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讲,“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山山水水养育了中华大地多彩的面貌、多样的文化,埋藏着祖祖辈辈的智慧积淀和心灵密码。
生态文化、生态伦理不仅是一种古老的智慧,更是破解现实难题的良策。如今,生态文明建设列入“五位一体”总布局,我国发展已经进入加快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的阶段。我们刊发这篇写在呼伦贝尔草原的文章,是为提请大家关注生态环境、生态文化,因为这不仅关乎国家,更关涉每一个个体。美丽中国、永续发展,当从我做起。
——编者
我行走在呼伦贝尔草原上。
披浩瀚高天,倚芳菲大野;观羊群如云,马群似风;品醇香奶茶,纵情长调。夕阳在阿妈的眼角里找到清泉,星斗在阿爸的眸子上留住光芒。聆听着草原悠久的诉说,竟不知醉入岁月的苍茫。
一
呼伦贝尔大草原从大兴安岭山脉向西铺展,茫茫八万平方公里,乃游牧文化的发祥地、蒙古族的祖源地。回溯千年,大兴安岭密林中的狩猎民族走出深山,惊喜地发现草原的芬芳和富庶,学会游牧生产,顺其自然地生存,在生活中慢慢缔造了自己的文化。
草原文化体现了原初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类并非自然的主人,而是万物之一。万物生,草原生;草原生,万物生。天人合一,人类与大自然诗意地共存。游牧民族逐水草迁徙,为的是让草原生态休养生息;不在草原上挖坑,不在河水里洗尘,把大自然当做父母来敬爱;打猎时不杀幼崽,不打有孕的猎物,不食鸟蛋,是为了生灵永续……
新巴尔虎左旗的牧民哈日础鲁,偶然在草丛里发现了两只病弱的野生黄羊,立刻取来饲料,救活了它们,其中一只黄羊还产下了一只羊羔。此后,黄羊每年增加二到三只,黄羊群开始兴盛起来。他把最好的3000亩草场腾给了黄羊。夏日沃野芳菲,黄羊自由徜徉;冬天,哈日础鲁赶来马群踏破雪壳,让黄羊有草吃。为保护这群黄羊不被偷猎者伤害,一连十几年,哈日础鲁每天都要开着汽车,在草场里巡视三四趟。有一次,他与荷枪实弹的偷猎者对峙4个小时,终于劝退了他们。哈日础鲁说,每当我看到黄羊在夕阳中跳跃的美丽身影,就找到了幸福……
草原生态学家刘书润认为,草原的每一种生命都有维系生态平衡的作用。有狼,黄羊和兔子便不会过度泛滥以致毁坏草场,黄羊奔跑之后的草场,土壤更蓬松。甚至草原鼠也不能说全无益处,鼠灾之后复苏的草场特别肥沃,草原鼠尸体、草原鼠囤积在鼠洞里的粮食和草籽都成了有机肥料,因此千万不能用剧毒鼠药灭鼠……
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游牧民族发现了种种奥秘,留下了穿越时间的大智慧。树木就像这种万古长青的文化,生发于高天厚土,汲取雨露阳光,还要有人不惜呕心沥血,为其浇水施肥,扶正固本,方能枝繁叶茂,硕果累累。
二
文化的实质是人的生命能量,人是文化的创造者,也是文化的享用者、传承者。貌似浅显的道理,已经被历史阐释了数千年,然而,由于对历史的忘却或者无知,人常常因衣食之利一叶蔽目。
呼伦贝尔的现实是,畜牧业生产方式已经升级,牧民几乎全部定居,有了暖和的砖房、固定的草库伦,一些得到政策扶植的牧户还有了铁皮棚圈,传统的游牧模式基本消失,暴风雪的威胁、烈日炎炎中的迁移,成为不复存在的记忆……这无疑是一种可喜的进步。然而随着老者的逝去,无论是牧人的儿孙,还是蜂拥而来的观光客,在不知不觉中把游牧文化简单理解为金碧辉煌的宫廷式蒙古包、香料烹制的肉食奶食等等。就像金子,最经受不住的是一种叫金属银的物质,看似无碍,但能慢慢对金子进行腐蚀,终会在某一天,使金子的品质彻底改变。
