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洒泪祭英魂】
刘思齐扑通一声跪在墓前,双手抚着墓碑嚎啕大哭:“岸英啊,我看你来了,代表爸爸看你来了。这么多年才来看你,来晚了……”
毛泽东:不是有千千万万志愿军烈士安葬在朝鲜吗?岸英也应该埋在朝鲜。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中南海永福堂灯火通明。这是一座挂着乾隆御书“永福堂”匾额的北京老式四合院,五间北房东西一字排开,当中一间是餐厅,东侧的两间是彭德怀的起居室,西侧的两间为办公室。东厢房曾作为召开军委办公会议的会议室,西厢房是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和宿舍。由于年久失修,有的门窗已经损坏,廊柱上的油漆开始剥落,整个四合院显得较为破旧。
此时,已被任命为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的彭德怀正坐在写字台前,聚精会神地审阅军委总干部部送来的一份电报。他推开文件夹,摘掉老花眼镜,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然后起身在办公室的地毯上来回踱步,脑子里琢磨着电报里的内容。
几天前,志愿军总部就安葬毛岸英烈士一事给中央军委发来一份请示,军委总干部部起草了复电,要求志愿军总部将毛岸英的尸骨运回北京安葬。按理说,在国内安葬毛岸英无可厚非,黄继光、杨根思、邱少云等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以及在朝鲜牺牲的团以上干部遗体,均已运回国内安葬在安东、沈阳等地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因此这样做并无特殊。
彭德怀是一个原则性很强和光明磊落的人。他看完电报后,觉得把毛岸英的尸骨运回国内安葬不太妥当,但又觉得事关国家主席,自己不好擅专。他准备给周恩来写一封信,表明自己的态度。吃罢晚饭,他又坐回办公桌前,严肃得如同一尊神像。他点上一支烟,缭绕的烟雾漫过了他的发际,使他的心绪难以平静——
一场旷日持久的抗美援朝战争,牺牲了多少中华儿女啊!他们都安葬在朝鲜的国土上,毛岸英也不应该例外。毛主席不是亲口说过岸英是志愿军中的一位普通战士嘛!再说作为中朝人民用鲜血凝成的友谊的象征,作为毛主席本人和中国国际主义精神的体现,毛岸英也应该埋在朝鲜。这是一座友谊的桥梁,架设在鸭绿江之上;这是一座感情的丰碑,竖立在中朝人民心中!
毛岸英安葬在他牺牲的地方,既有利于教育中国人民,又有利于中朝友谊。想到这里,主张“中国生、朝鲜死、朝鲜埋”的彭德怀掐灭烟头,戴上花镜,提笔疾书:
总理:
昨二十四日赖传珠同志拟一封电稿,将毛岸英同志尸骨运回北京,我意埋在朝鲜,以志司或志愿军司令员名义刊碑,说明其自愿参军和牺牲的经过,不愧为毛泽东的儿子,与其同时牺牲的另一参谋高瑞欣合埋一处。以此教育意义甚好,其他死难烈士家属亦无异议,原电稿已送你处,上述意见未写上。特补告,妥否请考虑。
敬礼
彭德怀
十二月二十五日
周恩来看完彭德怀写来的信,沉思良久,认为老将军说得有道理,毛岸英的尸骨不宜运回国内安葬,更不宜在北京安葬,应该和牺牲了的所有志愿军烈士埋在一起,这也是主席的意思,这样做政治意义更大。于是,他将彭德怀的信批转给毛泽东阅示。
“主席!”毛泽东的秘书拿着文件夹走进菊香书屋,轻声说,“总干部部给彭总发来一个电报,说岸英是主席的儿子,要求将岸英的遗骨运回祖国,破格安葬在北京。彭总从大局考虑,认为这样做不妥。这是彭总写给总理的报告,总理批给您阅示。”
秘书把文件夹递给毛泽东,接着又说:“金日成首相来电,向主席表示慰问,他说岸英同志是为朝鲜人民的解放事业而牺牲的,也是朝鲜人民的儿子,他们希望把岸英安葬在朝鲜。”
“老彭说得对,哪个战士的血肉之躯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不能因为我是党和国家的主席,就给儿子搞特殊啊!”毛泽东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在文件上慨然批示:“同意德怀同志的意见,把岸英的遗骨和成千上万的志愿军烈士一样,掩埋在朝鲜的土地上,也不要为他举行特殊的葬礼。”
这就是一代伟人的胸怀!
于是周恩来当日在彭德怀的信上作了“尊重你的意见和朝鲜同志的要求,请(传珠)重拟复电”的批示。刘少奇、邓小平圈阅后也都表示同意。
毛泽东是一个伟大的唯物主义者,主张烈士与青山同在。他早年走出韶山冲赴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学堂读书时,为表示自己满怀豪情闯天下、不达目的誓不休的决心和信心,曾将改写的一首诗夹在他父亲的账簿里,题目叫《呈父亲》: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毛泽东在会见苏联驻华大使、毛岸英生前好友尤金时说:“共产党人死在哪里,就埋在哪里……我的儿子毛岸英死在朝鲜了,有人说把他的尸体运回来。我说,不必,死哪埋哪吧!”
