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车司机被困在怎样的系统里?

作者:子夜呐喊  更新时间:2021-04-09 09:14:14  来源:民族复兴网  责任编辑:石头

  鲁迅先生在《小杂-感》里说,“楼下一个男人病得要死,那间隔壁的一家唱着留声机,对面是弄孩子。楼上有两人狂笑;还有打牌声。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亲。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这话听起来是那么的没有“人情味”,却又戳中了冷酷的社会现实,就像公共舆论对待货车司机的态度,总是处在“讨伐”与“同情”的两端。

  据交通运输部统计,2013年我国货运车辆仅为全社会汽车保有总量的10%,而货运车辆万车肇事起数、死亡人数,却分别为全社会平均水平的2.8倍、4.6倍。每当有类似的交通事故发生,大货车往往成为新闻下面的网民评论口诛笔伐的对象,被戏谑地称为“大祸车”。

  一年多前,无锡312国道货车超载导致跨桥桥面侧翻,桥下3辆小车被压的惨剧至今还让人记忆犹新,标注载重仅38吨的货车却拉着170余吨的钢卷上了设计荷载55吨的垮桥。货车的超载、超限、超速、疲劳驾驶等问题,几乎可以用“屡禁不止”来形容。仅以超载为例,2000年至2012年的12年间,中国发生的至少17起桥梁坍塌被指与货车超载有关。

  在私家车保有量已经达2.3亿辆的今天,货车事故所导致的悲剧极易引起公众的共情,自然而然地,各地的“治超”举措也就获得了广泛的民意支持。

  然而,近日却发生了一起“治超”导致货车司机服农药自杀的悲剧。

  河北沧州51岁的货车司机金德强驾驶货车在经过唐山丰润区某超限检查站时,被执法人员拦住了,他并没有超载,却被处以扣车并罚款2000元的处罚,理由是“北斗定位系统掉线”,金师傅内心不平,便在超限检查站办公室走廊里喝下刚刚买来的一瓶“除草剂”自杀了。

  一位中年货车司机的生存压力究竟有多大,会让2000元的罚单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金师傅自杀前6小时在卡友群留下的遗书中发出了自己的控诉:9岁时父亲过世,12岁的哥哥将自己拉扯大,家里上有70岁老母,下有3个孩子,平常就靠自己跑运输维持生计,10年来没挣到什么钱,反倒落下一身病。“过年工作到现在,才存了6000元钱”;更让金师傅憋屈的是,自己走得好好的,对北斗掉线毫不知情却要为此负责。

  3月13日,深圳45岁货车司机刘某猝死;3月28日,重庆货车司机40余岁货车司机黄某猝死……人们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然而,如此高强度工作、挣不到钱还落下一身病的金师傅,大概也预感自己离猝死不远了吧。

  去年,一篇“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自媒体文章引起了刷屏,货车司机又何尝不是被“困在系统里”呢?与其这样憋屈的死去,金师傅选择做一名“烈士”,用“自杀”为“卡友们”发声:“我用我的死唤 醒领 导对这个事情的重视”。

  有人也许会嘲讽说:为了这2000块钱和委屈,丢下自己年迈的老母亲和儿女自杀,值吗?当货车司机不挣钱,就不能转行做其他事情吗?

  对于这样的腔调,笔者只想说: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51岁、文化程度不高,换一份能够养活一家老小的工作谈很容易?

  据统计,货车司机大多数年龄在30-50岁,同样作为底层劳动者,高负荷劳作对身体的消耗、行车途中的艰辛与苦闷、日夜兼程的安全隐患……这是那些刚刚步入社会还没被“毒打”够的20岁出头的年轻人难以承受的;货车司机的进入门槛也很低,不需要什么文化程度,只要有一个当地的担保人,加上身份证和A2驾照,月供1万多就能买一辆车了,所以尽管明知道这个行业很辛苦,依然有很多中年人盲目地进入这个行业,只要有一点点盈利就一直跑。

  据国家统计局的统计年鉴,2017年我国货运量总计480亿吨,其中公路运输369亿吨,占比76.7%。公路货运是我国货物运输的绝对主力,全国3000多万名货车司机绝对称得上是全社会的“搬运工”,小到一个苹果,大到一件家具,我们网购的每一件商品能够达到我们手上,都离不开货车司机的辛劳。

  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货车司机很挣钱,月入几万小意思。而据G7(智慧物联网公司)平台数据统计,中国货车司机平均工资仅6000元。

  2016年中物联公布的《卡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显示,占据中国货车司机74%的个体司机,月收入在1.5万元以下的占51%,减去日常运营成本支出,初步估算,半数货车司机的月纯收入在5000元-10000元之间。而自有货车车主往往还要背负还贷压力,另外还有各种名目的罚款。这种情况下,货车司机铤而走险,疲劳驾驶、超载、超速也就不难理解了,通常的说法是,“不超载不赚钱”,事实也正是如此。

  恶性压价的市场竞争、雁过拔毛的重重关卡、层层剥皮的行业“潜规则”,成了压在货车司机头上的一座座大-山。

  尽管个体司机的比重占到了3/4,但绝大多数货源却被垄断到物流公司手上,毕竟对于货主来讲,个体司机很难随时满足自己的货运要求。而很多所谓的“第三方物流”甚至连道路从业资质都没有,就是通过把控货源,再层层转包到个体司机手里,运费直逼成本极限。物流公司不会告诉你货主给了多少报价,只会让多个司机相互压价,然后给你一个最低价。

