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红军老战士黄火青立碑那天,听说现场的人并不多,可这件事却传得很快,也传得很远。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用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来赞扬黄火青,是再贴切不过的了。
黄火青是从湖北枣阳走出的高级领导干部,却最终长眠在故乡石鼓山一个石头缝里,开始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但他终生保持共产党员的本色、用一生践行党的宗旨的风范,被人们心口传颂……
一
第一次去黄火青老家枣阳新市镇,我来到了黄老生前的故居。黄火青的故居含院落大概350平米,大门口的上方既没有写“黄火青故居”,也没写“黄火青纪念馆”,但黄火青青少年时期生活学习的经历在这里都可以看到听到,完全起到了“故居”或“纪念馆”的作用,同时又不影响居住。见我看得认真,一位自称是黄火青家邻居的人告诉我,上级原本也是要建黄火青故居或黄火青纪念馆的,是黄火青生前坚决不同意才没有建。这种说法,我从枣阳党史办得到了证实。
新中国成立后,黄火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还乡,是1979年10月。金秋时节,喜讯传开后,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大家都在谈论他富有传奇色彩的经历。
黄火青的老家,在鄂豫两省交界的桐柏山南麓,他家所在的新市镇杨庄就在石鼓山的山脚下。回到家乡的黄火青,对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感到分外亲切。他虽然回家乡很少,但一直关心着家乡,对家乡魂牵梦绕。那次回到家乡,老人家住在县委招待所,激动得半夜睡不着觉。翌日天刚蒙蒙亮,他就穿戴整齐做好准备,老人家想尽快回到老家,尽快见到乡亲们。
回到家乡的黄火青,不顾年事已高坚持登上了石鼓山。石鼓山是他早年从事革命活动的地方,他当年和堂弟黄民钦在山上刻下的“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工农兵联合起来抗敌救亡”等宣传口号,现如今还清晰可见。他的多位堂兄弟当年跟他一起闹革命,先后牺牲,都长眠在这里,每一位烈士都立有墓碑。如今的石鼓山,松柏常青,果树满园。
伫立在石鼓山上,黄火青眼含热泪思绪万千。历史风烟拂过,峥嵘岁月历历在目,他深情地缅怀牺牲在他乡的秦超等革命烈士。他伤感地对身边的人说,我现在回来了,可秦超却永远也回不来了。秦超,原名秦志铭,和黄火青同时入党,1927年又和他一起被党组织派往苏联学习军事。在班里,他任党支部书记,秦超任团支部书记。三年后回国,又同时被派往江苏南通红十四军,他任团政委兼团参谋长,秦超任团长。那时,敌强我弱,环境艰苦,在一次与强敌的意外遭遇战斗中,他和秦超战斗到最后,他不幸负伤,秦超壮烈牺牲。一个月后,在另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不省人事的他,被当地的老百姓就近掩护起来,才捡回了一条命。
新中国成立后,走上领导岗位的黄火青,一直坚持以红军老战士自称,不管在哪里工作,都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把人民视为自己的父母。在繁忙的工作中,他也时刻没有忘记牺牲的那些战友,将回忆他们的文章及时寄回他们的老家和牺牲地的党组织。1984年秋,听说秦超烈士的牺牲地南通市海门县重修了烈士的陵墓,他题写了“秦超烈士墓”5个大字。
黄火青生活十分俭朴,那年秋天回家乡时,一直穿着一套蓝灰色的半旧中山装。县委书记周本立对黄老十分关心,每天早上见面都会关切地询问他的生活起居。黄老对周书记提出,每顿饭少几个菜,比如晚上有一碗芝麻叶面条子喝就中了。周书记明白老人家的意思是让他注意节俭,就按照老人家的要求安排饮食,像农村庄户人家待客时一样,既可口又不浪费,黄老十分满意。
