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甘岭战役胜利结束后,我所在的部队接手了上甘岭、西方山(上甘岭西)、斗流峰等阵地。我们历尽艰辛构筑了摧不垮、打不烂的“地下钢铁长城”,以钢铁意志、血肉之躯打退了美军的数次反扑,创造了“第二个上甘岭战役”,我所在的连队荣获“勇敢机智第六连”荣誉称号。
这里记述的24小时的连续战斗,在我们的头脑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无法抹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战友们的形象反而越发清晰。
勇敢加机智
接手西方山阵地后,我们立即加固防御工事。师里要求必须在本月之内将工事重新加修完毕,同时要求将10公里纵深的交通壕连接起来,以应对敌人的春季攻势。当时正值严冬季节,天寒地冻,冰厚雪深,气温在零下20~30摄氏度左右,冻土层达一米左右。全师平均每天有几千人参加抢修交通壕。缺乏施工炸药,就拆卸敌人投掷的未爆炸的炸弹。缺乏洋镐,就利用炮弹皮和废铁自行制造。在一个多月时间里,我们拆卸炸药400多公斤,自制工具20多种2000多件,挖交通壕8公里。
1953年2月初,敌军发起大规模进攻。敌我双方又一次在597.9高地和西方山、斗流峰方面展开了激战。
战斗过后,翻滚了一天两夜的火海硝烟,终于在北风的驱赶下缓慢地散去。阵地上到处是被炸翻了千万遍的碎石冻土;被炸碎的身躯、衣物、枪械、弹箱、草皮树根,有的已化为灰烬,有的还冒着烟火;较浅的掩体、交通壕大部被炸塌,未被摧毁的重机枪、步枪仍然挺立在掩体的前沿上……
敌人在第三天的最后一次“地毯覆盖”式轰炸之后,判定这几座狭小的山头上不会再有多大的抵抗力了,于是提心吊胆地爬上西方山223号、224号301高地。他们对这些中国人民志愿军阵亡士兵的形态感到震惊,他们大都是在堑壕沿卧射,瞪着眼瞄准射击,手在准备扣扳机的一刹那牺牲的。为防万一,敌人还残忍地对着可能会生还的志愿军战士补上一刀两枪。之后,敌人开始向空中射击,庆祝这个用3倍以上血本换来的“胜利”。
一阵鸣枪庆祝过后,敌人怕志愿军马上进行反冲击,感到在这残缺不全的阵地上多待一分钟,就多一份被志愿军送进“极乐世界”的危险,于是迅疾退回到老窝、钻进帐篷饮酒作乐去了。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在这已被大雪封死的39.1高地上,在第一连前沿的交通壕里,在倒下的25名战士中,有一个人艰难地复苏了过来,他以顽强的生命力向前爬着。他全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连长阎兴富和通信员范景宽抱起他来,送到坑道抢救。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坐起来问:“是什么时候了?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地怎么这么一片漆黑?”他摸了摸眼睛,知道还活着,不是梦。渐渐地,他开始感觉到腹内五脏都在折腾。随后他又昏迷过去。他再次醒过来后,说:“他娘的,坏事了,受了重伤,连眼睛都瞎了。”手尚有知觉,他用手拧右腿也有知觉,但左腿是断了。他想找到一些东西就好,但伸手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我连接到命令:用反冲击战法夺回被美军占领的223、224号高地。阎兴富连长立即将全连人员编成几个战斗组,开始反冲击。结果阎兴富连长也负伤……
因已苦战了3天,加上部队又没吃饱饭,开展反冲击是很艰难的。连长命令每人带上10枚手榴弹和1根爆破简、1包炸药包(重装上阵),以接力冲击的方法,硬是拼上39.1号高地,将敌人打下山去,创造了第二个上甘岭战役。
这一天的战斗是用生命谱写的,一天血战击退敌人多次冲锋后,我们全连仅剩53人,而且全部带伤。
流血加牺牲
