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主权按:从9月初到现在,因为新冠感染死亡人数一直在攀升,超过一万一千多人死亡,死亡总数达到42207人,现存感染总数超过165万【注:数据截止11月11日】。现在法国第二波疫情来势汹汹,并且仍未达到峰值。
政府在医院病床告急和医疗人员数量有限的情况下,不得已宣布第二次全国封城禁闭。无论是总统还是总理,在讲话中,语气都极为严肃地指出,第二波疫情要比最悲观专家的预测更悲观,比第一波更严重。在推出法令减少易患严重新冠症状人群标准一个半月以后,法国最高行政法院不得已重新退回原有的标准,可谓讽刺。
本文在第二波峰值到来之前,回顾法国的第一波疫情。第一波疫情所展现的一些本质问题并没有引起政策执行者的重视和解决,到了几个月之后的第二波就只能是悲剧重演。
作者|阿菜(法国里昂三大哲学在读博士生)
截至目前,法国新冠疫情死亡人数在欧洲排名第三,仅次于英国、意大利。在三月份第一次封城之后,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到了夏季,死亡总人数的曲线呈现水平无波状变动,给人一种疫情已经结束的幻觉,导致无论是政府还是个人都放松了警惕。
政府甚至立法规定新冠病人从症状开始第一天算起,到第七天若没有发烧,传染风险极低,需返工上班。夏季假期旅行流动的人群也不少,很多餐馆酒吧人满为患的情况并不罕见。尽管有专家在七八月份的时候就警告第二波疫情的严重性,却被认为是夸大其辞。
法国最高行政法院甚至在8月29日颁布法令,规定将11项易患严重新冠症状的人群标准清单限制为4项。更荒诞的是,经历过第一波疫情因为病床数量不够导致需要筛选病人来救治的严重情况后,多地卫生政策决定者仍旧从经济角度考虑,决定关闭区域医院某些治疗部门甚至包括急救室,减少病床数。
在经历过第一波封城禁闭期已有许多怨气的法国人,在第二波政府宣布封城的时候,更是有抵触心态。政府的抗疫政策自相矛盾(加强了检测措施但是不采取严格隔离措施,中小学学校继续上课,医护人员感染新冠得继续上班等等),无论左右党派都从政治角度指责政府对人身自由的侵犯。还有非医学专家的知识分子大肆发表言论,否定新冠的严重性和封城的必要性,要求政府筛选脆弱人群进行隔离,让其他人主要是年轻人自由活动。
然而疫情如同山林大火蔓延到全国各地,各个地方的医院都已告急。多个地方政府已经开始准备溜冰场来放置新冠死者尸体,这在法国是史无前例的。像第一波疫情时期可以将某些病患从重灾区转移至尚有医疗资源、疫情并不严重的区域的机会,已经彻底告罄。
11月第一周,法国平均每百万确诊人数达到了697人,位列世界第一| 图片来源OURWORLDINDATA[1]
在法国现已有165万多已知阳性新冠患者的今天,一部分人要求政府只隔离生病和包括老年人为主的脆弱人群的要求,不仅对伦理问题掩耳盗铃,更是对科学的无视和对疫情现状的漠然。许多医院急救室的医生都已经发出最悲观警告,护士们也已经精疲力竭。然而,疫情被政治和个人主义绑架,要求老年人为了年青一代牺牲自我的言论获得媒体舆论的一席之地,老年人和脆弱人群成为某些提倡群体免疫的专家的靶子和指责对象。一些高中生因不满学校防疫措施不当而示威抗议,甚至有极端者推翻警车。法国第二波疫情到了现在,呈现出社会意识认知愈发分裂的倾向。加上近来的个体恐怖袭击事件,导致人心惶惶,是民粹主义收买人心的又一大好时机。
一、第一波疫情回顾
法国政府一开始对疫情的态度,可谓是泰然处之,不予重视。当1月20号钟南山确认新冠病毒可以人传人时,第二天法国时任卫生部长布赞就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这个病毒对于法国来说危机估计基本上为零,在法国引入并扩散的概率很小,在人群中的传播概率也非常小,她最后加了一句,“不过也要注意看接下来疫情的发展”。但是在媒体传播之下,这一个极小简短的补充被忽略了。大众从她发言提取的信息就是这个病毒不会在法国爆发。
疫情前期政府的无作为,导致了疫情爆发初期时医院因为急救设备不够,需要伦理专家进驻来提供建议,从而决定选择救治谁,放弃谁。疫情高峰期,突然上涨的死亡数字,才让人意识到原来养老院已经悄然成为医院之外,死神光顾最多的疫情重灾区。
到11月9日,法国因新冠死亡人数统计大约为40987(法国总人口6699万),其中在医院死亡人数总数为27930人,超过3万人住院治疗。医院急救中心病床饱和率高达92.5%,进入急诊室的重病患者死亡率达24%。至今,在疫情爆发将近8个月后,还没有因新冠死于家中的患者人数报告。
截至11月9日,新冠死亡总体人数达到40987人
图片来源:WORLDOMETERS
法国疫情第一波高峰期间,知名演员文森特林顿打破自己从来不屑于在社交网络有任何活动和言谈的形象,在5月初也就是法国隔离的两个月后,通过视频念了一大段自己的心里话,以自己作为公民的身份,悲伤地质问,
为什么自己如此富裕的祖国,全世界经济排名第六的国家,会到如此地步?
