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可二,是一个重度躁郁症患者。
如果你不了解这种痼疾,那么,我换一句话——他是随时可能离开的人。
久病成医,也就更了解自己,同时看见更多同类。
有一回,我问他,知识分子是不是自杀比例最大的一群?
他说,不是。是沉默的底层农民。
很多时候,当拥有话语权的人离开,如茅侃侃、金钟铉、乔任梁,会引起广泛关注。
但更多无名的人,无声地生,无声地死,大悲大怮,在公共话语之海中,泛不起一点浪花。
这些自杀群体的生存悲剧与精神困境,长期缺席于我们的视野。偶尔有人提及,要么乐于抒情,要么安于隐逸,要么意在猎奇,无法为真正的苦难作证。
今天就来聊聊,在底层,老人们是怎样度过余生的。
01
我出身于江西边远山村。
80年代的农村,去除了田园牧歌式的抒情,也过滤掉诗化了的纯朴幻象,撕掉温情脉脉的伪饰,你会看见种种残酷现实。
这些现实里,裹挟着太多恶与罪,也渗透了太多泪与死。
同村的女人,喝药而死的不是孤例。
同村的老人,自杀的也不在少数。
我清晰地记得,村里一个70岁左右的老人,一直健旺地活着,忽然有一天,一头栽在地里。
现在想来,应该是脑溢血。是有救的。但不出几天,死了,原因不详。
只是听邻人说,他在死前曾叫人买农药,之后,那瓶药一滴不剩。
还有一个老人,偏瘫多年,生不能清爽地生,死不能清爽地死,被儿媳戳着鼻子骂,“你到底死不死?这么糟践我们做什么?”不久离开人世。
而我父亲,我的被拖拉机碾压过、被一人抱的大树砸过、从建筑工地两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的、被贫困逼得走投无路仍然硬扛着活下来的父亲,00年代的时候,以为自己重病缠身,曾对我妈说过,如果我不行了,就喝乐果死掉,不能拖累孩子。
他怕给我们添麻烦——赤贫之家,已经穷得毫无办法,如主心骨又添重病,必会逼入绝路——于是甘愿亲手了结自己的病残之躯。
你可能觉得,这实在凄惨至极,但我告诉你,邻人的选择,父亲的心态与交代,在农村就是常事。
02
我有一个相熟的朋友,90后,也来自农村。 2017年3月,其父自杀身亡。
当时他在省会工作,忽有一段日子,坐立难安。不久,就听闻噩耗。此后,他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都如堕梦魇,无法走出,几度欲随父亲而去。
终于还是没走。
因为还有母亲。
他后来回想父亲的离开,觉得是早有征兆的。那几年里,父亲一直表现得郁郁寡欢,觉得自己是一个废人,做不了事,赚不了钱,只是呆在村子里,日复一日地消耗光阴。
最致命的是,有一回,全家人一起体检,查出来他可能有癌症。
大家小心地避开他。
但终于还是知道了。复检时,老人瞄到体检单上的两个字“癌症”,当场愣住。
然后情绪崩溃,冲出门去,大哭着,尖叫着,在车水马龙里横冲直撞。
车来,他撞上去。
人来,他扑上去。
他们把他拖住,费了很多心力,安慰他,告诉他只是怀疑,并未确诊。然而老人被恐惧控制,听不进任何话语。
三个月以后,事情就发生了。
他走得很决绝,一句话都没留,一个字也没写。
只是在某一天,初春的午后,他说回家拿点东西,然后上吊身亡。
03
无独有偶,2017年12月23日,洛阳一82岁的老人跳河自杀。
因为什么呢?
