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陕西省延川县老书记申昜
有一片净土不时地呼唤你,那是山村的月光,大山间的白云,淳朴鲜活的口语,静候时光的变迁,听闻山水之声,鸡犬之鸣。——在延川关庄陕北黄土高原的一个小村落,竟是给我青春时代留下难忘记忆的地方。
近五年,我退休后,常来常往于延川,就是因为对这第二故乡的记忆,让我总想找回些什么,探究些什么,更想追回那段时光中的,让你生命变得纤细而精微,辽阔而丰盈的印记。可是有个人,却永远找不回来,他在历史的那一刻,用他固有的时代把握,把一代人的命运与贫困联系在一起,让他们在历史的征程中,焕发了时代的力量。我想申昜书记当年的作为就是应该体现在人们的追忆中,延川欠他一个证明。
初识申书记
1969年1月,一群北京知识青年,从大城市激荡的红色风暴中走来,一下子看到了曾经以革命圣地著称的陕北,一个仍然贫困、荒凉甚至原始的高原,时空的巨大转换,使我们这群不到20岁的革命青年感到沉重、不安,甚至产生了困惑和疑虑。偌大的中国却仍有着偌大的贫困,中国革命的几十年间,这样一个红色的陕北圣地却依然没有摆脱贫困而实现革命初衷的理想。天大地大的荒凉,天大地大的无助,我们心中的热血一下子就冰凉而凝固了,这恐怕是初到时最强烈的反应,当然我们是在热烈而真诚的欢迎中,在锣鼓秧歌的气氛下,在热情安置中到达的。可是大雪封山的几日后,静下来面对生活的时候,在所见所闻的那些无法相信的穷困生活就在眼前时,我们这些热血青年,怎能用一个“傻眼”就能够表明那时的全部呢?这就是历史的功能,它告诉你现实的真实。
我们的关庄村是一个200多户人家的大村,又是关庄公社所在地。乡亲们住在那遍布山间的土窑洞里,他们忧愁每天的生活如何维持,干每天那些干不完的事,静心于山村,忙活于生计。
由于大雪又是春节前夕,农活也就无从安排进行。男人们手中拿着一个木质的线轴,手中捧着一团羊毛,用他们那粗糙的手捻毛线,有的用粗车条做钢针织毛袜,这一风景在陕北是极具特色的。女人们则是忙着家务,用仅有的好吃食,准备着过年的东西。在公社院墙和牲口栅、供销社的夹道间的一片空地上,迎着初升的太阳,借着那阳光,就是村民们一个聚齐和拉家常的场所。社会的、各村的所有事情就是从这里传播出去。当然谈论北京知青成了他们最主要的话题。
他们不曾见过这么多大城市来的人,不曾想象出北京城里的孩子们会是怎样的,看我们的穿戴,他们感到那么的羡慕,那么的想走向前摸摸翻翻弄明白个究竟。看我们的手和脸,羡慕我们皮肤那么细那么白,竟担心怎能在这儿受得下苦;听我们说话觉得那么快,那么甜,好生羡慕,好想能听明白。但我们为什么来?能在这儿待下去吗?他们始终也弄不明白,他们好奇地到我们住的窑洞中,看我们怎么住,怎么生火,怎么做饭,看我们看书,听我们带去的收音机,总想弄个明白,城里人的生活。更有人帮我们生火教我们做饭,为我们送柴火,送来一切的关照。巨大的差别就是他们目光中所传递的,所追求的,所不可思的。然而就在日后的交往中,我们与他们在面对贫困中走到一起,相互的了解把我们与他们密切了起来,我们的改变也就遵从了他们。
关庄大队养着一匹灰白花的马,这也是十里八乡少有的公马,每次配种都会在人们聚齐的地方上演,这样的场面会惊动许多人,也是农村最热闹最有气氛的场面,也是一片生机,一种生活的画面。
然而这匹大马却病了,瘦了、老了,大队曹书记叫上我一同去县城给马治病。我们走了70里路才到了县城,在一个马车店住下来,赶紧找兽医。我们牵着马走在县城的大路上,迎面走来了一位干部,他身材高大,披着一件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呢子帽,尖尖的鼻梁,瘦瘦的带有棱角的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像《英雄儿女》中王芳的父亲——那位军人老首长。他快步迎上来,张开大手,那么关切地与曹书记拉着话,又上前拍拍马,问起我们来县城的事由,忙说,“不怕我来解决,可别着急”。一切显得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和关切。这就是申书记——延川的一把手,他一再说晚上让我们到他那儿吃饭。
走进县城十字路口旁的一个大院,申书记的家就在那南面的一孔石窑里,一进窑就看见在窑旁的一铺土炕,我们被招呼着脱鞋坐在炕上,上面已经摆了一个漆盘,里面有酸菜、芝麻盐、辣椒面,三双筷子也摆好了,这时申书记回到窑里陪我们坐在炕上,热气腾腾的杂面就端了上来,申书记说,“吃,吃,吃了再说”。这时我才观察到申书记的家,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人家,一切都那么简陋那么简单,除了窑前的一个不大的书桌和一个书柜外,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当他问起马治得如何时,曹书记却泪流满面,这时我才知道那马死了,老曹竟没有让我知道。申书记也落下了泪,一阵沉寂后,申书记说:“你们明天先回去,我来处理后事,马没了这么大损失,县上一定会帮助你们,牲畜会有灵性的,他懂得你们的感情,它会感谢你们为它做的一切”。简短的安慰,说出了灵性,这是我从来没有的感触,一个县委书记,他用自己的那份情感搭建起了人与牲畜之间友谊和情分的桥梁,这是怎样的一份关怀啊。申书记问起我,这也是他知道黑荫贵的第一次,于是我们也就有了联系,也开始了他对我的关怀。临出门申书记语重心长地说:“老曹啊,北京知识青年到老区来插队落户,需要我们的多方照应,他们是有知识有抱负的一代,也是我们延川的幸事和责任,咱们得把他们安排好。”是啊,就是他们这一代人,在北京知青面前牵挂着多少情怀,心中有着一种使命的担当。直至今天你去陕北一旦有人听到地道的北京话,再看一眼年龄,一定会上前来问“你是当年的知识青年吧”,或说“你是北京知青吧”。在延安人民的记忆中知识青年成了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知识青年在他们的认知中,“知识”两字、“北京”两字包含了那一份珍惜、那一份情谊、那一份无法割舍的岁月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