗趁特务们喘息未定,弄松了背后的绳索。他轻轻地抽出手来,看准机会,突然往前一跳,对准面前那个提着手铐的家伙,朝鼻梁上狠狠一拳,接着,一个箭步,扑到船舷,一纵身朝江心便跳……几只手,疯狂地抓住成岗的衣襟,使他来不及跳下江去。他挣扎着,尽力想推开横在胸前的船栏杆,喉咙热得要冒烟了。回过头来,眼前是一群狼样的野兽。成岗立刻转过头去,固执地抓住船栏杆,像一只落进陷坑的狮子,愤怒地望着一江浑浊的流水。

  下了公共汽车,成瑶匆匆忙忙地向中山公园走去。她尽量沉住气,有时又不自然地回头四顾,怕背后跟着“尾巴”。她不知道谁要找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从在学校里接到秘密通知时起,进城的路上,她一直默念着约会的时间和地点,唯恐忘记了或者错过了找她的人。她的情绪有些紧张,因为她对地下工作,还缺乏经验。

  她走在公园里浓荫遮蔽的林荫道上,心里不住地告诉着自己:“假山后面,第三条石凳。记住,第三条!”前面就是假山了。她一条一条数过去,眼前不远处,就是第三条石凳。成瑶谨慎地看看,石凳上果然坐着个人,可是,报纸遮住了他的脸,能看到的,只是那身灰绸夹袍和黑呢便鞋。这个人是谁呢?成瑶四边环顾着,看着没有人注意自己,便走了过去。她正盘算着,对这个陌生人怎样开口时,正好看报的人,放下了报纸,和成瑶打了个照面。

  “啊!李大哥!”成瑶高兴地叫了一声。找她的人,正是二哥的好朋友李敬原。

  “瑶妹,你怎么这样慌张?”李敬原递了块手绢给她,让她揩揩汗。

  “你不晓得,汽车挤得要死!”成瑶掠了掠额上的刘海,“差点还赶不上呢!”

  李敬原微笑了一下,慢慢站起来,带着成瑶离开林荫路,在公园里散步。他默默地走着,过了好一阵也不讲话。成瑶自然不清楚李敬原的心境。她等了一阵,不见李大哥开口,心里难免有些纳闷。既然从沙坪坝把她找来,为什么见了面却不谈话。成瑶张了张嘴,想要问他,又不知怎样问起。这时李敬原似乎已看出她的急切心情,就低声地颇有深意地问:“成瑶,你相信自己是勇敢的吗?”

  “什么?”成瑶感到他问得奇怪:“我什么都不怕!”

  “不,我说的勇敢,还意味着坚定,顽强和果决。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有这样一个同志,他从来不怕困难,忠心耿耿,为革命工作,从不要求荣誉和酬劳;甚至连他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一个共产党员。他担负着秘密的任务,连他的亲人也未必了解他的工作。后来,他不幸被捕了。当他被捕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党和同志的安全。敌人眼看就要破门而入了,他却神色不变地把约好的警号——一把扫帚,挂到窗口上去。他虽然被捕了,同志们却因此脱险。你说,这种忘我的无胃精神,是不是勇敢的表现?这位同志是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李敬原的问话,引起了成瑶的担心,因为她的好朋友孙明霞,昨天下午到她的未婚夫刘思扬那里去了,约好今天上午回校开小组会,可是她竟没有回来,莫不是她遇到了危险?因此她急切地问:“这个勇敢的同志,叫什么名字啊?”

  “他就是你二哥。”李敬原注视着成瑶秀丽的眼睛,慢慢地说:“你二哥今天被捕了。”

  “啊?”成瑶脸色一变,她不敢相信这件意外的事情。这个星期天,她留在学校里参加活动,没有回家,完全不知道二哥被捕的消息!心里一阵绞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对勇敢的人,泪水会玷污他的名字!”

  “不,我没有哭!”成瑶眼泪盈眶,可是她倔强地抬起头来说。“我是他的妹妹……我,我应该给他的名字增加光辉。”

  “对。”李敬原的声音带着激动,“我们有这样的同志和亲人,应该感到自豪!”

  接着,李敬原又告诉她:除她二哥以外,还有几位同志同时被捕了。

  “许大哥?小余?”成瑶反复念着熟悉的名字,不禁脱口说道:“这……太可怕了。”

  “唔?你说什么?”

  “不,不,我是说太,太可惜了。”成瑶心里阵阵紧缩,感到难忍的悸痛。“我并不怕,我只是难过,我心里痛苦……”过了好一阵,成瑶才抑制着激动的心情,慢慢地说:“许大哥、二哥、小余,都是我的哥哥……我爱他们,我爱二哥。不久以前,我对二哥的谨慎还不理解。李大哥,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冒着危险找我……”

  “我找你,并不是冒险,而是对同志,对党负责。”李敬原从容地把有关成岗的情况,告诉成瑶。他一边谈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周围的环境,他像父亲一样,挽着成瑶的手臂,慢慢走着,轻轻耳语着……他讲的许多事情,对成瑶来说,全是初次听到。不过他没有提到在出事以前,党已决定成岗不再办《挺进报》,准备派他利用厂长身分,以及和总厂厂长的良好关系,去加强兵工厂的斗争。