后来,刘思齐、邵华再次提出“迎岸英回家”的请求,毛泽东沉默良久,引用东汉初期著名老将军马援的话说:“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不是有千千万万志愿军烈士安葬在朝鲜吗?岸英也应该埋在朝鲜。”毛泽东没有同意她们的要求。 就这样,毛岸英与千千万万牺牲在朝鲜的志愿军烈士一样,长眠于他战斗过的并用鲜血浸染过的朝鲜大地上。他们与青山同在,“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一九五四年下半年,在平安南道桧仓郡西北一百五十多米高的山坡上开始兴建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占地面积九万平方米,一百一十五名党员、十六名团员和三名无名烈士的坟茔准备安葬在一百三十四棵青松下,其中包括毛岸英烈士的忠骨。
桧仓像朝鲜的许多山城一样,坐落在一片较大的山坞里。城镇不是很大,一条狭窄的街道逶迤穿过城区,道路两旁挤满了参差不齐的低矮建筑。一九五一年九月,志愿军总部移驻此地,在以后七年的时间里,共建有两处办公地点:一处是志愿军总部洞库指挥所,彭德怀曾在这里运筹帷幄;一处是朝鲜停战协定签字后在城区另建的志愿军总部。
志愿军烈士陵园距志愿军总部约一公里。陵园的大门朴实无华,上面用中朝两种文字书写着“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进入陵园,首先要通过用条石铺就的二百三十七级台阶(象征着二百三十七万参战志愿军官兵)的陵道,然后是一道飞檐翘角、琉璃瓦顶的陵门,门楣上刻着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主席郭沫若手书的“浩气长存”四个大字,背面则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参战各军兵种的军人画像。
走过陵门便是一座碑亭,飞檐斗拱,绿瓦红柱。亭中丰碑矗立,正面刻有“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烈士永垂不朽”字样,背面是抗美援朝战争简介;碑亭雕梁画栋,梁枋的四面是黄继光、杨根思、邱少云、罗盛教等英雄的画像,栩栩如生。
碑亭后巍然屹立着志愿军战士雕像,通高七点五米,像高三点三米,为红铜塑制。像基前面有和平鸽,并刻有“和平万岁”四字;左右两侧分别是郭沫若和彭德怀的亲笔题词,字迹浑厚洒脱。雕像后面是两组反映志愿军战斗和中朝友谊的大型群雕,形态逼真,意义深刻。
墓地翠柏环绕,肃穆凝重。烈士墓组成一个整齐的方阵,烈士们头枕青山,面朝祖国(西南的北京方向)。除三个无名烈士外,每个烈士墓前都竖有一块刻着名字的石碑,每个墓旁都栽有一株英姿挺拔得像烈士本人一样的中国东北黑松。
一九五五年春,柳树柔枝钻出了嫩芽,白杨吐出了蕾苞,山坡下边的松林更显得郁郁葱葱。大榆洞后山上的野草染绿了地皮,满山的金达莱映红了天上的云霞。一年一度清明节,又到给亲人添坟培土的时候了,毛岸英和高瑞欣的坟头又换上了新土。
那是一个风和日煦的好天气,志愿军首长带着几个战士,准备把毛岸英和高瑞欣的坟墓从大榆洞迁到桧仓志愿军烈士陵园。还没等他们动手挖土,朴真真手扯着小龙女和许多身着飘拂如仙的朝鲜长裙的阿妈妮就赶到了。
朴真真听说志愿军要迁坟,便像一个英勇无畏的守护神挡在坟前说:“志愿军同志,这是我儿子的坟,不能迁走啊!我老了,就由我孙女小龙女看护这座烈士坟;孙女老了就由她的后代看护,我们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看好这座烈士坟的!”
志愿军首长耐心地向她解释:“阿妈妮,这是志愿军烈士墓,我们是奉命来迁移的,把它安葬到志愿军烈士陵园去……”
朴真真打断志愿军首长的话,像普通农家妇女一样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地大声哭号:“他是为朝鲜人民牺牲的,他永远地埋在我们朝鲜人民的心中。他是我的儿子呀,我要看着他、照顾他一辈子,这坟谁也不能迁!”
面对朴真真非常坚决的态度,志愿军首长只好实话实说:“阿妈妮,你知道这位志愿军烈士是谁吗?他是中国人民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的儿子毛岸英。”
“啊,毛主席的儿子……”朴真真像被电击了一下僵立着不动,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周围,忘记了一切,只是泪流满面,嘴唇不停地抽搐。过了片刻,她面向北京方向,深深地施了一礼,又面向毛岸英的坟头施了一礼。突然,她抱住志愿军首长的胳膊泣不成声。
这一切都被站在一旁的随军记者杨大群看在眼里,记在笔端。杨大群只知道这两位烈士是和他同一批入朝的战友,万没想到其中一个他所认识的“刘秘书”原来是毛主席的大儿子。杨大群像朴真真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惊怔不语了,惟有心潮在起伏跌宕。他为今天能采访到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新闻而高兴万分,同时又为这篇难得的好新闻因涉及到领袖人物不能公开报道而深感遗憾!
在破土移棺时,大榆洞的乡亲们一直留在现场。朴真真把葫芦里的水洒在棺木上,小龙女一声连一声地喊着“志叔叔”。她们和大家一起把毛岸英的灵柩抬上车,然后望着越走越远的灵车,就像为远行的亲人送别一样久久伫立不动。灵车渐行渐远,朴真真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泪如泉涌,又号啕大哭起来。
于是,在桧仓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里,便增添了一座普普通通的坟墓,墓前立着一块三尺高的花岗岩石碑,在墓碑正面镌刻着郭沫若题写的“毛岸英同志之墓”七个大字,在墓碑的背面是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撰写的一段碑文:
毛岸英同志原籍湖南省湘潭县韶山冲,是中国人民领袖毛泽东的长子,一九五〇年他坚决请求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于一九五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光荣牺牲。毛岸英同志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将永远教育和鼓舞着青年的一代。毛岸英烈士永垂不朽!
桧仓人像朴真真一样,对志愿军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接一代地守护着志愿军烈士的陵墓。二〇〇三年清明节,余夫先生曾采访了土生土长的桧仓人,其中一位年长者讲述了他与志愿军的亲身经历: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那时朝鲜非常贫穷,缺吃少穿。记得小时候经常和一大群镇里的孩子到志愿军总部去看演出,饿了就到志愿军食堂吃饭。志愿军吃饭时十来个人围成一圈,其中一个人读报,其他人边吃边听。当时志愿军纪律非常严明,毛主席指示志愿军只能用朝鲜的水,不能动用朝鲜的一草一木。为了救济我们,志愿军每顿都吃稀饭,后来又搞戒烟运动,把节余下来的粮食发给老百姓。一九五七年,当时我的父亲在矿上工作。一天下班时父亲因胃病倒在路上,是志愿军战士发现后用担架抬到志愿军医院救治的。我今年已经六十岁了,本来应该退休了。但是,现在有我这样经历的老人不多了,我要把志愿军的事迹讲下去,讲给志愿军的后代,也讲给我们的后代,教育他们不能忘记志愿军,让朝中鲜血结成的友谊世代相传。
现在,美帝国主义说还要和我们打一仗,我们相信中国人民解放军还会像当年志愿军一样,帮助我们打败美国鬼子。请中国同志放心,陵园的七千棵青松可以作证,为了朝中友谊,我们会好好管理好志愿军烈士陵园,只要朝鲜人民在,烈士们的坟墓也同在!
毛岸英烈士,志愿军烈士们,安息吧!朝鲜人民没有忘记你们,祖国人民更没有忘记你们。山间的泉水在为你们歌唱,天边的云霞在为你们作画。在祖国大西北有一个叫作胡杨的奇特树种,它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为保卫世界和平而英勇献身的志愿军烈士们,你们的精神如胡杨树一样万古长存,永垂不朽!
