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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年代的爱情:雨花台见证纯粹信仰

作者:梁晨 孙伟帅  更新时间:2019-07-01 19:56:58  来源:解放军报  责任编辑: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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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台前,乐于泓亲手种植的丁香树枝繁叶茂。图片由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提供

  “无论我活着,或是我死掉,我都是一只快乐的飞虻”

  夕阳西下,参观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的人们陆续离开。落日的余晖被一棵茂密的丁香树剪碎,落在地上,斑斑驳驳。

  丁香树下散落在草坪上的光影,像是一块块历史的拼图,期待着伫立于此的记者还原出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87年前,一位年轻男子也像记者这样站在这里。

  那时,这里没有茂盛的丁香树,没有青葱的草地,有的只是一片乱石、一抔黄土,还有点点殷红的血迹。

  1932年12月3日子夜,雨花台传来一声枪响,22岁的女共产党员丁香被国民党反动派秘密枪杀。

  丁香牺牲的第二天,乐于泓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来到雨花台,吊唁妻子。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但是有人听到,丁香牺牲的那天夜里,乐于泓拉了一夜的二胡。

  时过境迁,斯人已逝。那划破寂静长夜的凄婉曲调我们已无法追寻,但雨花台烈士纪念馆展板上的那行诗,让我们真切窥见了乐于泓永失所爱的锥心之痛——

  隆冬,一个阴森黑暗的子夜,

  太空中损失了一颗习见的流星。

  这江淮河汉滚滚洪流里一滴晶洁的水珠,

  照见到日月经天不灭的光明。

  太空中依然满天星斗,

  万千只眼睛闪射着悲愤,

  万千个火把于无声处仰望着北辰指引的方向运行。

  丁香,照亮乐于泓生命的“流星”,在黑夜里消逝了。在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他们,不是没有预想过这样的情形。只是,当这一天突然来临,再强大的心理防线,也会面临猛烈的撞击。

  “当时的乐于泓,一定很悲愤,也很无奈。”在雨花台烈士纪念馆担任了13年讲解员的陈坚超对记者说,“我也有爱人。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是乐于泓,当时一定恨不得去和反动派拼了。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他的使命也不许他那样做……藏在心里,该多痛啊!”

  “无论我活着,或是我死掉,我都是一只快乐的飞虻。”这句出自《牛虻》的经典语句,曾是丁香和乐于泓常常挂在嘴边的。

  二人就读的东吴大学,是现在苏州大学的前身之一。苏州大学的研究人员在追寻这对校友的故事时,发现这部后来广为流传的《牛虻》,其实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是校园中进步青年的“畅销”读物。

  丁香的那一本《牛虻》,是乐于泓送给她的。此后几年的颠沛流离,这本早被翻旧了的书,是丁香为数不多的行李中永远不会遗漏的一件。而她,也为了自己所信仰的共产主义事业,成为一只“快乐的飞虻”。

  “1932年4月,丁香和乐于泓被组织批准秘密结婚。”纪念馆展板上短短一行字,包含了两个年轻人爱恋已久的心。那段始于校园的爱恋,终于在革命的烽火中结成透明的水晶。

  一切美好,才刚刚开始。那时,他们新婚才过去半年多;那时,在丁香的身体里,一个新的生命已经在孕育。

  突然,屠刀之下,丁香香消玉殒,乐于泓的生命也被捅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在乐于泓的回忆里,他与丁香新婚的场景如此简单而快乐:没有亲朋好友到场祝福,也没有豪华大餐来庆祝,只有一碟生煎包、一瓶啤酒。但两人都很满足。

  能和相爱的人厮守,足矣。

  望着丁香的照片,记者试着用一个同龄人的心理去构设他们在一起时的画面——

  早上,他们会在出门前给彼此一个拥抱,用一句“注意安全”代替亲吻。

  下班后,乐于泓听到楼上房间传来钢琴乐声的“平安暗号”,会心一笑飞奔上楼。

  吃过晚餐,丁香一脸幸福地看着乐于泓工作,憧憬着革命胜利后的新生活。

  送丁香去北平执行任务的那个夜晚,他们互道珍重,挥手再见。

  都说最好的告别,是“明天见”。谁知道,这一别竟是永诀。

  爱得越深,离别越痛。那种“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的炽烈,终化成消逝于天际的流星。

  站在丁香树下,讲解员小陈把他所知道的丁香的故事又给记者讲了一遍。讲到最后,他看着记者,认真地说:“其实,他们那时是可以选择不去执行任务的。但他们不觉得这是一道选择题。因为在他们心里,只有唯一的答案。”

