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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三部卷九第三章(下)

作者:刘继明  更新时间:2024-11-07 07:40:49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责任编辑:复兴网

  4. 娘子湖上

  六月份本来是娘子湖最炎热的季节,但前不久连续下了几天的雨,气温从三十多度下降到了三十度以下,加上这会儿已经是下午,高温时辰过去了,燠热的风带着湖水的清凉吹到身上,有了一丝凉意。空气的能见度很高,头上的天空蓝得发亮,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泛着近乎透明的光泽。湖面上风平浪静,波光潋滟,三三两两的游船像凫出水来的鱼儿那样,在明镜般的湖面上游弋,划出一道道漂亮的浪花。

  游船是脚踏车式的,类似水车一样,两只脚踩在踏板上,车轴的旋转带动水下的螺旋状的船桨,驱动游船行驶。栗红坐在驾驶座上,熟练地踩动着踏板。顾筝坐在对面,与栗红脸对着脸,两个人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随着湖岸越来越远,顾筝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栗红了,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栗红,随着船身的微微颠簸,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恍惚间,顾筝的脑子里闪现出位于桂园五楼平台的《浪淘沙》杂志编辑部,她和栗红曾经在那间屋子里住了半个多学期,她仿佛看见了挂在宿舍门口的风铃,那只贝壳风铃是栗红从家里带来的,每次进出,她都要故意用手像拨动琴弦那样划拉一下贝壳,室内便响起一阵音乐般悦耳的风铃声。到了夏天,楼顶的露台都是她们乘凉的好地方。有时候,她和栗红各拿一本小说或诗集,边看边交流心得体会。伍尔夫那本《到灯塔去》,顾筝就是在露台上看完的,栗红比她先看完,两个人还曾经为某个情节争论不休,一起朗诵小说中的精彩段落……

  顾筝记得,一个夏天的夜晚,她们正朗读着小说,突然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从楼顶繁茂阔大的法桐树叶上滚落下来,滴到身上,她们却毫不在乎,依然如痴如醉地朗诵着,衣服被雨打湿透了也没察觉。

  此刻,顾筝耳边仿佛响起了栗红的朗诵声,带有抒情色彩的女中音,咬字和声调都极为精准,达到了专业的播音水平:“如果一个人孑然独处,这个人多么倾向于无生命的事物:树木、溪流、花朵;感觉到它们表达了这个人的心意;感觉到它们变成了这个人;感觉到它们了解这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和这个化为一体;感觉到一种如此骚动不安的柔情,就好像是在顾影自怜……”

  顾筝的眼睛一阵模糊。

  这时候,游船划到了湖中心。太阳更加西斜,阳光也没有先前那样刺眼,变得柔和了些,湖水像一个睡美人,恬静、温柔,偶尔有一条鱼儿泼刺窜出水面,像杂技运动员翻个跟斗,便扎进水里不见了。四周的景色仿佛一幅巨幕全息投影那样呈现在眼前:东边是浅浅的如一条墨线的娘子区城关码头,北边是她们刚驶出来的水上游乐场,那些甲壳虫般的游船此刻看上去像一只只小蝌蚪,西边是一座小岛,形状宛如牛的犄角,顺着这只角所指的方向望去,是凤凰岛的南端……

  栗红双脚从踏板上放下来,把眼光投向远方,忽然指着那座小岛说:“看见那座小岛了么?它叫尖角岛,十几年前,凤凰岛小学有一位叫田芳的女教师,在给尖角岛分校的孩子们上完课回来的途中,遇上龙卷风溺亡了,她的墓,其实算不上墓,只是一堆小土丘,离那片别墅区不远。我曾经去献过一次花……”

  顾筝轻轻哦了一声,顺着栗红手指的方向望去,依稀看见凤凰岛南端,沿着湖岸,坐落着一大片欧式风格的别墅群,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千姿百态、娇艳可人。

  “那正是前不久竣工的艺术村……”栗红注视着别墅区,轻声说。

  顾筝不知道栗红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她只想像大学时代那样,与栗红敞开心怀,尽情畅谈,一切的一切,她都想知道!可从见面开始,栗红显得那么冷漠,就像那副遮住了她大半个脸孔的深不可测的墨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仿佛她们不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朋友,而是两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此刻,望着对面与自己只有咫尺之隔的栗红,顾筝真想扑过去,握着她的双手,把憋在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栗红,你就不能跟我谈谈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吗?”顾筝终于忍不住了,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你是怎么从栗红变成‘许可’的……”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可是,栗红仍然面无表情,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职业口吻说:“咱们现在说说卢佳的事儿吧?不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吗?”

  顾筝这才想起今天来见栗红的真正目的。如果不是她提醒,自己几乎忘了。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喃喃道:“是、是的。”

  栗红嘴角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从旁边的拎包里拿出一个用塑料薄膜密封好的文件袋,递给顾筝。

  顾筝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正要拆开,却被栗红制止了。“先别拆,等回去后慢慢看吧。”

  栗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命令的口气。顾筝下意识地缩回手,“里面是什么……东西?”