医疗资源匮乏,人员超负荷,口罩极度欠缺,药物原材料用尽。
而在2000年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因为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医疗体系而自豪。那一年,世界卫生组织在其发布的《2000年世界卫生报告:卫生系统,改进业绩》[2]中,法国的医疗体系整体效能在191个国家中位居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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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世界卫生报告:卫生系统,改进业绩》
为何曾经医疗系统成绩如此炫目的法国,在疫情中它的医疗体制会如此不堪一击?为何法国的养老院会有成千上万的老人在得不到救治的情况下痛苦死去?
这一切,和当初成立包括医疗、养老在内的等等的法国社会保障系统的奠基人的初衷,可谓天壤之别。也只有了解法国社会保障系统的创建历史和成果,才能够透过所有的表象,明白这是一场本可以避免的的悲剧。
二、社会保障系统
1.法国社保制度的创建和成果
图片来源:FRANCECULTURE
二战之后,法国百废待兴。贫困、饥饿、疾病、年老工人生活没有保障、儿童死亡率高、医疗环境之差等等,都是当时政府急需解决的社会问题。无党派之分的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在二战结束前五个月对战后法国社会的重建已经设计了一份详细建国计划,题目上面注明《幸福的日子》。在这个计划中,就未来的社会保障制度这一板块,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提出,
全面的社会保障计划,旨在确保所有公民包括在无法通过工作获得生计的情况下,由有关人民代表和国家来负责管理,保证每个公民的生存[3]。
当时法国劳动社会保障部长兼炼金工人协会秘书的共产党员安布罗斯·克罗萨主导,按这个计划的初衷“不让人民对生计失去信心”,和另外两位颇有经验的政府官员,也是以前的抵抗组织成员——亚历山大·帕罗迪和皮埃尔·拉罗克——一起建立了包含医疗保险、养老金制度、家庭补贴为主的现代社会保障系统。
一开始的方向就是为了打破19世纪资本主义模式的保障体系,以团结互助的社会主义为基调。该系统既保持了职业性互助传统, 又实行了全国性质不分性别、年龄、贫富差距、社会分工的互帮互助。
克罗萨领导建立的社会保障给家庭津贴增加了一倍,加班费增加了50%,取消了对妇女工资10%的减免。这对于包括妇女、儿童、老人、残疾人等社会弱势群体来说,实为福音。也真正意义上提高了士气,促进了战后法国社会的设施建设。公共医疗机构因为社保的投入,普及化医疗物资器材,从而改善了社会的人均健康水平。从1950年开始,法国人均寿命提高了15岁,儿童死亡率降低了16倍。与此同时,因为社保对养老的投入,战后90%的退休老人摆脱了贫困,可以老有所依,真正做到了在退休以后,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
可以说该社保体系在战后法国的成立和实施,使得劳者有其食,老者有所养,少者有所教。
克罗萨去世时人们在雨中给他送行
图片来源:CINEARCHIVES
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克罗萨领导建立的社会保障制度的最终目标逐步得到实现。到了2000年初,法国政府开始实行“普遍医疗补助制度”,在已有的全民基本医疗保险基础上,对低收入人群提供免费补充保险,到此法国社会保险制度在医疗领域真正做到了覆盖所有人,实现了全国抵抗运动委员会还有社保制度奠基人的愿景。
但是时光也会辅助抹去历史,修改记忆。在之后的种种社会变革之中,法国如同西方大部分资本主义国家一样,有一段反共产主义的时期,有意无意忽略这位社保创始人的名字,将他从这段创建历史中渐渐地不动声色地抹去,在法国的字典里面他的名字也总是缺席。但是法国有很多城市,都会有一条街,或者养老院,或者医院,或者学校,以这位为劳动人民生活福祉殚心竭虑的工人部长的名字命名。
他曾说过,
社会保障是唯一没有资本的财富创造,唯一不进入股东口袋,而是直接投资于公民的福祉。用纳税人的钱来资助社会政策,就等于把社会政策的有效性置于纯粹的财政考虑之下,这是我们所拒绝的。
2.社保窟窿和财政危机
