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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二卷六第一章

作者:刘继明  更新时间:2024-10-13 11:59:56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责任编辑:复兴网

  第一章

  1. 大师

  十多年前,武伯仲第一次登上小龙山时,极目远眺,但见树木葱茏,阡陌纵横,凤凰岛如同一块温润剔透的美玉,漂浮在碧波万顷的娘子湖上。那一刻,他的灵魂像一只鸟儿飞出了躯壳,轻轻拍打着翅膀,在凤凰岛的上空御风而行,那种自由自在、君临一切的感觉,仿佛王者在巡视自己的国土。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能够在凤凰岛立足,他定要为彟建一座武公祠。他一直把彟奉为自己的先祖。

  那时候,武伯仲在凤凰岛人眼里,还只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江湖郎中,不少人对他在邳谷山修行的经历以及治疗不孕不育的祖传秘方半信半疑,他只能靠卖一些跌打损伤的膏药和强身健脾的丹药勉强维持生计,在小龙山那座观音庙的废墟上搭了一座简陋的屋子,聊以栖身。白天下山行医采药,晚上一边炼丹,一边秉烛夜读。他常读的书除了《黄帝内经》,还有一本《武公秘籍》。这部据说是彟撰写的奇书,记录了修炼元极功的要诀,传说彟在邳谷山隐居十年,练就元极功后,便得道成仙了。他相信自己离得道成仙也已为期不远。他颠沛流离的大半生曾经出现过多次转机,每次都是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时候……

  真正的转机是从他结识岛主聂长海之后开始的。

  聂长海是凤凰岛的村支书,“支书”这个称呼拗口,他觉得还不如叫“岛主”顺口,再说,村支书是凤凰岛最大的领导,一言九鼎,可不就是“岛主”嘛。

  岛主身材魁梧,四方脸,美中不足的是脸上有几颗麻子,岛主的媳妇是个俊俏的女人,叫小满,比岛主小十几岁,皮肤白里透红,像一枚熟透的樱桃。两口子结婚十几年了,却还没有儿女。岛主带媳妇到娘子县城和省城的大医院去看过,但都无济于事。岛主为此经常长吁短叹,喝醉酒后就把媳妇小满关在家里暴打一顿。小满被男人打得鼻青脸肿,却不敢对外声张。男人是岛上最大的官儿,她不能坏了他的名声。后来,岛主听说岛上来了一位能治不孕不育的姓武的郎中,就特地把他请到家里,让媳妇做了一桌好菜,还拿出一坛陈年老酒。武伯仲早就听说岛主媳妇做得一手好菜,还曾暗暗为自己没有口福耿耿于怀呢。

  席间,武伯仲对岛主谈起了自己在国军和解放军当军医的传奇经历,“我不但见过蒋公,还给蒋夫人治过病呢!”

  “蒋夫人是谁?”

  “蒋夫人就是……蒋公的夫人宋美龄啊!”

  “哦哦,蒋光头的老婆,那不就是宋庆龄的妹子么?”

  “对对,就是她。”武伯仲感慨地说,“这一辈子,我从未见过蒋夫人这样美丽高贵和雍容大度的女人……”

  岛主喝了一口酒,乜斜着眼睛问:“你从国军投到解放军,咋不在部队继续干下去呢?”

  武伯仲低下头呷了一小口酒,支吾道,“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比起岛主,武伯仲的酒量小多了,没喝多少酒,就有了几分醉意,借着酒兴,武伯仲表演了隔空取物的绝活。这是他行走江湖时从一位玩杂艺人手里学来的魔术。只见他双手伸向空中,嘴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做着取物的动作,不断变换着手势,眨眼间,一条足有两尺多长的青蛇便被他抓在手中。岛主目瞪口呆,惊慌地从桌边站了起来,岛主媳妇也吓得从桌边逃开了,直到武伯仲把那条蛇收进袖笼,惊魂未定的岛主两口子才回到桌边。