这天晚饭前,周书记对黄老说,晚上去剧院看戏。听说有戏看,老人家很高兴,但也很警觉,他怕是为自己安排的专场演出。周书记告诉他,是县剧团正在上演的《朝阳沟》,而且戏票是花钱买的,一人一张。黄老这才高兴地说:“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像看戏这一类的小事,也不能马虎。老百姓看共产党,就是从我们这些人的一言一行中来观察的。”
回到家乡,回到老庄子上,黄老热情地走村串户看望亲属和乡邻,与他们亲切交谈。他还专程到学校去看看,并同学生们席地而坐合影留念。他给小朋友们讲过去的故事,告诉他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无数先烈用生命换来的。长征路上,他和战友们经常吃草根树皮,很多人嘴里一边嚼着草根一边走路,有的走着走着就栽倒了,倒下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他和两位关心他生活的乡邻聊天说,粉条子炖肉也吃,萝卜白菜也吃,但他现在最喜欢吃的是芝麻叶。“有一碗芝麻叶面条子一喝,比坐上桌子吃席还得劲!”老人走南闯北几十年,坚持不改乡音,最后一句地道的家乡话,加上连说带比划,逗得满场大笑。
当晚,老人在侄儿黄佑勤家里,吃了一碗香喷喷的芝麻叶面条。据黄老的侄孙黄德邻介绍说,那天晚上,听说黄老提出要吃老家的芝麻叶面条,没人安排没人通知,村子里家家户户做的都是芝麻叶面条。黄老走这家进那家,进进出出,一直都是笑呵呵的。
这次回乡,黄老看到家乡的巨大变化喜上心头,特意作词一首抒发心声:
水晶帘,还故乡。
去时麦如丝,归来果满枝。
战天斗地五十年,旧地一切不相识,醉米汁。
秃岭穿新装,河水奔山冈。
乌云妖雾齐消散,桃李万株竞芳香,还故乡。
几十年里,黄老一直关心着家乡的建设和发展。家乡办厂、修路、建学、种果树,都倾注了老人的心血。老人回北京时,乡亲们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些土特产。可黄老什么都不要,走时,他只带了一包家乡枣阳的芝麻叶。
二
这天,是一个星期天,阳光灿烂,我邀约了枣阳党史办的原主任詹华如等朋友一起,第二次去黄火青的老家。车开到山脚下,我直奔石鼓山山顶。石鼓山是一个相对平顶的山,东北高西南低,东西长南北窄,是桐柏山西南余脉最边上的一座山。
像坊间广为传说的一样,终生以红军老战士自称的黄火青,死后长眠在老家石鼓山上的一个石头缝里。如果不是枣阳市民政局最近在这里为黄老立了一个小半人高的墓碑,黄老的陵墓什么痕迹也没有。
寒露已过去好几天了,农村又进入了一个小农忙的时节。虽然农忙,黄火青的侄孙黄德邻两口子这天却没有出门,因为有很多游客来这里旅游,上石鼓山凭吊黄火青,参观瞻仰黄火青的故居,购买《黄火青回忆录》,学习了解他的革命经历和青少年时期的成长故事。
黄火青童年的时候,读书很用功。从枣阳偏远的乡下,读到了邻近的河南唐河县城,又从唐河县城读到湖北的襄阳城,曾参加过“五四”运动。1926年1月,在当时的襄阳二师,现在的襄阳五中,他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三个月后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同年,在家乡附近的钱岗小学,以教书做掩护,秘密宣传进步思想,进行建团建党工作,建立了枣北第一个党组织——钱岗党支部,并担任党支部书记。在湖北的枣阳,河南的唐河、桐柏,两省三县交会的地方点燃了革命火种,后带领小妹黄海明等一批进步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
黄老那次回到枣阳,看到家乡发生了巨大变化,心情十分愉快,走到哪里都是一脸笑容。但黄老看到耕地越来越少,地里的坟堆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时,脸上不免露出了愁容。同行的小妹黄海明劝他说,耕地里埋坟的问题,是一个社会问题,很多地方比枣阳还严重些。谁都知道耕地里埋坟不好,但很多人都这样做,有的还在攀比,看谁家的坟大,看谁家的坟气派。这件事细想想,的确不是个小事,可谁来带这个头?
“我来带这个头!红军老战士、共产党员黄火青来带这个头!”