  来到雨花台参观的女性,都会在丁香的展板前多停留片刻,有的还会把丁香的照片连同乐于泓写的那首诗一起拍下来。

  在每个女孩心中,大概都藏着一份这样古典的浪漫,含蓄却热烈。

  苏州大学女生宗莹也是通过这张照片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样两位传奇的校友。

  今年4月,在学校组织参观校博物馆时,她“认识”了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丁香。

  宗莹震撼于烈士牺牲时的悲壮,却更想追寻这位姑娘的爱情。“在这个动不动就‘再也不相信爱情’的时代,丁香的故事给我的不只是感动。”

  离开校博物馆的宗莹,主动找到了苏州大学研究丁香生平的课题组。在那里,宗莹听到了更多关于丁香的故事。她甚至认为,时间从未在丁香和乐于泓的爱情上留下尘埃,否则80多年前的故事怎么还会让自己如此心动?

  “我愿意”,是她短暂一生中最郑重的诺言

  丁香牺牲22年后,戎马半生的乐于泓和23岁的女军人时钟曼结成伴侣。一年后,两人的女儿出生,取名乐丁香。

  2019年的4月,乐丁香来到苏州大学,想要在父亲和“丁香妈妈”一起学习、战斗过的地方,追寻到更多的记忆碎片。

  苏州大学的师生送给她一本书——《丁香花开了》。书的作者安宁曾专程到沈阳去采访乐于泓的家人。从构思到完成书稿的700多天里,安宁抱着厚厚的史料往返于南京、上海和苏州之间。在她看来,那些经历了风雨的建筑,那些沉淀在纸上的文字,都被丁香赋予了灵魂。

  安宁轻轻抓住历史的一缕丝线,牵出了那个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

  丁香原本是一名弃婴,一名外国女传教士在常熟的护城河边捡到并收养了她。在呵护下长大的丁香成绩优秀,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

  15岁那年,已出落成娉婷少女的丁香走进了东吴大学,遇见了新思想,也遇见了乐于泓。他们成为彼此信任的朋友,一同参加罢课游行,一起为在五卅运动中牺牲的同志募捐,一起支持北伐军。

  在东吴大学的最后一个夜晚,丁香与乐于泓约定“一起走”,可冲出校园的人群很快便将二人挤散。

  在上海,失散于人海茫茫中的他们又一次相遇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丁香和乐于泓先后加入共产党。平时,他们忙于秘密执行各自的任务。闲暇时,两人一起畅想着未来的光明。

  乐于泓拉得一手好二胡,丁香弹得一手好钢琴。丁香演奏西方古典钢琴曲给乐于泓听,乐于泓就试着记住每一个音符,下次见面时,用二胡合着丁香的钢琴一起演奏。

  这样浪漫的“中西合璧”,让人生羡。也只有这时,两人才能暂时将外面的血雨腥风隔离开来,变回两个单纯快乐的青年。

  “你二胡拉得这么好,学小提琴肯定也很快。”丁香眨着眼睛对乐于泓说。可是,到哪儿去找老师呢?

  那一天,乐于泓偶然得知,一个同事的学弟小提琴拉得非常好,便马上把这人约了出来。

  面前这个年轻人衣着朴素,两道浓浓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开口自我介绍道:“您好,我叫冼星海。”

  就这样,丁香、乐于泓和冼星海三个年轻人聚到了一起,讨论音乐,演奏乐曲。沉浸在音乐中,他们似乎产生了一种幸福的错觉。

  那时的中国,内外交困,民族不幸,个人的幸福又从何谈起?作为中共地下党员的他们,做好了为国为民随时牺牲一切的准备。

  爱一个人,其实很难藏得住。

  在西方,丁香的花语是初恋,象征着纯洁和谦虚;在东方,丁香的花语则更有深意,它代表着苦难已成过往,寓意着美好就要来临。

  在《丁香花开了》一书的扉页上,已经60多岁的乐丁香写下这样一句话:“亲爱的爸爸、丁香烈士,我来苏州大学看你们相识相知共同战斗的地方啦。祖国繁荣昌盛,你们安心吧。”

  时光流转,美丽的丁香不仅成为乐于泓一家人心中的明灯,也成为更多人心中美好的象征。

  今天,借助乐于泓的日记和相关史料,我们得以复现乐于泓向丁香求婚那晚令人心动的场景——

  那天夜里,丁香外出执行任务,很晚才从舞会回来。还没进屋,就听见房间里传来的小提琴声。她一推门,发现走之前做好的一桌子菜一点没动,倒是那瓶酒都空了。

  乐于泓抱着小提琴,耷拉着脑袋说:“你去跳舞,我不开心。”

  “我是去工作!”丁香急了。

  乐于泓自顾自地说:“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个样子,我的丁香不是这样的。”

  原本在今天,乐于泓要向丁香表白。可话还没说,丁香的任务就来了。

  丁香顿时消了气,走近乐于泓,温柔地望着他说:“我们不是说好要支持彼此的工作吗?你不会在吃醋吧?”