黎明时分,震耳欲聋的炮击又开始了。不到20分钟,昨天刚修复的多数掩体和交通壕被摧毁,不少人被埋在工事里挣扎,又有3名战士牺牲了。连长阎兴富的脚被弹片划伤,但仍在坚持指挥。卫生员王玉明见他负伤连忙上前拖他,却被他打了一拳。三排长黄子明从土堆里钻出来,见到此景,就急忙抱起连长往下跑,不料又被他一拳打倒在壕沟里。黄子明急喊小王快速包扎住伤口。小王速将自己的衣袖外层撕下两块,急匆匆地将阎兴富受伤的左脚包扎好。
“你们都给我走开,老子完不成任务绝不离开阵地一步!”阎兴富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严厉地逼视着黄子明。黄子明知道这位战友的脾气,每当看到他眼里迸发出那吓人的寒光时,他就能断然领会:决定性的时刻到了,绝不能违背他的战斗命令。
第三排阵地响起密集的轻重机枪声,紧接着是冲锋枪,中间伴随着手榴弹的密集轰响声。阎兴富知道敌人的冲锋又开始了。他想到前沿去指挥,但爬了两三次都没能爬上战壕,黄子明拉住他。他命令黄子明把指挥所的一包炸药拿来,然后拖着负伤的左脚爬进最前沿的指挥所。
大批敌人已拥到阵地前,距离不到10米,阎兴富要过炸药包,对黄子明说:“你担任指挥!”随后伸手将导火索拉下来,接着跃身猛跳,但被黄子明猛力抱住。黄子明夺过炸药包,一看导火索快然尽,炸药包即将爆炸,于是疾速将炸药包推下、然后抱起阎兴富往掩体里推,阎兴富挣脱身子,伸手把联结大腿的一些肉皮扭断,进了指挥所。“他娘个球的,老子豁出去了,黄子明快组织火力,把敌人给我砸下去!给我砸下去!”敌人的各种火器雨点般地猛,可因隔着沟崖,杀伤力不大,但敌人在逼近,一部分敌人开始接近堑壕,黄子明带着十几个战士应战。
这时,连指导员王克江和二排排长王新仁等5人跑来。王克江见阎兴富负了伤还在指挥战斗,即命令黄子明:“你给我把连长拖到后方指挥所去。”可连长死活不让。王克江瞪大血红的两眼,不容分辩地说:“黄子明,执行命令!”黄子明再拖阎兴富时,又挨了一拳,但他顾不得挨打不挨打,背起他旋风般地跑到后山,沿着陡峭的山坡下去,进了预备指挥所。黄子明把连长放到坑道石铺上,看到他伤口里的血还在不断地向外流,就又用布条将伤口包扎了一遍,但仍然不管用,血依然淌得很厉害。
天色暗淡,黄子明沿着战壕向前沿摸去。
当他快到第三排阵地的交通壕时,忽然发现有3个人躺在前面的地面上。他伸手一一地试探他们的呼吸,却失望地低下了头。再走几步,在交通壕的转弯处,他突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喊,就急忙向呼喊声传来的地方跑去。呼喊的正是指导员王克江!
“指导员,你伤得重不重?”他惊喜地一边问,一边查看指导员的伤势:左大腿呼呼地往外流血,两侧军衣被撕裂,殷红的血水浸透了棉袄……看来伤得很重。指导员的嘴唇呈现青紫色,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没有声音。
黄子明用双手扳住他的肩膀,将他移到掩体里,使他平躺在地上,又去找来一个军用水壶,抱起他的头来,一点一滴地喂他水。指导员缓缓地咽着,慢慢地苏醒过来。当看到指导员已经干了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的时候,黄子明放下水壶,大声喊来卫生员王玉明为指导员处理、包扎伤口,血被止住了。指导员抓住黄子明的手说:“兄弟,先别顾虑我。你快上阵地组织反冲击,将敌人消灭在阵地前面,坚决打退他们的进攻!千万别管我。你要代替我指挥!”
黄子明顺着原路返回,途中看到战友薛来喜还在睡觉,连忙晃醒他,一起沿着交通壕搜寻活着的战友。当行进到第二排阵地时,两个人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欣喜。原来几位战士都依托掩体扑倒在战壕边上,手扣扳机,虎视前方,严阵以待。黄子明的眼睛有点模糊了,他熟悉这每一个面孔。在这恶劣严酷的环境里,他们没有胆怯,没有退却,真是好样的!“战友们!我们一定要坚持住!”他大声喊道:“天快要黑了。这天下马上就是我们的了!”他喊完了,战士们却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动静。薛来喜说:“这些战友怎么倚着掩体还能睡呢!”
