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诗词的国度,无数杰出的诗人和词客写出了千古名篇。在他们笔下,少不了对“霜”和“雪”的描写,如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范仲淹的“羌管悠悠霜满地”;又如李白的“欲度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刘长卿的“柴门闻犬呔,风雪夜归人”,韩愈的“雪拥蓝关马不前”等,被后人吟诵千载。
毛泽东是作诗填词的高手,在他的诗词中,有不少关于气象的句子,风、雨、雪、霜、雾、红霞、彩虹、夕烟等,信手拈来,但写得最多的还是“霜”与“雪”,可谓情有独钟。与历代文人墨客不同,毛泽东的“霜”“雪”以独特的艺术视觉和意境,提升了诗词的境界,丰富了诗词的内容,增添了诗词的磅礴之气,给读者以宽阔的想象空间。尤其是《沁园春·雪》,绝美至极,当年更引起国共两党一场诗词大战。
“今朝霜重东门路”:于凄清中壮别
古城长沙,是毛泽东投身革命的光辉起点,也是他亲手建立的第一个革命大本营,新民学会、湖南自修大学、文化书社、中共湘区委等一批革命团体和党的机关在此诞生。
1923年初冬,毛泽东在中共三大上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受党委派,离长沙赴沪转穗,去参加国民党一大。此时,夫人杨开慧正在长沙“坐月子”,毛泽东只身离家,满怀别离的凄清,写下了《贺新郎·别友》。这里的“友”,指夫人兼战友杨开慧。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当时,毛泽东夫妇寓居在清水塘22号,即长沙市老市区的东门小吴门。“霜重”指厚厚的白霜,天气十分寒冷。天刚亮,寒霜遍地,残月斜照,毛泽东心情惆怅地离别了生产不久的妻子。前不久两人发生过小小的误会,没有解释清楚,如今不能在家关心她、帮助她,毛泽东的心情怎能不感到凄清?
无情未必真豪杰。毛泽东运筹帷幄,文韬武略,但一代伟人也是常人,也有喜怒哀乐。不过,他毕竟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只有舍小家为大家。“霜重”以景寓情,毛泽东仅用一个“重”字,便形象地衬托出他当时的心境,使人不由得联想起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早行图”。
这首词婉约悱恻,凄清的气氛中包含着壮别。“挥手从兹去”“从此天涯孤旅”,这不正是毛泽东决心终生投身革命的宣言吗?
“寥廓江天万里霜”:坚定的革命信念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这是毛泽东于1929年重阳节所作的《采桑子·重阳》。
这年秋天,红四军在汀江一带歼灭了土著军阀,攻克了上杭,战斗胜利鼓舞了红四军广大指战员,也使毛泽东感到兴奋,更加坚定了革命必胜的信心。在战地度过重阳节,毛泽东不免触景生情,深感岁月易逝。这首词的思想深度,与古人写重阳伤春怨秋、嗟贫叹老形成鲜明的对照。
同样在深秋,毛泽东1925年重游长沙桔子洲,抚今追昔,感慨万千,写下了《沁园春·长沙》。“桔子洲头,看万山红遍。”此时的毛泽东对中华民族将走向何方有着深刻的思考,心中孕育着对革命胜利的信心。如果说桔子洲头“万山红遍”,到了1929年,革命形势迅猛发展,革命根据地不断拓展,在毛泽东眼中,已是“寥廓江天万里霜”。
深秋,萧杀冷清,在古代诗人的笔下大多令人伤感。诗圣杜甫的“天宇清霜净,公堂宿雾披”,虽然淡化了悲秋情绪,但使他联想到“公堂”。同是秋霜,毛泽东以独特的审美观,由衷地赞美秋风的劲厉,赞美秋色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成为上杭革命根据地的真实写照。革命者战斗的性格,决定了他更喜欢劲厉,所以才有了“秋风劲”“万里霜”。二者预示了革命的光明前途,抒发了毛泽东对中国革命必然胜利的信心和坚定不移的理想信念。
这首词对“秋风”“霜”的寓意和寄托,都是在写景言情中的“言外意”,其妙处是“味在咸酸之外”,是诗意与哲理的统一,给人以鼓舞和启发。
“万木霜天红烂漫”:反“围剿”胜利的号角