然而,在经历过战后“辉煌三十年”后,70年代的欧洲迎来了经济危机。美国采取美元汇率自由浮动制度,导致货币贬值,西欧国家只能采取通货膨胀政策来应对。经济滑坡,物价上涨,雇主们能获得的利润开始缩水,同时失业率开始上涨。
“结构性失业,上涨的石油进口价格,通货膨胀以及不断下降的出口,导致了席卷西欧的财政赤字和支付危机”[4],法国在1974年,财政收支出现逆差。社会保障制度的资金平衡也慢慢的被打破。因为药物的研发和人均寿命的提高,社保的支出也开始变多。1967年开始,社保制度有了第一个紧缩政策,就是削减药费的补偿,与此同时,一个从今往后在法国政治博弈中反复出现的词语出现了,那就是“社保窟窿”。而这个窟窿经历过石油危机,通货膨胀的70年代末期,才真正走入大众的视野。
在新自由主义经济全球蔓延的语境之下,面对着全球化经济市场带来的压力,和对利润的如饥似渴,法国一些企业巨头并没有上缴本该如数提供的社会保险金数额。与此同时,社保因为覆盖面越来越广泛,人口老龄化,支出日益增长。可以说,社保窟窿的存在一方面是由法国后工业时期带来的种种社会问题导致:失业率增加,退休人数增多,通货膨胀······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新自由主义经济干预下的,社会福利政策被张冠李戴。“社保窟窿”不仅成为党派之间的旗子,同时它也成了新自由主义经济干预社保体制的最好借口。
为了维持社保收支的平衡,政策决定者并没有溯本求源,而是选择了西方大部分国家当时都选择的捷径——医疗保障制度中最重要的两个板块,医疗和养老——开始了市场化和私有化过程。
法国社会近二十年的余额(绿色代表盈余,红色代表赤字。从1998年到2016年。)[5]
该图是社保从1978年到2014的余额浮动[6]
三、医疗改革
2019年巴黎郊区医院医疗人员自发创作的
抗议灯图 SOS | 图片来源:LEPARISIE
1. 新自由主义经济下的医疗制度市场化
文森特林顿在讲到医疗制度的恶化时,说到:
在‘健康必须有利可图之前’这样疯狂的想法扎根之前,我们的医疗系统曾经是最好的。因为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东西都必须是商品,甚至是人的生命······
社保的医疗制度这一块,从1970年开始医院的经营由它的财政预算决定。公立医院面对的关键问题就是如何“用有限的手段做更多的事”。在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的管理方式下,医院的目标成为了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来提高系统的性能。这样一来,公立医院转为商业管理模式,造成护理实践的非人性化,同时医护人员的工作条件也日益恶化。法国数位医生专家(Philippe Halimi 和Christian Marescaux) 毫不客气地指出,医院的负责人的任务从救治变成了省钱。
正是在这省钱原则的名义下,80年代政府中期出台了一个纯粹会计一样的法规。要求减少医生的数量,药房的数量,医院床位的数量,减少病人的数量等等。接下来的四分之一个世纪,历届政府都是通过为医生和护士制定“数字限定条款”来实现财政紧缩,以缩小社保窟窿·····到了2003年时候,“床位数量减少了,公共部门的床位(7年内减少了35 352张)多于私营部门的床位(18 475张)。能够承接常见病症、发挥调度病人作用的社区小型设施已经消失。在外省,有时要走几十公里的路才能到达一家设备精良但不太适合普通病例治疗的医院。”[7]
2002年,时任卫生部长的Jean-François Mattei推出了“2007年医院”计划,该计划增强对医院活动的约束力,旨在减少医疗开支。在2002年11月的演讲中,他宣布实施“激励定价”。就是从一般的资金分配转为基于商业活动的定价(T2A)或“基于病理的定价”制度,该制度照搬了美国从1983年开始实施的DRGs (Diagnosis Related Groups,疾病诊断相关组)医院资金结算系统。基于商业活动的定价应运而生,根据病理和患者的“平均住院时间”(DMS)分配金额[8]。
活动定价制度从2004年开始执行,该制度推进偏重于最简单的(因此也是最经济实惠的)或最复杂的干预措施(把一些高端医院变成高科技护理工厂),目的在于促使医院实现盈利,使其变成“生产盈利假期的机器”。1160名医院医生在给当时共和国总统希拉克的信中谴责了这一行为。实施了T2A的医疗机构行政和财务管理在出现经济困难时,会将责任从国家转移到医院。因此,就算医疗机构的经济危机是当局者“长期失误的过程”的结果,它却被迫需要“自我调整”。在相关企业家的推动下,管理"技术派"使得公立医院偏离其公共服务的主要天职。