  “你多么地了解他啊!李大哥,你心里一定比我更难过。”成瑶久久地默不作声,她咬着自己苍白的嘴唇,清楚庄重地说:“我心里多么羞愧,现在我才知道,就是二哥,在印《挺进报》。”她抬起明洁的目光,宣誓般地诉说着:“不,我不能只是心里难过。就要像你……懂得深沉的爱和恨,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应该自己走路,也能够自己走路了……《挺进报》不能停刊,李大哥,让我来做这项工作。”

  李敬原领着成瑶,又折向动物园。他没有正面答复成瑶的要求,却低声说:“一个人的作用,也许是渺小的,但是当他把自己完全贡献给革命的时候,他就显示了一种高贵的品质。”

  成瑶默默地咀嚼着李敬原话里的涵义。这句话,像一道甘泉,深深地注进她的心田;又像一道明朗的阳光,照亮她的灵魂,使她从沉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感受到一种严格的要求和力量,也使她从今以后,在困难的环境里,永远不忘这庄严的启示。

  沉默了一会,成瑶望着鬓发斑白的李敬原,低声地问道:“我们能和二哥他们通信吗?”

  “暂时不行。”李敬原说道:“等打听到他们囚禁的地点,党一定会和他们联系上的!”这话,他不是随意回答的,当老许被捕时,他也是这样告诉过他。不管敌人的控制多么严密,党和集中营里的战友,不仅已有一些联系,而且将要扩大这种联系。

  “李大哥!”成瑶轻轻叫了一声,从她的声音和目光里透出一种强烈的感情,一种期待的感情。“《挺进报》……”

  李敬原仍然没有回答。虽然成瑶急切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严峻的脸上,他仍然深思地缓缓走着,什么也没有说。自从出现了叛徒,情况急转直下,意外地恶化了。叛徒的破坏,比敌人危险十倍。刚刚过去的几个钟头,对他来说,是最痛苦最严重的考验,他来不及向市委报告情况,首先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布置了有关人员的撤退和转移。就在这时候,又连连得到好几个同志被捕的消息!可是在他心里,还有更为复杂的考虑:被捕同志留下的工作必须有人接替,他们的家属,也应该尽可能照顾。在敌人的进攻下,党的工作,更应该作深入的检查布置,不能再出现任何漏洞。

  他估计,在当前的局势下,难免有人会张皇失措,只看见眼前敌人的强大,而忽视了全国胜利的形势,以致束手束脚,不敢工作;但也会有人不顾敌强我弱的具体形势,要求对敌人采取冒险的反击。他反复考虑,估计了形势,决定在晚上和老石同志见面的时候,建议党组织采取更为谨慎的措施,停止某些不必要的容易暴露的工作,加强基层活动,严密组织,在群众中扎下更扎实的工作基础,使党的活动完全隐蔽到群众中去。这样,可以造成敌人的错觉,仿佛地下党的活动遭受挫折以后,陷于停顿瓦解;而实际上,在更多的不同规模的群众运动中,党的工作将得到更健康的发展。不久,等敌人从胜利骄傲的情绪下清醒转来时,会发现他们已经陷于一筹莫展的绝望境地。这些意见,虽然他已反复想过,但和成瑶见面以后,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把思路牵得很远很远。

  “李大哥!”成瑶突然抓住深思中的李敬原的衣袖,使他终于转向这年轻的姑娘。他再次看了看直视着他的那对急切的无畏的眼睛,涌塞在脑际的思路中断了,却又深深地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他喜欢这烈火似的姑娘,她正像她的二哥。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有一种特殊的责任,也许这是由于对成岗的怀念,也许不仅如此,还有更多的革命感情,使他自愿承担责任,引导她更健康地迅速成长。过去、现在、甚至将来,在他身边,都有这样的年轻人出现,而且成长为革命的接班人。把她找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当然,他要教育、鼓励、安慰这未曾经受过风险的姑娘,但更现实的,还是如何安排她今后的工作。他在处理各项事务的同时,也已作了考虑,但他并不急于告诉她,还想趁这见面的机会,对她再作一些观察和了解。

  “《挺进报》交给我办吧,继承二哥的工作,就是牺牲生命我也情愿!”

  成瑶终于站住了。固执地倔立在李敬原面前。她的眼眶里,凝着滚滚的泪珠,充满着庄严的,自我献身的激动。在这时刻,李敬原外貌的平静居然掩盖着内心的感情,但他明显地感到,这姑娘的一切,他已经完全了解,并且深深地喜爱了。

  “《挺进报》当然继续发行。我们的斗争更不会中断!”李敬原说得满怀信心,强烈地鼓舞着年轻姑娘的斗志,但他接着又说道:

  “你二哥说过:一个人要么不参加革命,要参加革命就要不怕牺牲!你要记牢二哥的话。要成为和他一样勇敢无畏的革命者。但是,革命的目的不是自我牺牲,而是消灭敌人,发展自己!”

  李敬原突然严肃地问道:“你曾经这样想过吗?”

  “没有。”成瑶坦白地承认。可是她立刻又说:“在斗争中,我可以学会斗争!”