“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霄汉。”这是《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中首句。其创作时间,发生在红军第一次反“围剿”胜利后,第二次反“围剿”战斗之前。
1930年10月,蒋介石在结束中原大战后,立即掉转枪口,前后共纠集20万兵力,由国民党江西省政府主席鲁涤平兼任陆海空军总司令南昌行营主任,即“围剿”军总司令,采取“并进长追”和“分进击合”的战略,向中央苏区发动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围剿”。毛泽东审时度势,制定出“诱敌深入”的作战方针,得到朱德、彭德怀等人的积极支持。正如词中所写:“万木霜天红烂漫。”不仅是指交战的时令,也借指革命根据地的大好形势。
红军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兵力,在该年12月30日对进入龙冈包围圈内的敌军主力张辉瓒第18师发起总攻。激战至晚,全歼敌军,俘获张辉瓒以下官兵9000余人。接着,乘胜追击逃至东韶的敌军另一主力谭道源第50师,歼其一半。两仗共歼敌15000余人,缴获步枪一万余支,第一次反“围剿”胜利结束。
龙冈大捷是毛泽东自1927年10月上井冈山以来的三年多时间里,在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的近百次交战中,打得最理想、最完美、政治军事影响最大的一次战斗,毛泽东的兴奋之情跃然纸上。
“长空雁叫霜晨月”:艰难险阻的真实写照
长征途中,毛泽东在马背上一共创作了七首诗词,《忆秦娥·娄山关》便是其中一首。娄山关雄踞大娄山脉的最高峰,地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遵义会议后,红军在娄山关经过半天激战,打败了扼守娄山关的强敌,乘胜重占遵义。
词的开头“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衬托了红军波澜壮阔的长征和伟大的长征精神。风劲、雁叫、寒霜、冷月,亦为后面的句子营造了一种沉郁、凄怆、艰险的气氛,反映了他当时的心情。由于博古推行王明的“左”倾错误路线,红军在湘江战役中损失惨重,减员甚多。之后,红军头上有敌机轰炸,途中有敌兵前堵后追,处境极其艰险。遵义会议纠正了错误军事路线,毛泽东重新执掌兵权,但是以前留在红军指战员心里的阴影依然存在,革命需要执行一条正确的路线,需要重新跨越,任重而道远。
毛泽东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当一个人处于极度考验,身心交瘁之时,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的时候,居然还有诗兴来表达这样严峻的现实,恐怕谁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当时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倒写了几首歪诗,尽管写得不好,却是一片真诚的……”
“歪诗”是毛泽东的自谦,虽然“九死一生如昨”,他却能写出描绘红军长征战斗经历的壮丽诗篇,这源于他的性格和特定的时间、地点,是古今中外诗人都无法比拟的。
“更喜岷山千里雪”:不可代替的长征符号
在古代文人笔下,赏雪、赞雪、咏雪的诗词不计其数,如南宋诗人陆游的“山前千顷谁种玉,座上六时天散花”,便是流传不衰的咏雪佳句。前人写雪大抵是闲适、闲愁之作,也有少数反映从军将士的边塞生活,如卢纶的“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毛泽东一生爱雪,在他的诗词中屡屡见之、咏之。但有别于古人,他所咏之雪具有崇高的意境和革命情感。《长征》中的“更喜岷山千里雪”,就是毛泽东率领红军指战员翻越夹金山的真实感受。
1934年10月,中央红军主力从中央革命根据地赣南、闽西出发作战略大转移,经过11个省,历经艰难险阻,击溃了敌人的多次围追堵截,于1935年10月到达陕西北部革命根据地。这首诗和《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大盘山》都是在长征取得胜利时所作。
