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初澜

　　导读：1934-1935年明星影片公司出品的影片中，既有宣传抗日救国的进步影片，也有宣传封建道德的落后影片，还有逆潮流而动的反动影片。明星影片公司在出品上表现的这种动摇、混乱和分裂，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以下内容来自张石川之妻何秀君的口述实录。评注、标题及图片均为编者所加。

　　可是，就在明星公司大兴土木的过程中，政治形势一天天更恶化了。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夏衍、阿英等人由于反动当局的迫害，不得不离开了“明星”。编剧委员会也随着撤消了。另一方面，国民党反动派又利用形势恶化向明星公司伸进腿来。他们又拉拢落后的创作人员，又送剧本，半威胁，半利诱，想把“明星”拉到他们这边来。【评：创作人员有落后的，有进步的，剧本也有落后的，有进步的，所以电影也有落后的，和进步的。看电影，拍电影，都要有这个基本的评判标准。】这么一来，斗争就复杂了。我虽不是当事人，说不清其中究竟有多少你来我往的回合，但就我所知的一些情况和这一时期“明星”的出品上也能看出一些轮廓来。

　　先是，进步力量撤退了，公司马上出现了剧本荒。公司无奈，只得采取剧本由导演自理的办法。那些正直的、爱国的导演们利用这机会，就去找过去合作过的进步朋友，继续暗中合作，这就使左冀力量虽然表面上离开了“明星”，实际上没有放弃阵地。一九三五年出品的进步影片如《船家女》、《夜来香》、《劫后桃花》、《热血忠魂》……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拍出来的。

　　另一方面，由于反动气焰上升“明星”内部有少数向右转的编导人员也抬了头，蠢蠢欲动起来。姚苏凤是其中一个代表人物。他原是上海《晨报》每日电影栏的主编，一九三三年参加明星公司。“艺华”被捣以后，反动派的法西斯恐怖手段吓坏了他，双腿一软，他就倒到他们那边去了。不久，姚苏凤就编了一部反动电影《妇道》，和进步电影唱反调。【评：光看片名，就知道影片内容有多落后了。】《妇道》拍好公映时，正是反动派大搞“新生活运动”的时候，片子一出来，上海教育局长潘公展就大写吹捧文章，又有国民党十个文人出来“推荐”、“上海儿童幸福会”也赶快“褒奖”。左翼文化人士马上展开反击，也写文章大力批判这部电影的反动作用。一时斗争很是激烈。【评：电影的表层是故事，是艺术，深层却是思想，是文化。这是一场思想文化之战。】

　　可是过了不久，明星公司又拍了一部影片《重婚》，又引起舆论界的指责。这部影片的剧本是国民党御用文人王平陵写的。他依仗反动势力硬塞进来，而且公开宣称是和左翼作对的。明星公司惹不起这号人，石川不敢拒绝，只好忍痛花钱买下他的剧本自己导演拍出影片来。幸亏像王平陵这种“作家”能力有限，费尽吃奶力气才写出这么一个剧本来。【评：幸亏御用文人能力有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这一时期，明星公司的出品里头，进步影片还是遥遥领先。

(《劫后桃花》剧照)

　　在“明星”这块阵地上，斗争是这样的尖锐、复杂，石川站在什么地方呢?他，还是抱着他那唯利主义的态度。有好处插一脚，没好处马上撤下来，闪在一边。他把自己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怎样才能使影片又赚钱又不担风险上面。【评：难！】当时，我也赞成他这种作法。我想十几年来，我们当老板的经营明星公司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搞槽了，别人可以一走了之，并不心痛，我们可不能这样大方。作生意嘛，总要趋利避害，为“进步”吃眼前亏，是划不来的。因此，这一时期，石川除去导演了洪深编的《劫后桃花》、参加了一部分《热血忠魂》的导演工作，算得上是靠了一点点进步的边外，他在这一阶段里其余的活动可以说全是与这两个字背道而驰的。

　　石川为了谋求既能赚钱，又不担风险的两全之策，也真是煞费苦心。他一边在回头路上寻寻觅觅，想从过去的得意之作里再挤些油水出来;一边绞尽脑汁，想新花样，以便别开生面，出奇制胜。 他想起了过去曾经创造过累计收入达十三万元的默片《空谷兰》来，认为如果把它拍成有声片，再由正红半边天的胡蝶来主演，一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大有噱头。于是，决定炒它一回冷饭，开开财路。【评：现在不少旧戏新拍，大多也是为了噱头，为了财路。】