在海拉尔的一个发廊里,我结识了两个来自鄂温克草原的少年学员,他们吃盒饭,住出租屋,每天辛苦工作十几个小时。他们是牧民的儿子,可是他们已经回不去了。他们喜欢骑马,却不喜欢艰苦寂寞的放牧生活;他们喜欢蒙古袍和奶茶,但他们更喜欢把头发染得金黄,穿低腰牛仔裤,吃麻辣烫。他们正全力以赴地变成千篇一律的城市打工族。我说,你们热爱草原吗?他们的回答掷地有声——当然。我说,你们家的草场谁在打理?又是异口同声——租出去了。租用牧民草场的,大都是外来的农民或者急于扩大放牧规模的富裕户。被租用的草场往往得不到很好的保护,超载放牧、原地反复踩踏,沙化、退化速度惊人。
我并不主张牧民回归风餐露宿的生活,让牧民的孩子像当年一样接过阿爸的套马杆。但也必须承认,当你把草原假以他人之手的那一刻,便是与传统的隔离;你轻而易举放弃了的,正是这个时代最缺乏最需要的珍宝。最起码,我们不能对自己生命里的金子语焉不详。
三
在人类处处主宰自然的今天,草原文化更具有当代性,更值得深入研究。历史学家翦伯赞说:“呼伦贝尔草原不仅是古代游牧民族的历史摇篮,而且是他们的武库、粮仓和练兵场。”正是得天独厚的森林、草原养育了古代的游牧民族和他们的文化。
而今,当我再次细观呼伦贝尔草原上的一个个博物馆,那些“弋猎禽兽为事,随水草放牧”“能做弓矢鞍勒,锻金铁为兵器”的远影历历在目。鲜卑人的三鹿纹金饰牌、蒙元时代的桦树皮马鞍、女真人的动物骨箭镞……大自然赐予他们的谋生工具,无一不是来自自然。游牧文化留给后代的是如初如玉的苍穹,是一碧千里的原野。然而,当我放下对先人智慧的赞叹,继续草原之行,走进秋草的成熟,走进大雪的凛冽,体会那些含蓄的微笑,思忖那些质朴的话语,都感到有一种力量在人们的心里生发出来。
格玛是鄂温克草原上一位布里亚特蒙古族女性。她认识到牧民孩子学龄前不进幼儿园,很容易错失文化教育的启蒙期,便用自己的积蓄在草原上开办了一家低收费的民族幼儿园。为孩子们举办的春节团拜会有一个保留节目“背诵家谱”,由父辈至远祖,孩子们必须牢记十代以上先辈的名字。在游牧生活中,族人们驱畜群远行,相逢的陌生人很可能就是先前失散的血亲。为避免近亲结婚,布里亚特人慢慢养成这种见面先介绍先辈名字的礼仪。在今天,这礼仪的实用性早已消失。格玛要守卫的,是一个民族的信念和凝聚力。
在今天的草原上,一些富于探索精神的人,已经从中找到了值得当代生态学研究和挖掘的内在品质。刘书润曾在国际畜牧会议现场,拿出取自天然草场的羊粪砖,这块羊粪砖不仅不臭,还散发着天然牧草芳香。他说,传统游牧方式能够保证羊肉的优良品质,羊粪可以继续在草原上传播草籽,营养泥土。他的举动引发大家思考——怎样让原始游牧与集约化舍饲互相取长补短?
新巴尔虎左旗的翻译家乌云毕力格,把儿子送到马鞍师傅巴特尔跟前,拜师学做马鞍。他用自己的行动,为草原呼唤万马奔腾的好日子。马多了,草地就不会板结,草籽就会随着马蹄四处传播,草原就会欣欣向荣。他说,让一个草原知识分子的后代成为马鞍师傅,是一件引以为荣的事情。
每当祭拜之日,宝格达乌拉圣山的蒙蒙细雨中,总会出现巴尔虎青年摄影家苏德夫带领的志愿者队伍。他们一路身体力行,向四面八方的来客宣传游牧民族敬重自然、保护自然的文化与传统,把人们留下的垃圾一点点捡拾起来……
我满怀信心,行走在呼伦贝尔草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