  李敬原点点头,终于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她:“你不能再回学校去了。黎纪纲知道你,而且其他有关的同学也都转移了。”李敬原扶着成瑶的肩头,“今后,你改名陈静。耳东陈,安静的静,记着,陈静。职业是新闻记者。你到《山城晚报》去找一位姓赵的编辑主任。”说着,他把一份证件交给了她。

  “给我什么任务?”成瑶毫不犹豫地问。

  “你现在先去烫发,买化妆品。”李敬原严肃地说着,目光正对成瑶惶惑不解的两眼。“从今天起,你是记者,再不能让人看出你是一个学生!至于今后怎样工作,领导你的老赵同志会详细告诉你的。”

【第九章】

  偶然的得手,像一针最强烈的吗啡,注入了毒虫的神经,和它的每一根触角。“慈居”——这罪恶的巢穴,完全沉醉在极度疯狂的幻想中了。

  一个又一个侦讯方案正在执行。新的行动计划又在制订。狂妄的野心想要迅速打开缺口,无限地扩大战果,把中共地下党员一网打尽!行动特务早已倾巢出动,侦讯科又忙着策划一场最重大的审讯。甚至连电讯室的呼号和击打电键的响声,也一反过去那种拖沓的调子,变得十分急促了。

  此时此地,似乎只有掌握着全部阴谋的、三楼那间豪华办公室的主宰,才勉强保持住得意中的冷静。

  大量的卷宗,在徐鹏飞的手里,瞬息间就批改完了。每一份批着“如拟执行”的最急件,立刻被送往楼下各科室。最后,剩在黑漆办公桌上的,只有那一厚叠夜间审讯的参考材料和甫志高的全部口供。徐鹏飞抬起那往常罕见的得意忘形的冷酷的脸,把笔丢下了。手边的材料,连同刚才甫志高详谈到的各项细节,在他的脑子里已经形成了完整的审讯意图,和出奇制胜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刻,他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靠现有的材料,是否足以制服即将交锋的对手,逼他交出地下党的全部秘密呢?

  电话铃急促地响着。徐鹏飞取过话筒,听得出是沈养斋高亢的笑声。

  “恭喜恭喜!我早就料定,英雄造时势,谍报工作史要写下新的一页了!哪里见过,一夜之间,就抓到五个……五个共产党!我敢担保,只要姓许的一开口,那就不是五个,而是五十,五百!哈哈……”

  “是养斋吗?你讲什么?”徐鹏飞眉头一皱,明知故问。“自由世界都快轰动了,还瞒着我!你把全市军、警、宪、特全部行动人员都集中起来,二处对外的电话都停了嘛!哈哈哈……刚才特别顾问还专门问我这件事例,老兄!哈哈哈哈……”

  徐鹏飞正要插问,在一阵震耳的笑声后,沈养斋已经把电话挂了。

  沈养斋在一夜之间,骤然变得多言和乐观起来。他的祝贺,他的笑声强烈地感染着徐鹏飞。虽然他绝口未提及特别顾问讲话的内容,但话里显然包含着顾问的关切之意。一天之内,黎纪纲和郑克昌的情报早就过时了,陈松林的脱钩就是明证。侥幸到手的甫志高,已经代替了他们的作用。而现在,更新的希望又完全寄托在对许云峰和成岗的审讯上。今夜里,只要打开他们的口,地下党的全部组织就会完全暴露在他强大的行动人员面前!也许,再过几小时,就会像老朋友所说,到手的不仅是五个……这座山城的一切工潮学潮将会完全消失,而且这个胜利可能扩大到全川和西南,甚至扩大到指挥地下党活动的中共高级机关,在他久经风险的历史上,添上最荣耀的一章。

  可是,老朋友的提示,也使他惊诧、焦急和不安,美国顾问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必须尽快向他报告。在报告的时候,应当提出有足够分量的材料。然而,这一切仍然决定在今夜的行动上。结果是否能如愿以偿呢?对方是否会轻易地把胜利的花朵送给他呢?对这一点,他没有十分把握,他得尽快打定主意。另外,甫志高还提到一个姓李的人,可是对这个人却一点线索也没有,甫志高只不过是听别人谈到过他而已。“许云峰,成岗,只要有一个开口就好。”徐鹏飞暗自说着,他不完全相信甫志高反复介绍的成岗的材料。发现《挺进报》,这是非常重大的新线索,可是甫志高恰恰不知道。他只供出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而不知道成岗现在是《挺进报》的负责人。也许,成岗是另一个系统的,早已离开了许云峰的领导?对,完全可能。这就是甫志高不知道成岗办《挺进报》的缘故。也许《挺进报》属于更机密的部分,它上面,有更重要的人在领导。那就是说,从年轻的成岗身上,又可以抓到另一条线,牵向地下党的核心!

  “你看看这两份材料。”徐鹏飞从厚厚的卷宗中,捡出了两页,递给早就坐在沙发上等待聆听最后指示的朱介。“我手上这两个人,到底谁更重要?”

  在决定委以审讯重任之前,徐鹏飞分外踌躇,因为偶一失慎,便会使即将到手的胜利变成泡影。他不能不十分谨慎地审查自己的每一名部下。

  “当然是这一份,处座早已指示,许云峰是地下党的负责人,是我们揭开整个秘密的关键人物。”

  “那么?这一份,成岗怎么样?”  “一个意想不到的——”朱介深思熟虑地断言:“神秘人物。”

  “为什么?”徐鹏飞猛然追问一句:“你判断的根据?”

