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一生嗜书不倦,尤其爱读历史书籍,具有深沉的历史情怀。毛泽东读史书,总是以历史人物的传记为中心,对历史进行见解独到的品评。他评价历史人物,不因袭旧说,而是独具慧眼,抓住历史人物最本质、最突出的特征,发人之所未发,言人之所未言。毛泽东诗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中华历史上下五千多年,从三皇五帝到历代将相,毛泽东每有所感,就有评说。这些评点,虽只区区三言两语,却折射了他的历史观,反映了他的是非观,也表现出“掌上千秋史”的豪情壮志。
五帝三皇骗过客
鲁迅在小说《狂人日记》中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吃人”二字表现了鲁迅对中国历史的深刻批判。毛泽东曾说:“我的心和鲁迅是相通的。”在历史观上,毛泽东也有两个字:“骗人”。
《二十四史》是中国古代二十四部正史的总称,记载了历代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方面内容。这部卷帙浩繁的中国史籍,从1952年至1976年,毛泽东整整读了24年。他曾对北京大学中文系讲师芦荻说:“一部《二十四史》大半都是假的,所谓实录之类也大半都是假的。……正确的态度是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分析它、批判它,把被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
《贺新郎·读史》是毛泽东终生读史心得的缩影,是用诗词写成的史学专论。“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一句最具有颠覆性,是“《二十四史》大半都是假的”判断的诗意表达。传说中国上古有三皇五帝,具体说法不一。三皇有伏羲、神农、黄帝,五帝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历代统治者,史书把他们说得神乎其神,读史者不知是诈,结果是“骗了无涯过客”。
毛泽东并非全盘否定“五帝三皇”的功绩。1937年清明节,毛泽东写的四言诗《祭黄陵文》,对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给予高度评价:“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知,光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之所以说“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因为史书基本上都是由封建新王朝臣子奉命修撰,“为尊者讳”,一味美化本朝统治者,同时符瑞、迷信文字又充斥其中。特别是史书多写帝王将相,而对人民群众的生产生活只字不提或一笔带过,甚至将农民反压迫斗争诬蔑为“匪”“贼”“逆”。这就不难理解《贺新郎·读史》要浓墨重彩写上“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盗跖、庄蹻、陈胜、吴广这些起义英雄才是历史真正的推动者。这一历史观最终演进成“六亿神州尽舜尧”的人民至上史观。
秦皇汉武逊风骚
《沁园春·雪》是毛泽东诗词的巅峰之作。“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以“惜”字起笔,对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和成吉思汗等封建统治者的代表人物进行评说。1958年底,他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上批注道:“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别的解释是错的。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
就个体而言,毛泽东对他们褒奖有加。他多次肯定秦始皇的历史功绩:“在中国历史上,真正做了点事的是秦始皇”“中国过去的封建君主还没有第二个人超过他的”。他甚至说过:“解决中国的问题,须马克思加秦始皇。”他在《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中写道:“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毛泽东评价汉武帝刘彻:“汉武帝雄才大略,开拓刘邦的业绩,晚年自知奢侈、黩武、方士之弊,下了罪己诏,不失为鼎盛之世。”毛泽东对唐太宗的战争指挥艺术非常推崇:“自古能军无出李世民之右者。”元太祖成吉思汗统一蒙古,东征西讨,毛泽东称其是“一代天骄”。
而在审视整个中国历史时,毛泽东认为他们虽有武功,但文治明显存在欠缺。毛泽东的“批判”,既洋溢诗情,也充满理性。这是对封建统治者代表人物的评判,不是对中国历史发展的全盘否定。而批判也只是着重一个侧面,况且“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和“只识弯弓射大雕”处在不同阶段,分寸掌握也有所区别,并未一概否定其历史作用。这些功业显赫的封建帝王尚且如此,其他人物也就更不足挂齿了。“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末三句恰如泉流归海,意味无穷,启人深思,催人奋进。
不可沽名学霸王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在漫长的革命生涯中,毛泽东最得心应手的是指挥战争,而他的军旅诗词是纪实战争风云的精美华章,反映了他对革命战争规律的深刻把握和灵活驾驭。毛泽东的军旅诗词提到了两位历史人物,分别是汉代名将李广和西楚霸王项羽,一个是间接称赞,一个是直接批评,一褒一贬,用意迥然不同。
《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飞将军自重霄入”中的“飞将军”,出自《史记·李将军列传》:“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匈奴把英勇善战的汉代名将李广称为“飞将军”,喻其矫健勇猛,行动神速。唐代王昌龄《出塞》:“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毛泽东用“飞将军”来称赞屡建奇功的黄公略,这是对《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偏师借重黄公略”的生动诠释,也表明他对古代名将李广的高度认可。
而在“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中,项羽则起警示作用。项羽是一位少年即学兵法而又不肯竟学、初始威震天下而最终兵败自刎的悲剧人物。毛泽东对他有过首肯,1938年4月8日,他在“抗大”演讲中说:“项羽是有名的英雄,他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自杀,也比汪精卫、张国焘好得多。”但就总体而言,毛泽东对项羽持否定态度。读《史记·高祖本纪》时,毛泽东的批注一针见血:“项王非政治家。”1949年,在国共和谈破裂之际,毛泽东摒弃古代兵法“穷寇勿追”之说,力戒项羽沽名钓誉之误,断然否定“划江而治”主张,毅然决定发动渡江战役,誓将革命进行到底。
东临碣石有遗篇
“推翻历史三千载,自铸雄奇瑰丽词。”这是柳亚子对毛泽东的由衷赞叹。毛泽东不仅彻底颠覆了以帝王将相为核心的错误史观,对一些具体人物,哪怕有千年定论,他也要还历史本来面目,极力为其“翻案”,曹操即是一例。
曹操是历史上罕见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建安十三年,官拜丞相;十八年封魏公;二十一年,晋封魏王;其子曹丕称帝后,追尊为魏武帝。曹操是历代颇具争议的人物,汉末名士许劭评价他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三国演义》称其为“汉贼”,戏剧舞台上对曹操造型的奸相脸谱化。“挟天子以令诸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旷世奸雄”似乎是铁定的既成事实。但毛泽东对曹操从不人云亦云,坚决反对歪曲曹操形象,“说曹操是白脸奸臣,那是封建正统观念制造的冤案,这个案要翻”。
在毛泽东看来,和“略输文采”的秦皇汉武、“稍逊风骚”的唐宗宋祖相比,曹操不仅有“统一北方,创立魏国,抑制豪强”的“武功”韬略,而且有开创风骨雄健的“建安文学”的卓越“文治”。在建安文学的诗作中,毛泽东尤其喜欢曹操的诗,圈点甚多。他多次说:“曹操的文章、诗,极为本色,直抒胸臆,豁达通脱,应当学习”“我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1954年,毛泽东在北戴河沙滩漫步时,深情吟诵曹操的《观沧海》。毛泽东的《浪淘沙·北戴河》触景生情,缅怀千古,不仅直接点明“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而且在情调与诗格上极具《观沧海》的神韵,“萧瑟秋风今又是”就是由《观沧海》“秋风萧瑟”点化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