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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步

作者:魏平  更新时间:2015-06-03 14:57:15  来源:中国作家网  责任编辑:石头

  父亲平生喜爱散步。自我记事起,他每天散步,早晚两次,不管刮风下雨。下雨时,穿上他的军用胶鞋,打着伞慢慢在雨中走。早上散步前,先打一套太极拳,这是在晋察冀野战军骑兵第六师第十六骑兵团任团政委时,向一位国民党将领学来的。他的太极拳,打得很认真,但依我看,那也就是有个太极拳的样子,实在类似做操,活动活动身体而已。之后,走上二三十分钟。如果在家,父亲会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辟出自己惯常散步的线路,这些地方一般有花草树木,最好是有高大的树木,爸爸觉得自然界里树木的形态最为美丽,而且昂扬向上。如果外出,那就随遇而安了。海边、山下、庭院,草地都是散步的好地方。

  散步时,他会观察四时的景色,欣赏自然界奇妙的变化。“今天听见本年第一次咕咕鸟的啼声,似乎是一只未成年的稚幼而清新的啼声,她怎么跑到前面来了?”有一次在日记中写:“虽偶有布谷鸟的啼声,但较往年为少,不知是否被捕鸟人捕捉去了。”更多的时候他是对要写的东西进行构思,对一些问题进行思考。父亲在日记中这样写到:“昨晚在归途中,一轮颜色暗红的圆月从苍茫的东方的林莽上升起,我已在沉思对所见到的一切如何评价。今晨散步时又集中思考了这些问题。蠡县无疑是现在商品经济路线的一个可以夸耀的典型,然而它究竟是表示了什么,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它究竟是不是中国农村发展的方向?”“早晨,对评价《王震传》的文章做了构思。”“散步时想到我在写现实题材的同时,抗日战争的必要人物的采访也可以进行,这样是否会省些时间。”

  父亲的不少诗作是在散步时产生灵感的。例如《五线谱》:

  屋后/蓝蓝的天空里/画着五线谱,

  五线谱上/是一个一个逗点/一个一个/肥大的音符。

 

  也许你细看/才能看出:

  那不过是一群小麻雀,

  在高压线上歇足,

  偶尔交换一下/闲言碎语。

 

  它们——这些肥大的逗点,

  有时静止不动,就像老唱一句歌,没完没了;

  有时又忽然来个跳跃,

  变换一个新的曲调。

 

  今天起风了,

  高压线随着风/一摇,一摇。

  小麻雀,你今天要唱什么曲调?

  是不是听见/大千世界的流行曲,

  也想赶赶时髦?

 

  还有一首《山桃》,我也很喜欢。

  在荒僻的山道,

  有一株山桃花,

  正在含苞。

 

  我与她偶然相遇。

  “山桃,你好!”我说。

  “春的消息,

  你捎来得最早。”

 

  山桃淡然,

  “早算什么!早,就是老。”

  “不老!不老!”我连忙说,

  “你的花开得很好:

  只是过于寂寞,开在荒山道,

  纵然俏丽,谁人知晓?”

 

  “寂寞?”山桃觉得好笑。

  “只有空虚的心,

  才会受到寂寞袭扰:

  再不就是生命枯萎了。”

 

  她又说:“你看我,

  上面承受着无尽的雨露,

  下面连接着地下的海涛,

  周围还有我的兄弟姐妹

  ——无边的森林,芳草!

  哪里有什么寂寞,

  我们朝朝夕夕

  都在一起欢笑。”

 

  山桃说过,嫣然一笑。

  像是谁的胭脂瓶碎了,

  星星点点洒满荒山道。

  并记:1988年4月晨散步时偶得,其时,路边确有山桃一株也。

  小的时候,父母工作忙,我们都住在学校,爸爸有点时间来看我的时候,就带我在学校附近的小路上散步。爸爸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兜里,走得很快,我要颠颠地才能跟上他。60多岁以前,爸爸通常还跑上一段,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走得越来越慢,再后来,在房后小路上走几个来回,都要歇上几歇。新志见他靠在那里歇脚时显得很吃力,就让警卫员小白在他散步的路上,在一棵松树下,用石条搭了一个石凳,新志又用木条为石凳做了一个面。每走到此,爸爸就会坐下,停一停脚步。

  我们或朋友有时间也会陪他散步,天南地北随便聊。我会讲我在东北兵团的生活,会讲碰到听到的奇闻异事,爸爸也会讲他的作品。对描写长征的长篇小说,爸爸曾想过好几个名字:《大地的诗》《云山漫漫》《晨曦》《地球的红飘带》,爸爸征询大家的意见,妈妈和家人都觉得《地球的红飘带》好,新鲜、形象、生动、有诗意。书名确定后,爸爸十分亢奋,一挥而就完成了序言。

  家人陪伴爸爸散步,尤其有第三代的陪伴,是快乐的时光。父亲灵感来了,写下了《我驮着21世纪前进》:

  我驮着小孙孙在林荫道上走,

  妻子的笑声跟在身后。

  “高兴吗,小崃崃?”

  儿媳也在旁边欢叫,

  小崃崃在肩头伸着小手。

 

  这时,我忽然觉得,

  我是在驮着二十一世纪前进,

  我驮的是鲜花和希望,

  也是光明和欢欣。

 

  顿时我的脚步更加有力,

  就像战争年代那样,

  穿着踢死牛的山鞋,

  步子结实而大,兴冲冲地。

  两个女人跟不上了,

  她们追着,笑着喘气。

 

  可是我走了一程,

  像被石子绊了一下,

  步子有些慢慢腾腾。

  一个问号忽然跳出:

  “难道孙孙这一辈

  真像人们说的世界太平,

  万事如意,一片光明?”