并没有浩荡的冤屈。无非老了,病了。
自杀前,她留下遗书,其中反复着这句话:难受,难受,生不如死……活着真没意思。
后被人救起。
却一直沉默,拒绝交流。
人至暮年,悲苦入骨,也不过是一声无处安放的叹息。
就像这刚从水中被打捞出的老人,人虽被救起,生活却依然深陷无望的深潭。
04
肖水源教授曾经说,中国老人自杀比例是其他群体自杀比例的三倍。
农村的自杀者,人数又远超其他族群。
2011 年 9 月 10 日的“世界预防自杀日”的新闻里给出了一个数据:75% 的自杀发生在农村,是城市的 3 倍。
所以,这不是谁家的独有现象。
而是整个中国农村的普遍现实。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印象,《中国青年报》于2014年07月30日推出过一个专版,名叫《农村老人自杀的平静与惨烈》。
其中字字触目惊心。
句句振聋发聩。
武汉大学社会学教授刘燕舞,用6年时间,深入湖北、山东、江苏、山西、河南、贵州等11个省份40多个村庄进行调查,调查农村老人的生存现状,结果发现,农村老人的自杀,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严重得超乎我们想象。
在这份报道中,你会看到——
69岁的老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点燃一盆炭火,一边为自己烧纸钱,一边喝下半瓶农药。
他怕自己死了,孩子连纸钱都不给买,自己烧,“总还体面些”。
纸钱烧到一半,他已倒在了地上。
你会看到——
有不少老人,因为行动困难,拿不到药水瓶也站不上板凳悬梁,便在不及人高的窗户上,搭起一根绳,挎住头,蜷起腿活活吊死。 你会看到——
一位老人要自杀,但怕子女不埋他,便自己挖了个坑,躺在里面边喝药边扒土
这些案例,看得人实在心惊。
更可怕的是,刘燕舞说,自杀在当地被视作正常、甚至合理的事。
有些老人甚至说,“我们这儿的老人都有三个儿子。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这三个儿子最可靠。”
这些话语,都是以平静的语气说出,并无激烈,也无颓唐。
可恰是这样的平常化,人人都感到悚然而惊。
一个人幸福与否,从不是看风光时如何呼风唤雨,而是看贫弱衰病时如何苟且偷生。
倘若人至暮年,也能活得体面,有尊严,不孤独,那么,这一生,也能算得上善终。
05
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吴飞写过一本书,名叫《自杀作为中国问题》。在这里,民众的挣扎,内外的冲突,全部历历在目。
你会听见字里行间那些沉默的哭泣,无形的泪血。
也会看见老人们站在生命的末梢,对扑面而来的噩运毫无办法。于是,一个接一个走上不归路。
仔细想来,这些悲剧的发生,有如下原因。
没钱。
加拿大《环球邮报》网站曾报道过一件事。
一个70岁的老人,因得了喉癌,担心拖累孩子,又无钱医治,所以自杀。
她认为,这是她能为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她不想家中所剩无几的钱,花在自己这个“废人”身上。
这也是许多老人自杀的主要原因。
你可能以为,这太短视了,生死事大,人命关天,怎么能因钱而结束?
但农民也是算过账的。
假如一个农民,一年收入3000元。医疗费高达3万元。那么,至少得保证还能劳动10年,才值得医治。
如果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不能独立生活,自觉成了“拖油瓶”,自杀的念头就很容易冒出。
有病。
说到这一点,想到我奶奶。
她因脑溢血,瘫痪近10年。这10年里,她由一个清刚洁净的老妇人,变成一个腌臜狼藉的病人。
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曾说,不如死了干净。
而在太多的新闻中,我们也见过类似情节,老人因重病缠身,痛苦无比,活着成了刑罚,又拖累亲人,于是想着不如离开。
孤独。
南京一82岁的老人独居七年,于2017年中秋节那天孤独去世。
他留下遗书:我于昨晚走了,走时心如止水……
老人死后长达两个多月,都无人察觉。
直到邻居闻见异臭,报了警,警察闯门而入,才发现他已离开多日。
这两个多月,子女都不知道父亲离世。就这一点,足见老人的孤独与寂寞。
2017年1月7日,安徽六安霍山县上土市镇一78岁的老人,在屋后的山上上吊自杀。
他本有一儿一女。
但女儿失踪,儿子一直在外打工,多年没有回来。
1月7日清早,他在自己家的后山上吊。
被发现时,已经没有了气息。
人一老,价值丧失,朋友稀少,子女又不在身边,没有倾吐对象,极容易陷入抑郁。
但老人的抑郁,极难被重视。
大家都向往新生的、热闹的、成功的人与事,对衰朽的、苍老的、病残的,多会不由自主地忽略。
如此一来,摆在独居老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是静悄悄地死去,死后多日,才被人发觉。一如那个南京老人。
二是在贫病中了此残生。一如那个安徽老人。
无论哪一种,都令人满心悲凉。
如今,我们生活渐好,但是,我们别忘了,孤寡贫病老人的生活,依然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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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490万条的信息里,每一条,都带着沉甸甸的苦,无法承受的重。
解决这一问题,绝非一夕之功。它需要制度的完善,社会的关爱,也需要个体的行动。
我们要明白,父母已老,他们需要我们,恰如我们幼时需要他们一样。
而行孝,绝非只给予一点物品,还有陪伴。
赡养,也绝非按时打钱,还有对老人生活的关照,精神的抚慰。
一个失去母亲的朋友曾说,我们和父母相聚的日子越来越少。你以为有的是时间,实际上,陪伴父母的机会屈指可数。 珍惜眼前人。
陪伴趁当下。
莫待他年离去时,徒然空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