与此同时,一些大型的国际金融机构,对于法国的社保制度的改革,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动和大肆赞同。也正是依着这些权威机构和个人对于赤字的预测和对经济政策的建议,法国政府得以完善其私有化公共医疗服务的论点,以证明其结构性改革的合理性。其采取的措施包含以下几个方面,也是80年代以来的改革措施的深化:降低报销比例、提高医院定额收费、提高烟酒税、关闭病床等[9]。
2020年法国各地医院删减的病床数地图
图片来源:BASTAMAG[10]
与此同时,国家采取减免对最有钱富人的税收政策,减少雇主对社保基金的投入资金,提高“社会综合捐赠税”,并允许大型垄断药业集团自由定价。而受金融控制,拥有巨额现金储备的医药行业,收买可以替他们说话的医生和媒体,打击异己,也慢慢腐蚀着和公共卫生有关的社会契约。因为政府缩减报销比例,私人保险公司在法国风生水起。
在世界经济合作组织三十个国家中,法国成为了在美国和荷兰之后,私人保险公司最多的国家。这代表着由于经济能力上的差距,有些人虽然收入超过最低标准,但是因为没有能力购买私人保险,或者买便宜但是报销甚低的私人保险,加上社保所能报销和覆盖日益降低,因此在经济拮据的情况没有办法获得合适的治疗。
2003年,根据卫生经济学研究和文献研究所的调查,百分之十一的法国人放弃治疗。就算有92%的人有补充性保险,十分之一的工人没有,四分之一的65岁上的老人也没有。社会的不平等差距明显扩大,这和社保创始人的初衷“确保所有人都能平等地获得优质护理,减少健康不平等现象”相处甚远。
2. 新自由主义经济医疗改革制度带来的弊端
法国在2003年因为医疗改革制度而产生的弊端,在与其他国家相比之时,并不是最为严重的。在2003年,法国医生还没有像英国那样让病人等一年才能做髋关节或心脏手术,也没有像芬兰那样让病人等208天做白内障手术,或者没有像丹麦那样让病人等128天。但是,在新自由主义经济渗透欧洲福利国家体制改革的时代,它的命运和其他国家一样,只是早晚的区别。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公共部门的床位继续缩减,小型医疗机构继续被关闭,一些地方性的妇产科室被关闭。经济和社会研究所(IRES)研究员皮埃尔-沃洛维奇指出,“融入居民区社会生活的药房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资’和个人主义的就医模式”。根据调查研究评估统计局(DREES)发布的一份报告,2017年,3046家公共和私营卫生机构的床位数正好为399865张。在大约20年的时间里,有10万张床位被取消,很多急诊医生焦虑于病人无法住院。
与此同时,2017年,1000家公立医院的债务超过300亿欧元,占其营业额的42.8%。“而这些债务对这些单位的财务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每年,医院要支付约8.4亿欧元的债务利息。这就使这个问题成为专业人员申诉的核心[11]。公共医院就在这样入不敷出,负债累累的情况下艰难运行,很多医护人员精疲力竭,而因为医疗资源的紧张,病人们有时候会过于沮丧而对医护人员使用暴力。有些医生护士因为不堪工作压力心理崩溃,自杀。法国医护人员中有百分之五十的人考虑过自杀,自杀率是法国其他职业的2.5倍。
医护人员受到的攻击:黄色为辱骂,绿色为威胁,紫色为身体暴力,蓝色为带有武器的暴力 | 图片来源:FRANCEINFO
当病床数因为经费紧缩被大大削减,这代表着面对疫情来临时候的“激增能力”也会大大降低。2019英国每千人病床数为2.5张,意大利每千人的病床数从2007年的3.9张降为2017年的3.2张,西班牙2018年为3.0张,德国8张。“从重症加护病床数来看,每十万人中,西班牙为9.7张,意大利为8.6张,远低于德国的33.9张,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何德国的新冠疫情死亡率低”[12]。也同样部分解释了为什么英国和意大利西班牙在这次疫情期间,死亡率如此之高,法国并没有侥幸逃脱。
法国从1975年以后的每千人病床数量,在三十九年中,总共减少了38% |图片来源:PERSPECTIVEMONDE[13]
法国2月初总共只准备了150张隔离床位以防疫情爆发,等到3月中旬费加罗报指出法国抗疫之难时,提到法国动员了5000张床位收治新冠病人,可惜大部分床位早已被占有。在意大利西班牙发生的悲剧在法国同样发生:当医疗资源缺少的时候,对病人进行筛选,选择救治一部分人,牺牲另外一部分人。在法国东部疫情重灾区是如此,巴黎里昂这些人口密集的大城市,也是如此。有巴黎医院医务人员提供的医疗档案中,简洁明了的写着放弃救治一位75岁没有病史的病人,其中一句是“由于目前的环境,没有抢救位置,且患者年龄已达75岁,决定不采用抢救手法。”