  经济下行、就业形势不好导致个体货运从业人员的规模不断扩大;而经济下行背景下,货运市场的需求同样是低迷的,最后给货运司机的感受就是货难找、钱难挣,也为充当中介的物流公司不断压低运费提供了客观条件。

  生产过剩的危机导致资本利润率不断下降,资本家反过头来就要榨干最后一点利润,不断“节约成本”,这个成本自然也包括物流成本。有人算过一笔账:装60吨,收6000元,成本5000元,赚1000元。装40吨,虽然油钱降低了1000元,成本变为4000元,货车司机想同样赚1000元就得收5000元,货运单价就从100元每吨变成了125元。所以,货主当然是希望货车司机多拉快跑的;货车司机并不是不知道超载的风险,然而,竞争激烈的行情下,“你不拉别人也会拉”。

  与之同时,公路货运成了一些地方执法部门眼里的“唐僧肉”。新华社以前有一篇报道显示,记者走访多个省份发现,不仅有交警、路政、运管,还有高速公路管理、城管、环保、工商、卫生、动物检疫等约10个部门执法,采取的往往是“以罚代管”,用罚金去弥补地方财政收入,甚至给工作人员的“提成”,鼓励他们“执法”。

  “有的货车在车身上焊根铁棍,路政说这算更改车型,一罚就是三千”;“车身不干净甚至是驾驶室不明亮,城管说影响市容市貌,一罚就是好几千”……同样是超载,交警叫“超载”,最低罚200元;路政部门叫“超限”,最高罚3万元;城管叫“超重”,最高罚2万元;运管叫“超越许可”,最高罚款1万元……这些罚款往往还互不相认,只能叠加。

  本文开头提到的金师傅自杀的这起悲剧,就是公路超限检查站以“北斗定位系统掉线”为理由的罚款。

  货车强制安装“货运北斗系统”的初衷是好的。2012年,交通运输部做出规定,12吨以上固定参数和用途的车辆,必须安装北斗行车记录仪系统,每个跑运输的司机都会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司机卡,想要跑运输时,必须将司机卡插入系统内,而系统则会记录,车辆的行驶路线、有没有超速、有没有疲劳驾驶等信息。

  这套系统的推出的确是极大地降低了货车违规驾驶的行为,减少了因超速、疲劳驾驶等行为所导致的交通事故的发生。

  但这套系统并不是免费安装和使用的。此前,笔者从“卡车之家”公众号看到,青岛的一位卡友表示, 当初安装北斗时交了3200元,还必须到指定的服务商那里安装,否则就无法拿到营运证,每年还要额外缴纳300元的服务费;漯河的一位卡友表示,自从车上自带的北斗坏了之后,安装新的北斗系统需要420元,再加上每年720元的服务费……又成了从货车司机身上咬下的一块“唐僧肉”。

  这套系统跟我们一般人理解的“北斗卫星导航系统”没有丝毫关系,而是跟我们的手机一样,它的导航功能用到了北斗、GPS等多个卫星导航系统。但这套行车系统的制造商却是五花八门,价格不一、质量层次不齐,往往由各地各自招标“指定”,出现非人为的故障完全是可能的。

  然而,对跑长途的货车司机来讲,避免疲劳驾驶往往又会导致无法按期完成送货任务,被扣钱。于是又滋生了一项新的业务,那就是对北斗行车记录仪违法改装、脱离监管,改装的市场行情是600元。至于导致金师傅被罚的原因究竟是改装还是非人为故障,还需要有关部门的进一步调查。

  就在笔者写这篇文章时,又看到另一则新闻:

  不法团伙竟然悄悄给执法车装上追踪器,然后将执法车辆位置信息高价卖给货车司机。

  马克思说,“如果……有50%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同样地,穷人被逼到没有活路的时候,也会选择铤而走险、践踏法律。上面的现象正是“治超”所衍生出来的。

  “治超”本身当然是没有错的,但总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吧?一方面有法律要求货车司机不能超载、超速、疲劳驾驶,一方面却没有法律保证货车司机的收入,当货车司机被逼到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只能选择各种规避“治超”的违法行为,从而又危害到道路上其他民众的安全。

  经济下行趋势下,每个行业都很困难,企业主据说也很困难,但这困难最终全都下压给了“底-层劳-动者”,流水线被要求无度的加班,程序员被要求“996”,外卖员被算法不断压-榨,底-层劳-动者都被困在了系统里——货车司机同样是被困在了这样的系统里。而经济下行不也正是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导致的贫-富分-化、市场竞争导致的生产过剩所必然导致的吗?

  怎样解除这样的困境,写到这里,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对于程序员和流水线上的工人而言,不加班就意味着要被辞退;对于货车司机而言,不答应货主的要求超载,就接不到单子。整个行业皆如此,不接受这个潜规则,连工作糊口的机会都要被剥夺。

  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的鲁-迅先生,更说过这样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劳动者之间需要的不仅仅是共情,更是团结。假如货车司机一起拒绝超载,提高价格,或许问题就能局部解决了。如果有关部门没法干预货运市场价格,何不推动一下货运司机行业工会的建立,帮助他们团结起来改善待遇呢?这总比治标式的“治超”更加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