  “除了卢佳检举钱刚父子的全部材料,还有你感兴趣的东西。”栗红说。

  “我感兴趣的?”顾筝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前几年代理的王晟被老武起诉的诽谤案……”

  “老武?”顾筝再次一愣,但马上就明白过来了,“你是说武伯仲……大师?”

  栗红点点头,指着文件袋说:“都在里面了。”说着,她警觉地环顾了一下空旷的湖面。顾筝再次想起了谍战剧中地下党交换情报的场景。

  尽管栗红的话像电报一样简洁,但顾筝已经感觉到了其中的分量。她把文件袋紧紧抱在胸前,凝视着栗红那张带着墨镜的面孔,半晌说不出话来。

  栗红意识到顾筝在看她,把脸转过去,朝向远处的湖光山色。“从你代理卢佳和王晟的案子起,我就开始关注你了,”她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你从律师事务所离职办铜匦网后,我还经常访问你的网站……”

  顾筝心里微微一颤,像是质问地说:“那你为啥不……联系我?”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栗红的嘴角再次显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

  栗红显得很自信,让顾筝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学时代的那个红衣女郎,那时,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充满了这种自信的。

  “材料我已经交给你了,怎么处理由你决定。”栗红说,“这些材料,我曾经匿名寄给省里有关部门,但一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栗红的话听起来像是一种嘱托。顾筝不由想起卢佳信里的话,这些天笼罩在心头的阴影更加浓重了。她跟栗红一样也把脸转向湖面。不远的天空出现了一群鱼鹰,它们拍动着翅膀,一边发出阵阵鸣叫,越飞越低,越飞越近,以至能够看清楚它们身上的羽毛,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团团火苗燃烧着,同湖面的波光交相辉映,耀人眼目。

  “鱼鹰的鸣叫声听起来跟海燕差不多,让我想起高尔基的《海燕》……”栗红自言自语地说。

  “高尔基的《海燕》……”顾筝揣摩着这句话的含义。她从未听见过海燕的啼叫,正疑惑时,听见栗红说:“咱们回去吧!”说完,掉转船头,重新踩动踏板。于是,游船便向码头划去。

  微风吹来,携带着一股水草和鱼儿混杂的腥味儿,水天一色,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只游船,随风飘游着。顾筝凝视着对面那张仍然看不清任何表情的脸孔,觉得自己与栗红虽然近在咫尺,中间却像隔着一座山,或相距千里万里。一阵难以言传的伤感潮水般涌来,她在心里对栗红说:“亲爱的朋友,你就不能摘下墨镜,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吗?”

  栗红,难道你真的什么也不想对我说吗?

  5. 栗红的独白,或给顾筝的信(1)

  请原谅,顾筝,我不能摘下墨镜。我害怕你看见我的眼睛后吓一跳。读大学时,你不止一次赞美过我的眼睛,跟电影明星谢芳一样,是典型的丹凤眼,你还说我的气质和谢芳也很相近,不是《青春之歌》里的谢芳,而是《早春二月》《舞台姐妹》里的谢芳,美丽、明亮、活泼、热情、浪漫,都是好词儿。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要成为明星的,从生下来那一刻,命运就在我的脚下铺了一条布满鲜花和掌声的红地毯。不仅你对我这样说,我身边的许多人都曾经这样说过。我也相信是这样的。可是,自从我父母出事后,一切都变了。随着那些用人单位不约而同地撕毁跟我签订的合约,郎涛也突然和我中断了关系,许多以前总是对我笑脸相迎的同学也一下子跟我疏远起来,变得形同路人,毕业离校前,只有你送我。我像一堆垃圾那样被命运抛弃了……