  酒足饭饱之后,武伯仲给岛主两口子都把了脉。“堵住了,吃丹药就能打通,一通百通……”他把手指从岛主媳妇小满的手腕上拿开时咕哝道。

  岛主满腹疑惑地望着他,问了一句:“是我有毛病还是她……”

  武伯仲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岛主,尊夫人吃了我的丹药,三个月后要是还没怀上,我就离开凤凰岛……”他瞥了一眼满脸忐忑的岛主媳妇小满那张俊俏的脸蛋,欲言又止,似乎隐瞒了什么不易示人的秘密。

  三个多月后,岛主媳妇小满果然怀上了。七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重六斤八两。岛上几乎所有人都上门庆贺。武伯仲也被岛主当作为大恩人一般请去,连吃了两天酒席。

  小满并不是武伯仲来凤凰岛之后治愈的第一例不孕不育症,但由于岛主聂长海的影响和威望,使武伯仲在凤凰岛名声大振,成为了远近闻名的“神医”。在岛上人的口口相传中,不仅他炼的丹药能治不孕不育,他还会隔空取蛇、飞檐走壁、预知未来。甚至有人说亲眼见过他在湖上行走,身轻如燕,从岛上到娘子县城,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比机班船的速度还快。诸如此类,传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让人不相信……

  武伯仲开始在小龙山开坛讲道,传授元极大法。起初,找他拜师学法的都是岛上人,渐渐地,娘子县城乃至更远的省城,也有人慕名前来,从县城车站到娘子湖码头,到处都有人兜售他让人在县城一家小印刷厂印制的《武公秘籍》,黄色封皮,纸张和印制都很粗糙,每册成本价2元。来到凤凰岛的人几乎人手一册。破败的观音庙变得门庭若市,拜师学法的人络绎不绝,小龙山俨然成了元极功大法的圣地,而武伯仲也不再只是一名郎中,而摇身一变成为了“武大师”。

  有一天,武伯仲对岛主聂长海说:“修炼大法的人越来越多了,我想在山上盖一座房子……”

  “你盖吧!整座山都是我的养鸡场,承包权三十年不变,不用村委会开会讨论,我说了算,你想盖多大就盖多大。”聂长海很有气魄地用手指着小龙山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痛痛快快地答应道,“你的元极大法让咱们凤凰岛出了大名,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全力支持你嘛!”

  武伯仲觉得,岛主这是因为自己治好了他媳妇的不孕不育症投桃报李,于是,心里酝酿已久的“武公祠”蓝图便清晰地浮现出来……

  2. 干儿子

  武伯仲把筹建“武公祠”的计划告诉了他在省城工作的干儿子杜威。

  杜威站在凤凰山上,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断垣残壁,说:“干爹,现在不仅是娘子区,就连省城都有人修炼你的元极功,在他们眼里,你可是大师啊!大师怎么能住在这么寒碜的房子里呢?怎么也得有一座像样的庄园吧!对,庄园!要盖就盖庄园,现在有钱人都爱住别墅庄园……”

  “庄园?”武伯仲被这个词儿吓了一跳,心想,他得卖多少粒丹药和多少本《武公秘籍》给修炼元极功的学员,才能盖得起一座庄园啊!

  杜威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大手一挥说:“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来想办法。”

  杜威说话时那副自信满满、很有气魄的神情,武伯仲觉得很熟悉。尤其是那双鹰眼,几乎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精明透顶而又野心勃勃,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狡黠世故、浪荡不羁乃至凶狠的劲头……

  那一刻,武伯仲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楚州南门文景街上那座幽静的四合院。作为一名行走江湖的郎中,他成功俘获詹大小姐芳心并鸠占鹊巢的过程,堪称是《卖油郎独占花魁》的现代版本。当然,武伯仲最引以为骄傲的并非“鸠占鹊巢”本身,而是他和詹大小姐爱情的结晶。他曾经无数次回想起自己和詹大小姐在四合院真正的主人杜福投水自尽后相拥而泣的情景。

  “只是可怜了杜威,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亲生父亲……”

  “你的意思,把真相告诉他?”

