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庄

　　一、

　　罗伯特▪欧文(1771年5月14日—1858年11月17日)——英国工业革命时期最具代表性的空想社会主义者。

　　一提到空想两个字，很多人自然地觉得这个词带有贬义的色彩，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空想社会主义者里有一个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罗伯特欧文，恩格斯对他的评价是：“这个人具有像孩子一样单纯的高尚的性格，同时又是一个少有的天生的领导者”。

　　罗伯特▪欧文是英国早期接受唯物主义思想启蒙的一批知识分子，他认为：“人的性格是先天组织和人在自己的一生中，特别是在发育时期所处的环境这两个方面的产物。”这话简单说就是，人的性格是遗传和社会环境的综合产物。

　　他之所以有这样朴素的唯物观点，一方面当然是受英国思想启蒙运动的原因，另一方面则与他本人的经历密切相关。

　　在欧文29岁那年，从自己岳父的手里接收了新拉纳克的纺织工厂，这个工厂在当时相较于传统手工纺纱的工厂，绝对算是最先进的技术驱动型企业，是蒸汽革命中最早一批使用蒸汽作为动力的大型纺纱厂。当初欧文的岳父之所以选择在新拉纳克这里开厂，就是因为这里有一条克莱德河的大瀑布，可以用来推动特大功率的水力蒸汽机。可是等厂建起来以后，欧文的岳父就发现了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在新拉纳克很难招到服从管理的工人。在那里居住的大多都是固定耕作的农民，但凡是有自己土地又能养活自己的农民，根本不愿意到工厂里去从事早晚不间断，又极其损害身体的工厂劳动，因此纺织厂能招收到的工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各种福利机构的儿童，一种是失去土地以后沦为无业游民的农民无产者。尤其是后者，不仅占了绝对大的比例，而且这些无业游民里面充斥着赌徒、懒汉、小偷、酗酒者等等。用恩格斯的话来说：“这些人的成分原来极其复杂，而且多半是极其堕落的分子。”

　　有过一些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要劝一个赌徒或酒徒放弃身上的恶习有多大的难度。但是欧文认为，如果不能克服新拉纳克职工身上的一切不良习惯和作风，这个工厂就不会有真正的发展。于是，在欧文从自己的岳父手里接过来这个工厂以后，便以一个改革家的身份开始了对新拉纳克纺织厂的改造工作。

　　欧文认为，要改造人的习惯和思想，绝不是高压的管理制度可以做到的，而是首先要改造工人的生存环境，生存环境改造好了，再开展一套思想教育工作，才能从根本上把工人的恶习扭转过来。于是，欧文率先采取了当时资本家们都漠不关心甚至反对的一系列措施：提前更换旧的机器，改善设备布局以提供更为舒适的工作环境，不惜成本的消除工厂里的安全隐患，搞好工厂的清洁卫生等等。如果说这些举措还存在着只为提高生产效率的动机，那么当欧文开始为工人的孩子开办免费的幼儿教育，在工厂停产歇业期间仍然给工人发放工资，强行将当时普遍的每天工作14个小时以上缩减为10个小时等举措，其出发点已经不能视作单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了，而是为了真正的改造工人，为工人提供一个有尊严的工作环境。

　　在工人的工作和生存环境得到改善以后，其中尤其是工人们的孩子得到良好的成长和教育环境以后，欧文又在这个基础上展开了思想教育工作。在不改善经济基础、生存环境条件下的思想教育，永远都只能是道德高地上的说教和指责，但是当欧文切实的改善了工人的生存条件以后，再来进行的思想教育，就起到了极其鲜明的效果。因为这种思想教育，只需要让工人明白，只要诚实守信、努力工作、勤奋上进，就可以使自己有尊严的活着，使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都能享有较为舒适的生活条件，而这一切是真实的在新拉纳克发生着的，并不是虚伪的杜撰。

　　当欧文采取上述一系列措施之后，在那个工人视工厂为监狱、视机器为杀手的时代，在那个工人以破坏机器表示反抗的时代，新拉纳克工人心中的仇恨却在消解，工人与工厂、工人与机器竟然十分和谐，工厂生产越来越井然有序。工人越来越信任欧文，这又反过来使得欧文的改革越来越顺利，经过了10余年的逐步改造，欧文把这个地方变成了一个完善的模范移民区，在这里，原先在工人中间泛滥成灾的酗酒、偷窃、懒惰、赌博竟然奇迹般的消失了，而这里用于维护秩序的警察、刑事法官、诉讼、贫困救济处和慈善事业也都随着这些恶习的消失而消失了。