  从迈出校门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随风飘扬,等待我的将是狂风暴雨的摧折和蹂躏。那时候,我父亲已正式被判了刑,无期,对于我父亲这样的人来说,这等于是死刑。父亲被押往劳改农场服刑之前,我去探视过他,自从父亲突然从家里被带走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父亲在我眼里一直是个英俊高大的男人,气质儒雅,风趣幽默,丝毫不像一个管理着几万人和上千亿资产的大型国企领导,倒像个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像父亲,从性格到外貌,作为女儿,我为自己继承了父亲的优质基因而骄傲。可是现在,父亲完全变了样,原来满头的黑发不见了,光着脑袋,人也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比以前老了许多,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也许是在监狱里关押了太久,父亲变得沉默寡言,在规定探视的十五分钟内,总共也没说几句话,他甚至也没问我的毕业去向。而出事之前,父亲最关心的就是这件事。当时已经有两家中央级单位有意要我,一个是国家机关,一个是新闻单位,父亲希望我去那家新闻单位,我问为什么,父亲说机关太复杂,你一个女孩子不适合。父亲还说,他年轻时心目中最理想的职业就是记者,没想到阴差阳错……父亲说到一半就停住了,我看着父亲木讷的表情,忽然想起他没说完的那句话,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一刻,父亲也许已经预感到厄运快要降临了。想到这儿,我真想抱住父亲大哭一场。探视时间到了,离开时,父亲忽然叫了我一声,“栗红,好好照顾你妈妈……”像是临别嘱托,我听了心里不由一颤,望着父亲,眼睛一下子红了,父亲眼里也闪动着泪光,嘴巴动了动,似乎想告诉我什么,但看了看旁边的狱警,喉结蠕动了一下,又把话咽回去了。看着父亲在狱警的押送下往牢房走去的背影,我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声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半年后,我就听到了父亲在狱中自杀的噩耗。那时候,我妈妈还在接受隔离审查,妈妈作为父亲所在工厂的财务处长,一直被有关部门认定参与了以我父亲为首的“头号国企腐败大案”。 按照规定,被隔离审查的人是不能跟任何人见面的。但父亲自杀后不久,有关部门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让我和妈妈见了一面。妈妈被关在一个简陋的招待所里,门口有人看守。当我被人带进去时,妈妈正坐在一张跟中学生课桌大小的办公桌前,面前放着一叠纸,手握圆珠笔,像正在考试的学生那样苦思冥想着,见我进去,也没抬头看一下,直到看守人员大声说:“许若羽,你女儿来看你了。”她这才像从梦中惊醒似地抬起头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妈妈!我是栗红,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喊了一声。“栗红?你来干什么?”妈妈瞪大眼睛,像是很生气地喊叫起来,“谁让你来的?你出去!”她一边喊,一边挥着双手,像赶苍蝇似地把我往外面赶,她的力气很大,一下子就把我推到了门口,并且要把门关上,我扳住门框,用哭泣的嗓音说:“妈,我爸他……死了!”听了我的话,妈妈仿佛被雷击中一样,突然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慢慢走回桌子前,像一滩泥似的坐到椅子上;妈妈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剧烈耸动的肩膀,我知道她在哭泣。妈妈是个身材小巧玲珑的女人,此刻在我眼里,显得那么柔弱,像个孩子。我走到她背后,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在我的抚摸下,妈妈的身体渐渐停止了抽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大人……

  那天,我和妈妈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离开时,她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不再把我当成陌生人,但她还是一个劲地催促我离开,说话颠三倒四,经常处于一种谵妄状态。“你快走吧,我还要写交代材料呢!”她指着面前的稿纸说。我看见稿纸上写着几个人名。字迹很潦草,妈妈平时写字工整、清秀,如同她的气质,可现在,我看到的那几个人名却潦草得难以辨认。我好不容易才认出其中两个名字……妈妈见我在辨认那些名字,突然把那张纸捏在手里,一边撕扯,一边说,“别看!这是秘密,千万别跟人说,否则要杀头的……”她竖起指头嘘了一声。“我不交代清楚,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对你也不会放过,你快离开,再也不要到这个地方来了……”妈妈满脸恐惧地看着我,突然压低了声音,“栗红,你知道你爸为啥自杀么?”我一愣,问:“因、因为啥?”妈妈神经质地朝门口望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你爸不死,上面就得有人死。你爸不死,有人就一天也睡不好觉,我也一样,别看他们整天逼着我写交代,其实有人最害怕我把我知道的都写出来。我一写出来,他们就完了。所以我也必须死,像你爸那样,要不还会牵连到你。只有我和你爸都死了,你才能活下去……”

  妈妈的话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仿佛精神病人的呓语。我意识到,妈妈的神智已经不大正常了。

  过了没多久,妈妈果然被送到了精神病院。一年后,妈妈就上吊自杀了。当时,我还在那所民办大学里当播音员。听到妈妈的死讯后,我整整一天没吃饭。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妈妈曾经给我说过的那些颠三倒四的话,似乎想从中找到某种鲜为人知的秘密。也就是在那天,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你问我为什么不主动联系你,我回答说,是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的,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栗红已经死了,现在你见到的这个人是许可。

  顾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已经从卢佳那儿听说了楚韵娱乐城的一些事儿。可你不知道,我是从那儿才开始由栗红变成许可的。在这之前,我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恋爱,我都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恋爱。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女生任何时候都不缺少人追求的。何况我刚被郎涛抛弃不久,父亲死了,母亲还深陷囹圄,命运像扔破烂一样把我扔到一所民校,我满脑子自暴自弃的念头。就在这时候,一个叫巴东的大学生爱上了我。他长得像费翔。我大学时最喜欢的明星就是费翔,就因为这个,我接受了巴东。说来也巧,巴东跟你是同乡,也来自楚州,一个叫邳镇的地方,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生长在一个小镇——兴许你们以前还认识?不过我没有细问,你知道我生长在大城市,对小地方没有什么概念。巴东并不优秀,上那所民校的学生都是没有达到高考录取线的,巴东还复读了几届。若在以前,这样的男生我连正眼也许都不会瞧一眼,可他有一个别的男生少有的特长,就是对赚钱有一种特殊的癖好和能力,上中学时,巴东就利用他父亲的关系单独做成了一笔生意。巴东的父亲是一家砖瓦厂的厂长,大概明里暗里捞了不少钱,全用在培养他身上了。巴东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总觉得自己将来能成为一个很有钱的人。我自己都不明白,在经历过郎涛那样优秀的男人后,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沾满铜臭的家伙。不过,巴东的确很爱我,不是一般的爱,而是疯狂的爱。那时候,我们已经同居了,住在学校附近的民租房,经常上餐馆,逛商场,泡歌舞厅,每个月的开销不小,巴东以前靠他父亲每个月给的生活费绰绰有余,但自从跟我同居后,经常入不敷出。为了维持我俩的开支,巴东便在课余时间或周末,去音像市场批发流行音乐磁带,然后拿到市内各高校贩卖。他的确是个做生意的天才,而且那么爱我,我都差不多打算跟他认真好下去了。可就在这时,妈妈在精神病院上吊自杀了。这之前,我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去看她,我甚至想过,等我和巴东结婚后,我就把妈妈从精神病院接出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可现在,我的梦想破碎了,像打破的玻璃那样碎了一地。我再次想起妈妈曾经对我说过的那番话,还有她写在纸上的那几个潦草的人名。我觉得这一切都充满了暗示,仿佛在告诉我父亲被判处无期徒刑和自杀的原因,很显然,妈妈是知道这个原因的,她和父亲的自杀,意味着成为了永久的秘密。而他们之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自杀,都是为了保全我——他们唯一的女儿。想到这儿,我被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愧疚攫住了。不,我不能这样没心没肺地苟活下去,我必须找出迫使父母最终选择自杀的凶手以及背后的秘密……

