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入村里学堂
1974年夏季过完以后,我已经六岁半了。父母经过认真商量,决定让我进入村子内的小学里面识字读书。那时的村子叫做(生产)大队,每个大队都有小学,招来的学生,自然都是本村的农家孩子。我们大队小学名称,叫作中心小学。中心小学里的老师,都是本村的知识分子。那时中心小学里除了殷新田老师是男的,别的老师都是女的。也就是说,殷新田老师是一个元老级的男老师,他为人处事比较灵活,笑口常开好结人缘。
秋季来临不久的一个上午,在家里面,两个读初中的姐姐共同教我做报名上学的准备,例如怎样喊老师,如何回答老师的提问,说出自己的姓名、年龄、家庭成分、住址、父母姓名,等等。两个姐姐是初中学生,她们知道小孩初入学堂的程序。整整训练了半天,我已经完全记住了姐姐们教的内容。中午,吃过饭后,两个姐姐又接着训练我,她们初中学校还没有开学。我的大姐脾气温和,比较有耐心;我的二姐脾气急躁,没有多大耐心。下午,两个姐姐各人拉着我的一只手,高兴地出了家门,并排走向村里的小学那边。
在小学一年级教室里,先来的小孩已有数个,和我一样,他们也是各由亲人陪同,有的是哥哥姐姐引着,有的是父亲或者母亲带着。在我之后,陆续有小孩跟随自己的亲人过来报名上学。按照先后顺序,我们这些小孩一个一个接受教师问话。那位一年级教师大约二十五岁,是本村里面的未婚姑娘,除了左眼角有一小瘤,模样还是比较周正,梳着一根乌黑的麻花状长辫子,笑容满面,言语和蔼可亲。每过几分钟,女教师都和一个走到近前报名的小孩说话。轮到我报名的时候,女教师照例简单地提出那几个小问题,我都认真作了回答,姐姐们多次教过的。女教师听了以后很满意,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说道:“好了,姚忠太,你后天来上学,就在这个教室里面。”我小声答应了,心里别提多高兴。由于害羞,我的脸上红了好一会儿。如果不是姐姐们在身边,我会显得更加拘谨。好在有两个姐姐陪着,而且女教师已经转过头去询问下一个小孩情况。这一会儿,我随两个姐姐已经走出一年级教室。
在回家的路上,我又张开双手分别拉着两个姐姐的各人一只手,走在中间,简直欢天喜地,一路之上又蹦又跳。见我兴高采烈的模样,两个姐姐也很愉快,因为人尤其是亲人之间的情绪,往往可以互相感染。不一会儿,我们姐弟三人共同走近了自家房屋门前,进了里面。已经收工回家的母亲看见我们姐弟三人都是满脸喜悦而归,知道小儿子报名上学的事情办得顺利,她很高兴,惬意地笑出了声。母亲走进厨房,开始烧火炒菜做饭。这一餐饭,我吃得特别香甜,心里想着,以后,我就是一个小学生了。
由于姐姐们要去村外的初中学校读书,她们不能送我上学。小学离我家不远,大概三百米的距离,我可以自己走过去,也不需要大人引着上路。
报名以后的第三天早晨,我在家里吃过早饭,挎着母亲缝制的厚布书包,一溜小跑来到村里的小学校,走进了一年级教室中。真是热闹,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先到的小孩。还有,前天接待新生报名上学的那位女教师也在。在众人面前,我显得有点局促。女教师很善解人意,喊了我的名字。按照那位女教师的安排,我走向自己的座位。我站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前后左右那些少数熟悉和多数不熟悉的小面孔,心中有些兴奋,也有些茫然不知怎样才好。
从那时起,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的学龄前时期永远结束了,我背起了书包,成为一个小小的读书郎。在班里我是最小的孩子,此后一直这样。上学读书的过程中,有快乐也有苦恼。