　　欧文在新拉纳克的改革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在他改造新拉纳克的过程中，他也同时改造了他自己。如果说在他改革新拉纳克之前，他的动机更多地是工厂的发展，那么随着这种改造的深入和改造取得的成功，他的思想也随之发生了质的变化，他更加确信只要有科学合理的社会制度，人们就可以摆脱贫困和堕落。

　　所以当欧文看到当时英国大量工厂厂主对工人的极限压榨，看到由此而滋生的种种工人犯罪和堕落时，他对此的结论和看法却是：“全世界的教士和各国政府采取愚蠢的行为和行动，从而助长了贫困、罪恶、倾轧和痛苦，接着又通过最不公正、最残酷的法律来惩处那些孤苦无依的人们中犯下了有损于社会的罪行的人，而那些罪行恰恰是他们愚蠢的教导和治理方法所造成的。他们让一代又一代的人从小就被培养成作奸犯科的人，然后又像狩猎森林里的野兽一样追捕他们，直到他们陷于法网、无计脱身为止。”

　　二、

　　在欧文的身份还停留在新拉纳克纺织厂的改革家、企业家、慈善家、管理家的时候，他是欧洲最有名望的人物。不仅社会地位和他相同的人，而且各路达官显贵、王公大人们都点头倾听他的讲话，他的书成为畅销书，他的演讲被改革家们奉为金句良言。但是当欧文试图将他的改革推向整个英国社会，推向所有企业工厂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所面临的阻力越来越大，自己也越来越遭到英国政府和资本家们的联合抵制。因为他所倡导的社会改革方案里，除了资本家们可以接受的关于如何采用技术、更换机器来提高生产效率的方案之外，更多地都是如何降低工时、保护工人利益、增加工人福利、增加教育支出、保障儿童教育等等资本家无法接受的东西。

　　此时欧文的身份已经发生了转变，他不再只是新拉纳克的企业家，他开始用自己的财力物力开展各种社会活动，大量宣传其改造社会的观点。他的观点里也由早期的对企业和人的改造，上升到对整个社会层面的改造，由于长时间对企业和社会制度的实践和观察，欧文认识到阻碍社会改革、制造工人贫困和堕落的已经不仅仅只是某个具体的资本家，而是生产资料私有制。欧文的社会改造宣传里，公然把矛头指向了私有制、宗教和当时的婚姻制度。从这个时候开始，欧文的身份已经向着一个共产主义者转变了。

　　这使得英国政府立刻感到了惊恐，各种宗教派别也大感震惊。当欧文试图朝着这些障碍发起批判和进攻的时候，他原先获得的荣誉和尊重统统离他而去。大不列颠的所有书商都被警告，如果出售欧文的著作，就不准他们经销任何书籍;欧文遭到报刊和宣传机器的谩骂，各宗教势力谴责他是无宗教信仰者，反对他的种种尝试;他遭到了英国官方社会的普遍打压和排斥。这些原因使得欧文想要在英国推广其社会改造思想的尝试破产了。这时距离他接手和管理新拉纳克已经过去了20年。

　　在这20年的时间里，欧文在新拉纳克的改革无疑是成功的，但是同时这又令他意识到，无论他怎样的给工人创造良好优越的生存条件，都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工人的社会地位，如欧文自己所说：“这些人都是我的奴隶”。而一旦当他想要把为工人争取利益这件事作为整个社会改革事件提出来的时候，他就遭到了资产阶级联合英国政府的合力抵制。这个时候欧文迎来了人生中一个巨大的转折点，他转向了共产主义，他开始认识到只要工人不掌握生产资料，只要生产资料私有制仍然存在，工人就永远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地位，社会就永远不可能消除贫困和堕落。

　　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头脑里产生了。

　　三、

　　欧文试图通过组建一个财产公有的社区，来将自己对共产主义的种种设想和追求付诸实践。因为他的设想早已在英国遭受了官方社会的强烈抵制，于是他把试验的场所选在了在当时看来，更有民主自由、更能接受各种想入非非的改革思潮的美国。他倾尽了自己在新拉纳克20多年积累起来的财富，来到了美国印第安纳州西南面的一个小镇，这里就是欧文即将开始他的共产主义试验的社区——新和谐村。

　　欧文对新和谐村的设计内容非常丰富，从产业布局到基础设施，从生存条件到工作环境，从财产公有到分配原则，从民主选举到社区管理，从儿童教育到文化中心，他将自己在新拉纳克20多年所积累的全部经验和心血都投注在了新和谐村。

