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自己的搭救
(一)
什么叫做穷?什么是贫困?
在西海固经历的八十年代,给了我关于贫困的一种观点:西海固民众的贫困——是残酷自然和不平历史的产物。它是彻底的,几乎不能改变。它需要的首先是社会的正义,以及人们对它的同情。同时包围穷人的还有不毛的环境。那片绝望之地若能在哪天变得富裕,那一天就一定是大同之日。
那时所谓的贫困,是一个政治词汇。那时的急迫事情,是抗议压迫的历史,是宣布对信仰的声援。换一句话说,关于西海固贫困的另外一个方面,我完全没有留意。
渐渐有一丝警觉,游走在心底。
因为在隐藏的深处,似有一株细芽,如一个细胞在悄悄生长。我察觉到:关于穷和苦,关于贫困的观点,或许早晚要重化工新参悟。否则哪怕皮毛上的毫厘,最终会在骨子里失之千里。归根结底我们追求的,一是真实,二是真理。 多次遇到有人问我:西海固,那里还是没有水吗?
苦旱无水,因为我的传达成了它的形象。我为其间的分寸感到不安,忙急着说:不是到处都没水!有的地方家家一口井。还担心水被人弄脏,井盖上挂一把锁。媳妇们是担了桶,再提上钥匙挑水去的!……
难忘的,是农民的激愤神情。那真是怨天恨人:
“不能成!……啥都不长!水没有!土不能成!……”
农民说得亢奋时,如同争吵,头摇不停。粗粗的嗓音,坚决且不耐烦。
那一次随口扯起的是种菜。而我信以为真;我也以为西海固的贫瘠土地,真的不能种菜。
二十年弹指过去,到了两千零几年。
哪一回呢?我从兰州过来。背包里,不知被谁顺手塞进了饭馆的一塑料袋子小西红柿。我忙着,不知包包被收拾过,娃他妈把那一捧小西红柿种到了大门上的空地里。我走后,她浇上水,谁知长得郁郁葱葱。电话里他们告诉我说:满枝鲜红的小西红柿沉沉挂满,吃都吃不完!……
于是又种了黄瓜,豆角,一应的菜蔬。听着他们兴奋地描绘这一篇种园记,我忆起了昔日那激愤的神情。
也就是说,在他们嗓音粗粝,控诉这穷山恶水不识菜蔬的时候,其实掩饰了另一半。他们并没有竭尽全力。那嗓音和忿忿的口气,不知为什么耐人寻味。于是愤怒的谴责和虔诚的表白,甚至关于牺牲的叙述里,都暗送了一丝弦外之音。那是一丝募集同情,搜寻援助的潜语。天下头只我最苦,我最穷,我的白俩(灾难)最大,所以胡大圣人最该拉一把的就是我;无论回汉,谁若是君子谁就该朝我伸手搭救……
我听着,心里有一丝静静的悲哀。
即便句句是真,即便人们决心援助,即便以前的世道是完全的罪恶——我仍感到心里难过。
那一丝声音虽微渺但清晰,它挥之不去。当穷人也有严格的规矩。我不喜欢过度的诉苦,更厌恶哭穷。因为一旦那么放任自己,人会失去了尊严。
(二)
在那些场合,人常不由得掏出钱来。这种钱,回民惯称乜贴,汉族叫做施舍。讲究些的叫海地叶,还有算德格,则卡特:都是指带着宗教意味的钱帛出散。在西海固,这种小额的钱币支出非常频繁,特别是在无法无天的西吉,或者在盲迷盲信的海原。人群中,行一个情,拿两个礼——解数丰富的不胜枚举。
有时对面坐着,听说了对方的地位,于是这一个当场站起来,摸出五块钱说:我给您行个礼行!……那一个慌忙摇手,推搡一番,最后还是收下了。
既然“乜贴”如此随意,那么人又何必推辞。慢慢自己也学着说些弦外余音,然后意味深长地望着来着,等着他表现虔诚。
一种解数形成了。无疑这胜过了针头的买卖,泥土的庄稼。它以神圣的名义敛财,少少五元无妨,多多百万不拒。它把贿赂和贡奉塞进了信仰的框架,维持了,更强化了旧世界的机构。由于这种钱财并非由富及贫的救助,而是豪族强者的征敛——所以它使贫富分化加剧。在圣的门槛里,穷人又多了一层绝望。它继而发达为风气,诱惑得谁都想伸手。繁缛的行情施礼,胁迫的金钱缴纳,腐蚀了伊斯兰的原则。
原则是什么?
乜贴,海地叶与伊斯兰天命之一的则卡特及算德格,这一组概念的含义非常接近。不过是惯习的沿袭,造成了使用的偏重;如北京人只惯用乜贴一语,而西北就更加入了海地叶等词。必须承认天课一语的使用要少得多——显然它们都被人想成了随心的事,在颓废的大都市,它不过是与圣职人员交换执行宗教仪礼的报酬;而在地缘和宗教维系的农村,它暗暗地劫持人的信仰,变质为控制和盘剥。
原则如天堂一样遥远!在四分之一个世纪里,不止在一隅西海固,而是在整个甘青新,我一遍遍地问自己:痼疾的原因在哪里?解决的钥匙在哪里?推动的东风在哪里?