  就这样,我突然和巴东分手,跟一个叫张小波的高干子弟好上了,并离开了那所民校。以后的事,正如卢佳告诉你的那样,我在楚韵娱乐城当上了夜总会的经理,楚韵集团的老板正是张小波,我和他公开的关系是夫妻,其实我们并没有正式结婚,充其量只能算情人。

  关于楚韵集团,卢佳告诉你的只是冰山一角,我也是慢慢才知道的。张小波就像他的长相那样,除了吃喝玩乐,对生意其实一窍不通,楚韵集团之所以在短短几年成为大江市最大的娱乐产业,并不是张小波经营有方,而是因为其非同寻常的背景。楚韵刚成立时,注册资金只有区区一百万元,股东都是平时跟张小波在一起玩得很嗨的高干子弟,以前除了在一起吃喝玩乐,连正当职业都没有,但自从他们合伙成立楚韵公司之后,凭借各自父亲的关系,公司资金很快从一百万元增加到上亿元,有的甚至不是入股,而是无偿赞助和捐赠。这些入股或赞助者都是省里知名的企业,有民企也有国企,还有省直单位和各大商业银行的领导,楚韵的生意很快火爆起来,短短几年,不仅产值连年翻番,而且成为了大江娱乐产业的龙头……

  起初我有点纳闷,楚韵集团的日常营业额并不高,在大江市的娱乐业中,只能算中等水平,可集团的资产每年都在往上飙升。不久,我便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楚韵的主要消费者都是集团的股东以及那些曾经提供过赞助和捐赠的人。楚韵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张贵宾卡,贵宾卡分黑金和白金两种,黑金卡贵宾是股东,白金卡贵宾是赞助和捐赠者。贵宾在楚韵消费都是全程五到六折优惠,有的高达三折,但出具发票时却是全额。这些贵宾都是各大企业的老总和省直单位的领导,也就是说,他们到楚韵消费,不仅不用自己掏钱,反而可以通过报销把打折的那一部分钱装进自己腰包里。但这还不算,贵宾们在夜总会除了听歌跳舞桑拿之类的普通消费,楚韵娱乐城还为他们提供有一款特殊服务项目,就是洗鸳鸯浴。所谓鸳鸯浴,其实就是色情服务。陪浴小姐都是公司特招的,一部分从夜总会伴舞的小姐中挑选,还有一部分是到大中专学校艺术类的女学生或歌舞院团的演员中,以招考艺员和时装模特儿的名义招募的,对容貌、皮肤、身材和气质的要求都很高。我担任夜总会经理后,专门负责招募和培训这些陪浴小姐,卢佳就是我招募的其中一个。

  我从经常来楚韵夜总会消费的贵宾持有者中间,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他们头上也戴着“著名企业家”之类的头衔,曾经跟我父亲一样出现在报纸电视上。我仔细研究着这些人名,但没有找到妈妈写在纸条上的那两个人的名字。

  除了白金黑金两种贵宾卡,还有一种纯金卡,但发放的数量很有限,总共不到十张,我曾经听张小波无意中透露过,纯金卡是公司为极少数几个同楚韵关系特殊的省级高官订制的,我在夜总会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经理,都没有看到过一张纯金卡。我隐隐觉得,我要找的人也许就在这些持有纯金卡的人中间。意识到这一点,我感到有些紧张和兴奋。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天,我在夜总会收银柜台检查当日的结算账目时,看到了一张纯金卡的消费流水。我心里一跳,竭力显得很平静地让收银员找出该卡持有人的刷卡付费单子,消费金额是8000元,陪浴小姐是一个刚从省艺校招来不久的女学生,还不到十八岁。上面的签名龙飞凤舞,十分眼熟,经常在报纸和电视上出现。而且,我一眼认出了就是我妈妈写在那张纸上的人名中的一个。我盯着那个名字,觉得浑身的血液往上涌,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收银员诧异地问我:“经理,您怎么啦?”我掩饰地支吾道:“没、没什么。”随后用手机拍下了这张刷卡付费单子。

  过了一段时间,又一个纯金卡的持有者出现在楚韵夜总会里,这个人的名字也经常在报纸和电视上出现,跟我妈妈在纸上写下的另外一个人名高度疑似。

  不久,我就把这两个纯金卡持有者和其他一些白黑金卡贵宾在楚韵消费的凭证,匿名寄给了有关部门。再后来,楚韵被查封,张小波和好几个白黑金卡贵宾也被抓了。这就是当年在大江闹得沸沸扬扬的“楚韵集团案”。但我始终没有看到那两个纯金卡持有者受到查处的消息……

  6. 栗红的独白,或给顾筝的信(2)

  顾筝,看到这儿,你是不是很吃惊?