  “甫志高说得很清楚,成岗是许云峰过去的交通员。可是现在呢?我们却从成岗家里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把你的意思说清楚。”徐鹏飞沉着脸说。

  “处座,我认为:第一,成岗过去作交通,那是许云峰领导的;第二,成岗现在主办《挺进报》,那又是属于地下党另一个部分,应该是绝密系统的……也许他和甫志高说的那个不明身分的姓李的人,有某种联系也未可知。”

  “如果许云峰不仅是市委,而是更高的领导——那么,成岗还该是他的手下。”徐鹏飞心里突然又出现了更新的想法,许云峰,已经抓到手的许云峰,为什么不应该是更重要的人物?别人说漏网的鱼是最大的,徐鹏飞却渴望自己手中的更大。因此,他不愿设想那无影无踪的姓李的人更其重要,为了避免无从捕捉的麻烦,他想暂时压住这条线索不必上报。但他对于朱介老练的判断,还是感到满意。直到此刻,他才将审讯成岗的书面计划交给朱介,但他还再次提醒:“你的对手年轻气盛,第一个回合,一定要打下他的威风。”

  “报告处长!”电报员跨进办公室,双手呈上一份电报。“南京急电。”

  徐鹏飞瞥了一下电报,粗浓的黑眉明显地聚合拢来。审讯还没有开始,就拍来催促的电报,他不满地将电报揉成一团,随手塞进裤袋,跨出了办公室。

  随着徐鹏飞的出现,整座侦讯大楼立刻鸦雀无声,所有的部属,正以景仰的、谄谀的种种神情迎接着他。徐鹏飞对于这些,不能不由衷地感到自得和满足,渐渐露出一丝稀有的浅笑,但迅速地收敛住了。和往常一样,他不能让任何人猜透他的心思,只能叫人捉摸不定他的喜怒无常的性格。他故意迟缓了巡视的步伐,毫无表情地从纷乱的目光中穿过。

  侦讯室里一切布置,都是按照既定的计划,令人满意地准确执行了的,这使得本来多少还有点担心的徐鹏飞渐渐放开了心怀。透过苍茫的暮色,徐鹏飞靠近窗口凝望着夜景,点点灯火点缀着对面的山城。从今以后,大概能把山城控制住了?他不禁向前伸出双手,像要把整座城市挟持在他罪恶的铁臂之中。

  回过头,徐鹏飞看了看侦讯室正中高耸的审讯台,便矜持地缓步走向审讯台后的巨大沙发转椅。坐定以后,他望望空旷无人的房间,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空虚和疑虑。他烦躁地把转椅转了个方向,重新面对着窗外的灯火。审讯就要开始,和共产党的重要人物立刻要见面,他希望侥幸,却又感到怯惧,怀着可恼的担心。

  徐鹏飞斜靠着转椅,侧对审讯台,沉默着,一言不发。他抑制着脑海里翻腾着的成功与失败、兴奋与绝望的种种幻觉,尽力集中思路,准备应付即将出现的决战。此刻的他,恰似一匹谨慎多疑的野兽,在扑向猎物以前,踡缩着爪牙,伏得更低,躲得更隐蔽,然后一步,再一步,偷偷逼近对方,直至一跃而起,一口撕裂对方的喉管!

  一个步履从容的人,出现在侦讯室里,正直的目光,沉毅地扫过全室。

  徐鹏飞侧坐在转椅上,一动也不动,只斜眼望了望来人的镇定神情:高高的前额上,深刻着几道皱纹,象征着性格的顽强。清癯的脸膛上,除了一副旁若无人的,钢铁似的眼神而外,看不出丝毫动静。厚厚的嘴唇微闭着,阔大的嘴角上,带着一丝冷淡的嘲笑。

  担任陪审和作口供记录的魏吉伯,轻脚轻手走到徐鹏飞身边,谨慎地低声介绍着:“这就是有名的许云峰!”

  徐鹏飞暗自吃了一惊,像突然出现了不祥的征兆。那种旁若无人的气派使他感到棘手。他尽力排除涌向心头的杂念,盘算着:“对付这样的人,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才能摇撼他的意志,摘掉他那颗镇定的心!”他霍然转过头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方。

  徐鹏飞在瞬间矜持的冷笑之后,立刻大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被捕吗?嗯?”

  对方沉默不言,眼光竟缓缓地移向窗外山城的灯火。“我们知道你的一切!”徐鹏飞猛然旋动转椅,挺直身体正对着对方。“你是重庆地下党的重要负责人——许云峰。”

  肩章上金星在闪亮。许云峰知道,面对着的就是西南地区的特务头子。从他那貌似骄横却又目光不定的神情里,从他面似从容却又紧握两拳的动作里,许云峰看出对方内心的空虚和渺茫。

  “何必虚张声势。”许云峰像在嘲讽,又像在挑引外强中干的对方。他满不在乎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徐鹏飞陡然被这意外的镇静场面惊住了,一时竟回不过神来。他茫然地对着面前这位平静中带着威严的人,口里不禁吐出几个毫无准备的字:“你,你请坐……”

  许云峰慢慢地判断着对手。这是一场秘密审讯,可是面前这个特务头子,他不愿摘掉暴露身分的少将肩章,摆出一副自命不凡和不可一世的架势。这种人总是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力量,满脑子自我表现的欲望和贪图侥幸的念头,他的阶级本能顽固地迫使他表现自己的愚蠢,使他急于暴露已经获得的材料。许云峰坦然坐着,他要看一看对方的手段。

  徐鹏飞额角上的青筋抽缩着,脸上装出勉强的冷笑。他伸手抓过台上的卷宗,故意在手上掂了掂重量,似乎漫不经心地说:

  “这里的几百份材料,统统和你有关。许云峰,民国二十七年潜来重庆,社会职业经常变换……”他揭开卷宗的封面,随手翻过几页,扔在端坐一旁的魏吉伯面前,故意用一种无足轻重的语气说:“随便念几段给他听听。”