  “不,绝对不行。不仅现在不能告诉孩子,以后也不能告诉他真相。不能让孩子承受我们带给他的羞耻……杜家三代单传,到他这一代香火就断了,杜福是指望杜威给他传宗接代的,我不能让杜福这个夙愿落空……杜威永远是老杜家的后代!”

  武伯仲见詹大小姐的态度如此坚决,沉默了一会儿,伸出胳膊抱着她的肩膀,像发誓那样郑重地说:“大小姐,我向你发誓,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受委屈,也不会让你们受苦的……”

  詹大小姐嘴角露出一缕苦涩的笑意,“这么多年,只有老杜叫我‘大小姐’,你这样叫我不大习惯,你还是叫我詹蓉吧!”

  他那双鹰眼直直地盯着詹蓉,像锥子一样,詹大小姐似乎有些害怕,“老武,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目光阴郁地注视着詹蓉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江湖游医,大小姐。可人的时运跟国运一样,我不会一辈子当个游医的。我看过卦象,我的时代和我儿子的时代总有一天会到来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的话有一股奇特的魔力。詹大小姐闭上眼睛,梦呓似地呻吟了一声:“我相信……”

  多年来,每当武伯仲回想起这一幕,心里都会像死寂的池塘荡漾一起一圈圈涟漪,浑身一阵阵燥热。杜威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眉眼和神态越来越像自己,每当杜威叫自己“干爹”时,他心里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别叫我干爹,你是我的亲生儿子,叫我爹,孩子……”可每次话到嘴边又被他强忍着咽了回去。不,我不能违背当初向“大小姐”发过的誓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杜威都是我的儿子,这个事实绝不会改变。武伯仲想。有时候,他觉得在自己和杜威之间有一种父子之间才有的那种默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吧?比如现在,杜威对他筹建“武公祠”的计划毫不犹豫地支持,那种自信豪迈的表态,甚至超出自己目前现实条件的期许,使他意识到杜威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经常被他耳提面命进行启蒙教育的少年,而是一个从各方面都很成熟的男子汉了。是啊,我怎么能忘记他现在已经当了省城一家杂志社的社长呢?想到这儿,他不由自嘲地笑了。

  “干爹,你不相信我?”杜威见武伯仲兀自发笑,以为干爹不相信自己的实力,蹙了蹙眉,“实话告诉你吧,我正准备同娘子区的领导谈一个合作项目,一旦谈成,不仅能带动杂志社的发展,还将让凤凰岛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到时候,别说你盖一座小小的庄园,整个岛上你想要啥就有啥……”

  如果在以前,武伯仲肯定会觉得杜威在说梦话。可现在,他丝毫也不怀疑。说到底,他年轻时不也曾做过类似的梦么?自己实现不了的梦,不等于儿子也不能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杜威是赶上一个好时代了。

  “相信,怎么会不相信呢?”武伯仲用父亲一样慈爱的口气说,“我只是想,等房子盖好后,把你母亲接到岛上来住些日子……”他及时住了口,如果继续说下去,他担心会泄露自己跟“大小姐”之间的那个秘密。

  杜威丢下一堆吃的喝的就走了。无论是因公出差还是因私探望,杜威每次来凤凰岛,都要从省城带一大堆东西来。对他这个“干爹”,杜威够贴心的了。武伯仲望着杜威朝山下走去的背影,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老武,你就知足吧!”