黄子明也觉得奇怪,不能这么麻痹呀。他蹿上前去一个个地喊着,拉着肩膀想叫醒他们,可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几个小时之前还生龙活虎、谈笑风生的战士,此时早已经光荣牺牲了!他们一个个身体被冻得僵直,都成了冰雪人,可还是保持着战斗的姿势。
他们的名字是唐立根、熊前方、张兴爱。
军事战加心理战
黄子明、薛来喜二人继续向前搜索,在往东南拐的掩体边,找到了张玉江和两个受重伤的战士。他们身上多处中弹,双脚被冻伤,失去了活动能力。此时他们正在用力啃着冻得像冰块一样的馒头。张玉江看到他们二人,风趣地说:“来,你们两位也来尝尝,这是国内送来的超级压缩花生饼干。正是靠了这糊糊罐头(已被炮火烤煳了),我们才坚持到现在。”
原来这是全排剩下的唯一的口粮了。在敌人的一次轰炸后,新兵马新义四处寻找才好不容易找到的。现在马新义也早已牺牲了。黄子明和薛来喜各拿了一块饼干放在嘴里,艰难地咀嚼着。黄子明边吃边说:“看来全连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人了。大家都好好吃饱肚子,好歹也算打了个牙祭,就是牺牲了也能做一个饱死鬼。万一马克思不留咱们,那咱们就在西方山继续打美国鬼子!”
张玉江说:“快两个小时了,鬼子一点动静也没有,是想困死我们,还是想活捉我们?”黄子明气哼哼地说:“美军决不会长困不攻。我们要做好硬拼的准备!”
为防不测,黄子明把全连同志分成3个组,拉开间隔。他与李林分别将重伤员背到指定位置,又把所有的枪弹都配备好,每人一挺机枪、一支冲锋枪和一部分手榴弹、爆破筒、炸药包。张玉江的伤势比较重,他将5颗手榴弹一一揭盖抽弦,放在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而,他沉思了一下,又把其中的一颗取回揣在自己的胸前。黄子明的眼光从每一个战士的脸上扫过,他沉重地说:“咱们每一个战士都是祖国的好儿女。我们要准备好‘自留弹’,关键时候,我们要与鬼子同归于尽,不能便宜了他们。我们要用生命保卫祖国,坚决不当俘虏!”
正当他们盼望着夜幕快快降临的时候,敌人又突然发动了进攻。这次不同于以往的是,阵地前面传来的不是枪炮声,而是喇叭里传来的中国话:“中国将士们,官兵们,你们胜利不了了,也撤不走。我们已经完全包围了你们的山头,快向联合国军缴枪投降吧,我们保证你们平安无事!”
敌人的喊话声不是很大,但能听清楚。黄子明扒在战壕边观察敌情。突然,猛听“哒哒哒”一阵枪声,对面的喊话声顿时中断了。“是谁这么混账?”黄子明生气地斥责。“黄指挥,我看准了才打的,你看,就是从山下西南山包那里喊出来的,这回叫我把他娘的打哑巴了!”伤员马杰桂早把机枪架到了战壕边上,非常兴奋地报告道。
“你还有没有个组织纪律?这样一来会暴露目标!”“还讲什么暴露不暴露。反正打也得死,不打也得死,早拼了算了。打吧,黄指挥!”黄子明没再批评马杰桂,他转过身,细心地观察对方阵地。好家伙,怪不得敌人如此猖狂,原来敌人集中了两个营的兵力,从崖根到开阔地全都布满了敌人。他们知道39.1高地的志愿军没有短程自动火炮,轻重机枪不架到前沿便射不到他们,于是就肆无忌惮、得意忘形起来。黄子明立即命令报务员报告指挥所他们被包围了,请求远程炮火支援。
敌人还在喊话,但显然信心不足。这时,张玉江开腔了:“美国佬,你们美梦做完了吧?赶快向志愿军投降吧,饶你不死。不然志愿军大爷的子弹可不认识你大侄子是什么‘联合国军’,还是‘合众国军’,碰上就给你身上穿个大眼子。我们大部队马上就到,你们可别跑啊!”敌人的炮火突然发作,迫击炮、轻重机枪一齐开火,子弹、炮弹呼啸着倾泻在一连阵地上。黄子明还没来得及撤回掩体就被子弹击中左肩。他伸手抓过轻机枪,对准往山上冲的敌人就是一梭子。马杰桂、张玉江、保建华、谭会立都把机枪、冲锋枪对准敌人,狂风般地射向敌人。
就在这时候,我后方炮兵阵地上苏联老大哥支援的3门16管的喀秋莎火箭炮发话了,一次齐射48发,把敌人打得晕头转向。