  魏吉伯毫无表情地读了起来。

  “渝匪字第27018号。据密报,中华民国三十四年,电力公司胡世合事件,奸匪负责人许某曾多次潜入该公司煽动暴乱……”

  “渝匪字40034号。中华民国三十五年,据大渡口钢铁厂稽查组报告,‘三·二三’风潮中,经常发现一化名老杨者,据查特征与前记载之许某完全相同,混入该厂指挥……”

  “渝匪字……现查明,许某原系国防部兵工署长江兵工总厂工人,抗战初期即系共产党之……”

  许云峰迎着敌特的目光,一动也不动。在重庆工作多年,敌人收集到一些零碎的情报,丝毫也不奇怪。他仍旧凛然不动地静坐着,不时看看窗外的山城夜色。

  徐鹏飞马上从另一夹卷宗里,抽出一张褪了色的相片,递到许云峰面前。那是一张照得模糊不清的侧面相片,有点象许云峰,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偷拍下来的。徐鹏飞淡然地说:“记得吗?三年以前,你到曾家岩五十号,你们的周公馆去,那时候你就给我们留下了这张纪念品。哪想到三年后的今天,还能把这张照片,给你本人看咧!”

  许云峰当然记得,那时他刚从延安回来,到中共中央南方局请示工作。南方局的地址是在偏僻的曾家岩江边,因为周恩来同志曾住在那里,所以人们称曾家岩五十号为“周公馆”。那地方和特务头子戴笠的住处邻近,去来只有一条独路。而且,就在南方局的同一座院子里,甚至在二楼上,就住着专门进行监视、偷听活动的特务。在收发室对面暗中摄下一张相片,也是不足为奇的。不过,半天之内,敌特就能把这一切材料整理集中拢来,倒是值得警惕的事。

  “我看你对这些材料,很难否认了。”

  徐鹏飞用卖弄的口吻,征求对方的意见。但他没有想到,对方突然的回答,竟猝不及防地毁去了他预想的效果。“单凭这些支离破碎的材料,在百万人口的山城中,你们找不到我!类似的材料,今后也休想找到任何革命者,老实说,如果没有叛徒,我就是站在你面前,你也认不出来。”

  “你的话很对。”徐鹏飞像从许云峰的话里抓住了一件有力的武器,他又有了信心。“你们的甫志高‘同志’,现在是我的助手了。从他手上,我们不仅掌握了你全部材料,而且还可以找到更多的人!”

  “可惜叛徒也会告诉你,旁的人你已经抓不到了。”许云峰神色自若地说:“否则,就不能解释你们为什么抛开叛徒,而对我许云峰发生了这样特殊的兴趣。我老实告诉你,尽管许云峰掌握着你渴望知道的一切材料,却只能给你加添烦恼!”

  徐鹏飞隐隐地感到自己抛出的材料太多了,而且这些刀子,看来一点也没有戳中对方的要害。怎样才能动摇他的意志呢?他想发怒,但是,猛烈的怒火能冲开许云峰紧闭的嘴唇吗?用刑?不,只有最拙劣的傻瓜,才会妄想用毒刑拷打,来逼出这个无所畏惧的对手的口供!

  徐鹏飞怀疑自己的策略是否正确,为什么开头这一场就如此步履维艰,而且着着被动?他仿佛听到侦讯室外,有人在窃窃私议,这场审讯是成败的关键,是今后一切行动的张本。只有突破难关,才能带动全局,他绝对不能失败!“我们对你,当然有很大的兴趣。”徐鹏飞脸色一变,声音冷得像冰一样:“可是,也可以完全丧失兴趣。单凭我手上的材料,就可以——”声音拖长,而且带着威胁的暗示。他停顿了片刻,忽然又急转直下:“我倒是设身处地,替你着想!”

  许云峰看了对方一眼,慢慢转过头去,不再回答。“你要知道,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是血淋淋的。”徐鹏飞猛然提高了声音,他实在无法容忍那嘲讽的神情。此刻,他确信,只有深刻而猛烈的刺激,才能压制对方,改变自己被动的局面。“你如果拒绝走甫志高的道路,那么,另一条道路正等着你!”

  徐鹏飞猛然截住,手臂朝对面一指,随着徐鹏飞激怒的声音,强烈的灯光,立刻直射在许云峰的脸上。徐鹏飞霍然站起,在强光中走向前去。

  对面墙壁上一道沉重的铁门,吱吱地向两边敞开,更强烈的灯光,从铁门外面的刑讯室猛射出来。浓烈的血腥味,一阵阵弥漫过来,扑进许云峰的鼻孔。

  “请看吧!”徐鹏飞狞笑着,用力掀动打火机,大口大口地吸燃香烟。

  敞开的刑讯室里寂静无声,寒光四射,冷气袭人。冰冷的水泥磨石地面上,横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脚上还钉着一副沉重的铁镣。鲜红的血水,正从那一动也不动的肉体上往水泥地面滴落……几个胸前露出黑毛的人影,提着带血的皮鞭,把一件黄皮茄克掷向那毫无知觉的躯体,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狞笑。

  惨白的灯光下,徐鹏飞用烟头指了指地上的肉体:“这个人,你也许认识?”

  许云峰并不在乎敌人的威胁,但是满地鲜血却引起了他的愤怒:在这巨大的毒穴里,多少年来,成千上万的人,日夜受着血腥的摧残!这时,又出现了徐鹏飞的声音,像彻骨的寒流,猛然刺进他的心。

  “看吧!你过去的交通员,厂长成岗!”