  “是的,我就是在吃醋!”乐于泓猛地站起身,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束用纸折成的玫瑰花。

  “丁香,你愿意成为我的革命伴侣吗?”乐于泓鼓足了勇气。

  见丁香不说话,乐于泓又问了一次:“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泪水从丁香的眼中滑落,把乐于泓吓了一跳。他赶紧上前拉住丁香的手说:“都怪星海,他说这样的求婚你一定喜欢……你别生气,下回我换种方式……”

  丁香赶紧用手擦去眼泪,说:“不要不要,一次就够了。我愿意,我愿意!”

  岁月无路可退,唯愿殊途同归

  多年之后,丁香那一句“我愿意”犹在耳畔,再次站在雨花台的乐于泓热泪纵横。

  在丁香与乐于泓的生活里,有音乐,有文学,有他们共同的信仰和共同的事业。这段在当下被称作“三观相合”的爱情令人羡慕,因此这样刻骨铭心的失去才愈发令人扼腕。

  “情眷眷,唯将不息斗争,兼人劳作,鞠躬尽瘁,偿汝遗愿!”如今,乐于泓的誓言被镌刻在他亲手种植的丁香树下。

  时光流逝,当记者站在丁香的照片前,看着这位年轻美丽的江南女子,心中在想:如果丁香没有牺牲,她的生命一定浪漫而精彩,一定拥有无限可能。

  今天的中国,已如丁香和乐于泓当时憧憬那般。

  和现在的我们一样,她可能会给自己制订一个“年度计划”:学习一门新的外语,读若干本新书,去看一场话剧。

  这并不是随意猜想。与丁香处在同一时代的女共产党员郭凤韶,曾在日记中写下了自己“1930年全年的计划”,里面既包含了读书学习,还包括了参演话剧演出和“与小朋友通信”这样的公益活动。即便放在今天,这份90年前的计划依然是时尚的。

  如果丁香也有这样一份计划,我相信,和乐于泓堂堂正正地合张影,一定会被列在其中。

  现在挂在雨花台烈士纪念馆中的照片,是丁香唯一的一张照片,也是她与乐于泓唯一的合影。只是,这张合影里乐于泓并没有真的出现。

  在那个被“白色恐怖”笼罩的时代,他们的结合都是被秘密批准的,想要光明正大地拍张合影简直是奢望。

  在这张特殊的合影里,丁香伏坐在桌前,身后是她心爱的钢琴。钢琴上,摆着一张乐于泓的照片。照片中的乐于泓戴着一顶毛皮帽子,一条白色围巾搭在肩上。乍一看,乐于泓一脸严肃。再细看,却发现他嘴角其实有些笑意。

  丁香将乐于泓的照片摆在她一抬眼便能看见的位置。这样乐于泓不在身边时,丁香就可以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望着乐于泓。

  2009年,乐于泓家人翻建旧屋,深藏在墙壁夹缝中的这张照片重见天日。此时,距离丁香牺牲已经过去77年,距离乐于泓去世也已经过去17年。

  没有人知道,这张照片究竟拍摄于何时。但听完他们的爱情故事,你就会读懂丁香眼神中的那份炽热爱恋。

  丁香牺牲50周年时,乐于泓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到南京雨花台。在丁香的殉难地,他亲手种上了一棵丁香树,将自己与丁香的爱情全部浇灌其中。后来,雨花台纪念馆的工作人员又陆续种下22株丁香树,开辟出一条丁香路。

  丁香牺牲60周年时,乐于泓也离开了人间。第二年,时钟曼提议将他的骨灰从东北带到南京,埋到了那棵他亲手种的丁香树下。

  乐于泓和丁香终于在天堂相聚了。岁月无路可退,唯愿殊途同归。

  记者站在丁香路上。微风吹过,成片的丁香树沙沙作响。丁香牺牲87年后的今天,有多少人还知道那一段旷世爱恋?

  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丁香花盛开时的场景:花瓣飘落,芬芳成雨,一如他们的爱情与初心,永远纯粹、隽永。