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河提上,心不在焉地往前走着。河提下面有一块高于河底十几米的土梁子,像是人为的第二道防洪堤坝。
土梁子约有二十几亩地大小,是一片桃树林。刚修剪下的树枝,很随便地枝杈在桃树下面的地上,看上去像谁家有意晒在那里的硬柴。桃树上已沁出淡黄色的嫩芽,尖尖的,像小鸡的爪子。嫩芽旁边隐约鼓胀出星状般的花蕾,花蕾外层是鸟喙一般的绿色外壳。个别花蕾尖部影影绰绰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红色,大有待时而放之感。
桃树躯干下面,残留着河水暴涨时留下的泥痕,树根周围淤积着河水退去后留下的淤泥,如今已板结成裂着宽大缝隙的小土块。看上去,倒像是谁有意绘制的版画,或者特制的沙盘。
桃林正前方,兀矗立着几株高大的柳树。微风吹拂下,柳树含情脉脉地轻摆着翠玉般的枝条,优雅闲适,飘逸自如。已走出浅黄尽显绿色的柳芽,像娉婷少女一般,在太阳照射下泛着莹亮的光。几只喜鹊站在稍微粗大的树枝上,晃动着细细的长尾巴,时而瞅着天空,时而瞅着过往游人,啾啾鸣叫着,像在向人们传达吉祥的信息。
今天天气特好,太阳暖融融的,微风拂面。初春的微寒,早已散得无影无踪。虽然只穿了件衬衣和一件薄外套,没大一会儿,身上便有点汗津津感觉。我索性把外套脱下来披在身上,轻轻走下坡去,慢慢以手拨开挡路的树枝,穿行在桃树林里。
微风轻抚在脸上,温和爽朗,浸着微汗的身子一下子轻松起来。桃花虽未绽放,脑海里还是情不自禁地浮出了陶潜《桃花源记》里的句子来: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心里想着,口里不自禁就发出声来。好在四周没人,免得被谁听见了,以为我是在发神经病。小走一会儿,觉得乏味,干脆止住脚步,走近一棵桃树,俯身细看布满枝头的小花蕾,轻嗅着花蕾散发出的幽幽清香味儿。此刻,身心一下子漂游起来,仿佛已经置身于桃花盛开的诗画境界之中,恍惚之间,眼前一片朝霞般灿烂。一个个花蕾,像影视里那样慢慢地舒展开来,顷刻间繁花一片。四顾桃林,繁花似锦,馨香扑鼻,凤蝶翻飞。完完整整一个诗情画意的世界。
一时间关于桃花的诗句,雪花一般飘飞眼前,令人目不暇接。
我想起了《诗经·桃夭》里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中描写了一个极其鲜活、快乐、喜庆的婚庆场面。桃花盛开,璀璨灼人,女儿出嫁,前程似锦。《桃夭》的主题不是赞美桃花,而是借桃花的喜庆灿烂,喻示女子婚姻的美好。一旦美丽如花的女子走进夫家,必能使夫家儿孙繁衍,人丁兴旺,生活美满。
我想起了谢枋得《庆全庵桃花》一诗: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该诗格调优雅,意境恬淡,字字句句无不浸润着作者希求逃离凡尘,求得一隅清净之地的心愿,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人一样,过一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与世无争生活。诗人的愿望是美好的,心思是淡然的,决心是坚定的,隐忧也是存在的。他希望寻到隔绝凡尘的清幽之地,又担心一旦艰难异常寻到了,会有尘世中人前来打扰。悠悠此心,耿耿此意,天地可鉴,日月可知。能否如愿,一切只能看自然造化了。
我想起了《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故事和她悲情吟诵的《葬花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把花锄泪暗洒,撒上花枝见血痕。......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林黛玉的诗,完全是一个孤苦女子对自己身世与命运的哀叹和无可奈何。自幼失去双亲,寄居舅舅家里,千般不适应,万般情难耐。再加上清俊脱俗的个性,孤傲清高的质地,才情超群的禀赋,追求真情的超凡脱俗,寄人篱下的悲苦难耐,觅求知音的深深幽思,不喜示伪的率真倔强,无不预示着林黛玉悲剧命运的势所必然。孤寂无奈之下,只能吟诗作赋,寓情于物,诉说衷肠,聊以自慰。这似乎成了林黛玉生活的主旋律。浓缩着血和泪的葬花词,无疑是一曲心理脆弱、感情孤苦的大家闺秀的幽闺吟唱,在当时实难也绝无可能登得上生活的大雅之堂。因此,它走不进外人的视野,入不到他人心中。除了唯一知己贾宝玉之外,没有任何机会引起他人的感情共鸣。
