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屋后是连绵起伏的不出名的群山。而门前左前方约四百米处却矗立着一座名字非常响亮的高山——昆仑山。读者不要误会,此昆仑非彼昆仑也,它只不过是大别山那群峰中相对独特的一峰而已。距古南岳天柱山直线距离约三十公里。因为距名山较远,且交通很不发达,又无仙人居住之传说,此昆仑便淹没于群山之中,纵然奇秀、险峻,亦不能为外人所知。
我自幼生长在这大山之下,看惯了那悬崖巨石,就象餐餐吃着米饭一样,也感觉不出新鲜来。倒是离家的日子久了,在外地指点他乡山水时,才觉得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昆仑山才是心中真正的山。尤其是那棵悬于百丈悬崖间的罗汉松(即黄山松,当地称罗汉松)让我魂牵梦绕,几成心中的神圣。
无人考证那棵罗汉松的树龄。从我刚记事时起,便见那么一片云似的松树悬于巉岩之上。后来听老人说,相传明清时亦见那棵古松,太平天国时,昆仑山被烧成一片焦土,唯有那棵罗汉松悬于峭壁之上而幸免罹难。山里的天空是狭小的,若不登上山顶,视野也不会开阔。所以儿时的我,常常呆立门前眺望那棵古松,看白云从其脚下飘过,或见其隐于云雾之间,或见苍鹰盘旋于昆仑山之顶,时而栖息于古松之上,或见古松变成冰雪包裹的玉雕,或见朝日将其染成橙黄赭紫。对于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孩子,是不会对自然造化,时空演变有何感悟,也不会有什么灵感和诗情,只是觉得莽莽群山之中,唯有那棵我记事时便印象深刻的古松,充满了神秘感,并产生莫名的冲动。最初的奇想大概是石头上怎么会长出一棵大树来。
渐渐的,我长大了,再也很少立在门前发呆。离家的路开始越走越远,竟致离乡数年。故乡的山水在心中逐渐变得抽象起来。唯有那棵立于风云雨雪中的峭壁上的罗汉松总是那么具体。凡是空间同家乡相关的梦,似乎都会有着古松的背景。几年后,当我惜别海岛和军营,告别海上日出和潮汐涨落,回到故乡时,故乡开始有些异样。人们的观念在悄悄地改变,脚步似乎矫健起来。公路和高压线渐渐延伸进大山,山里人的衣食和谈吐都在向高层次变化。那棵古松呢?它依旧见证着沧海桑田的变化,或许也见证着我这位忘年之交的成长?古松依旧立在峭壁上,似乎与我童年所见没什么两样。我依然想探究古松的秘密,尤其是因处境不顺而感到渺茫时,更想贴近看一看那古松,了解它何以会有这般强的生命力。
二十年前的一个春暖花开的丽日,我带上足够而结实的麻绳,登上昆仑之巅。凭着年轻人的幻想和冒险精神,借助古松上方的灌木树桩,我缘绳而下,终于拥抱了我这千年(无法考证,姑且这么说吧)古松!当我屏声静气地瞻仰这古老的松树时,心灵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我为能拥抱这不是生命的坚强生命而热泪盈眶。合抱粗的树干基部紧紧嵌在岩石的缝隙,几乎与岩石混为一体。粗大的树根从岩石的缝隙中拱出,又深深地扎进岩石间,把生命的血管艰难地伸向遥远的深处,把生命与大山融为一体。虬龙般的树干包裹着布满苔藓的鳞片,向下弯曲又向上伸延的树干枝丫凌空伸出,一只只巨手般的树丫组合成更大的云朵般大手,艰难地擎起一片天空。流溢的松脂化成琥珀老茧,龙麟一般雕塑在大小树干之上,掩藏着千百年风雪扭压的伤痕,我不能用茂盛一词来描绘这株古松,因为那粗而短的针叶,近看是这般稀疏,但却透着这般的碧绿,树干、枝丫几乎全是树节构成。看得出,几乎是每年一厘米一厘米的艰难生长着,在时间的长河中,终于拥有了十多米的空间。忽然,我眼前一亮,稀疏短促的针叶间居然还挂着三两颗已经随风播出种子的干枯松球!我不能不惊叹这生命的定力和崇高!在如此贫瘠恶劣的环境,它仍以母亲的胸怀把种子撒向广袤的山川。我不知道昆仑山经历过多少劫难,但知太平天国那时的那场大火曾导致这里的物种几近灭绝,从而我想如今这满山的罗汉松大部分应该是这棵古松的子孙后代。是它!是它坚守着脚下贫瘠之地,艰难地把绿色生命传播。育出了无数参天大树和栋梁之材!是它用这干巴的身躯维护着自然的和谐!
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古松,不由感慨万千。如果当初生命的种子飞落在干燥的石头上,失去发芽生根的机会,也就没有眼前这让人心灵震撼的古老松树;如果,当年那生命的种子飞落在那肥沃、湿润、阳光充足的土地,一定会长成为一株参天无比的令众生仰慕的栋梁之材,也许它不幸成为人类炉灶中的薪柴和灰烬,也或许会成为华丽的家具而后成为蛀虫的粮食,成为一堆灰尘;如果当年那生命的种子漂落在某名山,有幸成为人类视线中的美丽风景,也可能让文人墨客留下不朽的诗篇。但自然造化没有假设,没有如果,自然造化的机遇就是这样不可逆转地安排着它生长在这云雾中的峭壁。它,千百年来无愧是一棵树。根系一方土,托起一片天,为飞翔疲惫的苍鹰提供栖息之所,为广袤的山川传播生命的种子。它就是这样生生不已,自强不息。这就是眼前古老的罗汉松!不,它不只是一棵树,它是树中之母,松之魂!
一晃,多少年又过去了。故乡离我不是太遥远,而我却是故乡来去匆匆的过客。我已很难得眺望昆仑山的树圣,但在我人生苦旅的途中会永远挺立着证悟的菩提——松魂。
杨昭友
2010年9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