  啊,成岗?成岗被捕了?这么说,卑劣的叛徒竟抢在前面了!

  许云峰扑上前去,从血泊中,把血肉模糊的成岗,紧紧抱在怀里。他轻轻扶起成岗低垂的头,凝视着那失去知觉的面孔,拨开那绺盖住眼睛的头发,擦掉苍白面颊上的鲜血。一阵心如刀割的绞痛,顿时使许云峰热泪盈眶……“太残酷了吧?看着自己人身受毒刑,你能无动于衷?”许云峰再次擦去成岗脸上涌流的鲜血,愤然抬起头来,怒火燃烧,瞪着这群卑劣的野兽。可是,瞧着徐鹏飞那挑战的神气,他立刻又冷静下来。在敌人的毒穴里,他怎能用廉价的感情冲动,来代替斗争,而这种失去冷静的冲动,正是敌人期待着的。于是他把愤怒的目光,逼视着徐鹏飞,却一言不发。徐鹏飞忍受不了这难熬的缄默,他要极力保持住那种沉重而恐怖的,令对方心痛难忍的气氛。

  “在这种情况下,就是不考虑自己,也要及早救救你的同志的生命!你的心太冷酷,真的,太冷酷了,你为着一己的名誉,不惜断送无数下级的生命,用别人的生命来维持自己的坚强,用别人的鲜血,来换取一时的任性。‘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想不到,这种封建思想竟会出现在一个自命为共产主义者的许先生身上!”

  听到这里,许云峰脸上的激怒之情,渐渐转为轻蔑的冷笑。徐鹏飞愣了一下,突然把手上的烟一丢:“你笑什么?你,你怎么不讲话?”

  “我笑你们……”许云峰紧紧抱住昏厥中的成岗,说道:“本来,我们共产主义者和你们没有任何共同的语言。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人民革命的胜利,是要千百万人的牺牲去换取的!为了胜利而承担这种牺牲,是我们共产党人最大的骄傲和愉快!”

  “啊?”徐鹏飞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们的阶级本能,注定了你们的低能,你们根本无法理解共产主义者的伟大情操!”

  徐鹏飞突然沉默下来,不知如何应付了。

  许云峰一点也不犹豫,傲然地宣布道:“告诉你们,你们从坚贞不屈的成岗身上,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除了看见你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以外,什么也得不到!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是我们党的光荣,值得我为之骄傲。”抱在怀里的成岗,似乎动了一下,许云峰立刻低下头来,摇了摇正在苏醒的战友。

  “成岗……成岗!”

  徐鹏飞像在绝望中猛然得计似的,又扔掉刚点燃的另一支烟,大声威胁着:

  “告诉你,我手上不只一个成岗,你们的组织全部破坏了!”

  “组织全部破坏了?”迷糊中的成岗猛然一惊,脑子似乎清醒了些,他想挣扎,想把无力的手捏成拳头,他想……不,扫帚是挂出去了的……敌人抓不到李敬原,肯定抓不到李敬原!……成岗急于厉声答复敌人,但是声音却那样微弱,变成了喃喃的呓语:

  “党……的组织……你们……破坏不了……”

  徐鹏飞冲着逐渐苏醒的成岗,猛然问道:“说!谁是你的领导?”

  “党中央!”成岗突然震耳地喊:“毛主席!”

  许云峰把成岗抱得更紧,眼睛流露出炽热的光。“党中央!毛主席!回答得好。”

  徐鹏飞打断许云峰的插话,咆哮起来:“说!说你的直接领导!”

  “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永远抓不着!”成岗的一只拳头,微微挥动着。

  “成岗,成岗,你醒醒。”许云峰呼唤着。

  是谁的声音,这样近,这样亲切。是谁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成岗吃力地睁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又闭上了。“成岗!”

  谁的声音,这么熟……像李敬原?不,不是,这声音是……怎么像是老许?成岗挣扎着,猛然睁大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影在眼前闪了一下,但他不敢相信。这是幻象?流血过多出现的幻觉……他聚集起力量,凝视着,啊,他看见了老许脸上亲切的微笑。

  真的是他。

  “成岗!看清楚了吗?我是许云峰。” “老许!”

  一阵泉涌似的泪水,流出成岗的眼眶。老许也被捕了。不,他不能被捕!宁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老许的自由。成岗的双手紧抱着许云峰,一阵激动,又昏过去了。

  徐鹏飞多疑的目光,反复观察着面前这一场早经安排的“重逢”,毕竟看出了某种可信的东西。许云峰和成岗,竟是这样的亲密,难道这就是共产党人特有的“阶级友爱”?除非他们有更深的关系,否则,单凭过去的上下级关系,会出现如此狂烈的感情?他忽然意识到,成岗的话里,已经泄漏了秘密,“我的领导人,你抓不着。”可是一认出许云峰,他立刻激动得失去知觉!这就是明证:许云峰可能继续领导着成岗。对,许云峰刚才不是也说:“我领导了成岗这样坚强的战友。”那么《挺进报》,难道它也是许云峰领导的吗?徐鹏飞有意挑起一场谈话,来证实他的观察。

  “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你们的组织关系,而且有实物作证。许先生,现在,你总相信了吧!”

  “实物?”许云峰知道,从成岗那儿能抄到的东西,只有《挺进报》。他的愤怒和信心交织在一起,大声地说:“《挺进报》是破坏不了的,不出三天,你们看吧!”