周恩来:岸英的牺牲,对党,尤其对主席,都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损失。
一九五八年二月五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政府发表声明,主张撤出在朝鲜的一切外国军队,并在外国军队撤出朝鲜之后,在一定时间内实现全朝鲜的自由选举。同时提出,应当早日实现南北朝鲜之间的协商,以实现朝鲜的和平统一。
中国政府表示完全赞同和支持朝鲜政府的声明。为了促进朝鲜问题的和平解决,缓和亚洲紧张局势,以周恩来为团长的中国政府代表团应邀访问朝鲜,与朝鲜政府举行会谈,磋商中国人民志愿军撤出朝鲜的具体事宜。
二月十四日,天气晴朗,春光明媚,平壤街头张灯结彩,飘扬着中朝两国国旗,悬挂着巨幅欢迎标语。下午一时,中国政府代表团乘坐的专机在平壤机场徐徐降落,等候在机场上的朝鲜群众身着盛装,挥舞着花束和彩旗,高呼欢迎的口号。
在机场上,金日成、周恩来分别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盛赞中朝两国用鲜血凝成的伟大友谊和战斗团结。
二月十六日晚,中国政府代表团到达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桧仓。
翌日中午,周恩来总理和他的随行人员副总理兼外交部长陈毅、外交部副部长张闻天、总参谋长粟裕等接见了司令员杨勇、政治委员王平等志愿军高级将领。周恩来就当前世界局势和亚洲和平问题发表了重要讲话,并就中国人民志愿军撤出朝鲜一事听取了志愿军将领们的意见。
下午,志愿军总部机关为代表团举行欢迎大会。周恩来代表中央政府和祖国人民向英勇善战、为国争光的全体志愿军官兵表示亲切慰问,并号召志愿军广大官兵继续发扬高度国际主义精神,虚心学习勤劳智慧的朝鲜人民和英勇顽强的朝鲜人民军的优点和长处。
陈毅操着浓重的四川乡音对志愿军将领们说:我们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要去充当恩人,不要以为我有恩于你,你就要给我磕头。他还引用《战国策》中的一句话:“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陈毅谆谆告诫志愿军官兵,发扬国际主义精神,爱护朝鲜人民的一草一木,学习朝鲜民族的优点和长处,以实际行动向朝鲜父老兄弟姐妹们告别。
二月十七日,正是中国传统节日的大年三十。这一天,北风大作,冻云低垂,纷纷扬扬的大雪像广寒宫里撒下的梨花瓣把远山近树装点得洁白素雅。中国政府代表团在杨勇、王平的陪同下,缓缓走进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他们献上花圈之后,又顶风冒雪绕陵园一周,瞻仰了银装素裹的烈士陵墓。陈毅元帅有诗为证:
烈士墓园座座坟,
漫天大雪祭忠魂。
助人自助保家园,
万世千秋拜典型。
当代表团一行来到毛岸英烈士墓前时,周恩来面带悲情,静默良久。毛泽东为了中朝两国的共同事业,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朝鲜前线,儿子牺牲时连尸骨都未见上一面,甚至今后也不可能有机会来为儿子扫墓。右臂有伤的周恩来用他的左手抚摸着毛岸英的墓碑,像当年亲昵地抚摸岸英的肩膀一样,两眼凝视墓冢,哽咽无语,思绪万端。
毛岸英不仅是毛泽东的长子,而且也是周恩来最熟悉和最喜爱的青年。周恩来知道,毛岸英八岁那年就同母亲杨开慧一起坐牢受刑,母亲被敌人杀害了,他幸免于难。但病饿交加的毛岸英出狱时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然而,他没有死;
毛岸英在苏联驾驶坦克穿越了好几个东欧国家,枪林弹雨,战火硝烟,随时有可能埋骨于异国的青山之中。然而,他没有死; 北平和平解放了,毛岸英作为中央机关的先遣队首批进城排雷,为了保证中央首长的安全,他和四名战士手挽着手踏步排雷,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向死神挑战。结果,死神退让了,他没有死……
而今,毛岸英却死在朝鲜战场上,死在美帝国主义的轰炸之中,死在他本来不应该死的地方。周恩来泪流满面,悲痛不已。当然,周恩来既是为毛岸英烈士而流泪,也是为所有长眠于朝鲜大地的志愿军烈士而流泪。
周恩来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水,对陈毅说:“毛岸英入朝一个月零三天就牺牲了,他吃过苦、留过学、打过仗,又经过农村和工厂的锻炼,在和毛岸英同龄的一代青年中,像他那样受过良好教育和多种锻炼的人是不多的。毛岸英的牺牲,对党,尤其对主席,都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损失。”
“岸英的确是毛主席的好儿子。我见过他,还和他有过一段接触呢!”悲痛不已的陈毅也含泪回忆道,“那还是在解放军刚刚占领南京时,我请求中央派扫雷专家给‘总统府’排雷。我当上海市长后,又把扫雷专家请到上海。后来在接见即将回京的扫雷人员时,有个专家喊我陈叔叔,一打听,嗨,原来是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
瞻仰过毛岸英烈士墓,周恩来还向杨勇询问了其他烈士的安葬情况,并谆谆叮嘱:“要派人守护好陵园,在园内栽一些树苗,多种果树,既可以美化环境,使烈士得到安息,又可以获得果实,将来留给朝鲜人民。”
当晚,山城桧仓松火通明,喜地欢天,志愿军总部举行盛大招待会,为来自祖国的亲人接风洗尘。宴会上几乎是清一色的虎将,志愿军的师以上军官全部参加了招待会。在众首翘望之下,周恩来站起来提议为中朝两国人民的友谊、为志愿军赴朝八年而干杯!他带头喝下第一杯酒。
初次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团聚,这些驰骋疆场的志愿军高级将领在酒桌上却显得有点拘束。杨勇看透了大家的心思,便走近话筒进行鼓动:“在除夕之夜,能够同周总理、陈副总理、张副部长、粟总长在异国他乡欢聚一堂,同饮屠苏酒,共吃年夜饭,我们非常高兴!有酒量的可以向首长敬酒嘛!”
一句话活跃了全场,虎将们以师为单位排队,由师长和政委逐一向总理敬酒。陈毅一看长长的敬酒队伍,对周恩来说:“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我有高血压,不敢奉陪了。总理,敬酒的队伍是冲着你来的,你要保重啊!”