黄老说这话时斩钉截铁。黄海明看出来了,哥哥黄火青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早已考虑好,下了决心的。果然,不久之后黄老将自己的决定正式向党组织作了汇报,而后又向子女亲属们作了通告,也及时与家乡的党组织和有关领导作了沟通。黄老对子女们说,枣阳新市老家后面的石鼓山上,有很多的石头缝,随便找个石缝把骨灰盒一埋,入土为安叶落归根就完事了。
黄老决定百年后魂归故里、叶落归根的消息在老家传开后,族人们奔走相告。有的给他看好了墓地,有的在张罗做个什么样的牌坊。黄火青是从枣阳走出的新中国职务最高的干部,又是一个高寿的人,晚年一直与枣阳党史办通信,亲笔为枣阳党史办书写珍贵的历史资料,他的一生为革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是家乡永远的光荣和骄傲。在族人和乡邻们看来,别说建个牌坊,就是建个祠堂也是应该的。
当乡亲们听说,黄火青为了不占用耕地,决定百年后要把自己的骨灰埋入石鼓山上的石头缝里时,很多人不理解,也想不通。乡亲们议论说,坟头再多也不会多他呀?就是大家都没位置也不能没有他的位置呀!说什么也不能让黄火青去钻石头缝。这些话传到黄老的耳朵里,他对乡亲们的想法很理解很感谢,但他的决心丝毫没有改变。
黄老耐心地给大家解释,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如果人死后都要选个好位置,都要堆个大大的坟墓,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的后人就没有土地可耕了,死去的人怎能跟活人争地呢?
杨庄村半数姓黄,黄家在村里是大户,族人中的几位老者,相邀一起找到黄火青说,你带头钻石头缝,那我们咋办?黄老认真地对他们说:“你们想跟我一起钻我欢迎,你们不想钻我不勉强。石鼓山脚下位置也不少,反正谁都不能去占耕地,谁要是将来躺到耕地里去了,我就把谁扯出来。”说完,他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中传递着一个共产党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乐观和自信。
当很多人生前花巨资,为自己买墓地修坟墓时,一个老红军老革命、副国级干部,却在考虑不能为埋坟再占用越来越少的耕地,还说服乡邻们支持自己。
黄老是1999年99岁那一年的初冬,在北京因病逝世的。他死后,骨灰从北京八宝山运回,埋在了石鼓山的一个石缝里,实现了老人家生前的遗愿,既入土为安、叶落归根,又不占后人一分一毫的耕地。
三
山上游人不少,上山的男女老少,都要给黄火青磕头或鞠躬。旁边不远处,一个小伙子在给眼前的一群人讲着什么,我也凑上去听,原来,小伙子在给大家讲石鼓山的来历。石鼓山原来不叫石鼓山,山半腰有一块又光又亮的地方,用石头敲击时轰然有声,且酷似鼓声,声音清晰传递很远。黄火青小时候就用敲石发声的办法把伙伴们约出来玩。当年闹革命秘密建立党团组织时,黄火青和他的战友们也是用敲石传声的办法,通知大家集合开会。遇到紧急敌情时,也是用这一办法,通知大家做好准备或转移。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石鼓山的名字在当地就叫开了。
黄火青的墓碑很矮,只有多数墓碑的一半高甚至一半还不到,就是这个不显眼的小墓碑,还是枣阳党史办和民政局,根据老百姓的意愿,经过长时间争取才立的。黄火青既希望百年后魂归故里入土为安,又希望不占用一分一毫的耕地丧事从简。说白了,他就是要在这方面给大家做个榜样,他认为由他在家乡来带这个头最合适,也最有说服力。黄火青生前是个言行一致、说到做到的人,可生前决定的事身后能不能兑现呢?所以,他做出这一决定后,在向上级党组织、家乡党组织汇报的同时,也向他的亲属特别是子女们,还有老家的有关人员都一一作了交代,临终前又向儿子黄毅成特意叮嘱了此事。