  是的,你眼中那个充满文艺范儿的栗红死了,现在的许可,已经变成了一个基督山伯爵式的复仇者,向那些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的家伙复仇。善从来不是邪恶的对手,只有以恶制恶,才能伸张正义。换句话说,只要能够让作恶者被绳之以法,我将不拒绝采用任何手段。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死去的父母,还为了一切被侮辱与损害的人。

  楚韵集团被查封后,我知道张小波迟早会怀疑到我,一旦查出举报者是我,他肯定要不择手段地对我进行报复,即使被判了刑,但他那帮狐朋狗友也不会放过我的。为躲避可能遭到的报复,我从父母留下的房子里搬出来,在一个偏僻的小区租了一间民房,同以前的朋友中断了一切联系,把手机也关了。就这样离群索居地过了大半年,有一天,我买了一张新卡,打开手机,正要把旧卡上的通讯录转换到新卡上时,突然有电话打进来。我本来是要按拒绝键的,却错按成了接听键。

  你猜是谁打来的?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没错,打电话的是杜威。他认识张小波,曾去过几次楚韵,每次都跟服务员说是我的朋友,要求打折优惠,他没有贵宾卡,按规定是不能享受优惠的,我从来没有给他好脸色看。没想到,他又打电话来了。我本来可以立刻挂掉,可也许是离群索居久了,也许是好奇杜威究竟为什么对我纠缠不休,我没有挂掉电话。

  顾筝,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杜威。你跟我说过,他曾经追求过你,有一次借请你看电影的机会,把你骗到情人林,企图对你不轨。那天晚上,你哭哭啼啼地对我倾诉,说你哥哥居然让杜威这样的人照顾你,真是瞎了眼。我知道,杜威还有那个研究生王晟,跟你哥哥是朋友,都是从楚州来的。“我一直讨厌这个人!”你反反复复对我说。

  女人对男人的印象往往凭直觉,从直觉上,我对杜威也没有什么好印象,说不清什么原因,反正觉得这个人身上江湖气太重,不像搞艺术的,倒像个生意人,满嘴花言巧语,尤其他那双鹰眼,看女生时像X光,要把人的衣服剥掉似的。我最讨厌这样的男生,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你的老乡,我理都不会理他。我在《浪淘沙》上发表杜威的摄影作品,一半是看了你的面子,一半是因为他拉到了赞助。公关能力强,这大概是杜威唯一的长处。那个长着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的研究生王晟,文章写得不错,只是书生气十足,单纯得像个大孩子,跟杜威完全是不同的两类人。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王晟在追求你呢,老实说,你俩倒挺般配的,没想到杜威暗地里在打你主意,他怎么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呢?

  可是,顾筝,就是这样一个你我打心眼里都瞧不起的男人,从东大摄影班毕业没几年工夫,就在东江省文化界混得风生水起,还当上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董事长,杜威第一次去楚韵我在场,他除了拉赞助,还想跟张小波套近乎,他做梦都想挤进楚韵那个小圈子。张小波曾向我透露过,杜威的后台是省里的一位老领导,叫宋乾坤,我妈妈以前对我说过,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东江省委办公厅工作,深受某领导的赏识,曾将他和另一位同事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父亲的那位老领导,就是我们都认识的女作家宋晓帆的父亲宋乾坤,那位同事叫罗宝昌,是现在的东江省省长……

  顾筝,你可能没想到吧,杜威打电话找我,是为了请我给他干爹武伯仲当助理。那时候,武伯仲在东江省已经是个很有名气的元极功大师,他创建的元极文化研究会刚刚在凤凰岛挂牌成立,正在招兵买马。凤凰岛远离大江市,孤悬于娘子湖上,对于正在躲避张小波报复的我,的确很有吸引力。何况,我的复仇使命尚未真正完成,需要开辟新的战场。于是,我答应杜威的邀请,当上了武伯仲的助理和元极文化研究会的秘书长。

  到凤凰岛之后我才知道,这个被一些媒体炒作为“大江市后花园”的所谓国际旅游岛,虽然名义上由娘子区和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等几家企业共同开发管理,其实都是杜威和武伯仲说了算,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和元极文化研究会几乎参股了岛上的每一个旅游项目,武伯仲名义上是元极文化研究会的会长,但实际操纵者其实是杜威。一开始,我不明白其中的奥秘,后来,当我知道他俩的真实关系后,才恍然大悟……