  “《挺进报》?”徐鹏飞喜出望外,不禁脱口滑出《挺进报》几个字来。许云峰对《挺进报》和成岗的关系,知道得这样清楚,除非《挺进报》正是许云峰在领导。对了,甫志高也说过,他假借许云峰的名义向成岗借钱,可是立刻被识破了。这样看来,判断完全正确,成岗和许云峰一定有十分经常的秘密联系,那么,毕竟许云峰是更重要的人物了。

  徐鹏飞感到,这是今晚审讯以来最大的收获,许云峰正是成岗的上级,《挺进报》的领导人。这样重要的进展,应该立刻向南京报告。眼前,他必须抓紧时机,沿着已经打开的缺口,跟踪追击夺取全功。得意的脸色,明显地暴露出他的内心活动。

  “你的身分,现在已经无法掩盖了。”

  “你们能够知道的,不能比叛徒讲的更多。”

  “那——不见得吧!”徐鹏飞的目光看看许云峰,又看看成岗。“你说,他是谁领导的?”

  “谁领导?”敌人的神色已经暗示了答案——《挺进报》多半是他在领导。为了掩护党的组织和李敬原的安全,他决定不露声色地引导敌人作出错误的判断。许云峰扶着重伤的成岗,慢慢站立起来,像一座屹立在毒穴中的山峰。“我是地下党市委委员,工运书记,你们也许还知道我和《挺进报》的关系……”

  “老许!你?”

  刚刚醒来的成岗,突然喊了一声。他的目光惊诧地和许云峰坦然的目光相遇。许云峰低下头来对成岗解释了一句,“叛徒早已告诉敌人了。”接着,她对准徐鹏飞狡猾地眼睛,沉着地说下去:“我是《挺进报》的负责人。可是叛徒,他连这点也未必知道。”

  成岗猛然抓住老许宽厚的肩头,他明白,老许早就没有领导他了。《挺进报》过去是江姐,现在是李敬原直接领导的。可是为了不让敌人知道更多的秘密,老许有意把敌人的的全部注意力都引向自己,保护着组织,也保护着同志。“老许!”成岗热情地呼唤着,把火热的胸膛紧贴着他。“老许,”成岗的声调一时又哽住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看见……小余……也被捕了……”

  他不能不趁这宝贵的时机,把不幸的,然而十分重要的情报告诉许云峰。“小余”两个字说得很轻,可是,老许已完全领会了。他昂然地说道:“叛徒能够出卖的,就是这几个人!”正在观察着许云峰和成岗感情变化的徐鹏飞,灵机一动,突然冷冷地插上一句:“可是,我们抓住了更重要的刘思扬!”

  刘思扬是谁呢?成岗不知道。可是,许云峰知道,刘思扬是自己的同志,书店的保证人,甫志高叛变,刘思扬的被捕就难以避免了。许云峰毫无犹豫地、抱紧成岗满怀激情说道:“少了几个共产党员,对伟大的人民革命运动,毫无影响!

  没有我们,共产主义的红旗,照样会在全世界插遍!”

  “事已如此,激昂有什么用?”徐鹏飞用一种拥有绝对权威的语气,漫声说声。同时,他一面观察着眼前的两个对手,一面回想了一下已经到手的收获。现在,成岗和许云峰之间的关系已经查清。看来一切秘密线索还是集中在眼前的两个人,特别是许云峰身上。用什么办法才能进一步打开他们的嘴巴呢?富有镇慑威力的材料早用光了;不过,也没有必要再去追寻具体线索,现在已经到了施加压力,进行分化的时刻。他相信,两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动摇了,另一个就容易对付了。徐鹏飞声调一变,厉声说道:“你们应该明白,现在能掌握你们命运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为了自己,你们应当想想……我不需要你们履行任何手续,不需要任何代价,只要一纸自白书,就可以立即改变你们的处境!”

  徐鹏飞摆正桌上的纸笔,避开微微带笑的许云峰,凌厉的目光突然转向成岗:“我以个人的名誉保证,只要你写自白书,我立刻释放你。”

  许云峰不屑地看了敌人一眼,接着又坦然地笑着:“共产党人从来不怕讲明自己的观点。”

  一句话提醒了成岗,他精神一振,竟忘却了周身的创痛,滴着鲜血,拖着脚上的铁镣,一步步迎着敌人的逼视,走向准备好纸笔的桌前。他的目光象利剑一样扫过全室,缓缓伸出流血的手,提起笔来,毫不犹豫地写下了几个大字:我的自白书。他沉思了一下,很不喜欢“自白书”这样的字,立刻蘸饱了墨,把笔一挥,在已经写下的几个字的前后,添上引号,变成:

  我的“自白书”

  几个墨迹饱满的字,布满了一整张纸。成岗的胸脯起伏着,再也无法抑制那烈火一样的感情,他率性扔开了笔,冲着敌人高声朗诵起来: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对着死亡我放声大笑,魔鬼的宫殿在笑声中动摇;这就是我——一个共产党员的“自白”,高唱凯歌埋葬蒋家王朝!

  “好,成岗,”许云峰大步上前,扶着成岗的肩头,满怀信心地朗声说道:

  “让我们迎着胜利的曙光——看共产主义的红日出现在东方!”