我想起了苏轼的《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轼之诗,达观闲适,清俊素淡,不带烦忧,不示寓意。完完全全实景实写,实情实发。桃花不多,仅有三两枝,在整个画面中不是主角,只是点缀。它不居于画面正中,只处于边角。姑且不说浩荡春江统领画面,仅就先知水暖的鸭子,在画面中也远比桃花的位置重要许多。更何况,画面里还有比桃花位置重要的竹子,满地的蒌蒿、芦芽,更有张网待捕的鱼人。不是吗?河豚欲上之时,捕捞美味之机,倘能捕得三两条鲈鱼,拿回家里略加调制,必是一顿美餐。本诗是题画诗,画面到底怎样,读者不可能观赏得到。而作者的题诗,其实已囊括了画的全貌。题诗内容详实,含量丰富,鲜活生动,栩栩如生,给人留下丰厚意象,不尽美感。桃花在画中虽然居于边角,可独树一帜,卓尔不凡。唯有它最亮丽,最炫目,最晃眼,最活泛,最具生命张力,最能给人带来无限生机与希望。不管谁读了本诗,无论如何神构诗的意境,都不会也不可能拉下那三两枝灿然生辉的桃花。
写桃花的诗词太多,内中赞美者居多,贬斥者极少。而所有贬斥桃花的诗人中,没成想诗圣杜甫独占鳌头。杜甫的《慢兴·其五》是这样写的: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从诗的内容上看得出,诗人当时境遇不佳,悲愁闹心。身处安史之乱之中,诗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生活艰窘。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在成都落下脚,搭起一座草堂,勉强结束了疲于奔命的颠沛生活。诗人身处乱世,心忧天下,无时不期盼着朝廷早一日荡平叛乱,恢复平静安宁生活。这样,背井离乡已久的诗人也好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结束离乱之苦,安享天伦之乐。诗中“肠断”一词,足以反映诗人心中悲伤何其沉重,真是坏到极点,悲到极点,痛到到极点。山河破碎,孤身飘零,妻离子散,有家难归。此时,诗人心忧的不惟自己一人一家,而是整个国家。国家蒙此大难,百姓首当其冲。朝廷里小人当道,国势衰微,面对纷乱局势,如何不让诗人感慨万千?战乱蔓延已久,灾难何日消除,安宁何日到来。诸事扰心,心气难平,纷乱思绪,堵塞胸间,诗人激情难抑,心潮澎湃。此时,不写诗不足以言其志、不足以明其心、不足以达其意,不足以表其情。诗人笔下的桃花不再蕴含积极元素,完全和柳絮一样成为负面之物。得势猖狂,轻薄无德,搅乱人间,祸害一方。诗中的桃花,没有自持,没有自重,没有操守,没有骨气,没有尊严,不能示美于人,只知随风飘舞,随波逐流,成了轻薄自贱的俗世凡品。
然而,生活里的桃花依然是桃花。不管生于彼地,还是长于此地。它的花永远明媚鲜艳,它的果实永远脆美可口,为花为实,永远大受人类欢迎。桃花本是自然之物,自身不带任何情愫,不存任何偏向,没有审美自觉。是有了审美需要的人,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情感附着到桃花身上,使桃花人为地担负起人的思想情感和审美诉求。
在众多吟诵桃花的诗词中,印象最深,感觉最美好的当属唐朝崔护的《题都护南庄》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该诗不仅诞生了一个描写女性花颜娇美的永恒词语“人面桃花”,更内含一个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