周恩来自觉还可以应付,况且今晚没有外宾在场,明天也只是军内的会议,便放开酒量与这些出生入死的将领们开怀畅饮。周恩来身边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劝阻,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以英雄海量闻名于世的。
敬酒的队伍一拨接一拨,周恩来干了一杯又一杯。
“总理,我们代表全师指战员敬您一杯酒!”
“总理,这杯酒祝您身体健康!”
“总理,我们绝不辜负您的期望,为顺利撤军而干杯!”
陈毅在旁边笑呵呵的,他对周恩来有机会畅饮几杯表示高兴,但又不得不提醒:“我有言在先,要你保重,你不听我陈毅的,栽斤斗了怎么办?总理你有醉意了,敬请注意!”
“你说我醉了?没有,没有!”又是一杯下肚。周恩来拉住杨勇的手说,“我们志愿军有‘三杨开台’(三羊开泰),杨得志、杨成武先期赴朝‘开台’,都唱得不错,你的‘末台戏’也要唱好哟!”
“请总理放心,我们一定善始善终,圆满完成撤军任务。”
陈毅看到周恩来已有醉意,还在一杯接一杯地痛饮,怕出意外,只好出面挡驾,让敬酒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谁知话音刚落,又过来不少敬酒的人,他只好代表周恩来向大家婉拒。
杨勇见大家酒足饭饱了,就高兴地说:“跟总理、陈总一起过春节,机会难得,而且又是在境外过春节,这是中央军委的安排,是党中央、毛主席对我们的关怀。”
“宴会后还有精彩的文艺演出,可以通宵达旦。”王平补充道。
由于宴会气氛热烈,大家推杯把盏,难解难分,因此演出的时间一推再推,一直到很晚才敲响开演的锣鼓。
有一个节目描写志愿军战士把红旗胜利地插上山头,演员们随着红旗的挥动翻越、跳跃、飞舞,精彩极了,全场掌声雷动。这时,周恩来突然出现在舞台上,接过那个演员手中的红旗,挥舞起来并要演员跟着红旗翻斤斗……
雄壮的歌声迎来了戊戌年的正月初一 ——这是志愿军官兵在朝鲜度过的第八个春节。那是一个最热闹非凡的春节,也是一个最有意义的春节。
二月十九日九时,周恩来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金日成代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分别在联合声明上签字。两国政府联合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国人民志愿军将于一九五八年年底全部撤离朝鲜。
二月二十七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内阁作出了永久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伟大业绩和欢送志愿军的决定。决定指出,“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战争中和战后时期在朝鲜留下的不朽功勋和光辉业绩,将永远留在朝鲜人民的记忆中,将同朝鲜国家的繁荣发展一同放射光芒。”
朝鲜内阁还作出了由全体朝鲜人民签名的致中国人民及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感谢信和向参加朝鲜战争的志愿军全体官兵授予“祖国解放战争纪念章”、修建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和纪念塔并采取永久性的保护办法等决定。朝鲜内阁还指示铁路沿线和各地区,要为回国的志愿军提供一切便利条件。
“志愿军要做到交好、走好、回好。”根据周恩来这一重要指示,志愿军党委向全军发出了“不骄不躁、善始善终、军队撤出、友谊长存”的号召。周恩来圆满结束了对朝鲜的访问,告别了开满金达莱的山山水水和留在三千里锦绣江山的万千忠魂回国了。
三月十二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总部发表撤军公报:
中国人民志愿军于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底以前分三批全部撤出朝鲜。第一批六个师将于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五日开始撤离朝鲜,四月三十日以前撤完。
毛泽东:怎能不想呢?他是我的儿子啊!
朝鲜的十月,到处是一片醉人的秋色。不再有枪声,不再有炮火,不再有硝烟,山上铺满了血染的红叶,到处飘荡着胜利的欢歌。按照中朝两国政府的协议,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一批和第二批撤军任务按预定计划如期完成,共十二个师十八万人已于八月十四日全部从朝鲜撤回国内。转眼之间又到了瓜果飘香的季节,志愿军最后一批撤军行动也已接近尾声。
连日来,志愿军总部驻地桧仓的每一条山谷,每一个场院,每一户民宅都洋溢着依依惜别的友爱之情。志愿军上自司令员下至士兵都在挨家逐户地向老房东告别,文工团日夜不停地进行慰问演出,当地居民一次又一次地邀请志愿军官兵联欢,把各种平凡而又珍贵的礼物送到志愿军营地,送到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志愿军官兵手里。
十几个朝鲜小朋友喜气洋洋地跑进志司办公室,为将军叔叔送别。他们把鲜艳的红领巾系在杨勇和王平的脖子上,把校徽、团徽赠送给将军们。十一岁的小男孩李淳泽还悲愤地控诉了敌人杀害他父亲的罪行:“志愿军叔叔打败了美国鬼子,给我家报了仇雪了恨,我永远也忘不了志愿军叔叔。”
杨勇亲吻了小淳泽,抚摸着他的头,拉着他的手亲切地说:“好孩子,叔叔也忘不了你们呀!你们一定要努力学习,长大了好好建设自己的国家。”
刚刚把小朋友送走,又见当地几位老人蹒跚着走来,杨勇立即迎上前去,拉住韩致沁的手亲切地说:“阿爸吉,有事吗?”
“听说你们快走了,心里惦记着,就来看看你们!”
“谢谢您,阿爸吉。请到屋里坐吧!”
“不了,你忙,别误了你的公事!你若有空,我们想请你和王政委到家里坐坐。”
“行,今晚就去!”杨勇爽快地答应了。
黄昏时分,杨勇、王平在夕阳余晖中向农家小院走去。十几位朝鲜乡亲早已聚集在门口等候,看到志愿军首长来家里做客,便一下子拥了上来。进屋后,杨勇、王平入乡随俗地脱鞋上炕,像当地的老人一样盘腿而坐,一边饮酒一边畅谈,不是一家,胜似一家。
年过花甲的韩致沁激动得红光满面,他笑吟吟地说:“杨司令员、王政委光临寒舍,我们感到无上荣光。”
“您把我们请到家里来做客,这是给我们最高的礼遇。阿爸吉,我还要谢谢您呢!”杨勇躬腰表示谢意。
“我们今天能这样在一起举杯同饮,共话友谊,正是中朝如一家的具体表现。中朝两国人民用鲜血凝成的伟大友谊,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王平微笑着说。
“志愿军是我们的恩人呢!在我们国家最困难最危急的关键时刻,毛主席派来了救兵志愿军,包括他的长子毛岸英同志。在我们朝鲜,长子在家里的地位是很重要的。听说毛岸英牺牲了,当时我们都很震惊,也非常悲痛。自从毛岸英的墓迁到桧仓后,每年清明节我都要去给他扫墓。唉,太可惜了,他还年轻啊!”