  是“大小姐”的声音。

  武伯仲遽然四顾,山上除了被风卷起的风沙和树叶,看不到一个人影。哦哦,他又幻听了。这是修炼元极大法进入某种境界时常见的症状……

  3. 大弟子

  入冬后没几天,杜威又来到了凤凰岛,身边跟着一个陌生人。

  那会儿,武伯仲正在禅房里静坐。静坐是元极功最主要的修炼方式,类似僧人的打坐,所不同的是不用像佛教徒那样念经。元极功追求的是气血贯通、形神兼备,天人合一, 通过静坐将体内的浊秽之物排出的同时,将天地之间的精华之气吸纳进来,这一出一进,就是人把自己从肉体和俗念中解脱出来,不断向上飞升的过程。当然,不是每个修炼元极功的人都能获得这种飞升的,《武公秘籍》中把修炼的层级分成若干个等级,最高为九级,用道家的话就是得道成仙了,实际上修炼到九级的少之又少,功力能有七、八级就很不错了,《武公秘籍》中把这类修炼者称之为“法师”,也就是佛教中的高僧。照武伯仲的理解,彟是得道的仙人,而自己,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法师”。

  “干爹,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宗天一,宗总。”杜威说,“宗总以前是做煤生意的,现在改做房地产,楚州和省城都有他开发的楼盘……”

  武伯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之后,才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来人约莫三十多岁,鼻子尖挺,仪表堂堂,长着一双汉族人少有的蓝眼睛,身上的西装和脚上的皮鞋都是高档品牌,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金戒指在室内的幽暗光线下熠熠发亮。高鼻梁、蓝眼睛……武伯仲忽然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似乎以前在哪儿见过。他正感到疑惑时,杜威又说了一句:“干爹,宗总是邳镇人,我们很早就认识,您忘了吧,他还到诊所看过病……”

  “不是我看病,是带我妈妈看病。”宗天一纠正道,果然带着一股浓浓的邳镇口音。

  “噢,是么?让我想想……”武伯仲含糊地摇摇头。在邳镇开诊所,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给多少人看过病,怎么可能都记得呢?他从静坐的蒲团上站起身,用手弹掉了粘在棉袍上的一根草屑,他穿的棉袍是凤凰岛上的土布缝制的,宽大,厚实,暖和,样式跟道士穿的道袍差不多。元极功在很多方面都来自于道教,同样把老子、庄子奉为尊师。实际上,他平素读的最多的书就包括《道德经》和《南华经》。

  杜威出去接听电话,禅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武伯仲在禅房中央的一张条桌旁坐下来。条桌和几把椅子都是以前那座旧寺庙里留下的器物,十分简陋,桌面已经裂了缝,上面放着一只暖瓶和几个粗糙的茶杯,同样十分简陋。他端起暖瓶往杯子里倒水,刚斟满三个杯子,暖瓶就空了。还是昨夜烧的水,已经有点凉了。“坐吧,请喝茶。”他说。但宗天一并没有落座的意思。

  “武医生,您想起来了吗?”

  听到“武医生”这声称呼,武伯仲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脸,一道目光迎面射来,像X光似的,很有穿透力。好久没有人这样称呼我了,他想,脑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少数几个令他梦牵魂绕的女人之一,即使是个疯子。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这么美的疯子。当时,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女人——他的病人身上,没有留意那个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把那个女人忘了。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站在面前的这个仪表不凡的男子就是当年的那个少年。

  “我想起来了。”他不动声色地说,“我很遗憾,没有治好你妈妈的病……那时候,我的功力不够,无力祛除她身上的魔瘴。如果是现在,就另当别论了。”

  他的话,听起来像解释,又像是道歉。“医者只能治好一个人身上的疾病,但如果一个人心里也得了病,医术也无能为力,只能靠别的力量,比如元极大法……”

  宗天一那道略带审视和质疑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了一些,他在桌子边坐下来,“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大师。”

