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中手艺》读后
【读书者说】
在六盘山、陇山以西,秦岭以北,黄河以南的黄土高原中央,有一片区域被称作“陇中”,与陇南、陇东、河西、河陇、陇右等地理名称一样,仅限于地理概念。广义的“陇中”除涵盖定西六县一区之外,还包括周边的会宁、静宁、甘谷、武山和秦安等一些县域,这些地方在自然、经济、地理、风俗、语言、宗教等方面,属于一个文化板块,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和包容性,所以,“陇中”还是一个相当值得钩沉的文化概念和符号。由于这里属于周秦故地,关陇咽喉,再加上自古胡汉杂居,民风淳厚、高古,历史地域文化特色十分鲜明。严酷且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使得这里文化变迁的步伐显得相对迟缓,导致有许多民间习俗得以完整保留。
草编、绣花、剪纸、石匠、铁匠、捏兽、砖雕、皮影、木匠、唢呐、阴阳、制陶等25种民间手艺事关人的安身立命以及生命仪式、生活旨趣、宗教信仰,《陇中手艺》向我们展示的就是这么一个集历史、文化、地理、语言、民俗于一体的文化综合体。作为一个甘肃通渭人,作者笔下的手艺人是他的父老乡亲,而那些质朴的手艺和技能,也是他前半生里的要物,是奔腾在他血管里的文化基因。
作者采取的是田野调查的方法,以口述史的形式,有血有肉地代言手艺人的故事。这些手艺人多以这些技艺为生,是养活一家老小的谋生工具。地理环境的贫瘠反衬出乡民的坚韧,正如中国民谚所说,他们还从对手艺的学习、使用和传承中“穷中作欢”“苦中作乐”,用多彩绚烂的手艺来点缀黑白无色的生活,他们的作品体现了“手艺”一词中的关键字“艺”的要义,它不仅意指技能和仪轨,“靠山吃山”,就地取材,本身就是一种智慧;“艺”更代表人从手艺里获得的美的慰藉、调剂和补偿,并且,最高级的艺术是生活的态度和精神。因此,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艺”以最大的幅度覆盖人的生活的方方面面,达成理念与现实的“相生”与“互筑”。
除了表现人和大自然、土地、材料之间的关系,该书还注重展示手艺串接起的乡土社会中的系统和结构的一面。比如,师傅与徒弟的关系,手艺人与家人、其他乡民的关系,手艺人的坚守与商业社会的规则的矛盾……这本书绝不停留在资料展示的技术层面,而是热气腾腾的,全是为我们所熟悉的中国式的人情世故。特别是“走艺”这种流动式的经营形式,更足以全方位地考验一个手艺人的综合素质,他们手下的作品不仅是艺术品,而他们本人通过职业道德、匠人精神和社会声望展示的良好人品,也是整个陇中乡间做人的“典范”。
“尊严”一词在《陇中手艺》书中反复出现,它彰显出陇中手艺人独有的那种倔强和恪守,比如,画棺材的阎小平的所有作品最终被埋入地下,但他仍一丝不苟,以求让死者获得尊重;年轻一代的手艺人努力学习新知识,不然就会“不学无术”,修房子、做家具、制棺材等与生老病死紧密联系的木活才因此得以传承。
以这些手艺为代表的我国手工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数量繁多、品类丰富,蕴含着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体现着中国传统社会的人文情感、价值观念、道德标准、民间信仰、审美观念、造物思想等,是我国优秀的民族民间文化遗产。但随着全球化和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很多优秀的民族民间文化遗产逐渐萎缩,甚至濒临消亡。在文明转场的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许多传统手艺脱离了“物品”上的功能,正在变成仪式,变成表演,变成纪念品,其文化意义甚至被异化为商品规律。《陇中手艺》以手艺传承人为线,注重对手艺人个体所掌握的技艺绝活的全面记录,借此呼吁民众正视手艺人存在的真正意义,弘扬中国手艺精神与价值,倡导建构起以手艺人为主导、以技艺为核心的活态传承发展系统,推动传统手艺的现代传承、发展、创新,真是让人如同捧着一颗火热的心,好不感动。
正如书中提到铁匠从曾经的五艺之首退到五艺之末,许多物件被挂在墙上,成为后代人怀念上代人的念想……其间,世道的嬗变耐人寻味。也许我们无力去全然挽留传统手艺被时代逐渐抛弃的“大势”,小作坊一定会在与机器流水线的竞争中败下阵来,让手工艺人感到割肉敲骨般的疼痛,但是从乡间手工艺人那种从艰难中寻找希望的精神头里,我们似乎可以品尝到陇中浆水“酸”中的别样滋味;从绣花的针脚、皮影的斑驳里,看到平常日子的亮色,这些小确幸,最终可以像传家宝一样,代际承接下去。所以,我很佩服本书在美术设计方面的巧思,比如192-193对开页大图,用的是一张展示竹筐的照片,但左、右页分别用的是彩色和黑白,冷暖互照,体现了“艺”的辩证——苦与乐,无处不在。离苦越近,离美亦越近。“尊严”需自爱、自强,这些陇中手艺人,在黄土与青天、生与死之间奔劳,真是人间大美的书写者!
(作者潘飞,系北京大学传播学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