一位护理人员见证医院工作人员没有保护措施,甚至没有口罩。病人在床上就算呼吸困难,也没有供氧和急救措施。她的负责人很诚实地告诉她人手不够,资源不够。
病房无措施实施,新冠感染病人房前无设备。护理站只强调了一个程序:关于处理Covid-19死亡病人尸体的程序,必须用两个封闭的袋子把尸体很快地包起来,然后送到太平间,而不把尸体交给家属看,甚至也不能交给太平间的工作人员看。我觉得非常不人道。
在笔者居住的里昂,收治感染病人的主要医院也有医护人员见证床位不够,选择救治,然而新闻媒体极力避免报道丑闻。
在记者深入法国疫情大东部重灾区时,有医院护理人员说到仿佛两手空空被扔进了竞技场。有医院负责人自省以往根据上级指示而依照实施的模式:保持预算,不要囤积,服务尽量将外包,租赁设备(包括维修),而不是购买它们。而所有的这些指示,在危机中都呈现了灾难性的结果。他说“我开始自我批评:我也是这么做的。现在我们要重新考虑这样子的模式。”[14]
截至到2020年7月11日,法国因新冠死亡人数超过三万。有19300多新冠新冠病人死于医院。有10400 多人死于养老院,死于家中的病人数量直到现在也没有官方统计数据。养老院中能被转去医院救治的病人死亡人数归于医院。所以在养老院死亡的病人们的救治问题是一个政府不愿意触及的雷区。
四、养老院之殇
在今年法国新冠疫情初期,养老院仍旧是被政府彻底忽略的盲点。3月初马克龙宣布进入战争状态的时候,养老院如同法国的公共医院一样,赤手空拳上战场。彼时社会焦点都在医院,医用防护资源极度匮乏之时,国家全面征收口罩。养老院没有办法获得口罩,更没有其他防护措施。有些养老院自己制造消毒液,要一直等到4月中旬的时候,口罩和其他防护资源才开始出现,整整迟了一个多月。法国疫情重灾区的养老院护理人员表示,倘若有提前准备,不会有这么多老人丧失生命。
1.政府机构在死亡人数统计上的疏忽大意
法国政府起初只公布了在医院中的死亡人数,但是又不说明。从4月7日开始,媒体开始陆续收到养老院的计数,这已经是疫情爆发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专家们想要得到详细精确的养老院死亡人数数据,人微言轻,十分困难。政府置之不理的态度最后在媒体的压力施加下才稍有变化。
截至到4月29日,疫情累计死亡人数为医院15053人,养老院为9034人,总共人数为24087。然而,这种死亡数字的介绍却忽略了有些被送到医院病房治疗和逝去的新冠感染养老院老人数目,共有3121人。
这意味着截至4月29日实际上有12155名养老院老人死于这一疫情,也就是说超过了所有死亡人数的一半。同时也意味着有75%的养老院老人新冠感染没有办法送到医院收治,而死于养老院。此外,无论是死者的年龄和性别都没有被记录下来[15]。
一直到现在为止,法国仍没有统计死于家中因为没有办法被医院收治或者主动放弃治疗的死者人数,专家认为可能仍需要过几个月才可以统计。法国国家人口研究所研究主任France Meslé解释说:
我们在这次流行病中发现,我们还没有一个有效的系统来报告信息和评估像Covid-19危机的影响[16]。
图片来源:国会议员就新冠疫情医疗机构
及养老院情况汇总报
2020年3月25日,巴黎殡仪馆的一位工作人员来给罗斯柴尔德基金会养老院送棺材。三天内,在这个拥有500多张床位的机构里,死亡人数从5人上升到16人 | 图片来源:LEPARISIEN
2.法国养老院的变革
法国老人们在此次危机中,一如既往的脆弱和没有保障。而与此同时,私营养老院在法国的生意兴隆,赢利每年呈火箭上升状。对于很多投资者来说,私营养老院比商业中心更能获利。
和公共医院改革一样,作为社保的另一大板块,养老系统的改革措施也是以经济为首要目标:削减开支,减少护理人员数量,实施服务外包等等。而私营养老院在享有与公立养老院同样的福利政策之时(政府会提供补贴),会尽可能的努力减少成本,提高利润,以提供让股东更满意的分红。
在法国,公共当局在资助养老院的指标中,优先考虑那些本应严格反映活动生产力的任务:清洁次数的数量或供餐次数。这加剧了养老机构中节奏的机械化和生活条件的非人化。养老院渐渐成为法国人口中的“死亡室”。[17]
网上申请改善养老院条件维护老年人尊严
的倡议信 | 图片来源:CHANGE.ORG[18]
3. 养老院在新冠疫情中成为荒芜之地
直到新冠疫情爆发之前,养老院的情况一直如此,并没有改善。养老院的护理人员也在不堪重负的情况下,和医护人员一样,进行罢工和游行,要求增加护理人员人数,改善养老院环境,给老人一个有尊严的颐享天年的环境。有护理人员政治代表联手其他党派代表一起,在2018年的时候向国会上交了一份倡议书,要求改善养老院条件,增加护理人员人数,增加临终关怀服务。然而在国会除了面对大部分议员的嘲讽和忽视,该倡议不了了之。
