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乡第一天
一九六九年的最后一个月,是令人激动的日子,十四岁的我将随父母一起下放,去的地方就是哥哥已经插队了一年多的苏北农村。
我们一家六口,戴着毛主席像章去照相馆端端正正地拍了张六寸大小的照片合影,然后给每人都冲洗了一张带在身边,算是离城前的最后留念。
十二月二十三日,天气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雪,非常寒冷。就在这个距离元旦新年七天的日子里,全家的行李装满了整整一辆大卡车,然后我们坐上长途汽车前往洪泽湖边的苏北某县、某公社、双坝大队、第八生产队。那里是哥哥插队的地方,哥哥回“知青之家”,两位在其他地方插队的姐姐去送我们,完成我们全家都成为中国农民的最后之举。
早上不到六点就出发,一天之中转换几次汽车,但长途汽车最远也只能开到公社所在地,还有六七里的泥路需要步行。
泥路不似城里马路平坦,布满了干硬的车辙,踩上去脚很痛。我感到非常累,走路一瘸一拐,可其他人却行如平地,有说有笑地不当一回事。父母见我走路样子太难看,就开起玩笑:“战争年代行军比现在的路长多了,还要背上背包。你看哥哥姐姐们都锻炼过了,你的确需要好好锻炼……”
泥路仅一车之宽,卡车歪歪倒倒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艰难行驶,比我们走路的速度快不了多少。车开到了一个占路的村庄头就再也过不去了,原来这里就是我们第八生产队西边村庄的顶西头。幸好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天色已晚,苏北大平原的天空和田野都灰蒙蒙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真是好广阔的天地呀!
没有想到却出现了一大群热情迎接我们的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他们早已等候在那里,我们人一到、车一停,就自己动手,或用自行车、或手提肩扛帮,三下两下就为我们搬下了卡车上的行李,而且直接放到了我们搞不清楚的什么地方,根本就不让我们自己动手。
满脸皱褶的生产队长是个中年人,露出黑黝黝的微笑,向我父母伸出了粗壮的大手,然后轻声说:“这就到家了,非常欢迎你们!”
生产队社员全体出动,毫不见外地上来拉我们的手,搂我们的肩,都高兴得像过节似的,像迎接亲人一样地热烈欢迎我们,我们满眼看到的都是质朴真诚的笑脸,满耳听到的都是发自内心的欢笑。
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笑得人“目瞪口呆”:也许就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而高兴过分,也许就是为了吸引我们外来人的眼球,远处居然有个妇女和男人紧紧抱在一起,在泥巴田里满地打滚,笑得喘不过气来……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鲜艳的颜色:泥土砌起来的草房不见一片砖瓦,散发着臭气的圈里几头猪在哼哧喘气,光秃秃的麦地还没有铺上返青的绿色,所有人的面孔都黝黑粗糙。但这里笑声非常好听,这里的笑脸非常好看,一切都质朴到了不能再质朴的程度,我就像是来到一片美丽的世外桃源,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只有一种感觉——开心!舒畅!舒畅!开心!
当晚,全家被分散在几个农民家里居住,喝着不是自来水的浑水、见着没有电的煤油昏暗灯光,睡着用柳树枝铺垫的不平之床,都没有感到不习惯,因为实在兴奋!
我还知道,父母将在明天一早就带领全家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包括从农村回来探亲的两个姐姐也都要一起去挑河泥,出“不拿工分的工”。
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们感到如此的温暖。
队长告诉我们,新房子要到开春化冻才能盖,现在就住在西头这户姓杨的贫下中农家里。这家人把最好的房间和床铺都让出来给我们住,把家里最好的食品都拿出来请我们吃,其他社员也纷纷把自己家的食品往这里送。
几天后,我们和这户普通农民一起过了一个既清贫又温暖的元旦。
房东的女儿叫杨素兰,大眼睛、高鼻梁,是个又黑又苗条的漂亮姑娘,居然与我同年出生,刚见面就拉着我的手,问我叫什么名字。哥在一旁说:“她叫晓萍,以后她有不懂的地方你就告诉她。”杨素兰不识字,只能听懂人名的读音,就笑着“冲”我哥:“那还用你说!”然后就直接叫起我“小平子”来了。
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生产队里居然无一人发现我名叫“晓萍”而不叫“小平子”。纠正也没用,在他们看来都一样。他们不允许我有其他名字,就是要叫我“小平子”,因为这样叫起来亲热,听起来大家都很舒服。
刚一来到农村的第一天,我就有了这么一个农民们自发为我起的新名字,真的很欢喜,表明我和当地农民已经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多年以后,我干脆将“平子”作为自己公开发表作品的唯一笔名。
我最难以忘怀农村的生活就从这天开始了。
农村,真的就是一个好广阔的天地……
2012-6-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