韩致沁的一番话,给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点缀了一束冷色调的康乃馨,把将军们的思绪又一次拉回硝烟弥漫的战场。杨勇和王平听到老人提起毛岸英,也不由得一阵感叹唏嘘。
“你们不仅打仗英勇,而且纪律严明,不愧是一支威武之师、胜利之师、文明之师。哪个山头没有志愿军的鲜血,哪块土地没有志愿军的汗水,哪条道路没有志愿军的脚印,我国人民非常感激你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韩致沁一只手抓住杨勇,一只手抓住王平,使劲地摇动着,其他的朝鲜乡亲也纷纷夸赞起志愿军来。
在告辞时,杨勇和王平亲手在主人胸前挂上了“和平万岁”纪念章,永志中朝人民的友谊和这个难忘的夜晚。韩致沁老人指着胸前的纪念章说:“我一定保存好这个珍贵的礼物,要像传家宝一样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
十月二十一日上午,中国人民志愿军官兵来到桧仓烈士陵园,向长眠在这里的烈士们,进行最后一次悼念和告别。这时,军乐队奏起凄婉的哀乐,将军们和全体官兵绕墓地一周,在烈士墓前敬献花圈,栽植青松。陪同志愿军向烈士告别的朝鲜党政领导和当地群众,还按照朝鲜最虔诚的民族习俗在烈士墓前供奉酒食和瓜果。
毛岸英烈士墓前摆放着一束鲜花、一只酒杯和一盘打糕。大家依次向毛岸英烈士墓鞠躬致敬,一个个泪雨滂沱,悲痛不已。毛岸英是第一个报名参加志愿军的战士,也是他们志愿军总部人员的亲密战友。今天就要与这位曾和他们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分别了,不知何时才能再来看望,他们怎能不心潮涌动呢!
一位随军记者一手端着照相机一手抚着毛岸英的墓碑,满怀深情地回忆道:一九五三年八月,中国人民抗美援朝总会主席郭沫若来朝鲜慰问,我参加了那次活动。志司领导决定把原来的木制墓牌换成这种石碑,请郭老题字。郭老在书写毛岸英烈士的碑文时,悲痛得泪流不止。他说,岸英从小就陪母亲杨开慧蹲敌人牢房,受尽磨难。如今风华正茂,玉汝已成,却英年早逝,怎不叫人寸断肝肠。郭老由于情绪激动,写字的手抖动不止,所以,“毛岸英之墓”这五个字笔锋不太平滑。
“记者同志,能不能给我照张相!”一个志愿军战士放开胆子乞求道,“我站在毛岸英烈士墓碑前,给我照一张吧,以后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谢谢你了,记者同志!”
这个战士刚照完,其他的战士蜂拥而上,一个接着一个在毛岸英烈士墓前留影。记者忙得不亦乐乎,直到把手里的胶片照完为止。
“志愿军同志们,你们放心地走吧!”看墓老人泪眼婆娑地说,“我会照顾好毛岸英烈士墓和所有志愿军烈士墓的。你们是我们的恩人,为了我们的解放事业,毛主席的儿子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要把这些烈士墓当作我家的祖坟一样精心地看护。请你们放心吧,我会日夜厮守在这里的!”
沉重的离情留不住光阴的脚步,分别之日终于来临了。二十二日上午,志愿军官兵从驻地启程。他们用了四个多小时才告别十里长的送行人群,向平壤行进。“再见了,亲爱的乡亲们!”“再见了,敬爱的志愿军同志!”远离祖国八年,时时思念祖国亲人的志愿军战士,一旦要离开这结下生死之缘的朝鲜人民,却又是那样的无限依恋。离别场面十分感人,使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就连摄影师也被感动得泪如泉涌,以至无法完整地拍下这动人的场面。
平壤街头彩旗飘扬,万人空巷,志愿军官兵被一股热烈欢腾的情潮所卷裹。人群中有一位来自平安南道成川郡石田里罗盛教村的阿妈妮,手里捧着一块绸缎,她就是被国际共产主义烈士罗盛教营救的崔莹的母亲。这位阿妈妮对杨勇说:“杨司令员,这是我亲手织出的绸缎,请您转给孩子的恩人罗盛教的母亲。”
“阿妈妮,请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个珍贵的礼物送到罗盛教母亲的手里。我代表罗盛教的家人谢谢您啦!”
即将回国的志愿军官兵不仅受到了平壤市民的热烈欢送,志愿军的将领们还受到了金日成同志的亲切接见。金日成热烈拥抱着杨勇,激动地说:“你们为和平而来,现在又为和平而去!从个人的感情来说,我真舍不得让你们走。你们为世界和平尤其为维护朝鲜人民正义事业所进行的斗争而建立的不朽功勋,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您和朝鲜人民对志愿军的关怀和爱护,以及朝鲜人民的深情厚谊,同样使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向您辞别的时刻,请接受志愿军全体官兵对您和朝鲜人民的真挚谢意。”杨勇满怀深情地说。
“应该接受感谢的首先是你们,亲爱的志愿军同志。八年来,你们用鲜血和汗水援助了我们的国家,在朝鲜的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条河,都浸透着你们无私的鲜血,布满着你们英勇斗争的业绩。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我国所建立的丰功伟绩,将同朝鲜美丽的山河一样万古长青。中国人民志愿军把朝鲜人民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把朝鲜人民的幸福当作自己的幸福的高尚品质和自我牺牲精神,将永久地感动着朝鲜人民。”
讲到这里,金日成有些激动,他再次握住杨勇的手:“请向志愿军全体同志和中国人民转达我们的谢意。回国后,请代我向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泽东同志问好,向周恩来、刘少奇、朱德、彭德怀、陈毅同志问好!”
杨勇连声说:“一定转达,一定转达!”
十月二十五日,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日子。八年前的这一天,中国人民志愿军揭开了第一次战役的序幕;今天——十月二十五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离朝鲜,载誉归国。于是,这一天在中朝两国人民友谊史上就成了不平凡的一天。
在宏伟的平壤车站候车大楼上,悬挂着金日成和毛泽东的巨幅画像。大楼两侧悬挂着用朝中两种文字书写的大红标语:“英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官兵们建立的伟大功勋,在我们祖国历史上永放光芒。”当候车大楼上的时钟敲响十二下,满载最后一批志愿军回国的“和平列车”,在一片欢歌、啜泣和祝愿声中徐徐开动了。
二十八日下午三时,志愿军英雄们乘坐的专列驶入北京站。列车刚一停稳,如潮的人流便涌上车门车窗向志愿军官兵们问候、献花。周恩来紧握住杨勇的手,无限深情地说:“你为抗美援朝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我代表党中央和毛主席,代表人民政府和全国人民,最热烈地欢迎你们——胜利凯旋的英雄!”