开始上学读书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刚放学回家吃完了饭,村子东头的一位本家堂叔路过我家门前,告诉正在家门口石凳上面坐着缝衣的我的母亲,他是趁着生产小队放了工,准备渡河去到艾联公社找我的父亲商量事情。这位开朗的堂叔说完话后,过来牵起站在一旁看着的我的手,说要带我一起去艾联公社,找我父亲。母亲知道这位堂叔办事稳重,便点头同意他带着我去。父亲工作的地方,那时我还一直没有去过,这次能够跟随着堂叔一起去,自然十分高兴。于是,我欢快跟随堂叔沿着乡间大路朝着村子西边的渡口走去。我和堂叔乘坐小船过了河,翻越了几个小山坡,接着向前走啊走啊,终于到了十里以外的艾联公社所在的小镇。小镇外头,最显眼的是供销社商店几间红色砖瓦平房,那里,有人围着聊天。到了供销社商店门口,堂叔让我站着别动,他自己走向柜台营业员那边,从裤子口袋里面掏钱,买了十几颗糖块,过来放进我的褂子口袋里面。堂叔又牵起我的手,迈步走向小镇的里面,一会儿后,走进了艾联公社机关的院内,正好父亲在机关宿舍内走廊上洗衣服,没有外出。堂叔嘴巴很快,喊了我的父亲“哥哥”。父亲回头发现我们来了,很是高兴。父亲引着我们进了他的单人宿舍里面坐下,倒了开水。堂叔有事情要商量,父亲必须陪着。我因年幼贪玩,自己只顾在父亲的床边动手比过来划过去。小孩好玩,大人忙着事情。商量完了事情以后,堂叔站起身来,向着我的父亲告辞,牵起我的手慢慢走出那个房间。父亲把我们送出了机关的院门,陪着走了一段路才转过身去机关里面。堂叔牵着我往回家方向的路上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见我有些困倦,堂叔怜爱地抱起了我,扛在他自己的肩膀上面,一路之上他还轻轻地哼着什么红色革命歌曲,很高兴的样子。我听得迷迷糊糊,慢慢地睡着了。走到了湖边,堂叔准备大声喊过河便于对岸艄公听见(对岸我们村里临湖的生产小队中,每晚都安排有守夜摆渡的艄公),又担心我睡着突然受到惊吓,就轻声叫醒了我。当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湖边附近山坡上面有很多坟墓,那是埋着死人的地方。堂叔知道我很害怕,就紧紧地抱着我。接着,堂叔面朝对岸连续喊了几声“过河喽”。对岸的艄公闻声答应,随即很快划船过来。堂叔非常熟悉艄公,招呼一声过后,迈开步子,抱着我上了渡船。月光下的湖水轻轻流淌,桨声伴着秋虫的鸣叫,渡船划到了对岸。堂叔一边抱着我下了船,一边掏出五分钱交给了艄公。当时,船费真是便宜,大人只需要交五分钱,小孩免费。由于是在夜里面走路,堂叔一直抱着我送回家。送我到家之后,堂叔告诉了我的母亲一些话,便告辞着转身出门,赶回村东他自己的家里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去父亲工作的地方,心里感觉十分新鲜有趣。
过了不久,因为按照国家政策 ,必须撤销小公社,保留大公社。艾联公社是小公社,被撤销了。按照上级组织安排,我的父亲调往更远的奓山(大)公社供销社工作,担任负责人(供销社主任兼党支部书记),距离我的家乡三十里地。
那个时期,同全国大多数农村家庭一样,我家经济条件比较差,只有母亲在生产小队里出工,父亲每月工资几乎都是用来买粮食,维持家庭吃饭。我的两个姐姐为了帮助家里挣钱,请求母亲置备了一辆木制纺线车,以便在做完课本作业后把从镇子里棉絮店赊回的棉絮纺成索线,再交上去领回加工费。遇到刁钻的营业员,可能扣去所谓水分费或者折秤费。这种挣钱方法,在当时农村里面普遍采用。每天放学以后,我的两个姐姐主动轮流动手摇着纺车,把从镇子里棉絮店赊回的棉絮纺成索线,再把索线挽成麻花样子并且用绳子捆好,到了时候一起送到镇子里棉絮店,领取一点加工费补贴家用。父亲当年在艾联公社工作期间,为我的两个姐姐最初联系了艾联公社所在镇子里头的那一家棉絮店。
那个深秋的一个星期日的上午,我的两个姐姐各自背着一口装满索线的大麻袋,要过河去艾联公社小镇上最里头的那一家棉絮店交货领取加工费,并且赊回棉絮。那次,我也跟着两个姐姐去了,当我们经过原先艾联公社机关院子外的时候,心中同时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无限惆怅,因为我们的父亲已经不在里面办公,而是去了更远的奓山供销社工作。即使我们干渴得受不了,也必须忍着,想喝点水,那也只能幻想。父亲在这里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笑着倒水给我们喝。然而,父亲已经不在这里。这种难受滋味,我们姐弟都不愿意品尝。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姐姐们去离家十几里外的高庙镇棉絮店里面联系纺线的事情。