在一场罢工中,有护理人员面对镜头,说到她都觉得自己不是人,因为没有办法去照顾老人。看到他们坐在自己的屎尿中,而自己却已经筋疲力尽无能为力。讲到这个时候她控制不住自己,绝望地哭了。这是她罢工的原因。
同样的绝望情形在新冠疫情中也重复出现。当病毒在养老院中肆虐之时,这些机构却缺乏医务人员,无法开药方和提供老人们生存所需的药物,以及必要的临终关怀[19]。而因为缺少口罩和其他防护措施,护理人员被感染和感染老人的几率都大大增加。从3月1日到5月4日之间,养老院护理人员中有29463疑似病例,其中14651例确认新冠。
一个养老院工作人员说道,老人们生病没有办法送去医院,基本上靠他们自己照顾。没有氧气,药物也极度欠缺。老人死了以后,只能把尸体放进停尸袋,在袋子上用记号笔写着逝者的名字,等殡仪馆的车子过来,有时候需要四天。而她所在养老院只有三个冰棺。
另外一个工作人员代表谈到现在她同事的工作情况和老人病逝前的害怕和痛苦时,面容已经无法克制那种悲伤和恐怖。而在另外一个关于某地方的养老院报道中,工作人员说,老人生病,救护车迟迟不来,一些老人就这么病重活活窒息而死。另外一些则会被注射镇静剂进入深度昏迷,死的时候少一些痛苦。
在巴黎市郊养老院的护理工作人员说到“我们从3月11日到3月27日之间手足无措,政府意识到老年人的死亡率过高,而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在28日颁布法令,赋予我们给老人注射镇静剂的权利。确保他们不过度痛苦,以便使得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拯救他们的事实合法化”。她同时说到“没有一家医院不对病人进行筛查。他们称之为“错失机会”。[20]
一位在奥维涅地区养老院合作的家庭医生在给电台FRANCE INTER 热线电话中冷静讲述,说到政府发送的邮件中指示筛选病人,如果发现呼吸困难的,就放弃治疗,静脉注射药物使其深度昏迷,直到死亡[21]。
法国养老院的情形在其他新自由主义影响公共服务行业的国家中也同样存在:美国、英国、加拿大······这些国家的养老院在新冠疫情席卷之际,也成为了重灾区。在《养老院成重灾区,加拿大公共医疗怎么了》的文章中,作者提到:
但是,如养老院的情况所示,把为公共服务的医疗资源放在市场的原则下运行是非常危险的。私有资本对成本的极端控制,往往是通过压低劳动成本和降低服务标准来实现的。成本控制所挤压出来的部分变成私有企业的利润或股东的红利,对长者却是生命的代价,对家属是失去至亲的痛苦,对护工是工作不定及易染病毒的风险。
最荒诞的是,法国疫情第一波还未结束,法国最大养老院集团KORIAN就打算给自己的股东分红,导致轩然大波,该集团只能临时作罢[22]。
五、疫情的幻象与真实
1.数字带来的幻象
在新冠疫情蔓延期间,虽然平面媒体有报道医院和养老院发生的惨痛现状和个体悲剧,但是在电视平台上,只能看到各个电视台主持人和每日政府卫生部门官方发言人机械的念着每日的死亡数字。对于具体的的医院和养老院出现的灾情,谈之甚少,广播类节目也是如此。
在疫情中期,政府已经开始准备解封计划。电视广播平台讨论的大部分是经济影响,经济复苏,和解封以后的安排。已经有媒体会采访人群,邀请他们畅想解封以后最想做的事情。除了每次重复当日新闻之时会提到疫情数字,对于测试数量的不足,医院养老院工作人员的防护装备不足,养老院老人无法送去救治,基本上只字不提。
巴黎政治科学学院教修辞学研究政治言论的专家Clément Viktorovitch引用了朱迪斯巴特勒在2010年的书“何以为生”中对战争的的特性的一个诠释:
某一类人比方说士兵在战争中的死亡是正常的。这些人被默认是已经死亡的。因为这些死亡在战争中是正常的,所以不能去报道也不能去哀悼。
在疫情中的体弱者和老人的死亡,因为政府战争化疫情,而被正常化,甚至边缘化。如此一般,就可以弱化医疗体系资源匮乏人员超负荷工作的负面现实。
2. “幸福的日子”幻象
马克龙4月13日再次在电视发言时候,说到“亲爱的同胞们,我们的日子会更好,我们会回到幸福的日子。我对此深信不疑。”他无疑是引用了二战抵抗运动委员会的战后重建国家计划的标题“幸福的日子”。这让了解社保创建历史的纪录片导演GILLES PERRET感到愤怒,“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我们从来没有像埃马纽埃尔-马克龙这样推行市场自由主义的总统,他的政策与抵抗运动委员会计划的内容和意愿完全背道而驰[23]。