  听到宗天一嘴里吐出“大师”两个字,武伯仲原本有点忐忑不安的心踏实了许多。

  “我一直在练功,可总是不得要领……”宗天一说着,从鳄鱼牌手包里拿出一本快要翻烂《武公秘籍》,递过来。

  武伯仲接过那本印制粗糙的小册子,看也没看就放在一边,目光投向宗天一,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停住了。像许多有钱人一样,那张脸保养得很好,圆润、白皙,透露出一种近似女性的细腻,使他不由想起当年在诊所里见过的那个疯女人。宗天一的身体微胖,肚腩微微隆起,将西服的下摆撑得很开,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发福得未免早了一些,而且印堂发暗,眼光漂浮无神,没精打采,一副长期睡眠不足的样子……

  “修炼元极大法不能单靠技法,还要凭心性,心性出了状况,练得再多也无济于事。”武伯仲说,“有的人修炼了一辈子,还在低层级徘徊,有的人很短时间就能达到较高的层级,这一切全凭造化……”

  “照这么说,现在修炼元极大法的大多数人都不能进入您说的那个高层级啰?”

  这个问题过于直接,武伯仲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一下才说:“是这样。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如此,进入最高层级的都是少数人,就像富人在任何社会都是少数一样。”

  宗天一对他的话显然首肯了,默默片刻又问:“那么,进入高层级的标志是什么呢?”

  “元极功大法修炼到七级以上后,天眼就开启了……”

  “天眼?什么叫天眼?”

  “每个人除了这双看得见的眼睛,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武伯仲捻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微微一笑,“看得见的眼睛看有形的事物,看不见的眼睛看无形的事物,甚至可以进入到另一个世界,或者在两个世界自由往返,超越生死……”

  “另一个世界真的存在吗?”宗天一迫不及待地问,“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天机不可泄露。”武伯仲说,“我只能告诉你,那个世界跟佛教的极乐世界一样,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了喜乐……”

  “听起来跟佛教和基督教里讲的差不多。”宗天一自言自语道。“我遇到的那些佛教徒满脑子都是为了升官发财,至于基督徒,他们只想着死后能够进入天国,我很失望。因为我希望活着不为金钱名利所累,不畏死亡所惧,像传说中那些得道的高人一样快乐,如同生活在天国,也就是您说的‘另一个世界’……不怕您见笑,我现在比什么时候都害怕死,一想到死神随时可以夺走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财富和亲人,想到这一点我就万念俱灰,觉得活着失去了任何意义,我每天疲于奔命,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一旦死亡降临,它们只不过是一堆废纸……”

  宗天一说到这儿,显得异常颓丧地垂下了头。

  “我见过很多有钱和没有钱的人,他们都遇到过你同样的困惑。”武伯仲用一种讲道的语气说,“元极功的目的就是让人超越生死,在尘世中获得永生,通过不断的修炼,将疾病、愁苦、贪婪从躯体和大脑中祛除出去,不再被挣不完的钱财和欲望所诱惑。人心就像一对翅膀,过多的钱财是一种累赘,只会加重负担,使你无法向更高的层级飞升,就像死亡一样,你越是害怕,它就越会朝你逼近,直到完全统治你的生命。对于每一个达到开启天眼的元极功修炼者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死亡,因为没有什么东西会死,有的只是形体的改变,生命由一个形式转变成另一个形式,当一个人死的时候,他应该跟所有跟他有关的人一起高兴,因为他只是在表面上死,从我们这一边看来,好像是他在垂死,但是从另外一边看来,他正在被生出来。没有一个死是真正的死,因为每一个死都打开一扇新的门,它是一个开始。生命是无止境的,永远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只是形式不同罢了。死亡甚至能够给你带来某种类似性高潮的喜悦,只要跟一个人合一就能给你带来无限的喜悦,那么,跟‘那无限的’合而为一,将会有多么的喜悦……”

  武伯仲像颂经一般滔滔不绝地说着,声音在低矮破败的禅房里回荡,如同蜜蜂在蜂箱里发出的嗡嗡声,他讲的内容来自于他最近正在看的印度神学家奥修的一本书。对于宗天一来说,显然有些晦涩。

  “您看我可以达到您说的那个层级,也就是开启天眼的层级么?”宗天一打断他问道。

  武伯仲没想到对方会这样直截了当地问这个问题,迟疑片刻才谨慎答道:“如果有法师的引领,达到这个层级并不难。”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模棱两可,但对于一个不期而至的来访者,他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宗天一仔细回味着他的话,似乎领悟到了什么,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他的手,纳头就拜:“大师,那我就拜你为师吧!”