红旗招展,歌声嘹亮,中南海里喜气洋洋,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中央军委领导在怀仁堂后花园的草坪上接见了志愿军代表团。八年前,毛泽东在这里决策出兵,今天又在这里接见了志愿军的英雄。毛泽东脸上一直浮现着自豪的笑容,这是一个胜利者的笑容,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者的笑容。他带领自己缔造的这支队伍曾经打败了用美国武器装备起来的国民党军队,今天又直接打败了不可一世的美国军队。
毛泽东握住杨勇的手,第一句话就问:“都回来了吗?”
杨勇回答:“人民志愿军全部回到祖国!”
这时,毛泽东又说:“好,回来了好哇,热烈欢迎你们!”
在杨勇和王平的陪同下,毛泽东接见了志愿军战斗英雄,与他们亲切握手,向他们致以慰问。志愿军英雄们冀盼已久的近距离细睹领袖风采的心愿实现了,他们一个个激动万分,热泪盈眶。什么是自尊?什么是自豪?什么是幸福……这一刻他们都感受到了!
毛泽东来到王占山跟前,握住他的手极为亲切地问他叫什么名字。王占山此时此刻激动得一句话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连声说:“我叫王占山,我叫王占山。”说着说着,两眼湿润了,视线模糊了!
杨勇指着赵积华向毛泽东介绍道:“这位是孤胆英雄,他一个人打退了敌人五次攻击,消灭六十多个敌人,保住了阵地,实现了‘胜利后回北京见毛主席’的愿望。”
毛泽东握住一位年轻士兵的手,问他叫什么名字。这位淳朴的士兵满脸泛着激动的红光,聱牙结舌地说:“我叫黄治富……”这时杨勇介绍道:“他被朝鲜人民称为‘活着的罗盛教’,他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抢救了一位掉进临津江冰窟中的朝鲜儿童。”毛泽东颔首微笑。
毛泽东的目光掠过每一位英雄的面孔,他似乎在寻找一个人,一个第一批加入志愿军的人,那就是自己最钟爱的大儿子毛岸英。毛泽东看到每位英雄都像他的大儿子,都像他的大儿子那样英俊,那样威武,那样勇敢。然而,他的大儿子没有回来,今后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和他的战友们将长眠于朝鲜的土地上。
夜深了,中南海里静悄悄的,但菊香书屋依然灯火明亮。李银桥走进毛泽东卧室,看到身穿睡衣的毛泽东半躺在木板床上,眼里噙着泪花,凝望着毛岸英的照片发呆。李银桥怕毛泽东悲极伤身,就劝他要保重身体,不要再想了。毛泽东怆然叹道:“怎能不想呢?他是我的儿子啊!”
刘思齐:岸英啊,我看你来了,代表爸爸看你来了!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在得知丈夫牺牲的真相后,刘思齐度过了无数个交织着痛苦、焦虑、恐慌甚至绝望的日日夜夜,一直无法从悲伤的围城中走出来。她像狂风过后的一棵树苗倒伏了,本来孱弱的身体日渐消瘦和憔悴。尽管她像往常一样对公公极尽孝道,可她那双哭红了的泪眼常常令老年丧子的毛泽东痛苦不已。为了改变这一触物伤怀、寥落凄苦的局面,刘思齐决定暂时离开北京。
一九五五年夏天,刘思齐到莫斯科留学。毛泽东也赞成她换换环境,要她“争口气,学成为国效力”。此后刘思齐不断收到毛泽东的来信,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公公“爱子心无尽,呼儿问辛苦”的温暖之情。刘思齐由于初到国外,不太适应那里的生活环境,加上所学专业也不对口,愁病交加,身体不支,因此在苏联学习一年便回国了,从莫斯科大学数学系转到北大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继续深造。
一九五八年七月,刘思齐从北京大学毕业,后来被分配到解放军工程兵某部从事翻译工作。毛泽东于高兴之中在为刘思齐的个人问题着想,劝她重新组建家庭,并亲自为她介绍了两个对象。然而,对毛岸英爱之深、思之切的刘思齐不为所动。 有一天,毛泽东向看望他的邵华(原名少华)谈起了在朝鲜战场上已牺牲八年的儿子毛岸英,也谈到了仍孑然一身的刘思齐,老人家为他们的真挚爱情所感叹:“新中国又不是旧社会,我们是革命的家庭,又不是帝王将相府内,怎么能从一而终呢?你去劝劝姐姐,让她再组成一个新家吧!”
刘思齐与毛岸英从相识到永诀只有短短的五年,作为同食共寝的夫妻还不到一年的时光。刘思齐又正值青春年华,本应抹干眼泪,去追求新的生活。但作为毛泽东的媳妇,作为一个生活在特殊家庭中的女性,要迈出这一步是何等的困难。首先,刘思齐在感情上就转不过弯来,“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海水深。”她终生难忘这段刻骨铭心的爱。
听完邵华的劝告,刘思齐一声长叹:“唉,岸英瞒着我去了朝鲜,再也没有回来,留在了举目无亲、天寒地冻的异国他乡,我最后连他的尸骨都没看到,连他的墓地都没去过,怎么可能考虑改嫁再婚的事呢?”