春天过去夏天到来,我的小学一年级读完了。暑假来临的时候,我的二姑妈从汉口回娘家探望我的奶奶,还专门来过我家,关切地询问了我的学习情况。(二姑妈当年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于我的脑海里面。我的二姑妈是汉口布鞋厂的工人,还是一名共产党员,能说会道,比较外向而且也重亲情,每一次回娘家的时候,她都会记得带给奶奶一些糖果点心。我在小时候经常由奶奶带着,嘴巴很馋,奶奶偶尔给我一颗糖果,吃完以后我还想吃。奶奶禁不住要骂人,我吓得不敢再要。奶奶并非吝啬,而是唯恐惯坏了我。)
奶奶是我的爷爷丧偶之后的再婚妻子,为人处世比较精明得体。奶奶没有文化,封建迷信思想严重,但在内心里面,却是非常疼爱我们这些孙儿。记得在小时候,我偶尔出现头痛脑热。科学而言,那是感冒发烧;迷信说法,那是因为被鬼摸了头,鬼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都会摸谁的头。每当我头痛脑热的时候,奶奶多半会认为我被鬼摸了头,而且她老人家不敢怠慢,迅速行动起来测试。奶奶习惯拿出一只碗并且装满水,向碗中插上竹筷,如果竹筷能够立一会儿,就确信是鬼摸了我的头,接着去村子外面分销店买回纸钱,傍晚时候烧掉。每当我看到奶奶的这种做法,便很喜悦,觉得奶奶真是好,头痛顿时消失。(现在回头细加思索,其实那是地地道道的迷信活动,我之所以感冒迅速痊愈,是因为受到了心理安慰。无私的亲情,能有益于治疗疾病。)
虽然我的奶奶长期与我的外婆关系融洽,但是我的奶奶当时与我的母亲很不和睦。虽然我的奶奶与我的母亲很不和睦,但是我的奶奶非常心疼我们姐弟四人。记得奶奶去世之前那几年里,经常慈祥地望着幼小的我,柔声说道:“孙儿记着,奶奶我将来死了被埋在地下面也会保佑你们的!”我的奶奶,虽然不是亲奶奶却也好像是亲奶奶。
奶奶和母亲都是我的亲人,各自个性不合导致她们不睦,基本上不存在谁对谁错,都值得我深深敬爱。
小学岁月已经久远,然而我还是有一些深刻记忆的,其中有同学,更有老师。
学校那间办公室墙壁上写着标语,忠诚党的教育事业。那时社会风气非常单纯,老师们确实做到了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读一年级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就是那位接待报名上学的本村二十五岁未婚女姚凤云,算术老师是从汉口下放本村的二十四岁未婚女曹凯音。那时,语文老师姚凤云就是我们的班主任。
读二年级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是本村二十岁的未婚女姚三华,算术老师是本村二十六岁未婚女肖三梅。语文老师姚三华,就是我们的班主任。
读三年级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是从湖北省沔阳县嫁过来的本村妇女王竹先,算术老师仍然是本村未婚女肖三梅。语文老师王竹先,就是我们的班主任。
读四年级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仍然是本村妇女王竹先,算术老师是本村已婚男殷新田。语文老师王竹先,还是我们的班主任。
读五年级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是本村已婚男殷新田,算术老师是本村二十三岁未婚女吕早珠。语文老师殷新田,就是我们的班主任。
那时,村里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教语文的王竹先老师,是我上学时的第一位恩师。
恩师,不是普通的人。
恩师,是学生的指路明灯。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