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宇:关于管理、制度与理性

作者:王中宇  更新时间:2016-12-30 14:06:07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9e15b1b21fc89906b167a8829f6248ae.jpg

 

  友人写了一篇文章,讨论理性在管理与制度中的重要性,寄来征求意见。以下是我的回复。年末清理计算机,发现了的这篇稿子,现放在这里,免得搞丢了。

  **:

  刚刚读完大作,未能深入思考,只能谈一点粗浅的认识。你从历史、文化、思想的深度讨论了管理与制度问题,视野宏阔。强调在管理与制度层面中国需要理性,我认同。将其归结为文化创新,我也无异议(虽然我对“创新”不无腹诽)。

  以我之浅见,文章的核心基于对理性、感性、悟性的分析。这一段写得很有深度,却埋在第七节的二级目录“文化创新的具体途径”之下的三级目录中(2、3节),无法从总目录中一目了然。

  文章对理性、感性、悟性的分析,我基本认同。但“从人类历史看,感性、悟性,古已有之。唯独理性的系统认识和应用应该讲它始于近代科学的诞生之后。”似有不妥。

  读韩非子,感觉其充满理性。名家、墨家也发展了形式逻辑。再看历代政府结构的演变,其实就是皇权在不断地根据历史经验调整自己的实施手段。这难道不是理性?为了持续实现这样的调整,中国有全世界最长久、最系统的历史记录,这难道不是极为理性的行为? 中国的官僚政治能维系两千多年,它将这块大陆多次带上世界的顶峰。而同时期、大体相类的生产力条件下,其他的统治方式大多是一掠而过的流星(如罗马帝国、君士坦丁大帝、法兰克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法兰西第一帝国、蒙古帝国)。

  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理性而在于理性在谁手里(恰如毛泽东关注的科技在谁手里)。当理性被韩非交给皇权后,它获得了在这个方向上能得到的最好效果。站在皇权的立场上,文中提到的诸多弊端,其实是理性之所必须。以贪腐为例,人们往往将其归结为吏治问题,以为官员们都象海瑞那样不就好了?然而韩非对这种理想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若此臣者,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乃无益之臣,吾所少而去之也。”(《韩非子·奸劫弑臣》)

  一个官员,如果无私无畏到赏不可使、罚不可禁的地步,上司又如何支使他?这种人对上司何益之有?必除之而后快!由此可见,官僚政治真正需要的是贪财而怕死之徒,而非岳飞幻想的“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整饬官风是绝对需要的,但有一个“度”,一旦弄得满朝文武都是岳鹏举、海刚峰之辈,这皇帝怕也就当不下去了。

  然而,贪官终究会危害社稷,搞得皇帝十分棘手。鲜卑人宇文泰创建西魏后,就为此大伤脑筋。饱学的汉人苏绰趁机向他传授中原政坛上积累的“千古帝王之术”,让宇文泰佩服得五体投地。《北史卷六三·苏绰》,记载了这段对话:

  (宇)问曰:国何以立?

  (苏)曰;具官。(即配备官员)

  问:何以具?

  曰:用贪官,弃贪官。

  问:贪官何以用?

  曰:为君者,以臣忠为之大。臣忠则君安,君安则社稷安矣。然无利则臣不忠,官多财寡,奈何?

  曰:为之奈何?

  曰:予其权,以权谋财,官必喜。

  曰:虽然,官得其利,寡人何所得?

  曰:官之利,乃君权所授,权之所在,利之所在也,是以官必忠。天下汹汹,觊觎御位者不知凡几,臣工佐命而治,江山万世可期。

  上叹曰:善!然则,贪官既用,又罢弃之,何故?

  曰:贪官必用,又必弃之,此乃权术之髓也。

  (宇)移席,谦恭就教曰:先生教之!

  (苏)笑对:天下无不贪之官,贪墨何所惧?所惧者不忠也。凡不忠者,异己者,以肃贪之名弃之,则内可安枕,外得民心,何乐而不为?此一也。其二,官有贪渎,君必知之,君既知,则官必恐,恐则愈忠,是以弃罢贪墨,乃驭官之术也。不用贪官,何以弃贪官?是以必用又必弃之也。倘或国中之官皆清廉,民必喜,然则君危矣。

  问:何故?

  曰:清官或以清廉为恃,犯上非忠,直言强项,君以何名弃罢之?弃罢清官,则民不喜,不喜则生怨,生怨则国危,是以清官多不可用也。……

  绰复厉色问曰:所用者皆贪渎之官,民怨沸腾,何如?