　　由旧影片又想到了旧人。有个张织云，是石川一手培养出来的女演员，很红过一阵子，有老牌“电影皇后”之称，此时已结婚，离开电影界多年了。石川异想天开，忽然想叫她再出来拍一部片子。他费了不少唇舌，才把张织云请出来，担任他导演的《麦夫人》一片中的主角。他满以为张织云过去迷倒多少观众，如今再上银幕，还能不招来大批怀旧的人、再轰动一时吗?哪知道，事与愿违，《空谷兰》和张织云双双让他大失所望。不错，《空谷兰》是赚过大钱，但那是一九二五年的事，现在是一九三五年了。故事已陈旧不堪，单凭一个胡蝶也不能使它青春再来了。张织云更叫石川啼笑皆非，她红在中国电影的启蒙时代，到一九三五年，不仅人已徐娘半老，表情动作也大大落后了，再加上一口南腔北调的官话，石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能使她完成任务。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又换上王牌胡蝶，才应付下来。对张织云来说，这也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麦夫人》的故事本身就不怎样，写的是一个粤剧女艺人的一段生活经历。如果突出描写旧社会对女艺人的迫害也还有可取之处，偏偏石川又专门去渲染那些围绕女主角的男男女女争风吃醋和丑恶无聊的生活，这部片子就充满低级趣味了。这也反映了石川在导演方面心劳力拙。

　　《空谷兰》和《麦夫人》双双弄巧成拙，石川又想别的噱头。这一年，评戏在上海正走红，白玉霜成了大众喜爱的名演员。石川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又想叫白玉霜来主演一部片子。这一回是先找好主角，才请人量体裁衣写剧本。他特约欧阳予倩编了一部《海棠红》由他导演，主角就是白玉霜。欧阳予倩的剧本写得不错，白玉霜现身说法，扮演了一位被凌辱、被蹂躏的评戏女艺人的悲惨遭遇，也很真实动人。同时，片子里又穿插了几段白玉霜脍炙人口的唱腔。片子出来在金城大戏院首映，连演十二天，颇为轰动。这部片子算是给了石川一个小小的安慰。

　　这以后，石川又编导了一部《大家庭》。故事就取材于我父亲去世后，我们的家族争夺遗产的勾心斗角的纠纷。人说这是一部赤裸裸的哀叹封建阶级没落的作品。这是不消说的了。对于一手扶持过他的恩人兼岳父的家庭衰败，石川那一掬同情之泪是来自肺腑的啊!

　　自己导演了这种消极无聊的影片不算，石川作为明星公司的决策人，他还支持別人也拍这种调调，甚至更等而下之的影片。这样，就使得一九三四——一九三五年“明星”出品当中，既有描写东北同胞流亡生活的《乡愁》、叙述摇船姑娘的悲剧的《船家女》和揭露反动派“建设救国”谎言的《到西北去》、宣传抗敌救国的《热血忠魂》等比较进步影片，也有宣扬封建道德的《人伦》、《兄弟行》，描写多角恋爱的《春之花》、《桃李争艳》……，以及模仿美式侦探片的《翡翠马》、《金钢钻》，最后还拍出了《重婚》、《妇道》这样反动的影片。明星公司出品上表现的这种动摇、混乱和分裂，自然不全是石川的责任，但在郑正秋、周剑云和他自己这三位大权在捤的老板里头，他实在是最右的人了。

　　到了一九三六年春天“明星”新建的总厂全部落成了，但因大兴土木的结果，资金又全用光了。【评：抗战前夕，目光短浅的投机商人，不仅不思抗战，反而继续大兴土木，其结果可想而知。】这已是抗日战争的前夕,石川拍的那一套小市民趣味的东西越发不得人心。公司的营业又一蹶不振了。周剑云二次再去找进步朋友合作。恰巧此时由左翼掌握的电通影片公司因受迫害和经济困难宣告结束了。经过商洽，“电通”的主力军袁牧之、应云卫、陈波儿、吴印咸、贺绿汀等人都转到明星公司来了。不久，白杨、周璇等也参加进来。【注：1934年，“电通”由器材公司改组为制片公司，夏衍、田汉等领导公司的电影创作，司徒慧敏担任制作主任，各创作部门均配备了一批左翼和进步的艺术工作者。1934-1935年间，共拍摄了四部优秀影片，《桃李劫》、《风云儿女》、《自由神》、《都市风光》。这四部影片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人民的悲惨生活，宣传了抗日救亡运动，在当时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其中《风云儿女》中，由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解放后定为中国国歌），传唱一时，激发了广大人民抗日救国的热情。1935年“电通”因南京国民政府的政治迫害和经济困难等原因而停办。“电通”的主力人员加入“明星”，使“明星”再次成为进步电影的一个阵地。】