在法国医疗制度和养老制度改革几十年后的今天,马克龙所实施的政策变本加厉。深度私有化市场化公共服务机构,将能够赢利的国有资源竭力私有化,从电力到铁路,到每年交税大户法国巴黎国际机场(私有化暂时因为疫情中断)。同时纵容国内富豪转移资产去海外避税天堂。正因为马克龙和其他前任政府领导人对社保制度以经济利益为主的改革,导致了危机来临之时,悲剧重复的发生。
所以当马克龙提及“幸福的日子”,对于没有被新冠疫情伤害的普通人来说,仿佛是在乐观展望未来。当立体媒体在不了解这个词语背后的历史背景而机械重复该词语,平添一丝无知幼稚的讽刺意味。因为疫情而失去母亲的某位女性,苦涩地说到,“马克龙说要回到‘幸福的日子’,但是我妈妈不会回来了。我的母亲死于因为缺乏口罩和检验的荒诞原因。”
3. 社会不平等因疫情而凸显真相
法国国家统计和经济研究所5月中旬的调查显示,塞纳-圣丹尼斯因为更多的人有慢性疾病,更多的疫情一线员工(收银员、外卖员、护工、清洁工),和人数多密集家庭被限制在狭窄的住房里,已成为受疫情影响最大的法兰西岛省。3月1日至4月27日,与2019年同期相比,超额死亡率猛增近130%。这比伊夫林(+67.3%)或塞纳-马恩(+65.4%)高一倍[24]。
图右上角颜色最深区域为塞纳-圣丹尼斯
图片来源:LEPARISIEN
法国国家统计和经济研究所七月初的调查显示,出生在国外的法国居民比出生在法国本地的居民,在疫情期间死亡的增加率高26%。在非洲出生的人(在马格里布出生的人死亡增幅54%,在其他非洲国家出生的人增幅114%)或在亚洲出生的人(增加了91%)的死亡增幅最大[25]。
法国国家人口研究所于6月16日公布了一项关于Covid-19对法国居民职业活动影响的研究。它揭示了女性比男性更受影响。她们的生活水平下降,而家务劳动量却增加了,同时比男性更容易失业。
六、结 论
法国新冠疫情,是很多西方国家疫情的一个典型代表,疫情的发展曲线和意大利、西班牙几乎是一样的。虽然也有一些因为国情不同而产生的细微区别,但是在这场世纪全球疫情面前,所呈现的一些社会现象及其相似:
对于最初在中国开始的疫情掉以轻心,疏于预防;
在面对政府的强制封城措施下,有年轻人因为感受到自由受到侵犯而抗议示威;
医护人员因为缺少保护措施,一开始冒极大的的被感染的风险;
有老人因为医疗资源不充足,而被放弃救治;
社会因为性别,种族,阶级不同产生的不平等现象在疫情面前加剧;
口罩的罗生门事件:随着疫情的发展和隔离政策的持续,主流媒体和政府将着重点放在经济损失上,和调换矛头指责批评世卫组织和中国等等。
在马克龙宣布国家进入战争状态,对新冠病毒宣战之前,法国曾经引以为傲的全世界最好的公共医疗系统已经有沉疴痼疾之态。新自由主义经济对法国公共医疗系统步步紧逼的持续性破坏为时已久,以至于法国在所谓的这场“抗疫战争”面前,临难铸兵,死伤惨重。而靠着法国社保创始人苦心经营打下的基础,在第一波疫情的时候才没有步入更绝望的深渊。
面对疫情和种种以上现象,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大众在疫情期间开始讨论和反思一些社会发展的抉择命题:国家民主和自由的真正定义,现下的经济发展模式,公有医疗私有化,生态环境恶化等等。
政府在面对疫情的不作为,利用数字的机械式重复播报和对经济危机的信息传播垄断,创造了疫情的一个虚拟假象,在这个假象之下,养老院的老人的成批死亡,巴黎郊区底层阶级的高传染率和死亡率,医护人员的绝望和精疲力竭,都成为了装饰性的边缘信息。“在一个真正颠倒的世界,真相不过是虚假的一瞬间。”
然而,因为部分大众的反抗,这虚拟假象时有被撞击,使得这景观世界渐渐有了裂缝,真相和虚假有了博弈的空间,来试图重置这颠倒的秩序。法国的医疗人员在封城结束以后重新开始这几年的游行抗议,面对警察如同疫情之前一样的暴力镇压,坚持要求给予公共医疗更多支持,不让悲剧再次发生。有很多民众主动主动参与。也许,这是这场疫情危机带来的一个正面讯息。
在6月到7月的全球反种族歧视运动中,法国一些前殖民主义奴隶商人雕塑被推倒,引起社会极大争议。Clément Viktorovitch问到,与其讨论要不要推倒这些雕塑,为什么不讨论如何可以设立新的能够让人们敬仰的雕塑呢?比方说社保的创始人安布罗斯克罗萨的雕塑。问题是,在政府一意孤行要继续实施新自由主义社保改革之时,会同意设立克罗萨的雕塑吗?也许只有克罗萨的雕塑出现在街头公园之时,“幸福的日子”才会真正重新回归。
图正中是安布罗斯克罗萨
图片来源:FRANCETVINFO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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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https://drees.solidarites-sante.gouv.fr/IMG/pdf/infographie-cps.pdf