  (宇文泰)上再移席而匍匐问计。

  绰笑曰:斥之可也。斥其贪墨,恨其无状,使朝野皆知君之恨,使草民皆知君之明,坏法度者贪官也,国之不国,非君之过,乃官吏之过也,如此则民怨可消。

  又问:果有大贪,且民怨愤极者,何如?

  曰:杀之可也。检其家,没其财,如是则民怨息,颂声起,收贿财,又何乐而不为?遂言之:用贪官以结其忠,弃贪官以肃异己,杀大贪以平民愤,没其财以充宫用,此乃千古帝王之术也。

  上称善。

  (《北史卷六三·苏绰》)

  苏绰显然是韩非的好学生,观察历史上的帝王,几乎无不用贪、弃贪、杀贪。而主流舆论无不配合帝王的表演,宣扬“坏法度者贪官也,国之不国,非君之过,乃官吏之过也”。正史往往有意无意地掩盖真相,而《北史卷六三·苏绰》的这段记载却揭示了帝制运行的精髓,足以让任何幻想政治清廉的人清醒。

  政治运行为何不可能清廉?根子在于公权力的私有制。皇帝的权利是抢来、骗来的,一旦到手就是其私家的,绝不能容忍别人觊觎。然而你抢得为何我抢不得?自陈涉大呼“帝王将相宁有种乎?”项羽见秦始皇仪仗后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觊觎皇位的就不乏其人。所以“忠”是皇帝对官员的首要要求。而苏绰指出,只有贪官才可能对皇帝“忠”,因为他需要皇帝授予的权利来贪渎,又因贪渎而畏惧皇权

  当今就有学者深谙韩非、苏绰之道,如张维迎就指出:

  “反腐败力度在把握适当、要非常适度,如果力度把握不适当,间接带来的负效应也非常大。”(见《语不惊人死不休 看看中国经济学家的奇谈怪论》 2005年11月21日 新周刊)

  韩非、苏绰、张维迎的讨论难道不是高度理性的?

  质而言之,理性、感性、悟性与科学技术类似,都具有工具性其对社会的作用,取决于谁掌握它、它服务于谁。

  在你文中提到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谋术”,正是皇权驾驭臣僚之所必须,反之如果臣僚们都“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旦他们以皇权为目标,皇权岂不危乎殆哉?别以为这只是逻辑推理,陈桥兵变就是史鉴。

  另外,文中说:“人类是根据理性设计出一整套民主的权力制衡制度,……”。似乎西方的宪政民主来源于认识论。这不符合事实。西方在其主要的历史时期,大多是分裂的。互不统属的封建主们相互角力,在谁也吞不下谁的条件下,就发展出了靠实力维持均势的制度安排。在这样的文化基础上,后来演化出了所谓“威斯特伐利亚体系”。这个体系的核心在于承认各国的主权与平等。等于承认并从法律上固化了这块大陆分裂的格局,其核心的理念就是权力制衡,结果使国际政治的无政府主义合法化。

  以为西方的宪政民主来源于理性,无异于将其归因于认识论。这也太高估认识论在历史上的作用了。

  又,文章说:“当前我国和世界发达国家的差距……,从根本上讲是表现在制度、机制、制度的精细严密、科学有效和人的思维行为方式的差距上。”

  分析不同国家的制度与国民素质的差距,须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在我看来,现实而合理的标准是:在同一时段(为避免随机波动的干扰,至少要半个世纪以上)内,比较两者在时段开始时的状态和结束时的状态。若以此为标准,恐怕很难认为西方的制度优于中国的制度。作为中国人,我们直接感受到中国的制度弊端,但对西方制度的弊端却鲜有感受。许多从海外回来的或仍在海外的华人,反而更认同中国的制度,就很说明问题。

  如果从“统治”的角度看问题,中国的制度并不劣于西方的制度。推动中国抛弃自己土壤上演化出来的制度,去嫁接西方的宪政民主,十之八九会天下大乱。

  当然,使“制度的精细严密、科学有效”值得追求,但这并不是制度问题的核心所在。使制度真正属于“全民”,而不仅是皇权或官权的工具,才是核心问题。从过去30多年的历史看,这是一个远未解决的、比“精细严密、科学有效”远为严重的问题。

  以上管见仅供参考,祝贺你写了一篇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