　　这时，郑正秋已去世，“明星”的“开国元勋”就剩下石川和周剑云了。他们二人还是分成两派，不过，石川那一套既已此路不通，只好听周剑云的。人马配备齐全以后，公司就以全部生财和枫林桥新落成的房屋、地产作抵押，向交通银行贷款十六万元，建立一、二两厂，同时分头拍片子。另外，又恢复了编剧委员会，聘请欧阳予倩来主持。阿英、郑伯奇也二次回来担任编剧。这样，明星公司又成了进步电影的一个阵地。这一回，提出的制片方针是“为时代服务”。

　　二厂由从“电通”转过来的进步人士负责拍片。他们坚持“为时代服务”的方针，尽可能地拍摄宣传抗日、暴露旧社会人压迫人各方面的影片。一年光景，他们曲曲折折，突破反动派种种迫害， 拍出了《生死同心》、《压岁钱》、《十字街头》、《马路天使》等等大受欢迎的进步影片。尤其是反映失学失业知识青年出路问题的《十字街头》和描写都市下层生活的《马路天使》，票房价值高得出人意料之外，大大解决了当时明星公司的经济困难。这两部影片的女主角白杨和周璇也从此大红起来。白杨在《十字街头》里是初上银幕，一举成名。周璇在《马路天使》里唱的由田汉作词、贺绿汀作曲的几支插曲也传遍全国，奠定了她后来赫赫一时的基础。

　　一厂和二厂，虽然并没划清严格的界限，工作需要时，两厂的人员可以互相调剂。但在拍片路线上，一厂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了。 这里，基本上是石川率领“明星”原有人马负责拍片。石川不肯把筹码全押在“为时代服务”这一点上。他认为与其只走“进步”一条单行线，不如多射几枝箭出去，这枝不中那枝中，总有打中箭靶的。【评：对于投机商人来说，“为时代服务”也成了一种筹码。】因此，他一方面也参与了一些进步影片的工作，譬如担任了《压岁钱》的导演。同时，也不反对在他的一厂工作而坚持“为时代服务”的编导们拍摄进步影片。另一方面，他又不放弃自己的老套子，支持那些热衷于走小市民趣味路线的人继续拍摄落后无聊的影片，为的是一旦进步影片出了问题，这批货色就有缺即补，也好抵挡一阵。除此而外，为防止反动文人公开和公司过不去，“明星”当时对他们采取的是虚与委蛇、来者不拒的态度。二厂进步堡垒坚固，钻不进去，只好由石川这里开个小门，应付应付。结果，连进步电影的死对头，号称“软性电影理论家”的刘呐鸥之流，也混进一厂，搞 “创作”来了。这些家伙挑三拨四，无事生非，来的目的就是和进步力量作对。既有他们来捣乱，自然就有进步力量的反击，偏偏又碰上石川这么一个三心二意、投机取巧的主持人，“明星”一厂就天天都有斗争。拍出来的片子从内容到形式也充满了矛盾的对立。二厂由于进步力量把关，出的都是当时称得上的进步影片。一厂由于石川左右摇摆，出品里既有洪深编、程步高导的有进步倾向的《梦里乾坤》，也有徐欣夫编导的美式侦探片《生龙活虎》。石川自己还大开倒车，导演了一部以活僵尸和杀人魔王为主角的恐怖谋杀影片《古塔奇闻》。最后，刘呐鸥写的、公开歌颂国民党反动法律的《永远的微笑》也出笼了。这是明星公司在《妇道》、《重婚》之后拍出的笫三部反动影片。【评：同一个明星公司，两个拍片宗旨，进步影片和落后影片能够同时出品，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九三七年初，反动派又强迫“明星”一厂和二厂合并。此时，进步力量在“明星”已有巩固的地位，许多创作人员被争取过来，有了不同程度的进步。刘呐鸥这种人非常孤立，连一部片子也拍不出来了。所以，这一时期，“明星”出品的十一、二部，除了《永远的微笑》外，进步的占一半以上。

　　全面抗战爆发了，进步的电影工作者纷纷走上抗日前线。不久，日军进占上海中国地界，“明星”总厂沦为日军兵营。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总厂又被日军纵火烧毁。从此，明星公司就永远结束了。

　　【评：明星影片公司借助左翼电影力量拍摄了一些为时代服务的进步影片，但由于自身投机商人的本性，还是没能走出庸俗、低级甚至反动的制片老路。国难当头之时，还一心想着如何盈利；民族危亡之际，还在大兴土木建造制片厂，明星公司的灭亡是在所难免的。一九三七年，日军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上海沦为孤岛，张石川的“电影梦”却更加疯狂了。】

　　资料来源：《文史资料选辑第六十九辑：张石川和明星影片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