 

  不,不,人世沧桑,风云变幻,

  人间事往往难以判断。

  三十年前决没有想到今天,

  同样,今天也难以判断明天。

 

  我肩上的这一代,

  也许他们会健康地成长起来,

  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社会主义祖国的公民,

  也许资本主义再度复辟,

  他们需要看人的脸色活着,

  做一个驯顺或不驯顺的资本的奴隶。

 

  想到这里,

  我的脚步沉重,

  一步步迈得十分艰难。

  两个女人在后面依然又笑又喊,

  孙孙的小手依然向前,向前。

 

  我又想,

  判断虽然难以判断,

  但总是能够判断。

  前途虽然不能乐观,

  但也无需悲观。

  人类总有智慧和勇敢,

  能排除前进道路上的艰难。

  不过,人类有勇敢智慧的一面,

  也不是没有弱点。

  一位哲人就说过“人不如猪”

  猪拱到墙角就会拐弯,

  人却往往不会拐弯。

  不会拐弯,不会拐弯,

  头破血流也得拐弯。

  ……

 

  想到这里,

  我的脚步又快起来,

  结实而大,兴冲冲地。

  两个女人又跟不上了,

  她们笑着,追着,喘气,

  肩头上的小孙孙也笑得咯咯的。

 

  父亲生性耿直,对马列主义信仰坚定,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2001年他和一些老同志因为上书中央,提出不同意见,被责骂并受党内留党察看处分。他心脏病复发,住在北京军区总院,他们当时只限家人探视,阻断了爸爸的社会交往,无任何法律依据地限制了父亲的自由。父亲散步,后面跟随“监护人”,非常郁闷。他晚饭后常一个人走到离医院大门不远的地方等候家人探视。我心痛得掉泪,尽可能早早赶到医院陪他散一会步。我们走到小广场,看到许多孩子穿着滑轮鞋欢快地,满脸是汗地穿梭奔跑,这时爸爸的脸上会露出难得的微笑,说:“不知道小多多(我弟弟孩子小名)会不会滑。”

  记得2001年的国庆节前夜,父亲在军区总院院中伴着灯光散步,十里长街,天安门广场正华灯如昼,新志跟我说:“咱把爸爸拉到天安门转一圈,让老爷子高兴高兴?”我有点担心,后边跟着两个盯梢的,生怕爸爸与别人聊天。前几天因为我给爸爸带了一封信,他们把我单独留下进行盘问。可新志说:“管他呢!你带着爸爸往楼北走,我把车停那儿,拐弯就上车,盯梢没拐弯,咱就跑了。”新志这小子挺精的,这一招真灵,我们成功了!我们带着爸爸驶向灯火通明的十里长街,天安门广场,纪念碑在灯光的辉映下分外洁白,分外巍峨,广场上的花坛,广场上喜庆的人们,十里长街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新建筑……爸爸每年国庆都会到天安门转一转,这次令困居医院多日的老人非常非常兴奋,我们看到爸爸久违的心舒气畅,很高兴!转了天安门还不过瘾,我们又带着爸爸到他的战友肖衍庆家,爸爸更高兴了。

  回到医院,医院保卫处得知“照顾对象”丢了,紧张极了,正在责问妈妈:“病号哪去了?”妈妈稳坐病房,她说:“我哪知道,你们前边俩,后边俩看着,你们不知道,我哪知道?”

  看到爸爸乐呵呵地回到病房,保卫处的干部长舒了一口气,“哎呀,吓死我们了,您跑哪去了?”

  “我们就在院子里散步。”爸爸心情不错。

  “我们怕您跑到美国大使馆。”

  爸爸轻蔑地一笑,“我跟他干仗干了半辈子,我可不是方励之。”

  这回散步散得真精彩。

  2008年,全国人民都在以各种形式迎接奥运会的召开。其中有一项活动是要把奥运祥云圣火插上珠穆朗玛峰。那年,父亲被诊断出癌症正在301医院住院,身体非常虚弱。父亲有一个忘年小朋友罗沈茹,她带着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来到医院对父亲进行采访。在301医院父亲常常散步小花园的被竹林环绕的亭子里,父亲对记者说了这样一段话:“奥运圣火插上珠穆朗玛峰,我听了非常高兴,和中国人民一齐高兴,和世界人民一齐高兴。”这时,他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国的珠穆朗玛峰是世界的最高峰,它是光明的象征,象征着人类总是有光明的前途的。”父亲亲笔书写条幅:“欢庆奥运圣火登上珠穆朗玛峰。”在中央电视台演播室,直播我国英雄的运动员冲击珠峰顶的实况,也同时播出了对父亲的采访,展示了父亲书写的条幅。他的声音像是在珠峰的峰顶飘荡:人类总是有光明的前途的。

  父亲身体越来越弱,但他还是坚持散步,尽管主要是由别人推着轮椅了。他不再说“散步”,而是说:“出去透透气,看看我的小鱼。”在轮椅上,他还是不断观察,关心着社会。看到高高的塔吊,他会问:这些工人怎么上去,他们吃饭、上厕所怎么办?医院病房的高干区又在扩建,他会给医院提意见,说,高干病房已经够多够好了,不要再建了。散步时,精神稍好,他就坚持从轮椅上下来走上几步,他扶着我的手艰难地走着,问我:我走了有50步吗?

  父亲离我们而去,每每去陪伴母亲,我还会在父亲惯常散步的地方,在长满青松的小路上走一走。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如昨日,我好像还在陪着他,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