　　这些设计里面有很多共产主义的设想和原理，如生产资料公有，劳动公社的一切权力属于工人，管理者由民主选举产生，公社里的劳动成果属于一切劳动人民，儿童和成人都要接受社会教育并且教育必须与实践相结合，逐步消除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以追求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所有人的幸福为目标等等。

　　这么一看，妥妥的共产主义社会。

　　但是前后仅仅五年的时间，新和谐村就失败了，这个共产主义试验村不仅没有成为一个可持续下去的共产主义社区，而且其繁荣和发展远不如欧文此前改造的新拉纳克。

　　很多人不解，这里是在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原则下建立的社区，为什么还不如之前的新拉纳克?后来的研究分析了很多种原因，比如平均主义严重;社区成员成分不一，好吃懒做，坐享福利的人太多;管理不善，导致社区运作陷入混乱等等。

　　其实这些原因都不是主要的，根本问题没有解决，各种衍生出来的问题就会泛滥成灾。欧文新和谐村的设计原则固然都是共产主义的，但是这个和谐村却又不可避免的身处于一个资本主义的市场竞争的环境之中。欧文前20年在新拉纳克的改革，首先就是建立在新拉纳克的纺织厂的基础上的。那里的纺织厂是当时最先采用先进的蒸汽技术的工厂，后来一度发展成为英格兰最集中、最大型的纺织厂。从剩余价值的角度说，劳动生产力高的厂，更容易获得高于行业水平的超额剩余价值，简单说就是企业利润非常丰厚。而欧文之所以能在新拉纳克进行他所设想的一切改造，包括降低工时、改善生存条件、增加工资、开办免费教育、员工医疗等等，是有棉纺织厂的利润作为物质支撑的，然后欧文的改革又反过来使新拉纳克的纺织厂发展越来越好。

　　可是当欧文到了新和谐村以后，他的一切设计都是从原理、设想、制度、原则等等出发，这里没有能够在工业革命进程中在市场上站稳脚跟的产业和产品。你总不能划出一个社区，全部搞小农时代的自给自足吧?你也不可能要求其他社区、市州也按照生产资料公有制的计划来统一生产吧?

　　所以，不管欧文用多么纯粹的共产主义原则来打造这个试验区，这个试验区都必须加入到社会化生产中，加入到资本主义的市场体系之中去。在欧文所设计的实验公社里，包含有工业和农业，但是实际上新和谐村社区只有最基础的农业，这种生产根本没有什么多余的产品可以出售。同样的，试验区的小工业除了满足公社自身需求以外其他什么都做不了。简而言之，他们没有稳定可靠的财政来源。这使得维系试验区各种工人福利的资金，居然只能由欧文想办法来提供，这显然是不可持续的，也注定了是要失败的。

　　短短五年前后的时间，这个新和谐村就把欧文在新拉纳克积攒了20多年的财富全部耗尽。欧文试图通过建立共产主义的试验区的办法来普及和实现共产主义的想法，不可避免地沦为了空想。

　　其后的三十年里，欧文转向工人阶级，在工人阶级中又进行了30年的活动，用恩格斯的话来说：“当时英国的有利于工人的一切社会运动、一切实际进步，都是和欧文的名字联在一起的”。

　　四、

　　所以空想社会主义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呢?

　　是他们的理论毫无依据?是他们的制度不够严密?还是他们的设想毫无实施的可能?

　　当然都不是。

　　事实上他们已经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矛盾，看到了生产资料私有制这个根源，并且由此提出了共产主义的很多基本建设原则。而其中像欧文这样的代表人物，还为了实践这些共产主义原理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血，他们毫无疑问是伟大且进步的。

　　那么为什么欧文的共产主义试验又被马克思看作是空想的呢?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欧文的社会改造没有真正可以依靠的阶级力量。

　　由于欧文所处的时代，阶级斗争还不够发展，因此他不可能从阶级斗争中去寻找力量。他只能通过不断的宣讲和呼吁整个国家和社会，而且主要是向统治阶级呼吁。他认为，只要大家都理解了他的思想和体系，就会承认这种体系是创造最美好的社会的最美好的计划。当他的呼吁和理论在英国遭到统治阶级的驱逐和排斥以后，他开始认为只要能够成功的打造出一个共产主义原则下的试验区，就可以通过示范的力量来为社会改革开辟道路。这种试验区当然不会成功，而且往往还需要资产阶级发善心和慷慨解囊才能进行。所以归根结底，空想社会主义是希望通过和平的途径来达到建设共产主义的目的，因此他们拒绝一切革命行动，这样一来，他们的计划就永远只可能设想依靠统治阶级里的某位天才改革家来推行，而不是依靠无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去实现。这才是空想社会主义里“空想”二字的真正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