  武伯仲握着那双有点发烫的手说:“找我修炼元极大法的人不少,但我从来没收过私人弟子。既然我们以前有缘见过面,你又是杜威的朋友,我就收你做我的大弟子吧!”

  这当儿,杜威接完电话回到屋里,正好看见了这一幕,笑了,“哈哈,宗总这是正式拜我干爹为师喽!”他挤眉弄眼地说,“既然是拜师,是不是应该有见面礼呀?”

  话音未落,宗天一从手包里拿出一张支票,双手呈送到武伯仲面前:“师父,这是弟子的一点心意,敬请笑纳。”

  没等武伯仲伸手去接,杜威已经把支票接了过去。“啊,宗总,你这份见面礼真够重的!”说完,把支票递过来,笑嘻嘻地说:“干爹,宗总这笔钱够你盖‘武公祠’了吧?”

  武伯仲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杜威安排好的戏,而自己只不过糊里糊涂扮演了某个他擅长的角色,就像多年前在邳镇,他俩曾经扮演过的角色那样。意识到这一点,武伯仲越发觉得杜威像年轻时的自己了……

  “干爹,老聂刚才打电话,说要请我们吃饭呢!”杜威说着,指了指宗天一,“老聂想结识宗总,咱们只是陪客。”

  老聂就是岛主聂长海。

  杜威上次来凤凰岛,岛主就请他去家里吃过一顿饭,岛主媳妇小满做的菜让杜威赞不绝口。岛主的儿子已经满周岁了。岛主整天乐呵呵的,见人就笑,精神气十足,这几年,每逢有企业家上岛,岛主都要低三下四地巴结一番,说是为凤凰岛招商引资铺路搭桥。武伯仲筹建“武公祠”,大概也被岛主当成招商引资的一部分了……

  4. 武公祠

  不到一年,武公祠就建成了。

  这是一座典型唐代风格的建筑,虽然只有三层,但由于坐落在小龙山海拔最高的观音庙废墟上,颇有气势。屋顶阔大,呈人字形,远看像一挂壮观的瀑布,屋面平缓深远,屋檐高挑上翘,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屋瓦由灰瓦、黑瓦和琉璃瓦三种构成,十分富有层次感。墙壁是用石头和砖块垒成的,根据不同面向刷成了红青蓝三种颜色,这是唐代王公贵族身份的标志。据传武则天称帝后,册封彟为武国公,其时,彟隐居在邳谷山修炼元极大法,没有正式接受女儿武皇的册封,但人们还是习惯称他为“武公”。 武公得道成仙后,后人在邳谷山修建的百寿寺,采用的也是唐代公王府规制,但百寿寺已毁于明末的闯王之乱,很少有人知道它的真实样貌。《武公秘籍》中倒是有一幅百寿寺的速写图,出自明代画家八大山人的手笔,是后人重新编纂《武公秘籍》时收录进去的,但画作过于简略,很难让人看到百寿寺的全貌。如今,明代石刻版的《武公秘籍》已经散失民间,武伯仲手上这本,还是他从一位江湖老郎中那儿得到的。为了修建武公祠,他让杜威把书中的速写图复印一份交给了建筑设计师,最终的设计稿基本上是按照八大山人的那张速写图画出来的。

  担任武公祠设计任务的是省建筑设计院,院长是《大众艺术》杂志社的常务理事,自然跟杜威很熟,只收了一半的设计费。施工单位是省建六公司,也都是杜威联系的。为了修建武公祠,杜威调动了所有的人脉资源,这让武伯仲第一次领略到了儿子的能量……