斗勇加斗智
战斗结束后,一清点人数,为了守住39.1高地,我连260多人只剩下了连长、指导员和黄子明他们35人,还大部分挂了彩,有的还是重伤。
39.1高地虽然还在我军手里,可最使黄子明担心的是:下一步怎么办?他想来想去,认为:除了保持镇定之外没有一点别的办法。于是自我安慰起来:怕什么!虽然自己没有多大本领,指挥能力不高、可还有负伤的连长和指导员在阵地上坚守呢!还有35个人,也没有大不了的事情。
就在他想怎么打下去的时候,美军又喊话了,请求我们停止射击,好让他们把伤亡的士兵拉回去。据此推测,敌人还不知道我方的底细,黄子明趁此机会命令战士们带好弹药,时而在前面拉个点射,时而退回来扫出一梭子子弹,不时地变换位置,让敌人辨不清虚实。可敌人的喊话还没有停止。黄子明命令停止射击,将敌人的喊话情况向营指挥所报告。他特别清楚敌人非常狡猾,经常出些新花招,可不能再次上当了。过了一会,战场上的枪炮声渐渐沉寂下来,空中的敌机也早已飞走了。黄子明断定敌人不会再进攻了,是真的想来拉尸体了。
这时,营里电话通知,同意美军来拉死尸,但有两个条件:一是来人要举着白旗;二是美军士兵和蒋介石特务要站在战壕边沿上,以利于我们监视。
敌人同意了。黄子明让一个战士向敌人喊话:“美国兵你们听着,叫你们当官的要老老实实为人民服务,不要再剥削人民和士兵,不要再赖在朝鲜,赶快回家抱孩子去吧!我们首长有令,只要你们不再顽固进攻,就允许你们来拖走尸体!如果你们还要顽固到底,就要坚决消灭你们!”黄子明听着喊话,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过来了,想大喊一声,却又怕惊动敌人,所以没喊出声。他感到双手没了知觉,指头一点也伸不开。他就试着慢慢地搓,活动着胳膊和手掌,逐渐地双手有了疼痛的感觉,也能活动了。王克江指导员说:“小老弟,你确实累极了,这一觉睡到了大天亮!”连长阎兴富在一边说:“昨晚敌人拉尸体,一晚上还没拉完。这回喀秋莎可给了敌人一个下马威!”黄子明头部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上其他伤口就更不用说了,胸腔上、后背上、腿上满是血迹。因为包扎物太少,已经没有办法止血了。他心里非常清楚,阵地、交通壕不是战地救护所。那些受重伤或是牺牲了的同志都已被运到山下。战友们大部分成了烈士,自己也处在死亡的边缘。
“哒哒哒”,突然,从南面美军主阵地上传来了机枪声。原来敌人真的没有撤退!这枪声给阎兴富和黄子明一个重要信号,只要没死就必须时刻做好战斗准备,及时向后方报告战场形势。敌人是不甘心失败的,我们要随时准备痛击敌人!黄子明很快组织同志们进入战壕,准备好武器,等待反击敌人的冲锋。
此时,黄子明心里轻松了许多,他把身边的手榴弹后盖拧开,用舌头把拉线舔出来,然后开始观察敌人。这次敌人有两个班冲到了223号、224号和39.1高地之间,他把敌人的方位及时报告给炮兵,让炮兵帮助消灭了这一小股敌人。
第六连一直坚守在西方山,把阵地建成了摧不垮、打不烂的“地下钢铁长城”,创造了第二十四军“英勇机智第六连”英雄集体,载入了志愿军的光辉史册。我也为此荣立国际三等功一次。
1953年6月5日,我连撤离西方山。1953年7月27日,金日成和彭德怀发布了停战命令:“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陆军、空军、海军、海防部队全体人员,应坚决遵守停战协定,自1953年7月27日22时起,即停战协定签字后的12小时起,全线完全停火;在1953年7月27日22时起的72小时内,即停战协定生效后的72小时内,全线一律自双方已经公布的军事分界线后撤两公里,并一律不得再进入非军事区一步。”
(作者曾任原第二炮兵团参谋长,1976年转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