中国有句俗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邵华听了姐姐的话不由得心酸流泪,姐妹俩抱头痛哭一场。后来,邵华又进中南海向毛泽东道出了这个久锁于思齐心中的情结。毛泽东听后心灵受到了震撼,为了这对夫妻的情深意笃,也为了自己的一时“疏忽”,他流下了不多见的眼泪。老人家理解儿媳的感情,决定安排刘思齐赴朝鲜为毛岸英扫墓,以了却她的心愿。
临行前,毛泽东拉着儿媳的手说:“思齐啊,我也想岸英,但我不能去看他,只有你去。你是他最亲爱的人,还是烈士的家属,应该去看看,你去看他是以烈属的身份扫墓。”
毛泽东拿出自己的稿费为刘思齐一行置装,并嘱咐道:“你们去看望岸英,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能动用公家一分钱。这次活动不能张扬,不能见报,要悄悄地去悄悄地回,更不能惊动朝鲜同志。他们战后很困难,也很忙,不要麻烦、打搅他们。你们就住在使馆里,也不要待得太久。”
见刘思齐默默点头,毛泽东又说:“你到了朝鲜后,告诉岸英,你也是代我去给他扫墓的,我们去晚了。你告诉岸英,我无法自己去看他,请他原谅。爸爸想他、爱他……”
刘思齐被凝固在沉痛的气氛中,嗓子眼里好像壅塞着一个热辣辣的东西。她用手紧紧地捂住嘴,生怕哭声从嘴里冒出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等毛泽东把想说的事都交代完了,刘思齐就急忙离开中南海,逃出这个令人揪心的氛围。
一九五九年二月上旬的一天,驻防安东(今辽宁省丹东市)的解放军第五十军政委任荣将军接到中央军委秘书长、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任荣同志,毛主席的长子毛岸英已牺牲八年多了,毛岸英的爱人刘思齐提出来要和妹妹邵华一起去朝鲜扫墓。这是烈属多年的心愿,并且得到了主席的支持。”罗总长在电话里说,“不过,主席说这件事不要张扬,不能惊动朝鲜党和政府。我们一定要按照主席交代的去办,既要为烈士扫墓,又不惊动朝方。任荣同志,你看怎么办好呢?”
“这好办!”任荣当即表示,“我是朝鲜军事停战委员会委员,经常去朝鲜开会,刘思齐和邵华可以作为我的工作人员去朝鲜,入境时,朝方的边检人员只要见到我的护照和有军停会标志的专车,就会立即放行的。”
罗瑞卿听了很高兴,连声说:“这好哇,这好哇!那我让他们到安东与你会合,一切由你来安排。有关详细情况,到时候刘思齐会告诉你的。”
几天之后,刘思齐、邵华和中办的秘书沈同乘火车来到安东,任荣亲自到车站迎接。他握住刘思齐的手说:“你们辛苦了,欢迎你们!毛主席的身体好吗?”
“我爸爸身体很好,我代表他谢谢您!”刘思齐说,“他在百忙之余,时常思念亲人。他曾多次说,岸英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他完全赞同,是他亲手把岸英交给彭老总的,同时他也希望岸英能到战争中锻炼锻炼。”
“主席送子从军,已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岸英是个好同志,他是和我坐同一辆车入朝的。起初我还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说了一会话才搞清楚他原来是毛主席的儿子。”
“岸英牺牲后,爸爸很悲痛,我也悲痛不已。爸爸经常安慰我,给了我巨大的力量。”
“岸英遇难时,我正在东线执行任务。回来后听说他牺牲了,我感到很突然,不相信这是事实,我还专门跑到他的墓前致哀。”
“当时,有不少人建议把岸英的遗体运回国内安葬,可爸爸不同意,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就让他和所有的志愿军烈士在一起,和朝鲜美丽的江山同在吧!”
“毛主席说得多好啊!只有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领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才会这样处理问题。”
“我一个人去朝鲜,爸爸不放心,特意让妹妹陪着我。还说我们来回的路费和所有花销,全部从他的稿费中支出,不要花公家一分钱。我们这次出国一切从简,置装也没花多少钱,每人买一个大衣、一条围巾、一双棉鞋,里边穿的都是我们原来自己的。”
“毛主席,他……”任荣将军被毛泽东的言行深深感动了。毛岸英年轻英俊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真该借此机会去祭拜一下毛岸英烈士。
开往平壤的国际列车正在跨越鸭绿江大桥,坐在软卧车厢里的刘思齐眼望窗外,只见西边的那座公路桥被炸断了,朝鲜一方的桥面被齐斩斩地炸掉。这就是朝鲜战争的历史见证!这座一九〇九年动工修建的大铁桥,五十一万名中朝民工耗时两年的结晶,是毁灭于美国飞机的一次大轰炸。在那场轰炸中,美军飞机还向大榆洞投下大量的汽油弹,志司机关遭到严重破坏,毛岸英就是在那次轰炸中牺牲的。
列车驶进朝鲜国境,犹如走进了毛岸英身边,刘思齐不禁心潮涌动,悲情顿生。很快就要见到亲人了,他可好?他安葬的地方怎么样?岸英啊,岸英……思齐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亲人的名字,直喊得泪雨涟涟。
任荣一行到达平壤后,住在我国的大使馆里,受到使馆全体工作人员的热情接待。考虑到刘思齐这次是以烈属的身份秘密过来扫墓的,为了不惊扰朝鲜党和政府,任荣和乔晓光大使商量后决定:刘思齐姐妹俩由任荣将军带领前往桧仓郡,使馆只派一名女同志陪同,用两辆车,不通知当地的朝方政府。
深隐于丛山峻岭之中的桧仓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是当年任荣担任志愿军政治部组织部长时参与承建的。一九五五年陵园初步建成后,毛岸英烈士从大榆洞山上迁葬于陵园内,并在墓前竖立一块大理石石碑。
他们踏着当年志愿军曾经跋涉过的足迹来到桧仓郡,然后循陵道拾级而上。任荣与刘思齐、邵华走在前面,陪同人员跟随在后,先经过“浩气长存”的牌楼来到纪念碑前,向所有的志愿军烈士默哀悼念,然后再经过耸立着志愿军烈士铜像的广场,来到位于最高处的志愿军烈士墓地。
刘思齐越往上走心跳越快,当她登上最后一个台阶时,只见一片整洁的墓群映入眼帘,在墓群的前面有一座十分显眼的单独的白色圆形墓冢。任荣指着它说:“那就是毛岸英烈士的墓。”
当看到那确凿无疑的水泥构筑的墓冢,看到那一米多高的标明“毛岸英烈士之墓”的墓碑,刘思齐的心碎了,她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当想到饱受烈火摧残的毛岸英躺在冰冷的石头底下已经那么多年了,她才来看他,思念、悲痛、愧疚一起涌上心头。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抚着墓碑嚎啕大哭起来:“岸英啊,我看你来了,代表爸爸看你来了。这么多年才来看你,来晚了……”
刘思齐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极度的悲伤使她差点儿昏厥过去,她要把埋藏在心底对岸英深沉的爱和思念,在这短暂的瞬间全部倾泻在墓前。
任荣尽管也很悲痛,泪流不止,但他更担心悲伤过度的刘思齐和邵华哭坏身子,便和陪同人员一起多次劝她俩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然而刘思齐和邵华实在是太悲伤了,任凭大伙儿费尽心思,也难以奏效。
墓地庄严肃穆,周围的青松、白雪、花圈更令人荡气回肠。又过了许久,任荣和陪同人员不得不把仍在极度悲痛中的刘思齐姐妹连拉带架地搀扶起来,沿着毛岸英的墓缓缓而行,绕墓地一周。
临离开时,刘思齐又跪在毛岸英的墓前,边抽泣边捧起一把土,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起来,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大家一起再次向毛岸英烈士墓三鞠躬,作最后的告别。
隔山隔水隔边关,别时容易见时难。此时此刻,刘思齐心中充满了悲切、惆怅、惋惜之情。她一步一回头地移动脚步,望着毛岸英的墓依依不舍地说:“再见了,岸英!安息吧,岸英!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尽管大家都按照毛泽东的要求去做——不惊动朝鲜党和政府,然而刘思齐秘密扫墓之举还是被朝方发现了,他们从花圈的缎带上知道毛岸英的妻子来扫墓了。就在当天晚上,朝鲜外务省的一位官员打电话询问中国大使馆:“听说上午你们有人到桧仓志愿军烈士陵园为毛岸英烈士扫墓,我们想了解一下,是不是毛岸英烈士的亲人来了?”