  武公祠竣工后,举行了隆重的落成典礼和“中华元极文化研究会”挂牌仪式。那天上午,阳光灿烂,小龙山上彩旗飞扬、人声鼎沸,挤满了看热闹的岛民,武公祠门前摆满了五彩缤纷的花篮,凤凰小学学生组成的仪仗队排着整齐的队列,一边演奏《今天是个好日子》的乐曲,一边向前来出席典礼的嘉宾举起手里的鲜花,有节奏地呼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出席落成典礼和挂牌仪式的嘉宾除了娘子区的一位老领导,还有分管文化教育和旅游的郎副区长。老领导以前是娘子县的县长,姓霍,人称霍老,也是元极大法的修炼者,曾请武伯仲到家里给他专门辅导过,成立元极文化研究会时,武伯仲便聘请霍老担任了名誉会长,这次请他来参加武公祠落成典礼,霍老欣然应允,一大早就到了,陪同霍老上岛的是娘子师范的鲍校长,鲍校长是元极文化研究会的副会长,也是一位元极大法的修练者,曾邀请武伯仲到娘子师范去做过元极大法练功辅导报告。

  作为武公祠的主要捐助人,宗天一也出席了今天的落成典礼。他今天没有着西装,而是穿着一件中式对襟褂,挽着一个身穿旗袍的妙龄女子,显得十分精神。他走到武伯仲面前,恭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武伯仲对这位“大弟子”很客气,拱了拱手道:“宗总,你的气色比上次好多了……”他记着宗天一捐赠的那笔巨款,心里没有把对方当作“弟子”对待。宗天一却很认真,说:“师父,您别叫我宗总,叫我天一好了!”

  “哦,好好,天一……”武伯仲点着头,顺势改了口,把目光转向宗天一身边的女子。

  “这是我的太太。”宗天一介绍道,“梦菲,这是我的师父,你就叫大师好了……”

  梦菲抬起长长的睫毛,叫了一声:“大师!”

  听到这娇滴滴的叫声,武伯仲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目光在梦菲身上停下来。梦菲蜂腰长腿、貌美如花,浑身散发着一股令人晕眩的青春气息。武伯仲久居村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来自大城市的美艳女子了,有点把持不住,像服了某种带毒的中草药,晕乎乎的,双腿像灌满了铅似的挪不开步。他每次遇见美女时都这样,年轻时这样,老了还是这样。杜威曾告诉他,宗天一是二婚,现在的妻子是歌舞演员,小他十几岁,两人结婚几年还没有孩子,“干爹,你帮帮宗总吧!要不,他万贯家财没人继承……”杜威的话有点儿暧昧,甚至带点儿调侃的意味。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同理,知父莫若子,他的什么秘密都瞒不过杜威。从前在邳镇开诊所时就这样。用“大小姐”的话说,这都是他一手一脚调教出来的,能怪谁呢?他像害牙痛病那样呻吟了两声。“师父,你怎么啦?”宗天一见他脸色惨白,吃惊地问。“哦哦,没什么,我去陪霍老和鲍校长……”他像逃避什么似地朝霍老和鲍校长走去。

  嘉宾差不多都到齐了,只差郎副区长和杜威,还有岛主聂长海了。今天上午,凤凰岛旅游度假村举行签约仪式,这是娘子区政府重点扶持的项目,《大众艺术》杂志社和凤凰岛村委会都是项目的合作单位。为了这个项目,杜威近半年一直在省城、娘子区和凤凰岛之间来回跑,花了不少精力。