[6]https://www.cairn.info/la-securite-sociale--9782130730170-page-83.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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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https://www.monde-diplomatique.fr/2003/10/BULARD/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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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https://mp.weixin.qq.com/s/-Snv1H4iTsfrgwvDFNasZA
[13]https://perspective.usherbrooke.ca/bilan/tend/FRA/fr/SH.MED.BEDS.ZS.html
[14]https://www.lemonde.fr/societe/article/2020/04/26/bienvenue-en-alsace-a-coronaland_6037791_3224.html
[15]Pour avoir des donnees, il a fallu tirer les vers du nez des gouvernements
[16]https://www.franceinter.fr/covid-19-pourquoi-la-france-ne-reussit-toujours-pas-a-comptabiliser-tous-ses-morts
[17]https://theconversation.com/dans-les-ehpad-la-crise-du-covid-19-revele-les-effets-deleteres-des-politiques-dausterite-137731
[18]https://www.change.org/p/dignit%C3%A9-des-personnes-%C3%A2g%C3%A9es-des-moyens-pour-nos-ehp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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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https://www.franceculture.fr/emissions/les-pieds-sur-terre/dans-les-ehpad
[21]https://www.franceinter.fr/emissions/paroles-de-soignant-e-s/episode-2-richard
[22]https://www.nouvelobs.com/economie/20200429.OBS28164/face-au-scandale-le-geant-des-ehpad-korian-retire-son-programme-de-versement-de-dividendes.html
[23]https://www.lesinrocks.com/2020/04/14/actualite/politique/pourquoi-la-reference-aux-jours-heureux-dans-le-discours-de-macron-ne-passe-pas/
[24]https://www.lemonde.fr/societe/article/2020/05/17/coronavirus-une-surmortalite-tres-elevee-en-seine-saint-denis_6039910_3224.html
[25]https://insee.fr/fr/statistiques/46270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