  顾筝,我们以前都小看了杜威。这个人不只是善于攀龙附凤,投机钻营,拍马溜须,有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儿,而且在经营人脉和市场投资方面精明透顶,远非一般人能比。在他身上,几乎集中了人性中所有的邪恶,如贪婪、自私、卑劣、猥琐等,让我想起巴尔扎克笔下那类为了跻身巴黎上流社会不择手段的野心勃勃的“外省青年”。

  从杜威身上,我就看到了这种冒险家和赌徒的性格。其时,武伯仲正在武公祠开坛讲道,传授元极功,面向全国招收会员,吸引了不少明星大腕、政府官员和企业家。根据身份和缴纳会费的等级,分为金牌会员、银牌会员和普通会员三种。普通会员就是一般的信众,金牌会员的级别最高,除了由武伯仲一对一传授发功秘诀,还享有“阴阳双修”等订制服务。所谓“阴阳双修”,就是与经受过元极功训练的靓女帅哥同浴共枕,跟传说中的采阴补阳差不多,其实就是色情服务换了一种说法而已。从会员制到色情服务,跟楚韵的营销模式几乎如出一辙。

  这就是杜威找我的真正目的,他想让我把在楚韵娱乐城掌握的那些资源搬到武公祠来。就这样,我在凤凰岛重操旧业,干起了曾经在楚韵干过的“脏活儿”。那些因楚韵被查封后作鸟兽散的靓女帅哥被我重新招来,摇身一变,成为了武公祠元极功“双修”模特儿。后来,我又兼任了凤凰岛度假酒店夜总会的经理,我手下的那些靓女帅哥,同时也成了夜总会的“艺员”。度假村酒店和武公祠本来就是一家,资源共享嘛!

  我的出色表现和工作能力也赢得了武伯仲的高度赞赏。啊,顾筝,接下来,我就要给你说说这个人了。

  在许多人眼里,武伯仲是著名的元极功大师,精通阴阳爻辞和黄老秘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隔空取物,诊治不孕不育等疑难杂症,不仅被凤凰岛人奉若神明一般,而且连省城大江和北京的许多明星、老板、老干部都慕名而来,拜他为师。有一次,宋乾坤还带着他的夫人和女儿来了。那次,我差点儿被宋晓帆认出来了。

  对于武伯仲的来历,岛上没有人说的清楚,有人说他出身于中医世家,身怀绝世医术,在国民党和共产党军队当过军医,为蒋介石夫人宋美龄治过病,也有人说他是女皇武则天的后裔,在邳谷山里苦练元极功,终于开得天眼,成为了元极功的传人,也有人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卖蛇药的江湖游医,曾经私开诊所治死过人,为了逃避法律制裁,才逃到凤凰岛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武伯仲自己也讳莫如深。包括他的年龄,有人说他快一百岁了,那副鹤发童颜就是证明,但也有人说他刚过六十,还有生育能力,还有,武大师的脸上看不到几条皱纹,有的信誓旦旦地宣称,他修炼成了长生不老之术,得道成仙了……

  我曾经被这些传说蒙蔽过。你如果见过武伯仲在武公祠讲道时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没准也会相信。但这都是假象。在信众面前,他是法相庄严、舌灿莲花的大师,可私底下却是个典型的衣冠禽兽。我招来的每个“双修模特儿”,都要经过他面试,所谓“面试”就是陪他睡觉。他一个人就在武公祠占了一层楼,里面有炼丹房、静修室、会客室和卧室,装修得比皇宫还要奢华,平时除了给信众讲道,会见那些从各地上岛拜谒他的明星、老板和官员,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练功和炼丹。他练的也不是什么元极功,而是一种提高男人性能力的“童子功”,炼的丹药也一样,据黑三跟人吹嘘说,服了武大师的丹药,八十岁的老人在床上赛过十八岁的小伙子。黑三的话可信度比较高,他是武伯仲的保镖兼武公祠的保安队长,武伯仲的衣食起居和出行都由他负责。我还听人说,武伯仲刚到凤凰岛时,曾以治疗不孕不育的名义睡过不少妇女,留下了不少私生子,其中就包括村长聂长海的女人小满和他们的儿子,那孩子长着一双跟武伯仲一模一样的鹰眼,不是他的种是谁的呢?

  武伯仲炼的丹药除了送给那些金牌会员以及他自己服用外,一般人花钱也买不到。每次服完丹药,武伯仲就让黑三去楼下找“双修模特儿”陪他练采阴补阳大法,有时是一个,有时是两个,总之,专拣最漂亮性感的挑。起初,武伯仲让黑三挑“双休模特儿”时,还背着我,但后来就一点也不避讳了。不到半年时间,武公祠每个“双修模特儿”就被他像过筛子似地过了一遍。有一天晚上下班后,黑三忽然找到我的寝室说,大师要我上楼去向他汇报工作。我暗自纳闷,这么晚了,大师找我有啥事呢?我一边嘀咕,一边往主楼走去,主楼和后院隔着一个院子,武伯仲住的三楼有专门的通道和保安把守,不经过允许根本上不去,也包括我在内。我到武公祠这么久,也没上去过几次。