既然朝方已经了解了情况,乔晓光大使只好据实相告:“扫墓的人是毛岸英的夫人刘思齐和她的妹妹邵华。这完全是一次私人扫墓活动,不准备打扰朝鲜党和政府。刘思齐和邵华是随军事停战委员会委员任荣将军来朝的。情况就是这样,请贵方能够谅解。”
对方听完乔大使的回答,没再说什么就挂上了电话。
岂料第二天朝鲜外务省派来一位官员,提出了让朝鲜官方接见并宴请刘思齐姐妹的要求。我使馆的官员一再申述:她们此次扫墓是私人行为,不便打扰朝鲜党和政府。见我方再三坚持,朝方转而提出由朝鲜民主妇女同盟中央委员会(相当于我国的全国妇联)宴请刘思齐姐妹。
任将军和乔大使研究后认为,这是朝方作出两国友好的表示,又不是官方邀请,应可接受。于是马上将此意见报告北京,罗瑞卿很快就复电同意了,并重申:不张扬,不公布此次活动。使馆将此意见知会朝鲜外务省。
就这样,刘思齐和邵华前往朝鲜民主妇女同盟中央委员会做客,受到了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委员、朝鲜民主妇女同盟中央委员会委员长、金日成同志的夫人朴正爱的热情欢迎。
朴正爱在接见刘思齐和邵华时说:“感谢毛泽东主席派来中国人民志愿军,同时送来自己的亲生儿子,帮助我们打败了侵略者,挽救了我们的国家。朝鲜人民永远牢记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建立的丰功伟绩。”
刘思齐十分感谢朴正爱委员长的盛情款待,她说:“中国人民志愿军感谢朝鲜人民给予的大力支援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感谢崔庸健次帅、金应基副委员长等领导人和朝鲜人民到毛岸英墓前悼念。”
扫墓归来后,毛泽东把刘思齐叫到身边说:“思齐啊,你对岸英的那份情,爸爸心里清楚,也能理解,所以这次爸爸安排你去朝鲜看望岸英,就是让你永远地记住他。但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共产党人不主张望门守节、从一而终。你单身已过了十年,我心疼啊!你还年轻,重建个家庭,对身心健康,对工作,对发展中的建设事业都会有益,也是对岸英最好的纪念与安慰,让爸爸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刘思齐对毛岸英的感情依然难以释怀,对自己的个人问题总是犹豫不决。此时,刘思齐伏在毛泽东的膝头潸然泪下,她虽然没再拒绝毛泽东的关心,但她需要的是一位心胸豁达的丈夫,一位能容下她心里还有对前夫思念的丈夫。
一九六〇年春天,刘思齐二十九岁了,她从青春少女步入了而立之年。看到刘思齐的美好年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流逝,毛泽东明显地为她着急,可作为公公又不好三番五次地催促儿媳改嫁。有一天,毛泽东很机敏又很策略地处理了这件事。他趁几个儿女都在家的时候,便和他们半开玩笑地说:“你们都老大不小的了,应该考虑找对象的事情了。”
“爸爸,如今找对象可难了!”“您给我们当个参谋吧!”“到哪里去找合适的呀?”“我们找不到啊……”几个孩子围着毛泽东撒娇地乱嚷嚷。
毛泽东招架不住了,就捂住耳朵大声说:“孩子们!不要吵了,我有个好办法!”
“啥办法?”大家静下来了,都在好奇地等着毛泽东出高招儿!
不料,毛泽东挥挥手,幽默地说:“你们都闭上眼睛,上街随便抓一个好了!”
刘思齐也跟着凑热闹,笑着问公公:“要是抓住一个大黑麻子,那可怎么办呢?”
“那就听天由命吧!”毛泽东边笑边看了一眼刘思齐,意思是说,“思齐呀,我的大女儿,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这以后陆续有人为刘思齐介绍过对象,可惜刘思齐那里依然是“空山凝云颓不流”。毛泽东只好又给刘思齐写了一封信,语重心长地劝道:
女儿:你好!
哪有忘记的道理?隔久了,疑心就生了,是不是?脑痛要注意,是学习太多的原因。
还有就是要结婚,你为什么老劝不听呢?下决心结婚吧,是时候了。五心不定输得干干净净。高不成低不就,是你们这些女孩子们的通病。是不是呢?信到回一信给我为盼!问好。
父字
元月十三日
毛泽东给刘思齐的信中,充满了伟大父亲的慈爱。在毛泽东的一再关心和催促下,刘思齐终于在一九六二年初同空军航空学院教员、她在苏联留学时的学友杨茂之建立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毛泽东了却了作为父辈的一桩心事,高兴之余风趣地对刘思齐说:“以后不要疏远父子之情哟,你不是我的儿媳妇,还是我的女儿嘛!”婚后,从平凡归于平凡的刘思齐改名为刘松林,像告别她的青春一样,去掉了“思齐”。
每逢节假日,刘松林和杨茂之都带着孩子来到中南海,毛泽东总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尽情地享受着天伦之乐。孩子们喊叫爷爷的一声欢笑,干女儿孝敬老人的一腔热情,抚慰着毛泽东心灵的创伤,使他对唐代大文学家李白的《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一诗又增添了新的感慨,于是他手书四句送给刘思齐:
登高壮观天地间,
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
白波九道流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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