长征艰险至极,死里逃生,终于胜利在望。“更喜岷山千里雪”中一个“喜”字,一个“雪”字,形象又凝练地表达了长征精神,形成不可替代的长征符号;同时体现了毛泽东大无畏的豪迈气概,坚定不移的必胜决心,高度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诗坛上一座丰碑
雪,无论老少,谁都喜欢,民间有“瑞雪兆丰年”的美誉,南方人甚至有“无雪不成冬”的遗憾。毛泽东是南方人,只见过下小雪,1936年初到达陕北,见到一个冰雪的世界,顿时心旷神怡,诗情奔涌,一首《沁园春·雪》应运而生。
词的开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幅壮丽阔大的冰雪图横空出世。接着,“长城”“大河”“银蛇”“蜡象”“红汝”“素裹”把冰雪写得多彩多姿,形象生动,同时以“雪”引出对中国古代历史人物的客观评价和对当代无产阶级革命者的盛赞之情。毛泽东对雪反复吟咏,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他的精神世界,雪是纯洁的象征,这是他一生为之追求的襟怀。
《沁园春·雪》气魄之大,人间少有。1945年10月,柳亚子在重庆向毛泽东索句时,见到这首词,相见恨晚,倾心佩服。此作在《新民晚报》发表后,很快引发国共两党一场诗词大战。
蒋介石少时读过“四书”“五经”,也进过新式学堂,他曾在送给表兄单维纲的照片上题写一首诗:“腾腾杀气满全球,力不如人万事休。光我神州完我责,东来志岂在封侯。”相比诗词大家毛泽东,蒋介石之作明显逊色。当《沁园春·雪》的发表轰动山城,为“围剿”毛词,蒋介石纠集国民党一帮御用文人,如张宿恢、易君左等,以“和词”为名写了30多首《沁园春》,在国民党控制的报刊上发表,甚至以相骂攻击,歪曲毛词词意。
他们的用心全是徒劳。“和词”比毛词相差甚远,蒋介石甚至不屑道:“你们的词,带有一股从棺材里发出来的腐臭味,怎么能和毛泽东相比!”
如今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已是中国词坛上一座丰碑,影响之大,传之久远。
“飞雪迎春到”:风骨犹似雪中梅
在气象之中,毛泽东对雪最具情结;在百花之中,毛泽东对梅情有独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梅花被看作刚直高洁、不从流俗、冲寒斗雪的傲岸品格的象征,也代表着坚毅、执着和不畏艰险的可贵形象。毛泽东一生恋梅、惜梅、品梅、咏梅,他视梅花为知己,也喜爱用梅花来比拟自己。
1961年,国际形势十分险恶:欧美封锁,苏联翻脸;面临的国内环境是:经济困难,灾害重重。在困难和压力面前,毛泽东为了表明中国共产党人的态度和斗志,便酝酿写一首词。他读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感到文辞虽好,但意志消沉,只可借其形,不可用其义,所以他要再续与陆游风格不同的咏梅词。同年12月,毛泽东在广州筹划即将召开的中共中央扩大会议,利用闲暇完成了《卜算子·咏梅》。
这首词婉约、轻灵,托物言意。词的开头“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毛泽东满怀激情、希望和信心,指出:虽然拂打的风雨将明媚的春天送走了,但是严冬飞舞的雪花又会把美好的春天迎来。此词结构精致和谐,在塑造梅花形象时,设计了两个特定环境,上片“飞雪”“百丈冰”,以“雪”“冰”背景反衬对象,使梅花具有铮铮铁骨和挑战精神;下片“山花烂漫”,浓墨重彩写对象,突出梅花甘愿隐于百花之中的高洁和至刚无欲的品格。毛泽东在塑造梅花风骨的同时,意在表现共产党人在险恶环境中不惧不馁,在胜利的喜悦中不骄不躁的可贵品质。
毛泽东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国革命和建设事业,无论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还是在新中国成立后西方施压的险恶环境中,始终顽强地同国内外一切反动派作斗争,他的革命风骨不正是雪中梅吗?
原载:《红岩春秋》2020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