  那天晚上,我在黑三带领下,从那个专门的通道上了三楼。在三楼之间,有一道铁门,我刚进去,黑三就从后面哐当一声把铁门锁上了。我有点紧张,硬着头皮往楼上走。以前我都是在炼丹房、静修室或会客房见到武伯仲的,但现在是晚上,炼丹房、静修室和会客室都关得紧紧的,唯独卧室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道朦胧的灯光。我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进来吧。”我推开门走进去,看见武伯仲赤身裸体,只在腰间系了条浴巾,躺在卧室中央一张两米来宽的大床上,由于刚泡过澡,浑身通红,在灯光的映照下,像一个巨型婴儿。我心里一震,想转身离开,但刚转身,房门就被人从后面砰地关上了。我使劲拍门也无济于事。这当儿,武伯仲在身后嘎嘎嘎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夜晚听来,像猫头鹰叫一样,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

  “栗红,你又不是雏儿了,为啥还这样害羞……”

  听到“栗红”这个名字时,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人叫我“栗红”了,除了杜威,凤凰岛没有人知道我叫这个名字。我正疑惑着,武伯仲便以一种同他那个年纪不相称的敏捷走过来,一把抱住了我,像剥笋那样三下两下扒下了我的衣服,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扔到了那张大床上。我啊地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拉过被子,遮住一丝不挂的身体,但马上被他扯掉了。

  “别动,我啥也不做,就想看看你……”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他显然是喝多了,一边说,一边凑过来,瞪大眼睛,像探照灯似地望着我。“我就想看看,让郎涛副区长、哦,不,应该叫郎副部长,他宠幸的女人究竟是个啥样?嗯嗯,这脖子、乳房、大腿……”他一边用鼻子在我身上嗅着,一边像说梦话似地嘟嘟哝哝,“果然美不胜收,难怪杜威每次看你的眼神一副馋相的,真是个尤物呢!不过,我不能动你,杜威也不能动你,这小子馋你很久了,可还得忍着,咱凤凰岛和武公祠那么多秀色可餐的‘双修模特儿’,哪个都可以信手拈来,唯独你不能动,哪怕动一指头也不行。嗯嗯,我还要排大用场呢!成大事者,首先要管住自己裆下的玩意儿,我今天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管住自己。我年轻时就是因为没管住才毁掉前途的,否则,以我的资历,说不定也能混成个将军和高干呢!我不能让杜威重蹈我的覆辙……”

  顾筝,我终于对你说到了郎涛。十几年前,我就把这个人从心里抹掉了,他曾经是我的偶像,我的爱,我的一切。在我眼里,他学识渊博、才华横溢,英姿勃发,从精神到肉体都完美无缺,像米开朗基罗雕刻出来的一尊男神。自从认识他后,爱情的火焰就在我心里熊熊燃烧,仿佛要把我烤化了。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这种爱是疯狂的,比阿伦特对海德格尔的爱还要疯狂。只要拥有他,别的我都不在乎。那段时间,父母的出事,已经对我的毕业分配产生了严重影响。我原本以为,爱情能够帮助我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刻。可就在这当儿,他突然中断了我们的恋爱关系,我被他无情地抛弃了。我像一座被炮弹击中的建筑,稀里哗啦坍塌下来,变成了一片废墟。从那一刻起,我对他不再有爱,而只有恨。正如一首流行歌曲唱的那样,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这种恨慢慢发酵,像病毒那样侵蚀了我的灵魂,变成了对这个世界的恨,也成为了我替父母复仇的一种原动力……

  当我从武伯仲嘴里听到郎涛的名字时,我感到一阵兴奋。这是猎人见到即将捕获的猎物时才有的那种感觉。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接受杜威邀请,给武伯仲当助理的真正原因了吧?其实我早已经知道,杜威和武伯仲在凤凰岛所做的一切,都是郎涛支持的。没有郎涛鼎力相助,他们不可能短短几年就把一座荒僻的小岛,变成今天这样繁华的国际旅游岛。郎涛也凭借这份政绩,从娘子区副区长,一步步升迁到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部长的高位,而杜威也以凤凰岛为平台,编织起一个庞大的利益网,为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上市以及他自己的仕途铺平道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杜威可谓费尽了心机,他不仅把他干爹武伯仲的武公祠当成了结交各路权贵名流的社交平台,还把凤凰岛度假酒店变成了省市领导的休闲娱乐中心,他在酒店准备了一层楼,十几个房间,都是按照总统套房标准设计的,每个房间里装有一个用纯银制成的大浴缸。除此之外,杜威还组建了一支艺术团,演员都是从省市各个艺术院团招聘来的,名义上为住店旅客表演,其实是给领导们准备的“陪浴女”。艺术团的第一任团长就是你那位名义上的嫂子梦菲。她的角色跟我在楚韵夜总会的角色一样。

  顾筝,我说梦菲是你名义上的嫂子,也许伤害了你。但我不能不告诉你,梦菲早就是武伯仲的情人,安安是她和武伯仲生的。也就是说,王晟发到网上的那封举报信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真的。我敢肯定,那封举报信绝非王晟杜撰,的确出自你哥哥宗天一之手。因为,你哥哥去世前一年,到武公祠找过我。那次他反复对我说,武伯仲是个大骗子,不仅骗他的钱,还把他老婆也睡了,还说梦菲当的那个“团长”,就是个“老鸨儿”,那口气,好像知道了艺术团的底细。你哥是武伯仲的大徒弟,又是杜威的好朋友和合作伙伴,平时跟他们关系不一般,现在突然说出这些话,我心里很诧异。可一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大概喝多了酒,也就没在意,敷衍几句,就把他打发走了。不久,我就听说你哥跟武伯仲和杜威闹翻了,再后来,又听说你哥去世了。