我转回了原点。回到了那触目“穷”字。
这一次,它露出了面目的另一半。不毛的枯山,苦咸的饮水,加上历史的非情,其实只是真实的一半。另一半仍是贫困;但那是一种志气的贫困,一种精神的贫困,一种对于自己贫困的人穷志短,一种永远等着他人救援而从不想伸手去帮助他人的,信仰的赤贫。
当人躲入了自私,不再关心别人,拒绝援助别人的时候——它就堕入了穷的地域。他再也不能超度,他再也不得救赎。穷火炼毒,贫穷之毒浸透他的心,孽生洇染,繁殖扩散,毁掉了他的精神。
尊严已经崩溃了,更不懂什么是高贵。他们依然不肯相信:自己的贫穷,正是因为少了高贵的精神。
(三)
那一天,我随着救助会的车,登上了著名的绝地卡力岗。
进了回藏结邻的化隆大山,先穿过冶什春,又进了阿什努,在高原边缘炫目灼烤的太阳下,在参加救助贫困儿童的这一天,我一直在暗自琢磨,究竟自己目击了什么。
藏族或撒拉族的学生娃,按班级排着队,密密地挤在台下。戴小白帽的,穿小藏袍的,都是烈日烧灼的红脸蛋,清澈心疼的大眼睛。他们的阿妈——好奇又害羞的撒拉媳妇抱着奶娃挤在后排,大胆且热情的藏民嫂子勇气十足坐在前面。一眼看去,前一片是藏民女人的红绿花头巾,后一堆是撒拉女人的黑桃花盖头,环绕四周的,是斑驳黄艳的油菜花,是远近黝黑的卡力岗。就在这天清气爽的高原上,救助行动开始了。
我坐在慷慨解囊的经理旁边。请他致辞时,他推辞了。轮到我,莫名袭来的激动,使我说得语无伦次。按着班级,娃娃们轮番走上前来,一条条床垫,一套套校服,一个个背包;还有专门给孤儿,残疾,单亲儿童的助学金,都放到他们的小手上。
也许更激动的,是出了钱的那个经理。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心意原样到了藏回儿童的手上,也亲眼目击了卡力岗贫瘠大山深处丰富感人的景色。
组织这一次扶贫助学行动的,是青海回族撒拉族救助会。来到的每一个人,每一辆车,不用说同时进行义诊的医疗队——都是志愿者,打义工。他们自己并不富裕,守着清贫,援助弱小,实践着伊斯兰的扶贫规定。他们的脸上闪着一层光亮,快乐而满足,我知道,那是高贵的努尔(nur,光)。
——那天卡力岗的扶贫队伍里,最是阿嘎·艾斯玛的脸上,努尔闪亮着,给我强烈的感染。
阿嘎·艾斯玛是一个托茂牧人。“阿嘎”就是大哥,如我们内蒙的“阿哈”,也如哈萨克的“阿嘎依”。简单说,“托茂”人是一支信奉伊斯兰教的蒙古人,自清就辗转到祁连山。若说他们的心思,一是牵挂自己的族源,再就是在意穆斯林的信仰。但是千百人的群落,不会被认定为一个民族;那么他们就更托靠真主。
托茂人把游牧民族的淳朴,注入了伊斯兰的血液。
阿嘎·艾斯玛一待牧场的活计放得下,就跑到救助会,当扶贫救难的义工。他熊腰虎步的身影,使队伍平添了异色的豪迈。就在卡力岗的那一天,他和我结下了友谊。他使我又一次沉入对草原的回忆,使我忆起汗乌拉,忆起沙沟村,捉摸人的相知。
他嘿嘿笑着,好像在说:确实很怪,一旦你伸出手,向别人递过你辛苦挣来的钱——你就变富了。
是的,那是快感十足的感觉。它那么奇异,仿佛彻悟了贫与富。人必须体验它,人必须让自己的心,获得那样的富裕。那种虽然明天要更节俭但自己终于拿了出去,那种虽然舍不得却送了别人,而且不能炫耀只能藏在心里……那热乎乎的感受,何止物质不能相比,它太美妙,简直让人想哭想笑!
(四)
在伊斯兰的一切原则,法规和传统中,唯天课与施散的实践,有力地抗击着泛滥世界的资本主义说教。今天,它在追求社会公正与平等的人们当中,正引起愈来愈强烈的共鸣。
如今重读陈克礼对天课的解释,只觉字字有金之声:
“课的对象是财富,是有产阶级的义务。金钱如水一般,应该是流动的。不应该积藏起来,为少数人所把持。否则它便和水一样,停滞,发臭……有些人肥吃大喝,有些人啼饥号寒;有些人洋楼大厦,有些人陋巷破庙;有些人不劳而获坐享其成,有些人终年勤苦缺衣少食;有些人是主子是人,有些人是奴隶是牛马。由于贫富的悬殊,便产生了社会问题。伊斯兰制定天课的目的,便是扭转这种畸形现象,限制资本主义的无限膨胀,使贫富归于平均。”
我突然想起来该对那些卡力岗的藏回娃娃讲什么了。我该说:不是要做文学家,不是要做科学家,我长大了要做——帮助穷人的人!
四分之一个世纪白马过隙。二十五年沧海桑田,穷人家都变了小康户。但是攒下的钱,并没能把人变得高贵。
不知是不是该对西海固,对一切尚在困窘的人,也对我们自己说:西海固不能再是一个“贫困的夸张”。确实早该猛醒:苦难和同情,掩盖了暗中的腐蚀。我们确实常常忘了:在身为穷人的自己之外,还有比自己更穷的穷人。在自己接受别人施散的时候,也要想着怎么去施散给别人。
——穷人的施散,将使穷人获得升华。对他人的施助,会带来罕见的富裕感。对他人的大义,能把自己拔出小农的牢笼。对世界的支援,会导致对自己的搭救。在这感人的过程之中,“高贵”渐渐出现了。
我说惯了的西海固三个字,许是一片黄土山地,也许是一条绿草平川。还可能是一个群体,或者干脆仅仅是一个人,包括你和我。托茂人在前头走得大步流星;“西海固”,该跟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