  徐鹏飞脸色急遽地变化着,额角的青筋剧烈地抽搐。当成岗一开始朗诵时,他就完全明白分化这两个人是不可能的了。他几次想制止成岗,但又隐忍着,始则想显示自己的气量,继则又想利用成岗的“胆大妄为”作为下一步大发雷霆的依据,但是对方竟敢一再公开挑战,这成了什么审讯?“住口!你们站在什么地方?”

  许云峰和成岗并肩挺立,昂然说道:“在任何地方,我们的回答,都是一样!”

  “哼,你受得了十套八套,你可受不了四十八套美国刑法!”

  “八十四套,也折损不了共产党员一根毫毛。”还是钢铁般的声调。

  “这里是美国盟邦和我们国民党的天下,不是任你们嘻笑的剧场。神仙,我也叫他脱三层皮!骷髅,也得张嘴老实招供!”徐鹏飞咆哮着,猛然转向许云峰:“放聪明点,你已经不是指挥共产党员的时候,你是我根据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条例拘捕的罪犯,你现在已经落到我的手中!”

  “我们在你手中?”许云峰忽然放声大笑,他对着瞠然木立的敌人,舒开两臂,沉着而有力地聚合拢来,像一个包围圈,把对方箍在中间:“你们早已落在人民的包围中,找不出逃脱毁灭命运的任何办法了。”

  徐鹏飞勃然变色,一时不知如何对付。他不能忍受这种宣判式的言论;而且,他还有更进一步,突然压服对方的办法。在他听任成岗宣读他的诗句时,就决心采取这种最后手段了。

  “来人!”徐鹏飞对着应呼而至的刽子手把手一挥:“叫行刑队马上准备!”

  徐鹏飞抬起手臂,看了看表:“我给你们最后三分钟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交出组织,或者,马上处决!”

  从容的许云峰和刚强的成岗,互相靠在一起,肩并着肩,臂挽着臂,在这诀别的时刻,信赖的目光,互相凝望了一下,交流着庄严神圣的感情。他们的心情分外平静。能用自己的生命保卫党的组织,保卫战斗中的无数同志,他们衷心欢畅,满怀胜利的信心去面对死亡。

  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笼罩了整座阴森的魔窟,只有表上的秒针,嗒嗒地响……“还有一分钟!”

  嗒嗒嗒嗒,秒针慢慢响着,对徐鹏飞来说,最后的一分钟似乎分外的长。

  “你们到底交不交组织?”

  “不!”成岗怒吼着:“头可断,血可流,共产党人壮志不屈!”

  许云峰的声音分外平静,但是狠狠地刺进徐鹏飞的心脏:“拷打得不到的东西,刑场上同样得不到。”

  “来人!”徐鹏飞冒着凶光的眼睛,直视着许云峰。“把成岗带出去!”

  几个暴戾的刽子手冲进门来,抓住成岗。

  “放开!我自己会走!”成岗猛喝了一声,转过头,对着许云峰朗声说道:“老许,我先走一步。”说完便拖着沉重的铁镣,昂然走过徐鹏飞面前,径直朝门外走去。

  徐鹏飞看见遍体鳞伤的成岗,昂然走过,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两步。随即把手一招:“等一等。”回头又盯着许云峰的眼睛:“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已经说过了。拷打得不到的东西,刑场上同样得不到!”

  徐鹏飞脚一顿,大喝一声:“带走!”

  铁镣当啷地响着,杂沓的脚步声拥走了成岗。

  徐鹏飞望着许云峰凛然不可侵犯的脸,迟疑了一下,猛然回头狂喊道:

  “下午审过的那几个,同时处决!”

  又一阵残暴的脚步声,震动着魔窟,渐渐近了,就在窗前经过。传来了高亢的呐喊。徐鹏飞狞笑着说:“这就是刘思扬和他的未婚妻的下场!”

  激荡人心的声浪,使许云峰心底涌出一阵阵强烈的激情,他又听见成岗和小余的声音,洪亮地交织在一起:“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人民革命胜利万岁!”

  “……”

  窗外一声凌厉的口令:“举枪!”

  “永别了,战友们!”许云峰的眼睛潮湿了,脸上浮现出庄严而肃穆的微笑。

  “你,你还敢笑?”徐鹏飞看了看许云峰不可理解的表情,突然暴怒起来:

  “我立刻把你枪毙……”

  “请吧!”许云峰庄严地无所畏惧地迎上前去。死有重于泰山,他心里充满了对宁死不屈的战友们的尊敬,也充满了对束手无策的敌人的蔑视。

  “不,不!”徐鹏飞连连退让了几步,但立刻又稳住脚步,进而逼到许云峰面前。

  “我要当着你的面枪毙他们!偏把你留下,关进集中营去。我要甫志高向所有的政治犯宣布:是你出卖了组织,出卖了自己的同志!”徐鹏飞狞笑着,疯狂地吼叫着:“我要亲眼看见那些暴怒的政治犯,如何卡断你的喉管,我要亲眼看见你无法洗清身上的污点,惨死在你自己的同志手中!”许云峰昂着头,瞟了徐鹏飞一眼,鄙夷地高声说:“如果你敢把叛徒和我同时送进集中营,你立刻可以看到恰恰和你的妄想相反的结果。”

  “什么?”徐鹏飞一惊,但马上就疯狂地冲向窗口,怪叫了一声:

  “开枪!”

  枪声刺耳地响了,在魔窟里久久地回响着。远处,山城稀疏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闪烁不定。

  徐鹏飞带着绝望和幻灭的心情,听着窗外的枪声,觉得是那样无力和空洞,完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