黄火青的骨灰从北京运回家乡的那天,乌云低垂,骨灰入土安葬时知道的人很少,现场既没有锣鼓家什,也没有喇叭响器,临时得知消息的杨庄乡亲们能走路的有一个算一个都上山了。乡亲们见证了一个老红军老革命、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干部最为简单的安葬过程,以至于安葬完毕后,很多人问:“这就完事了?就这么简单?”黄老入土的这天,天一擦黑就开始飘雨,雨丝一会长一会短,雨不大却纵情地飘洒了一夜。乡亲们说,是上天在整夜哭别黄火青。
黄老为人民打江山时九死一生,为人民坐江山时鞠躬尽瘁,建国后几十年仅退休后回乡一次,而今,终于回到家乡了,他选择的属于自己的仅仅是一个石头缝,既不影响长树也不影响长草。黄老的陵寝没有坟也没有碑,将来家族后人和杨庄的乡亲上山祭拜忠魂时,偌大的一个石鼓山到哪里去寻找他呢?乡亲们把黄老的骨灰安葬好后,都久久不愿离去。不知是谁忍不住一声悲鸣,瞬间,现场哭声一片……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当地传开。有的是出于对老红军的敬仰前来祭拜,有的或许是要到现场看看到底是真是假,更多的人则是带子女孙儿来寻觅一个伟大人物的人生轨迹。从那时开始一直到现在,黄火青的老家杨庄和他的长眠地石鼓山,自发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红色旅游景点。来这里瞻仰和旅游的人,大都还喜欢鄂北的农家饭,不少人点名要吃黄老生前喜欢吃的芝麻叶面条,自然也带动了杨庄一带的餐饮业。乡亲们说,黄老驾鹤仙逝已多时,他生前心里装着人民,死了还在为家乡的人民祈福。
生前爱吃芝麻叶,死后坚持钻石头缝,黄火青朴素的做人情怀在教育和感动了社会的同时,很多人对这一结果却接受不了:“为什么黄老连个墓碑也没有?”多年来,老百姓强烈要求给黄火青立碑,有多人相约一起为这事找到了镇政府,也有人找到有关部门提出要自己出钱给黄老立碑。人民群众的强烈要求也正是两级政府一直期望的。很多领导也感觉到,黄老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影响和带动大家,移风易俗丧事从简,保护越来越少的耕地。为黄老立个碑,不是可以更好地宣传黄老的风范吗?
枣阳民间立碑一般家庭选择的碑高是1.1米至1.9米不等,也有碑高2.1米,甚至更高的,民政局开始决定取其中给黄老立个1.5米高的碑。一边是老人的临终遗言,一边是民意难违,经市委市政府领导多方考虑和协商,后来黄老的家人只同意立一个73公分高的碑。为什么要73公分高呢?一来只有民间碑高的一半,二来寓意黄老入党参加革命73年。墓碑的正面只有5个字:“黄火青之墓”。墓碑的背面也是5个字“红军老战士”。
由于既没有举行官方仪式,也没有按民间立碑的规矩办,给黄老立碑的那天,像他骨灰入土的那天一样,现场除了民政局的两位干部,只有黄老的亲属及乡亲们,立碑的过程也极为简单。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民意感动了上苍,上午立碑,下午天就下起小雨。
农历丁酉年寒露这天,我回老家枣阳时,开车在枣阳城四周转了转。我是在枣阳城长大的,在我的印象中,枣阳城四周田边和耕地中间有很多很多的坟,仿佛是一夜之间,这些坟都没有了。
站在石鼓山顶,我目视着西北边的赤眉山,仰望着东北边的桐柏山,思绪回到了乌云聚集、长风激荡的年代。镌刻在石壁上年代久远的标语,隐现在石头间的茅封小路,傲然挺立的株株翠竹,耳边传来的阵阵松涛……我听到的是惊雷,看到的是火炬。长征路上、抗日前线、平津战场、辽河岸边,特别是法庭审判大厅上,黄火青的一个个身影,像电影镜头一样在我眼前晃动……
“骑在人民头上的,人们把他摔垮;给人们作牛马的,人们永远记住他!”
红军老战士黄火青仙逝已有十多年的时间,在他的家乡湖北枣阳,他就像一颗永不陨落的星辰高悬在天空中,闪耀着恒久的光芒。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