  直到快中午时,郎副区长才在杜威和岛主聂长海的陪同下出现在武公祠落成典礼的现场。

  武伯仲听杜威多次提起过郎副区长,知道这位副区长是一位海归博士,曾经是东江大学最年轻的哲学教授,后来弃文从政,当了娘子区分管文教旅游的副区长。杜威说,郎副区长是作为“三梯队”培养的干部,中央和省里都很重视,下派到娘子区只是锻炼,很快就会提拔回省里的。杜威还说,他在东大摄影班时,就曾听过郎副区长的大课,讲海德格尔。“那会儿,我和郎教授并不认识,郎教授到娘子区当副区长后,我们才正式认识的……”杜威很少跟武伯仲提起自己的人脉关系,这还是第一次,可见他跟郎副区长的关系非同一般。

  当武伯仲看见杜威和岛主聂长海陪着一个气质儒雅的年轻人出现在会场时,忍不住有些吃惊。他没想到郎副区长如此年轻,看上去比杜威要小好几岁,但举手投足显得十分洒脱干练,眉宇间显露出一股难掩的聪慧和睿智。

  郎副区长同站在武公祠门口的武伯仲和霍老、鲍校长、宗天一夫妇一一握手问候,态度亲切随和,尤其是见到老领导霍老时,嘘寒问暖,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走到武伯仲面前时,杜威介绍道:“这是我干爹……”郎副区长仰起脸打量着他,恭敬地说:“哦,大师,久仰久仰!”

  “惭愧惭愧,”武伯仲拱手行礼,“多谢区长亲临现场指导!”

  “大师客气了,谈不上指导,我是来学习的。”郎副区长也拱手回礼道,“元极大法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影响现在越来越大,成了凤凰岛和娘子区的一张文化名片。要说感谢,我得感谢您才是,家父也在练元极大法,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武伯仲听杜威说过,郎副区长的父亲也是东江大学的教授,就说:“我也久闻令尊的大名。”

  郎副区长说:“家父对传统文化尤其是老子庄子素有研究,和大师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武伯仲点头称是,“元极文化和道家文化一脉相承,欢迎令尊来武公祠参观指导……”

  两人寒暄了几句,在杜威和聂长海的引导下,同霍老一起参加完落成典礼,又为“中华元极文化研究会”挂牌剪彩。随后,由武伯仲陪同着进武公祠参观。

  武公祠的一楼是练功大厅,可同时供两百人练修元极功。大厅铺着木地板,四面墙壁装着镜子,像一个巨大的排练厅。二楼是KTV室,一共二十个单间,每间KTV配有视听设备,会员除了修炼元极功,还可享受餐饮、按摩、洗浴及各种娱乐服务。三楼是武伯仲起居、静修和接待贵宾的地方,分为静修室、会客室和餐厅。

  “不错不错,有了这么个场所,元极文化研究会算是在凤凰岛上安家落户了。”郎副区长参观完武公祠,对武伯仲说:“不能老讲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本身也是一种生产力,只有通过产业化,文化才能获得大发展。今后,我们娘子区要把元极文化研究会纳入凤凰岛的总体开发上来,通盘规划,协调发展……”郎副区长的话有很强的政策性,意味着元极研究会得到了官方的正式认定。

  郎副区长想起什么似地问道:“这么大一栋楼,管理起来可得费点心思。人员都到位了吗?”

  “噢,招聘广告已经发出去了,”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同在郎副区长身边的杜威说,“今天帮忙的都是老聂在岛上临时找来的。”

  郎副区长哦了一声,转过脸对聂长海说,“老聂你们要多支持武大师。”

  “必须的,武大师现在是我们凤凰岛的文化名片嘛!”聂长海赶紧表态道。

  杜威背着相机,提出请郎副区长和大家在一起合个影,郎副区长欣然同意。照相时,特地请霍老和武伯仲站在中间。

  照完相,郎副区长说还要赶回区政府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就带着随行人员提前离开了。临走前,他握着武伯仲的手道:“大师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告诉我,我一定尽力解决!”然后就离开了。

  武伯仲望着郎副区长匆匆离开的背影,感叹了一声:“多么年轻有为、礼贤下士的领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