进京赶考的英俊书生崔护,途经一处人家时,口渴难耐。于是,走近人家门前,轻叩其门。随着吱呀一声开门声响,映入眼帘的首先是院里一株硕大桃树,树上桃花竞放,缤纷多姿,美不胜收。桃花树下,一绝色美女,袅袅婷婷,含笑向崔护翩然走来。桃花映着美女,美女头顶桃花,人花瞬间合一。桃花幻化成了美女,美女幻化成了桃花,人面桃花交融,让崔护顿觉如在梦中。一时间,崔护心旌摇荡,思绪飘飞,忘记了口渴,消散了疲惫,两只眼睛死死盯住女子,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女子的盈盈笑语,不只问了几次,崔护才如梦初醒,脸颊热辣辣的,心口跳个不住。慌乱之中,喝完了姑娘递给他的水,依依不舍地返身出门,准备继续远行。姑娘送他出门,二人目含秋波,似有难舍难分。
然而,考务在身,崔护只得心怀依恋,作别姑娘,惆怅离去。
第二年,崔护对那个一面之识的桃花姑娘依然萦记于心,念念不忘。于是,赶在桃花开之时再次来到姑娘家里。可是,门前无人,房门紧闭。崔护几次敲门,不见回应。打探邻居,问姑娘情况,这才得知姑娘已经出嫁他乡。崔护闻听后,百感交集,万分失落,情难自已之下,只好把对姑娘的思念和自己内心的失落写成诗句,然后怏怏而去。想不到此诗迅速传播开来,红遍当时,更成为传诵千古的诗词佳作。
早年初读此诗,真为崔护的人生奇遇心生羡慕,更为他与意中人失之交臂倍感叹惋。
萍水相逢即是缘。崔护与姑娘的一面之缘,发生在那样一个摄人心魂的醉人环境里,如诗,如画,如歌,似梦,似幻、似真,一切都值得留恋、值得珍惜、值得歌颂,值得赞美。遗憾的是,姑娘已远嫁他人,崔护一片痴情,除了诉诸于诗外,再无圆梦可能。
崔护之美,美在桃花,美在桃花姑娘,美在心有所爱,美在爱有所失,美在失后赋诗,美在诗韵凄美。其实,生活里的美,不仅有圆满的美,更有残缺的美。崔护之美,当属残缺之美。
圆满之美与残缺之美是美之孪生姐妹,珠联璧合,相映生辉,难分伯仲。圆满的美,圆润,和谐,滋润,完美;残缺的美,冷艳,凄美,瑰丽,迷幻。然而,圆满的美,激不起感情波澜,造不出绮丽诡异。唯有残缺之美,荡人心魄,勾人联想,委婉含蓄,意蕴深邃。生活里,方正浑圆的事物,并不为多数人喜爱。而虬枝盘桓的古树,奇峻陡峭的崖壁,一弯银钩的月牙儿,奇形怪状的金鱼,若隐若现的雾海,扮相滑稽的二丑,才为人们由衷喜爱。喜爱之因,唯在残缺。
崔护与桃花姑娘的奇遇是美妙的、绮丽的、富有诗情画意的。然而,更是令人遗憾的、让人失落的,叫人叹惋的。惟其如此,才有了崔护失落遗憾之中著名诗作的诞生,才有了千百年来传承不衰的爱情故事,才有了少男少女们由此而起谈论不休的话题,才有了“人面桃花”“桃花春风”这样的丽词佳句流传。
武陵人因打渔巧遇桃花源,出来时虽“处处志之”,以图再来,却永远失去了平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即使那个被当世人称为“高尚士”的刘子骥,历尽艰辛也未能有机会看到桃花源尊荣,不能不说是莫大遗憾。其实谁都知道,所谓的桃花源,不过是陶渊明心造的化外天地,人世间根本不存在。它是作者心灵的诗意寄托,是作者心向往之却永远不能到达的虚幻梦境。难怪到了唐代,张旭还在继续追问陶渊明的那个桃花源: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看来置身现实之中,人不能拽着头发离开凡尘,只能驰骋思维的翅膀,尽情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幻想一切,寄托心意,聊以自慰,籍此曲折表达对现实的不满。
桃花源的故事是虚构的,本着虚构的思路,我们为武陵人的奇遇既感到幸运,又倍觉遗憾。而崔护,身为一介书生,求取功名路上偶遇桃花姑娘,由此滋生爱慕之心,希望能与姑娘百年好合。然而,仅仅隔了一年,桃花依旧笑春风,人面却不知何处去了。不知道崔护当时是否面对物是人非的情景,欲语泪先流了。反正他由此为后世立此存照,写下平生最著名的诗作。仅此一点,我们就应该感谢崔护,向他致敬!
在桃花尚为盛开的树林里,我徜徉了很久,如何也不愿离去。后来干脆坐在桃林边上一块石头上,四面瞭望。不远处公路上,往来车辆如梭,鸣笛声声,我不禁想:生活的一半在现实里,另一半在想象中。现世与想象,相伴相随,和谐共存,不离不弃,弥足珍贵。生活中,现实是实在的,想象是虚幻的。只有现实中实干,想象才能变为现实。一句话,只要心有桃花,无论何时何地,生活都是阳光的,充实的,灿烂的,迷人的。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2011-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