  顾筝,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梦菲和安安离开艺术团后的一切,包括梦菲带着孩子住在娘子区那座白色的二层小楼,都是武伯仲和杜威安排的。当他们知道你还在为王晟的案子准备向最高法申诉后,便趁你还没有拿到证据公证,把梦菲母女从娘子区城关秘密转移了。转移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因为负责转移梦菲母女的是黑三。黑三是武伯仲和杜威最信任的人,现在不仅接替溺亡的聂长海担任了凤凰岛的支书,当上了度假酒店总经理,还娶了聂长海的老婆小满,顺便把小满和武伯仲的那个私生子收作了养子。这都是杜威和武伯仲精心安排的,他们以为转移走了梦菲,王晟的案子就没法申诉了,武伯仲和艺术团的那些事儿也没人知道了,可他们没想到,新任团长是我以前在楚韵的姐妹,叫程蕾,以前是东钢艺术团的演员,我到凤凰岛后,又把她招进了度假酒店艺术团,梦菲离职后,她便升任了艺术团团长。前不久,我从程蕾那儿拿到了一份在度假酒店接受过陪浴服务的省市领导的名单。从那份名单中,除了郎涛,我再次看见了上次在楚韵夜总会见过的那两个名字。而这两个名字,我同样在凤凰岛艺术村别墅的业主名单中见到了……

  艺术村就是在娘子湖上我指给你看到的那片别墅区,是这几年凤凰岛开发的一个省级文化项目,由省委宣传部牵头,省文化厅、娘子区政府和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共同开发,郎涛是项目总负责人,杜威是项目总执行人。凤凰岛的所有用地原本是农业用地,岛上每一个旅游项目的产权都由旅游岛管理区和开发商签订协议,共同拥有,艺术村的别墅同样如此,但杜威为了增强艺术村的吸引力,在郎涛的支持下,让娘子区政府召开专门的办公会议,违规将农业用地改成商业用地,把本来只有小产权的艺术村别墅变成了可以上市交易的大产权房,使别墅从原来只有几万元的价值,一下子涨到三百多万,翻了近一百倍。这等于白送了一套别墅给那些入住艺术村的艺术家。

  起初,我不明白郎涛和杜威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赔本项目,后来,当我从艺术村别墅的业主名单中看到,除了一部分艺术家外,其他人都跟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股东高度重叠。其中一些熟悉的名字,我在程蕾那份经常到度假酒店休假的领导名单中也见到过……

  我正在为没有见到郎涛的名字疑惑时,有一天,杜威忽然给我打来电话,说郎部长住在度假酒店,要我去见他,口气有点神秘,像是让我去觐见皇帝似的,把我当成了一件送给郎涛的礼物。那阵子,郎涛刚从副部长晋升为部长,在杜威眼里,大概也跟皇帝差不多吧。

  这之前,我和郎涛已经在不同场合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我都装作不认识他,拼命控制着,生怕自己忍不住上去对准那张道貌岸然的面孔啐一口或痛骂他一顿。单独见面还是第一次。不知道这个在我心里早已死掉的男人为啥要见我。我有点紧张,担心自己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郎涛那天在度假村酒店见我,是要送我一套艺术村别墅的房产证。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张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从郎涛那张依然英俊的脸上里看到了一种真诚的表情,我差点儿心软了,但一股强烈的仇恨很快支配了我。我知道,我面对的不仅是一个抛弃过我的男人,而且是他身后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势力。我父母作为这股势力中的一员,被他们毫不留情地“牺牲”掉了。他们不仅毁掉了我的父母,也毁掉了我,还要毁掉更多的人。我绝不能有丝毫的心软……

  那天,我从酒店回到武公祠的宿舍,在卫生间,我摘下墨镜,从镜子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天啊,这双眼睛那么阴鸷、冷漠,发出一道刀子似的寒光。那是一种在心底压抑太久的仇恨,仿佛带毒的匕首,有一种见血封喉的杀伤力。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身体蜷缩成一团,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顾筝,我亲爱的朋友,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摘下墨镜,让你看见我的眼睛了吧?我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而你像王晟一样,心里还存有爱和光明。在我心目中,你还像大学时代那样单纯,洁白无瑕,像一首唯美主义的诗,像我们回不去了的青葱岁月。我不想让我身上的仇恨像病毒一样传染到你身上,像我一样被心中的黑暗吞噬,可我又不得不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甚至把这份材料交给你。

  我是不是很矛盾?

  现在,岛上到处都是黑三的眼线,我今天和你见面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杜威和武伯仲的耳朵。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别无选择。

  我交给你的材料中,除了上面说的这些,还有钱刚父子的违法证据。我把它们交给你,不仅是为了完成卢佳的嘱托,也是为了兑现我对自己的承诺。

  怎么处理,你自己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